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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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喇嘛桑杰睁开眼时,天爷已经麻麻亮。往常,大喇嘛一睡醒,就会马上穿衣下炕,可今儿个,他懒洋洋的,躺在炕上没心思起来。
就在刚才,大喇嘛醒来之前,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阿哥韩土司浑身是血,睁着一双恐怖的眼睛,挥舞着沾满血污的大手,向他求救,可他费了好大的劲,就是走不到韩土司跟前。
大喇嘛显亮亮看见韩土司的心口插着一支箭,乌黑的血从伤口“噗噗”地往外冒。
大喇嘛着急得不得了,心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可他的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眼睁睁看着韩土司慢慢地倒下去。
忽然,一阵黑风袭来,天昏地暗。随风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秃鹫,它们恶狠狠地扑向倒在地上的韩土司。
韩土司一眨眼不见了,大喇嘛眼前只有一片黑压压的秃鹫。
不一会儿,那群秃鹫的身底下,冒出殷红的血来。
那血一直流到大喇嘛的脚下。
大喇嘛惊叫一声,猛地醒了。
醒了的大喇嘛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腔子里也空落落的,五脏六腑就像被哪个掏空了似的。
今早,大喇嘛要在大经堂诵一场吉祥大经,为远在黑山峡阻击红军的韩土司荐福。想到这事,大喇嘛还是扎挣着从炕上坐了起来。
伺候大喇嘛饮食起居的尕喇嘛云丹,早就把昂欠里里外外洒扫得干干净净。他见大喇嘛起了,紧忙打来洗脸水,放在廊檐坎的石台上。
云丹是个汉人,俗家在胭脂岭。
他妹妹就是尕藏有名的花后尕秀。
云丹兄弟姊妹有七个,三个早夭,现今还剩四个。云丹是老大,一生下来就是个豁子。为了给弟妹们匀出些吃食,六岁的时节,他阿大就把他许给了尕藏寺。
因为是个豁子,镇上的人都将云丹叫豁豁喇嘛。
云丹说话含糊不清,常常遭受寺里喇嘛的笑话。但他手勤脚勤,脑子也灵,大喇嘛桑杰就把他从尕藏寺要到个家的昂欠里使唤。
在尕藏寺,云丹是个人人瞧不起的杂役喇嘛,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辈子还能伺候大喇嘛。所以到了大喇嘛昂欠,他格外尽心尽力。
大喇嘛洗漱完毕,云丹给他换了一套崭新的僧袍。
东方发亮的时节,大喇嘛带着云丹出了昂欠。
原先,尕藏寺历任大喇嘛的府邸在尕藏寺北边的一个山坳里,上一任大喇嘛,也就是桑杰的叔叔继任尕藏寺大喇嘛后,他嫌那里僻背,伦珠活佛就把昂欠让给了他,个家住进了大喇嘛原来的府邸。
活佛昂欠从那时起更换了主人,但尕藏人依旧还叫它昂欠。
大喇嘛昂欠坐落在尕藏镇后面的山坡上,这里地势高,整个尕藏街尽收眼底。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喝早茶的时节,屋顶上冒出的青烟跟晨雾搅和在一起,牵牵连连,弥漫在镇子上空。
尕藏街的院落都是典型的四合院。街上的居民多半是藏民,但他们的房屋基本都是汉式样范。正屋为堂屋,两侧为厢房。为了不让旁人看见院内的动静,门口都立有照壁。照壁一般都镶着砖雕,上面有牡丹、芍药、莲花等一些尕藏人普遍喜爱的花卉和各种吉祥图案。
这些院落一院挨着一院,其间也夹杂着些尕二楼,还有个别大户修有防土匪的三层碉楼。远远看上去,整个镇子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尕藏人喜欢栽杏树。每到春天,家家户户杏花开放。微风吹来,杏花的香气在周围雾一样散漫开去,一点一点渗进每一个尕藏人的骨肉、血脉。走在尕藏地界,五脏六腑总有一股淡淡的杏花味袅袅娜娜地蒸腾。更让人惊诧的是,尕藏的杏花不像其他的花那样一朵、两朵按部就班、富有节奏地渐次开放,而是在某个朝霞的清晨,或是雨后的晌午,一下子冷不丁全开了,猛得叫人措手不及。要是遇上风天,粉红的花瓣四处飘散,街面上、房顶上、院子里、田地里、渠沟里、树窝里、河面上到处是杏花。从树底下走过,身上、头上总会粘上那么几瓣杏花,使劲抖也抖不掉。那时节的尕藏,整个是杏花的世界。要是下起过雨,各处流来的雨水裹挟着杏花漫过尕藏的青石板街道,那简直是一条杏花的河流。
在大喇嘛桑杰看来,杏花就是尕藏的精血、尕藏的性气,要是没有了杏花,尕藏的春天就会死,尕藏人就会变成空皮胎。
大喇嘛今年虚单五十岁,但他在尕藏寺已经生活四十多年了。长时节的念经打坐,使他原本高大的身材佝偻得厉害。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黝黑的面容微微地透着暗红,像一把柴烟熏黑的红铜壶。
他是尕藏韩土司的兄弟。按照尕藏土司惯例,大后人管理政务,二后人管理教务,遇上独子时政教合一。四十多年前,尕藏寺的上一任大喇嘛,也就是桑杰的叔叔圆寂了,他就出家继任尕藏寺的大喇嘛。
尕藏寺坐落在离大喇嘛昂欠只有几百步远的另一个山嘴上。大喇嘛赶到时,尕藏寺活佛伦珠已经恭候在大经堂门口。
不一会儿,为韩土司举行的荐福大经在大经堂开始了。
大喇嘛桑杰坐在氆氇垫上,主持诵经仪式。
经堂前的院子里跪满了赶来敬佛献灯的信徒。
尕藏镇属于汉藏交界地带,这里的汉人大都信奉喇嘛教。就是大经堂里诵经的那些喇嘛里,也有不少像云丹那样俗家是汉人的。
尕藏寺每逢佛事活动,各道四处的善男信女,就像云儿听到风的召唤,齐聚这里。往往,大经堂里诵经一结束,大院里的信众这儿一堆,那儿一丛,围在一起念嘛呢。
大经堂顶的蟒号声响过之后,大经堂里传出洪亮的诵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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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经堂院子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煨桑台,从那里冒出的桑烟,带着柏枝、糌粑的香味,低低地飘过人们的头顶,顺着涌动的气流,朝屋顶荡散开去。
土司府的少爷、第二十代土司继承人格列也跪在大经堂的门口。
格列尕的时节就不喜欢诵经,尤其不喜欢参加尕藏寺每年举行的诵经法会,和那些浑身都是柏香味的喇嘛在一起,他心里难挨。
格列最讨厌的就是酥油味和柏香味,一闻就想吐。可他阿爸韩土司特别喜欢烧柏香。在土司府,不论是韩土司的内宅,还是他处理事务的大堂,以及接待客人的二堂和供奉祖先牌位的忠孝堂,一天到晚香炉里都烧着柏香。
在格列的内宅,他禁止下人烧柏香。
格列好雀,最喜欢的事就是拿着捕雀笼子,带着下人满林子捕雀。
只要逮着好雀,他总要提着雀笼到尕藏街的雀市上,趾高气扬地显摆。
尕的时节,格列跟铁匠铺的麻五魁要好,两人就像鸭子的爪爪,天天连在一起。有一天,格列带麻五魁上山,在一处崖缝里发现了一个雀窝。格列叫麻五魁蹲在地上,他踩着麻五魁的肩膀掏雀窝。不料雀窝里盘着一条长虫,咬了格列一口。格列惨叫一声,跌在地上,背过气去。
麻五魁一看吓坏了,紧忙背了格列,拼命跑回土司府。
格列躺在炕上,嘴唇紧闭,不省人事。
韩土司打发人从尕藏寺请来伦珠活佛。
土司府素来有个规程,占卜请大喇嘛,看病请尕藏寺的伦珠活佛。只有他俩吃不准了,才请外面的人。
大喇嘛在山南大寺学经的时节研修过密宗的观修法,而且还学会了各种占卜术,深得要领。而伦珠活佛是河州地界唯一一个精通藏医的人。
伦珠试了下格列的气息,又号了一会儿脉,忧心忡忡地说:“毒太深,只能试试看。”
韩土司急了:“请活佛费心,务必看松活了。”
伦珠从袍袖里摸出一个尕布袋,又从尕布袋里夹出一个油光纸包。打开油光纸,里面是一包黑乎乎的丸药。伦珠取了一颗,塞进格列的嘴里。
“能不能管用,就看少爷的造化了。”
第二天,格列醒了。
伦珠活佛的丸药起了作用。
格列捡回了命,可麻五魁被他阿大揪到铺子门口,顶着柱顶石跪了一个多时辰。
自那以后,格列对麻五魁更加贴心了,但凡哪个欺负麻五魁,他就立马挺身相护。
有一次,麻五魁在外面闯了祸,顶着柱顶石跪在铺子门前,被路过的格列碰上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把掀掉麻五魁头上的柱顶石。麻五魁阿大听到动静赶出来,见是土司府的格列少爷,不敢吱声了。
麻五魁虽然家境贫寒,但手里只要得了啥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格列。每每他和阿大在山里打了野物,他总是偷偷扽一块,跑到土司府寻格列。格列也有事没事总爱跑到铁匠铺看麻五魁父子打铁。有一年,他竟在大年三十夜里,从灶火偷了一笼子好吃的,跑到铁匠铺。韩土司派人寻了大半夜才从铁匠铺把他带回去。
那时节,格列和麻五魁经常跟土司府大管家吉美的两个后人玩耍。吉美的大后人旺堆脾气直爽,办事亮豁,哪个见了都揸大拇指。他的二后人尼玛就不一样了,心思歪,爱捣蛋,尤其不服气土司府的少爷格列,觉得格列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大软菜,凭啥对他们发号施令,所以总是想着法儿挤对。而麻五魁事事处处偏向格列,哪怕个家受罪,也不让尼玛占格列的便宜。因为这,尼玛见了麻五魁,心里泛黑血。
有一年香浪节,他们转草场回来,半路上旺堆提议玩游戏。格列说好,那就猜谜。旺堆和麻五魁揸手赞同,尼玛不大愿意,猜谜这玩意是他的短处,但他一个人狠不过三个人,只得揸手。
四个人先是手心手背定庄家,结果格列赢了,格列便发号施令,哪个输了就驮着他围嘛呢堆转三圈。说完他出谜语先让旺堆猜:抓在手里只有一把,放在家里装满帐篷。旺堆不假思索地答道:酥油灯。格列又把头转向麻五魁:一个黑墩墩,方方又正正,肚里会说话,嘴里能吃人。麻五魁思谋了一会儿也答了上来:黑牦牛帐篷。最后格列盯住尼玛:白白的寺院里住着黄黄的喇嘛。尼玛答不上,急得不住地揪头发。
“白白的寺院里住着黄黄的喇嘛。”格列又重复了一次。
“尕藏寺。”尼玛眼前一亮,猛地扬起头。
麻五魁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不对,是鸡蛋。”
“你知道个锤子。”尼玛冲麻五魁恶狠狠地骂道。
“五魁说得对,是鸡蛋。”格列最后裁定尼玛输。尼玛十分不情愿地驮着格列围着草场边的嘛呢堆转了三圈。
猜第二轮的时节,尼玛不高兴了,说,玩文的大家都玩不过格列,咱们玩武的。格列问,你说咋玩?尼玛响亮地答道,抛嘎[1]。
“抛嘎就抛嘎!”格列毫不示弱,捋了捋袖子。
“少爷。”麻五魁知道玩这个格列是离家,忙上前拦挡。
“老子英雄儿好汉,阿爸卖葱娃卖蒜。怯啥!”格列不听劝。
第一轮下来,尼玛第一,旺堆第二,麻五魁第三,格列垫底。
尼玛闲着没事的时节,经常溜到尕藏草场跟荡羊娃们厮混,学得了一手抛嘎技术,而格列几乎没碰过那东西,自然不是尼玛的对手。不过接下来的两轮比赛有些出人意料,麻五魁两次都比格列抛得瓤[2],成了末底。
麻五魁心甘情愿驮着尼玛围着嘛呢堆转了三圈,但尼玛心里不平,他原本指定中看不中用的尕白脸格列驮他,哪知麻五魁从中捣鬼使坏,让他错失了报复格列的机会。
第二天,尼玛带着他的几个跟屁虫把麻五魁围在了一条断头巷里。
“昨个比抛嘎,你是不是故意输的?”尼玛眼里闪着凶光。
“不是。”麻五魁使劲摇着头。
“驴尕屁多,人尕鬼多。你能哄得了我?”尼玛一把抓住麻五魁的领口,“麻子,告诉你,你不过是格列那个尕白脸的玩物,他会真心对你?!”
“不用你管!”麻五魁用力甩开尼玛。
麻五魁虽然个子比尼玛尕,但他天天帮着他阿大打铁,手劲能抵得住一个大人。
“给我上!”尼玛躁了,一声吼,那帮跟屁虫一拥而上,将麻五魁掀翻在地,好一顿拳打脚踢。尼玛还不解恨,叫他们摁住麻五魁,掰开麻五魁的嘴。
“今儿个,我要叫你好好尝尝跟我作对是啥滋味。”尼玛说着,解开裤带,朝麻五魁嘴里浇了一泡尿。
格列去找麻五魁是几天后的事了,麻五魁眼窝里的青斑还没有过。格列一问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便不由分说,拉着麻五魁去了管家府。吉美一听尼玛往麻五魁嘴里灌尿,立马唤出尼玛,尼玛还想抵赖,被吉美一脚踹翻在地。
格列一看这阵势,怯了,给麻五魁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奔出管家府。紧接着,身后传来尖厉的皮鞭声和尼玛炸毛死怪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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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除了好雀好花儿,还特别喜欢追逐时尚,隔三差五,就会弄出一些尕藏人从没见识过的新名堂,冷不丁地,让尕藏人惊出一身冷汗。
格列不大喜欢穿藏袍,他嫌藏袍累赘、挡脚绊手的不方便。除非相当正规的场合,像拜祭忠孝堂、到喇嘛庙祈福等重大活动,才穿上藏袍装装样子,平常他就穿汉式的长袍马褂。今年春上,他去了一趟河州城,回来时穿了一套西装。
当格列骑着他那匹雪青色的大骟马走进镇子时,引起了轰动。
尕藏人没见过西装,以为镇子上来了耍把戏的,纷纷撂下手头的活,争相观看。
格列穿的是一套月白色的西装,打着一条梅红的领带,脚蹬一双黑白相间的鸡蛋头皮鞋,鼻梁上卡着一副圆框的墨镜,头发梳得溜光溜光的,在太阳底下忽闪忽闪地发亮。
“原来是格列少爷呀,还以为是耍把戏的。”
“看,少爷那头发,滑溜溜的,能把苍蝇的裆撇开。”
“他穿的是啥衣裳呀?”
“那是洋货,可值钱哩,我在城里见过。”
“啧啧啧,这阳间世还是有钱人闹的。”
“人家是胎里富,命大人。”
“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驮头。”
“格列少爷真是咱尕藏的人尖子。”
街道两旁,不少人指手画脚地议论着。
“啥人尖子,我看就是一个洋浑子。”
“对着呢,少爷的脑子保准叫佛爷的驴踢了,没清顺的。”
“嗨,你亮清个啥,咱们少爷是虚空里走的人,上不挨天,下不着地。”
“土司府的好日子看来要到头了。”
也有不少人对格列少爷的所作所为摇头叹息。
而格列根本不在乎街上的人们说些啥,骑在他心爱的雪青马上一边美滋滋地笑着,一边不停地向一街两行的人招手。
格列兴冲冲地回到府上,不料刚进门就被韩土司迎面堵在院子里一顿臭骂。格列心里刚冒起来的那股子高兴劲,被韩土司一盆冰水浇灭了。从那天起,格列再也没穿过那套西装。
大喇嘛桑杰一向对他这位喜欢信马由缰的大侄子很是担心。
如今,局势动荡。河州行署几年前就有了“改土归流”的打算,胭脂下川的杨老爷时时瞅视着胭脂上川的这块风水宝地。
胭脂川被一条红水沟隔成上川和下川,这里曾经都是杨家的势力范围。光绪年间,因为尕藏土司平叛有功,朝廷将胭脂上川赏给了尕藏土司。从此埋下了韩、杨两家为地盘你争我夺的祸根。胭脂上川大部分人是杨老爷的本家,暗地里杨老爷经常派人四处活动,企图挑起事端,使胭脂上川脱离韩土司。阿尼念卿山上的塔拉寨人已有好多年不缴租税了,土司府对他们的管制已经名存实亡。还有南方的红军已经打过川西,正往河州方向开来。土司府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尕藏镇眼看就要成为一个烂摊子,而身为土司继承人的格列却整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
大喇嘛心头有一片阴云来来回回地飘荡。
瓦青的鸽子绿哨儿,
落到了寺庙的殿上;
尕妹是阿哥的命系儿,
我把你心疼着咽上。
尕藏寺正举行荐福仪式的时节,寺背后的草场上传来一阵一阵的花儿声。大喇嘛不由得抬起头瞅了一眼格列。
格列听到花儿声,心里已是痒酥酥的,屁股底下也就如坐针毡了。
每当尕藏寺举行盛大的宗教仪式时,方圆周围的花儿歌手如约来到寺背后的草场漫花儿,这几乎成了惯例。
如果往常,两相照应,捧个人场,倒也热闹。可今儿个,大喇嘛是专意为他阿哥韩土司举行的荐福道场,这当儿漫花儿,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少爷格列的心境与大喇嘛截然相反,他是个花儿好家,一听到花儿声就犯瘾,一犯瘾就浑身不自在。他忍了好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了。
当大喇嘛再次抬头瞧格列时,他已经跑得没有了踪影。
“唉,这个把不住稠稀的洋浑子。”大喇嘛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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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离开尕藏寺,急急忙忙去了土司府。
到了府里,他脱掉累里累赘的藏袍,换上轻便舒适的长袍马褂,迫不及待往尕藏草场赶。
一张弓来三根箭,
射不上双飞的大雁;
没吃没穿嫑熬煎,
漫上个花儿是心宽。
当格列赶到尕藏寺背后的草场时,各路好家正漫得起劲。
俗话说,马槽里没马驴当差。花王麻五魁应征去黑山峡阻击红军,一帮平常根本唱不过麻五魁的男歌手们有了展示的机会,个个摩着拳头,攒足劲,准备一试身手。
女歌手虽然人数抵不过男歌手,但有了胭脂岭的尕秀,那帮男歌手就像星宿见了月亮,一下子变得灰塌塌的。
临着大门是三道岭,
哪一道岭上嘛上哩?
心上的花儿千千万,
不知道从哪里唱哩?
尕秀的嗓音是那么地圆润、甜美。
格列老远就听出尕秀的声气来。
尕秀的歌声还没有停稳当,男歌手们便争先恐后地对开了。
阿尼念卿山上的黑云彩,
清风儿吹着个雨来;
尕妹妹好比个嫩白菜,
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格列对尕秀并不上心,他早就看上了塔拉寨的女歌手茸巴。
茸巴的歌声虽说没有尕秀那么悠扬甜美,但她却有塔拉寨女人那种泼辣豪爽的野劲。听她的花儿,就像山野里吹来一股清新的风,让你通体透亮。
格列头一次听茸巴唱歌,就被她的歌声打动。
茸巴是塔拉寨猎户帕拉的独生女儿。她跟格列是在去年六月六花儿会上认下的。
那天,茸巴早早起来,啃了几口干馍,咕了几口冰水,就溜出了寨子。下了山道,和尕藏镇那边过来的一帮姐妹相遇,茸巴揸起手正要跟她们打招呼,冷不防旁边蹿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愣娃,朝她的腿子上捏了一把就拼命往前跑。
茸巴跟所有塔拉寨女人一样,都是精腿穿裙子。那愣娃当着众人的面捏了她的腿子,她又羞又气,顺手从地上拾起一疙瘩土块,使劲朝愣娃扔过去。那土块像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正着在愣娃的后脑勺上。
愣娃“哇”的一声,捂着后脑勺坐在地上。
“打得好,打得好。”这时,赶上来的格列恰好看到这情景,禁不住拍手叫好。
茸巴正窝着火,旁儿里冒出个看热闹的富家少年,没有好声色:“今儿个是啥日子,撞上邪祟了。”
茸巴长一副瓜子脸,下巴尖尖的,脸色黝黑,但很亮,打了油光似的。棱鼻子,厚嘴唇,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当格列看到那双幽幽的蓝眼睛,心里“怦”的一声:“那不是眼睛,是两坨蓝格莹莹的天爷!”
格列正看得愣神时,那个挨了打的愣娃忽然跑过来,一把扯住茸巴的衣裳。
“你是野人呀,下这么毒的手。”那愣娃被气得脑门上青筋暴跳。
茸巴一听那愣娃骂她是野人,哪里能忍受,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愣娃气急了,揸起拳头就要动粗。
一旁的格列紧忙递了个眼色,他的两个随从立马奔上前去,将那愣娃架了起来。茸巴这才脱了身,跟那帮姐妹一起慌慌张张赶往花儿山场。
格列到了山场,忽地没了唱花儿的兴趣。他的心被刚才那两尕坨蓝莹莹的天爷罩住了。
“不中,得寻她!”很快,格列开始四处找茸巴。可蹊跷的是,找了大半天,也没见着茸巴的踪影。
花儿会快散的时节,格列灵机一动赶到塔拉寨路口,那是茸巴去寨子的必经之路。果不其然,在那儿端端截住了茸巴。
茸巴一见格列,试图夺路而逃,但几次都被格列挡住了。
“好狗不挡路。”茸巴被惹火了。
“比刀子还利的嘴。姑娘,今儿个你不好好谢我,嫑想过去。”格列双手卡腰,晃着脑袋说道。
“平白无故的,谢啥?”茸巴故意不理格列的茬。
“嗨,姑娘,你忘性比记性大,今早要不是我,你早被那愣娃砸扁了。”
这倒也是,当时要不是这位公子出手帮忙,还真不知咋收场呢。茸巴这样想着,不由得抬起头瞧了一眼格列。
早上的时节,让那愣娃闹得心里烦,茸巴根本没有顾上好好看一眼格列,这一次她倒是看了个详详细细。
“好白净的少年。”茸巴倒吸了一口气。
格列见茸巴盯住了他,也大着胆子用目光迎了过去。
“这位少爷,时节不早了,放我过去。”茸巴被格列看得难怅了,脸一红,要走。
“要放你过去也不难,你得好好给我唱一个。”格列摆出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
“我……”茸巴想说啥,但又没说出口,勾下头时正好看见个家一双沾满泥巴的大脚,紧着交替着抬起来,往腿子上蹭。
格列望着茸巴的精脚片子,不由得一乐。
茸巴难怅极了,头一次感觉到个家的这双大脚是那么多余。
格列看出了茸巴的心思,乘机道:“只要你唱一个,我马上放你过去。”
“你先放我过去,就唱给你。”
“好,就依你。不过,你可得说话算数,要不下次饶不过。”格列说完,让开了道。
“咱塔拉寨人说下钉子就是铁。”茸巴仰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道。
尕藏河沿上种白菜,
叶叶儿咋这么嫩了?
没抹胭脂没抹粉,
模样儿咋这么俊了?
茸巴上了山道没走多远,果然站下来冲格列唱了起来。
这是格列头一次听茸巴唱花儿。那歌声带着大山的狂野,像高崖上倾泻下来的瀑布,浇在格列的心上,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阿尼念卿山里拉木头,
单为了做一对儿板凳;
不看你模样不看你人,
单看你一对儿眼睛。
格列紧着对了过去。
上河里鱼儿下河里来,
下河里喝一回水来;
山下的阿哥上山来,
上山了看一回我来。
茸巴唱完,冲格列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往山上跑去。
格列像着了魔一般,痴痴地望着茸巴的身影隐进远处的林子不见了。
从那天起,茸巴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格列的心里。
无论是白日还是晚夕,只要一闭上眼,格列脑海里就会映现茸巴那对天爷一样蓝莹莹的眼睛,甚至能感觉到她狂野的歌声从他的身上挨骨擦肉地扫过。
秋后,格列带着土司府的尕仆人达勒上了尕藏草场,说要看看草场的牧民从夏季牧场转场回来了没有。达勒当时就很纳闷儿,少爷是半虚空里行走的人,从不操心这样的事,今儿个咋忽地惦起转场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果不其然,到了草场格列又说,他不想看转场了,想去塔拉寨看看那里的猎户打猎。达勒急了,说,这可不敢,老爷知道了,要挑断走筋哩。土司府与塔拉寨有过节,韩土司严令土司府的人不准踏进塔拉寨,尤其是格列少爷。韩土司曾放出狠话,哪个要是带少爷去了塔拉寨,当心他脖子上的脑袋。格列说,你我都不吭声哪个知道?达勒说,老天爷知道哩。格列不言语了,仰起头久久地注望着阿尼念卿山,心绪就像丝丝缕缕的青烟,不断地飘进山林深处的塔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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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格列从尕藏寺法会上溜出来,就是为了见到塔拉寨的歌手茸巴。茸巴终于登场了:
天不下雨雷干响,
惊动了四海的龙王;
对面的阿哥好声嗓,
有心了我俩人对上。
格列亮清这是茸巴专意给他唱的,紧跟着对了过去:
麻鹩儿吃水时摇头哩,
八哥儿吃水时笑哩;
尕妹是清泉着喝不上,
渴死在泉沿上哩。
好家们一见土司府的少爷来了,就像晒蔫的秧苗突然听到了雷声,一个个挺起腔子亮开歌喉,花儿声一下子此起彼伏,浪一样在草尖上飘来荡去。
吃晌的时节,大部分花儿好家都坐在草地上吃个家带来的干粮,也有几个正对得给劲,一时歇不下架来。男歌手唱歌时,女歌手急急忙忙从馍兜里掐一块馍馍丢进嘴里快速地咀嚼,女歌手开唱时,男歌手也抢时节掐一块馍往嘴里塞。这样交替着,花儿声一直没有间断。
晌午的太阳越来越尖,整个草场被烤得热烘烘的。
格列忽地看见茸巴躲在草场边,一个人勾着头悄悄吃晌,便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姑娘。”格列的声气尽管不是很大,却把茸巴吓了一跳。她回过头一看是格列,紧着把手里的半拉青稞面饼丢进馍兜里。
“姑娘,我请你到尕藏街吃馆子。”格列挨着茸巴坐了下来。
茸巴趔了一下,紧忙摇头。去年,她在六月六花儿山场头一回见到格列时,根本不知道这个面皮白皙、穿着光鲜的少年就是尕藏土司府的少爷。今儿个,她早早地来赶山场,多半就是为了见格列。然而,当她从伙伴们的说道中意外知道格列的身份后,既惊喜,又失望。她是塔拉寨一个穷猎户的女儿,高攀土司府的少爷,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想到这儿,茸巴不觉脸骨堆烧得像火烤一般。
“你馍兜里的是啥好吃的,给上些呗。”格列一看茸巴不理他,有些难怅了,紧着闲扯了一句,没想到茸巴竟然将她的馍兜扔到格列怀里。
格列打开馍兜,掐了一块青稞饼,丢进嘴里,边吃边说:“好吃。”
茸巴龇眯一笑,站起来跑了。
花儿山场一直持续到太阳落西。
散场的时节,人伙里忽然瞭不见格列了。回寨子的路上,茸巴心里空空落落的。
走到半山坡,她回望了一眼身底下的草场。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花儿山场,已寻不到一个人影。
橘红色的霞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爷。入秋的草场,显得非常空旷。花草大部分已经枯萎了,但仍有一些没有开败的,珍珠一样点缀在枯黄的草空里。一条人畜踩踏出来的便道,在那些花草的中间蚰蜒一样穿来穿去,最后在草场的东头拐进尕藏街。尕藏街上升起的炊烟,被风撕扯成一丝一缕的线线,向草场这边慢慢游弋。
“格列少爷回府吃黑饭去了。”茸巴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富人家的公子到底是起薹的萝卜,花开得好看,心儿里是虚的。”
雪青马要吃个河里的水,
啥时节河沿上到哩;
阿哥是腊月不消的冰,
啥时节太阳哈照哩。
茸巴正胡思乱想地走在回寨子的山道上,忽听得对面的山坡上传来花儿声。她抬起头一看,唱花儿的正是土司府的少爷格列。
茸巴一溜跑,绕到山坡顶上的一道梁梁,居高临下地对道:
黄铜的锅里下饭哩,
捞不到玉石的碗里;
阿哥好比是尕佛爷,
磕头着轮不上我哩。
格列:
尕喇嘛寺院里敲钟哩,
尼姑们要坐个禁哩;
三天不见是想疯哩,
五天上得一场病哩。
茸巴:
拔一股头发九股里分,
再不要拔,疼着五脏里进了;
腔子里点灯心里明,
阿哥的话,我听着骨头里渗了。
格列:
尕藏的大路通九州,
河州城靠的是兰州;
你有实心维人的意,
给阿哥换下个记手[3]。
茸巴:
尕兔娃吃的是嫩白菜,
尕羊羔吃一口草来;
我把你想来你把我爱,
一天吧三趟着看来。
茸巴唱完,从怀中解下一个尕荷包,使劲朝梁子下的山坡抛去。
格列拾起荷包,放在鼻子前,狠狠地嗅了一下。
荷包里装着阿尼念卿山独有的香草,那香味儿直端端渗进格列的心里,格列感到浑身的骨卯就像拔节的麦苗,“咯嘣、咯嘣”舒服地炸响……
[1] 抛嘎:抛石器。
[2] 瓤:弱。
[3] 记手:即手记,是戒指的俗称,这里指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