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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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9

雪渣子住了,可天爷越来越黑。

桑柯不比尕藏镇,天气说变就变。朗朗的天爷,保不准过会儿就是大雨倾盆。春暖花开,冷不防捂一场大雪是常有的事。

从崖顶眺望,黑山峡就像根流星锤的绳子,一头系着山南草原,一头系着川西草原。这根“绳子”绵延十几里,两侧都是摔死长虫绊死雀的悬崖绝壁,嫑说是晚夕,就是白天走也会觉得胆战心惊。沟底狭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头牲口过去。平时那里不淌水,要遇上过雨[1],四山头的雨水就会倾泻而下。走脚户的人最怕在黑山峡遇上山水,要是躲不及,就会人货两亡。

在黑山峡,脚户们担心的除了山水,还有劫匪。

四川的袍哥、山南的土匪,常在这里设伏打劫。过往的脚户自然是他们打劫的主要目标。脚户们都亮清,这些强人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家伙,只要放下财物,一般不伤人性命。要是遇上大商队武装押运的,两家互不相让,刀对刀,枪对枪,打得你死我活。但不管哪个胜哪个败,受水的总是那些下死苦的穷脚户。

黑山峡是世代脚户心里黑色的魔咒。

尕藏镇土司府的商队也常走这条道,但韩土司不仅有山南大寺大活佛的令旗,还有十几杆快枪护着,劫匪也会掂量轻重,不敢轻易下手。有时两家冷不防遇上了,领队的掌柜给劫匪们舍散一些资财,也就相安无事了。

韩土司的土兵奉命驻守黑山峡,已经整整两天了。

峡口林子旁的帐篷里,韩土司手里握着一把藏式马刀,盘腿坐在一块牦牛毛编成的铺垫上。

这把马刀是祖上传下来的。韩土司虽然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年辰了,但他心里亮清这把刀的分量。它是尕藏土司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拥有它就拥有了在尕藏的土司辖地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不过韩土司心里更加亮清,这把刀是个双刃剑,用得得当,可以逢凶化吉,为个家劈开一条阳关大道;用得不当,就可能引祸上身,让祖宗留下的基业顷刻间灰飞烟灭。

韩土司反复把玩着手中的马刀,锋利的刀刃银光闪闪,在他黑褐色的脸膛上映出点点光斑。

帐篷里出奇地安静。

他的背后,挂着一幅吉祥天女图。

吉祥天女,又叫骡子天王,是藏密中的一个护法神。她通体发蓝,眼睛瞪得像铜铃铛,大嘴张得像血盆子。脖子上挂着两串人骨念珠,上身披人皮,下身系虎皮,肚脐眼上画一颗红彤彤的太阳。右手拿着短棒,左手拿着盛血的头骨碗。她侧身坐在一头骡子身上,两腿张开,飞行于血海之上。

韩土司在军帐内挂吉祥天女图,显然是祈盼这个护法神能给他带来好运。

韩土司上一次带兵打仗,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是前朝宣统三年,武昌起义后不久,各省纷纷吵嚷着独立,西安也组织复汉军举义反正。哪知,义军占了西安城,屁股还没坐热,逃到甘肃的陕甘总督就组织甘军反扑了过来。那一次,尕藏民团也在应招之列,刚刚即位的韩土司只得率领土兵开赴前线。

韩土司他们进入陕西时,正值寒冬腊月,天上飘着鸡头大的雪花,土兵们个个冻得身子缩成一疙瘩,哪还有心思打仗。

乾州一役,城里的复汉军死命抵抗。城墙外甘军尸横遍野,抛洒的热血在寒冷的地上结成了黑红的冰坨子。

韩土司的土兵大多就死在那次战役中。

每每想起那次征战,韩土司的心里就会冷风飕飕。

从那以后,韩土司每逢出征,随身必带一幅吉祥天女图。

大马骑上了过雪山,

尕马儿走了个四川;

一晚夕想你着三更天,

肋巴骨扳成了算盘。

忽然,崖顶传来一阵高亢的花儿声。

“哪个在乱号?!”韩土司心里一沉,“嗖”地将马刀推进牛皮鞘里,怒喝一声。

立时,一个卫兵跑进帐内。

“去,上崖顶看看,是哪个唱野曲。”

卫兵一个原地打转,掉过头,奔出军帐。

10

黑山峡的崖顶上,刀子样的风,把林子里的树叶削得四处飞舞。

风经过凹凸不平的崖面,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气,听得人心里发瘆。

那些看起来叫人眩晕的断崖上,老鹰盘满了窝。窝下面的岩石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黑白相间的鹰屎。

一只从川西草原觅食回来的老鹰,正顶风朝这边飞来。

它一会儿将身子扎进层层叠叠、波浪样起伏的山峦间不见了,一会儿又箭一般猛乍乍冒出来。它不断地调整着翅膀,上下翻飞,就像恶浪中飘摇的一叶帆船。

风更大了,可以看见它被风卷起的羽毛剧烈地抖动着。它努力拍打着翅膀,将身子尽量往下沉,直到劲风过后,才消停浮上来,朝个家的老窝缓缓飞去。

远处的雪山在狂风中变得隐隐糊糊,看不大真刻。近处的林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风匣,将秋霜杀过的枯枝败叶不断地从里面吹出来,在崖顶呼啸而过。

守在那儿的土兵们有的抱着老土炮,有的拿着大刀或矛子,蹴在冰凉的岩石背后。那些个扛老土炮的,腰里都系着一个火药葫芦,葫芦旁还别着一圈火绳,老土炮能不能打响,全靠这些物件。不过这玩意怕水,要是老天爷下起雨,它还不如一截儿火棍用着顺手。

因为周围有大片大片的松林,所以崖顶上湿气大,蹲久了,屁股底下潮乎乎的,再加上冷风刺骨,土兵们一个个冻得浑身打战。

尽管冷,但人们还是三三两两地拢在一起,或叼着烟杆,或卷一根黄烟棒子,一边过烟瘾,一边闲谝着打发难挨的时光。也有的靠在同伴身上,借着闲工夫,偷偷打盹儿。还有的竟然解下裤腰带,将脑袋埋在裤裆里捉虱子。

铁匠麻五魁还趄在那块大青石下,振大嗓门儿漫花儿。

麻五魁,这名字是当年王半仙阿爷给他起的。麻五魁过满月的时节,麻五魁阿大请王半仙阿爷给后人起名,王半仙阿爷见麻五魁那双红褐色的眼睛像红眼金刚,说这娃是天上的星宿投胎,往后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就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五魁。麻五魁阿大并不把王半仙阿爷的这番话当回事,因为他们家祖辈都是这种红褐色的眼睛,但哪个嫑说干过啥惊天动地的事,在尕藏连个响屁都没放过。王半仙阿爷见麻五魁阿大一脸的茫然,说,我给你交个底,这娃的头顶有三尊菩萨,一辈子有花不完的运气哩。麻五魁阿大半信半疑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完了,他照例买了一斤冰糖孝敬王半仙阿爷。麻五魁六岁那年,一场天花落下了满脸的窝坑,人们便在他的名字前加了个“麻”字,麻五魁就这样在尕藏街叫开了。

麻五魁脸色黝黑,唱花儿的时节,一张麻脸充血,像一骨朵熟透了的高粱穗。

青茶熬成牛血了,

茶叶儿滚成个纸了;

一身的嫩肉想干了,

只剩下一口气了。

麻五魁唱得正起劲,“嘭”的一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

麻五魁一骨碌翻起来,刚要仰起脖子骂人,见汉营营长杨五七虎在他前面,眼睛瞪得像瓦陀罗[2]

麻五魁“咕咚”一下,把将要出口的脏话跟唾沫一起咽了回去。

“叫驴样乱吼啥呢?”杨五七怒气冲冲地喝道。

“唱……唱花儿呢。”麻五魁臊了,低声说。

“啪!”杨五七对准麻五魁的大麻脸狠劲丢了一掴子,骂道:“唱花儿?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尕。一个麻子,你还当个家是紫斑牡丹呢。”

“哄”的一声,周围的土兵大笑起来。

麻五魁气得脸膛变成了黑紫色。

韩土司的土兵被河州行署编为尕藏民团,下辖汉营、番营、塔拉营三个营。麻五魁被编在汉营里头。

麻五魁平时靠打铁攒钱,逢上花儿会他就关了铁匠铺子,收拾盘缠,赶山场。

河州一带的花儿山场有好几处,除了尕藏的阿尼念卿山场,还有南乡的松鸣岩山场、西乡的黄草坪山场、北乡的炳灵寺山场。入春以后的大部分时节,麻五魁就在各个花儿山场间来来回回地穿梭。直到最后一场花儿山场结束,麻五魁才回尕藏镇。于是,尕藏街上又响起麻五魁叮叮咣咣打铁的声气。

麻五魁爱唱花儿爱到了骨子里。照他的话说,饭不吃成哩,觉不睡成哩,花儿不唱急死人哩。

麻五魁人长得丑,但花儿唱得好,周围三山五岭的男唱家里,无人能及。

大前年,阿尼念卿山花儿山场上,麻五魁悬悬地跟胭脂岭的尕秀对上了歌。麻五魁觉得,那是他这辈子最走运、最得意的事儿。

在河州四乡,阿尼念卿山花儿山场最为红火。

这里花儿唱家多,爱听花儿的人也多。更重要的是,尕藏的韩土司和少爷格列都爱花儿。

尕藏的花儿山场,主要有两处。一处在离尕藏寺不远的尕藏草场上。每当尕藏寺进行重大的佛事活动时,花儿好家们就自然而然聚到一起,一头是念经的道场,一头是唱花儿的山场,对台戏似的,这边经声刚歇,那边花儿陡起,经声和花儿声,就像河里的浪水,互相扑打着,一浪一浪漫过人们的心坎。另一处在阿尼念卿山,每年农历的六月初六开始,前后持续六天。每逢花儿会,土司府要在阿尼念卿山脚扎下十几个帐篷,邀请河州城的头头脑脑和亲朋好友来这里听花儿。还有山南的藏民,从上百里外,拖家带口,穿越尕藏峡,赶过来凑热闹。那时,阿尼念卿山脚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比尕藏街的集市还要红火。每隔几年土司府还在这里举行盛大的花儿比赛,获胜的人能得到白花花的椭子[3],那可是花儿好家们最引以为豪的事情。

每年的阿尼念卿山花儿山场最惹眼的要数尕秀和麻五魁。

好多花儿好家就是冲尕秀和麻五魁来的。

那天,麻五魁和尕秀原本在不同的两堆人伙里唱歌,可浪潮一样涌来涌去的人群,将两伙人活生生融在了一起。

尽管麻五魁和尕秀是尕藏地界数一数二的花儿唱家,但他们在一起对歌,还是头一次。

尕秀穿一件桃红色的洋布汗褟,将脸骨堆映得杏花儿一般耀眼。

麻五魁穿一件又脏又旧的褐子单褂,打铁出的火星子在上面烫满了香头大的尕洞洞,看上去跟他的那张麻脸一个样儿。

“尕秀来一个,来一个!”

“麻五魁来一个,来一个!”

人们的呼喊声,地摇天动。

铁匠炉里加蓝炭,

风匣里拉出了火焰;

一步走到你跟前,

活像是睡梦里看见。

那天,麻五魁的底气格外足,歌声带着钢音。

樱桃好吃树难栽,

树根里渗出个水来;

你在岭下我岭上,

今儿个才认出你来。

尕秀的声气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悠悠荡荡的,就像一条抛向空中的白丝带,在阳光下轻巧地画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唱到婉转处,那丝带又来一个优雅的回旋,然后就那么悬悬地打出一个丝结,再从丝结中绾一个花子穿出来,飘飘悠悠钻进半虚空的云朵里……

麻五魁:

手抓羊肉不敢想,

味儿们香喷喷的;

尕妹子人贵着维[4]不上,

心儿里冰凉凉的。

尕秀:

院子里长的绿韭菜,

不要割,就叫它嫩嫩地长着;

阿哥是眼睛尕妹是泪,

不要眨,就叫它亮亮地闪着。

麻五魁:

铁匠们打个刀子来,

皮匠们配个鞘来,

尕妹们拿出个实心来,

阿哥们豁出个命来。

麻五魁和尕秀不愧是阿尼念卿山花儿山场的花王和花后。

花王与花后的对唱,将阿尼念卿山花儿会推向了高潮。

人群的潮涌,一浪高过一浪,围在中间的麻五魁和尕秀就像是浪尖上盛开的两朵耀眼的牡丹。

11

那天唱罢花儿,尕秀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离开了山场。这些日子,尕秀阿娘病得厉害,她得早些赶回家做饭。

麻五魁拨开人群,悄悄跟在尕秀后头。

夕阳西下,整个阿尼念卿山被映照得迷迷蒙蒙的。

远处,隐隐传来丝丝缕缕的花儿声。

尕秀有些不舍地转过身,朝山脚下望去。就在她回眼的瞬间,发现了不远处的麻五魁。

麻五魁想躲,可来不及了,只好瞪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尕秀。

尕秀心里一阵慌乱,忙转过身,加快了步子。

下了山场,尕秀拐上官道。

清凌凌的尕藏河顺着官道,一路欢跳。路两旁是浓郁的柳树,枝头上各种雀儿叽叽喳喳,跳上跳下。树底下长满了白茅草、狗尾巴草和野燕麦,零星地还夹杂着一些扫帚草和米莲子。不过最多的还是芨芨草。它长长的穗子披散开来,在风中轻轻摇晃。

尕秀走得急,她的影子“歘歘歘”地从路边的野草上快速闪过。

麻五魁一路跟在尕秀的屁股后头,不近,不远,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

进了尕藏街,尕秀的尕脚就像两个起劲的鼓槌,飞快地敲击在街道的石板路上。

麻五魁红褐色的眼睛,鹰一样紧盯着尕秀。哪知他只顾了前头,没顾及脚底,冷不防被路上的一个窝坑拐倒了,引得两旁的人一阵哄笑。

尕秀回过头看见地上疼得嗷嗷大叫的麻五魁,脸一红,扑哧一笑。

麻五魁抹擦了几下扭疼了的脚孤拐,一骨碌站起来,顾不得疼朝前追去。

尕秀出了尕藏街,直奔尕藏河滩。

麻五魁一瘸一拐地追出尕藏街北头的土门洞时,尕秀已经下了河滩。他停住脚,用手在嘴前搭成个喇叭,高声唱起了花儿:

打一把五寸的刀子哩,

做一个乌木的鞘哩;

舍一个五尺的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尕秀没有回应,麻利地过了尕藏河上的尕窄桥,上了胭脂川。

麻五魁不死心,忍着疼像飞转的线杆一样下了河滩追过桥去,也上了胭脂川。

时下正是阴历六月天,胭脂川麦子已经麻黄,成片成片地在微风中浪一样荡漾着。

尕秀顺着田间的尕土路,一溜碎跑。她的桃红色的汗褟,在荡漾的麦浪间艳艳地闪动着。

麻五魁站在地头,眼睛牢牢地盯着尕秀远去的背影。

离这儿不远就是人庄子,麻五魁不敢唱花儿了。他亮清在庄子跟前唱花儿,不仅要挨打,还得拉羯羊赔罪,他哪里有闲钱买羊啊。

麻五魁远远地看着尕秀过了荡漾的麦田,上了胭脂岭。

胭脂岭腰际线以下全是红彤彤的红砂岩。据当地老汉们讲,胭脂岭这片红砂岩可是大有来头。

想当年,大美人貂蝉从临洮去洛阳路过尕藏时,不防打落了随身带的胭脂盒,胭脂全都撒在了路过的山岭,那山岭霎时变成了耀眼的红砂岩。后来,那火红的山岭就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胭脂岭,胭脂岭下面的川道就叫胭脂川。

虽然这只是个传说,但胭脂川一带出美人可是实情。正应了那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胭脂川的姑娘一个个出落得就像当年打这儿经过的貂蝉,连河州城的有钱汉也常常托媒人到胭脂川给个家的娃娃提亲。

不过,在麻五魁眼里,胭脂川一带所有的美人加起来,也抵不住一个尕秀。

麻五魁一直看着尕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回家的路上,麻五魁心里使劲地想着桃红的汗褟,嘴里美滋滋地哼着花儿:

三寸的金莲上扎花哩,

身穿了桃红的汗褟;

尕妹走路是风摆柳,

站下是耀天下哩。

那次花儿会后,麻五魁心里头一次有了女人。

麻五魁亮清个家是个穷铁匠,又是一个黑不溜秋的麻子,配不上桃红花色的尕秀,可他却硬生生喜欢上了尕秀。尕秀的影子已经焊在他的心上,再也取不下来。

心里有了女人的麻五魁,跟以前变成两样了。晚上睡觉梦话连篇,白天打铁总是吃不准火候。

雁落沙滩鹰落树,

虎落在平川上了;

尕妹是水儿阿哥是鱼,

水走了,鱼困在干滩上了。

有时,麻五魁提着红布裆裆到尕藏草场唱花儿。

那红布裆裆是雌的,时节长了,把麻五魁当成了雄红布裆裆,一遍遍“雎啾,雎啾,雎——雎——雎啾”地应和着。

麻五魁把红布裆裆当成了他的尕秀,红布裆裆鸣叫得越动听,他就唱得越起劲,一直唱到声嘶力竭。

12

今年开春佛诞节那天,尕藏寺里念大经,尕藏草场的花儿会也拉开了帷幕。天爷麻麻亮,麻五魁就钻出被窝,怀里揣了头一天从尕藏街有名的“德祥号”买的一包四川冰糖去截尕秀。

尕藏河滩上烟雾迷蒙。远处的柳树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晃悠,早起的雀儿在柳枝间响亮地鸣叫着。

麻五魁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冰糖,心里甜丝丝的,黑黑的脸膛上显出美滋滋的笑意。

从胭脂川去尕藏街离不过尕藏河上的尕窄桥。

麻五魁就在尕窄桥边的一块大麻石背后等尕秀。

尕藏河边有很多麻石头,尕哩尕大挤满了一河滩。尕的只有指头蛋大,大的居然有一人高。尕藏人盖房子砌石墙,就用这里的石料。

太阳刚冒花时,胭脂川和胭脂岭的几个女唱家出现在尕藏河旁。

麻五魁一眼认出穿着桃红汗褟的尕秀。

从一帮灰塌塌的女人伙里认出穿着桃红汗褟的尕秀,要比成群的红布裆裆中认出雌红布裆裆容易多了。

麻五魁浑身的血液一下子烧开了。他从大麻石背后一蹦子跳出来,放声唱道:

阿尼念卿山是石头山,

一道吧一道的塄坎;

尕妹是麝香鹿茸丸,

阿哥是吃药的病汉。

“五魁,这就是你的麝香鹿茸丸。”麻五魁一唱完,那几个女人合起来将尕秀从人伙里搡了出来。

“尕秀,唱一个,唱一个。”

“尕秀,唱一个,唱一个。”

尕秀羞红了脸,躲向一边。那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地笑着,一个接一个跑过尕窄桥。

尕秀落在了后头。

“尕秀。”当尕秀最后一个走过尕窄桥时,麻五魁一把扽住尕秀的手。

“大白天的,做啥呢。”尕秀想挣开麻五魁,可麻五魁的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尕秀。

“尕秀,这是我从‘德祥号’专意给你买的冰糖,黄楞楞的。”麻五魁从怀里掏出那包冰糖,向尕秀的手里塞去。

“尕妹是麝香鹿茸丸,阿哥是吃药的病汉。”这时,走在前面的那帮女人又约好了似的,争相跑回来,呼啦一下把麻五魁和尕秀围了起来。

尕秀慌了,一把打掉麻五魁手中的冰糖,一甩头就跑。

冰糖撒在河滩地的石头空里。

“这可是上好的川糖。”麻五魁心疼地叫喊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捡冰糖。

那帮女人走出河滩,其中一个好事的又站下来,回身冲麻五魁唱道:

大豆开花白加黑,

尕豆花好像是紫葵;

人家的尕妹嫑眼馋,

她就是草尖的露水。

13

初春的草场上,风有些尖。腐草的空里不断地冒出青草的气息,那气息,让人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冲动。

听花儿的人们在草场边围成一个大圈圈,一个个情绪激昂,有说有笑。

麻五魁从河滩地赶上来挤进人群时,一个瘦猴样的男人正和尕秀对花儿。

麻五魁热乎乎的身子一下子坐满了冰花。

尕秀:

大白土地里的洋芋花,

连开了三年的虚花;

听曲的阿哥嫑笑话,

尕妹是才学的离家。

瘦男人:

东山拉雾着西山开,

清风吹起个雨来;

好花儿缠住着走不开,

坐下时没心思起来。

麻五魁一双红褐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那瘦男人,嘴张得狮子一般,要活生生把他一口吞掉似的。

尕秀:

唐僧西天取经着哩,

白龙马做伴着哩;

尕嘴上说的能行着哩,

就害怕虚心着哩。

等尕秀一唱完,麻五魁一把搡开瘦男人,抢着对上了:

苏妲己装病着吃药哩,

比干哈挖心着哩;

割开了腔子看我的心,

阿哥们心实着哩。

麻五魁唱完,立等尕秀对过来。可尕秀站在地上,眼睛冷冷地盯着麻五魁,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那个瘦男人见状,朝麻五魁“哼”了一声,开口唱道:

腾云驾雾的孙悟空,

白龙马驮的是唐僧;

我为你背了个空名声,

过后了凭你的良心。

瘦男人刚唱罢,尕秀立马就对了过来:

三棱子荞麦豆儿圆,

胡麻花儿像水莲;

两家情愿事好办,

一个人情愿是枉然。

麻五魁又气又羞,扒开人群,冲了出去。

他一口气跑到铁匠铺,从墙角搬出那个好久没顶的柱顶石,摞在个家头上,跪在门口。

街上的人见了都觉得奇怪。麻五魁阿大死了好几年了,他咋还顶柱顶石,莫不是这娃顶柱顶石顶上瘾了?

麻五魁窝着一肚子气,心里狠狠地唱起了花儿。他一连唱了三首花儿,直到脖子实在困得不成,才从头上取下柱顶石,“嘭”的一声扔在地上。然后奔进铺子,将那包从河滩地捡回来的冰糖,搁在砧子上,用锤子砸成了面面。

14

前几天,河州行署给尕藏土司府下了文牒,说“流窜”到川西的红军正向川甘交界移动,省府命令河州方面组织兵力开往山南桑柯一线进行阻击。行署要求尕藏民团司令韩土司率领所属土兵即刻开往桑柯。

从尕藏开往桑柯有百里多路程,一路上土兵们为了排泄郁闷,动不动就撺掇麻五魁唱花儿。韩土司体谅土兵们行军的苦处,个家又是个花儿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耍闹。

可眼下不一样了,他们奉命在黑山峡崖顶潜伏,麻五魁唱花儿会暴露目标,犯了军中大忌。

民团进驻黑山峡后,韩土司下达了不准随便唱花儿的禁令。可是一连潜伏两天,还不见红军的踪影,大家心里烦,又开始撺掇麻五魁唱花儿。麻五魁这两天想尕秀想得厉害,正犯惆怅,一时没有把住,不顾军规唱起了花儿,引来杨五七的一顿打骂。

“不是紫斑牡丹咋了?我就是猪嫌狗不爱的狗尿苔!”麻五魁挨了杨五七的打,肚子里胀气,再说杨五七借“紫斑牡丹”嗤笑他的麻脸,他更是气上加气,便顶了一句。

“对,还是个拌了芝麻的狗尿苔。”一个土兵接着麻五魁的话茬,取笑道。

周围的土兵“哄”的一声,又大笑起来。

杨五七刚走了几步,听到土兵们的哄笑声,以为他们在取笑他,恼羞成怒,猛地转过身来,指着麻五魁大叫:“来人,把这个有人养没人教的黑叫驴给我绑了。”

尕藏的土兵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时虽然喜欢抬杠耍笑,但遇上事还是讲些交情的。所以,尽管杨五七下了令,还是没有一个来绑麻五魁。

杨五七躁了,掏出盒子枪,指着那个短脖子壮汉和他跟前的窄脸汉子威胁道:“再不动弹,我连你们一起绑。”

“对不住了。”那两个人只好上来扭住麻五魁。

“做啥呢吗?”麻五魁不服,使劲扎挣起来。

“你不是嗓子门痒得很嘛,我给你好好治治。”杨五七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

短脖子壮汉和窄脸汉子押着麻五魁走进后面的林子,按杨五七的指令,把麻五魁倒提腿吊在一棵松树上。

杨五七扯了一抱枯蒿,扔在地上,用洋火划着。

那蒿草潮湿,没有明火,但烟雾很浓,熏得麻五魁不住地咳嗽。

“杨、杨五七,你个龟孙子,敢、敢日弄你先人。”麻五魁受不住了,扯着嗓门儿叫骂起来。麻五魁的祖先很久以前是胭脂川杨家人祖先的师父,所以麻五魁在胭脂川杨家人面前总是以先人自居。

“麻子,我没工夫跟你扯那些烂芝麻陈谷子,你一个人消停享用这人间烟火吧。”杨五七一挥手,引着短脖子壮汉和窄脸汉子走了,任凭麻五魁呼天喊地。


[1] 过雨:阵雨。

[2] 瓦陀罗:瓷碗底子。

[3] 椭子:银元。

[4] 维: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