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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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任幕职官

一匹官马在陕西华州(今华县)至同州(今大荔县)的官道上飞驰,马背上的年轻官员身着绿袍,两脚紧蹬马镫,绿袍飘起来,像一朵翻滚的绿云。飙马者,司马光也。他要去同州见父母和新婚妻子。

宝元元年(1038)司马光中第后,授官奉礼郎,八月被任命为华州判官。宋代官制有官、职、差遣之分,官表示级别待遇,职“以待文学之选”,是给文臣的荣誉职务,差遣才是实职。具体到现在的司马光,太常寺奉礼郎是寄禄官,九品上;华州判官是差遣,幕职。

与司马光就任的同时,任盐铁副使的父亲司马池升任天章阁待制,知河中府。未及上任,又改知同州。同州与华州同属永兴军(治所今西安),紧挨着。司马光把新婚妻子放在同州父母身边,自己只身在华州履职。州里的判官不是判案的法官,而是知州的属官,叫你干啥就干啥,不叫你就啥也别干。因此,司马光随时可以请假去同州探亲。

同气相求,自费为颜回后裔出书

无巧不成书。司马光在同州巧遇“同年”石扬休,他正好在司马池手下当推官。京城一别,如在昨天,同州重逢,好不喜欢。

石扬休字昌言,虽与司马光“同年”,但差别大矣。他比司马光大二十三岁,年龄上隔了代;他出身贫寒,孤儿一个,因衣食无着,投靠亲戚十八年,而司马光一直生活在当官的父母身边,童年世界一个地一个天;他十八岁乡试第一,“名震西蜀”,考进士却屡试屡败,直到四十三岁才考中,而司马光少年得志,首次参考就马到成功,一逆一顺,运气迥异。有趣的是他俩始终相处融洽,友谊一直维系到石扬休去世。

宝元二年(1039)的一个春日,两人骑马来到了同州东山的龙兴寺游览。

龙兴,顾名思义,应是出了皇帝。谁?隋文帝杨坚。这里是他的出生地,有他的故居。隋朝是个短命的王朝,国祚不足三十年。司马光和石扬休自然要议论一番。杨坚虽是外戚篡位,但他给西晋以来三百余年的分裂时期画上了句号。他在位二十年,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国家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可惜他一死,其子隋炀帝杨广就反其道而行之,骄奢淫逸,凶残暴戾,攻伐无休止,劳役不停息,终于激起全国性的农民起义,造成隋灭唐兴。石扬休说,可叹文帝鸿基伟业,转瞬间毁在孽子之手!但文帝也难辞其咎,废太子杨勇,新立杨广,猜忌过度,必为奸臣所乘。司马光接着说:文帝猜忌苛察,信受谗言,功臣故旧,无始终保全者;乃至子弟,皆如仇敌。隋父子君臣之间,最缺者,乃一诚字。

龙兴寺内有不少碑刻,其中一篇碑文为隋朝历史学家李德林所撰。四百多年过去,碑上的文字已经模糊,难以句读,但这并不影响两人对作者的崇敬。李德林撰写《齐书》,书未终而人已逝,其子李百药继承其遗志,接着撰写,最终完成了父亲遗愿。成书时已是唐季,这就是流传下来的《北齐书》。龙兴寺还有一幅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没有画完的壁画。没有写完的《齐书》,没有画完的画,触动了石扬休敏感的神经,突然吟诵起谢灵运的《岁暮》来,司马光听了不觉一怔,安慰说:昌言兄如日中天,去岁科场名列(司马)光前,长风破浪,此其时也。石扬休长叹一声,说:可惜二十余年大好时光,尽耗在场屋中矣!

这番话让司马光不禁想起琼林宴上那些须发皆白的“恩科进士”。他们当中,有朽木不可雕者,也有如和氏璧而考官不识者。司马光说:“昔日随家父在利州(广元),即闻昌言兄驰骋西蜀场屋之名,何以科场不顺?”一句“扬休不善‘四六’”之后,他倒开了苦水:礼部考试,言必经义,终身死记;文必四六,因文害义。更有混账考官有意为难考生,竟出如此偏题:《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句,孔颖达之《正义》多少字?不问原文之义,也不问注释之义,偏问注释有多少字?说罢,石扬休直摇头。

司马光也恨透了四六,只是为了取得功名,不得不拿起这块“敲门砖”。宋代的读书人无不拥护科举,但是考上考不上都骂考官。出题太偏太怪不说,主要还是不满唐末五代流行下来的“四六”文风。“四六”是骈体文的别称,滥觞于陆机,即所谓“骈四俪六”。第一句话前半句四个字,后半句六个字,第二句话也要如此与之对仗,还要讲究韵律。应该说,如果仅作为一种文体,它是无害的,其中不乏美文,但是如果把它作为文章的不二法门,问题就大了。科考作文要写“四六”,皇帝的诏书、臣下的奏疏要写“四六”,甚至审案的判决书也要写“四六”。司马光忧虑地说,“四六”夷陵文风,埋没人才,非国家之福。两人都知道欧阳修在提倡复古,复兴古文的写作,石扬休说,如欧阳先生当考官,必不以“四六”取人。他说得没错,欧阳修倡导的复古运动终于逼“四六”退下了“王位”。这是后话,回到现场,石扬休邀司马光去看一篇非“四六”的新碑文——《同州题名记》。

《同州题名记》刻在一块碑上,叙述了同州历代风云人物的事迹,文字清新,言之有物;主旨鲜明,弘扬德化。司马光看着连声叫好,见最后署名为颜太初,问:“太初先生安在?昌言兄识否?”石扬休答:“一个真儒者,可惜作古了。不堪回首也。”他与颜太初相识,是那年在京城赶考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山东,互相都很好奇,便互问地方风物和家庭情况。石扬休由此得知他字醇之,乃颜回之后。读圣贤书,此人反对死抠章句,主张重在理解并身体力行。那年科考,颜太初一举登第,石扬休名落孙山,但两人结下的友谊没有中止,时有书信往来。五年前的景祐元年(1034),青州地方官员受龙图阁学士范讽的影响,在青州刮起了一股豪饮清谈、弹铗长啸之风,人称“东州逸党”。庞籍在京城弹劾范讽之后,颜太初在山东对“东州逸党”痛加鞭挞,所作《东州逸党诗》传到京城,流传街衢,“逸党”之首青州知府因而被解职。郓州府的一个县令因得罪知州,被陷害死于牢中,其妻告状无门,找到颜太初。他拟状为县令申冤,并写《哭友人诗》以造舆论。此诗情感天地,朝廷派人办案,知州之罪治,县令之冤申。颜太初名声大彰,小人却目之为寇仇,交相上章,指责他绌于行政,狂傲不群,以下犯上,博取虚名。颜太初官止于县主簿,死时年仅四十岁,留下百余篇诗文。

听了这些,司马光愤愤不已。但斯人已去,不可复生,其诗文犹在,当使之流传。司马光问:太初先生遗稿安在?石扬休说:敝处存其遗诗数十篇,皆其生前所寄。其余还须搜集。司马光说,太初先生真儒也,真儒精神岂可任其湮没,使后世无闻耶?我等应集其遗稿,汇编成书。石扬休自然赞成,但出书是要银子的,银从何来?司马光一拍胸脯:钱由我出!

书稿编成后,司马光写了《颜太初杂文序》,一并付印。这是他编的第一本书,第一次为一本书写序。

在华州和同州与石扬休游,正好一个春秋。这是司马光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年时光。父母慈爱、夫妻恩爱、“同年”友爱,他简直是掉在了爱的蜜罐之中,甜丝丝,美滋滋。这段美好时光让他念念不忘,多年后在写给石扬休的诗中说:回想那年的三月,春风卷起绿色的波浪,蛰龙腾空化作云雷。河流中的春水疾如飞矢,我俩在华州和同州同任幕职。瀵泉流入奔腾的渭水,华山巍峨直耸云天。我到同州省亲前都给你写信,你每次都与我开怀畅饮。一起舞文弄墨,芝兰之室充满芬芳,盼着你来,我站在台阶上等待。我们一起品评吴道子未竟的画作,解读已被苔藓浸渍的隋碑。我们一起乘凉树下,快乐的气氛在田野弥漫。(原诗为文言文,作者译成白话。)

初闻边事,始知官场黑暗

司马光的这段日子过得太美了,可惜好景不长。西夏的元昊公开称帝,向宋朝发起了进攻,要准备打仗了!

元昊是谁?是西北党项羌的首领。他本姓拓跋。其先祖在唐安史之乱后,统一了党项羌八姓部落,在陕北地区建立了割据政权。唐朝因要镇压黄巢起义而无力他顾,便封拓跋思恭为夏国公,赐姓李,在陕北设立一个新行政单位——“定难军”,辖夏(今靖边)、绥(今绥德)、银(今米脂)、宥(今靖边东)四州八县。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在位的李继筠死,其弟李继捧袭职,发生内斗。李继捧于七年(982)举家来到开封,主动献出土地。太宗大喜,封他为彰德节度使,留居京师,派汝州团练使曹光实为定难巡检使去接收土地。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反对纳地,率众出逃,在躲过曹光实的追杀后,利用民族矛盾逐渐壮大自己,成了宋朝的死敌。此后太宗用赵普之计,先后采取赐姓赵、以夷制夷、经济封锁、政治收买的策略,均告失败。雍熙二年(985)二月,继迁以诈降诱杀了曹光实,次年向辽称臣求婚,联辽反宋,大败宋军;淳化五年(994),太宗派马步军都指挥使李继隆率兵进讨,攻下了夏州,而继迁一面纳贡谢罪,一面转攻灵州(今宁夏宁武);至道二年(996)宋派兵护送粮草四十万接济灵州,被继迁在浦洛河(今吴忠市南)截获,宋军溃散。恼羞成怒的太宗于是亲自部署五路大军讨伐,亲授阵图,企图毕其功于一役,但因其病笃而撤军。在他死前,西北乱局日甚一日。宋真宗继位后,对继迁一味妥协,下令弃守镇戎军(今宁夏固原),任其先后攻占了定州(威远军,今宁夏平罗姚伏镇)、怀远镇(今银川)、保静(今永宁)和永州(今银川市东),在战略要地灵州被围困时,真宗又下令弃守(知州死节)。继迁改灵州为西平府,作为临时都城,并向西进攻河西走廊。景德元年(1004)一月,继迁被潘罗支(藏族部落)一箭射成重伤致死,其子德明继位。宋真宗企图以官爵诱其归还灵州,可结果是寸土未收回,倒赔银帛十几万。景德元年(1004)底宋、辽签订澶渊之盟,德明看宋真宗窝囊到家,便乘机讹诈。景德三年(1006)九月,双方签署誓约。宋封其为定难节度使、西平王,岁赐银、帛、钱各四万(两、匹、缗),茶二万斤。他把都城从灵州迁到怀远镇(改名兴州,今银川)。至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表面和平维持了二十五年,宋朝以为从此万事大吉了,谁知德明死后,其子元昊即位后不久,公开宣称自己是“青天子”,宋帝是“黄天子”,自立年号为“显道”,下令全国秃发,不从者处死。元昊其实已经称帝,只差一个国号了,但宋仁宗和宰执大臣却无动于衷,照常按誓约一年十几万地进贡。元昊看清了宋朝“上下安于无事,武备废而不修,庙堂无谋臣,边鄙无勇将;将愚不识干戈,兵骄不知战阵;器械朽腐,城郭隳颓”的老底,于宝元元年(1038)十月筑坛受册,称“始文英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改年号为“天授礼法延祚元年”,定国号为大夏(史称西夏),所辖共十八州,东据黄河(对岸为山西),西至玉门,南临萧关(关中北门),北抵大漠。这标志着在中国的版图上从宋、辽对峙变成了辽、宋、夏三足鼎立,一部后三国演义已经拉开了帷幕。而宋朝苟安麻痹,元昊反了的消息,直到十二月,鄜(今富县)延(今延安)路钤辖司才报上来。该怎么办?

从唐到宋,定难军党项羌政权的性质均为藩镇(节度使),属少数民族羁縻军、州,由其民族首领治理,朝廷不收赋税,但必须服从朝廷的命令。在元昊称帝前,宋廷与定难军的关系是中央政府与少数民族自治地区的关系,属内政,羁縻地区首领叛乱称帝,对任何一个中央政府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仁宗决定平叛,任命三司使、户部尚书夏竦为奉宁节度使、知永兴军(今西安)兼环(今甘肃环县)庆(今庆阳)路都部署(司令员);任命资政殿学士、吏部侍郎、知河南府范雍为振武节度使,知延州(今延安)兼鄜延路都部署,任命殿前都虞候刘平为鄜延路副都部署。文官(或者宦官)当司令,武官当副司令,体现了宋朝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

对宋夏关系的这段历史,二十一岁的司马光当时还不甚了了。他的成长期正与宋夏表面和平期重合,不识兵戈。在宋仁宗任命上述三人挂帅后,宋廷大多数人认为重臣出马,消灭元昊易如反掌,只有个别有识之士认为用非其人,凶多吉少。不久,司马光的岳父张存调任陕西都转运使,他的恩师庞籍也调任陕西安抚使。司马光还有着少年书生的天真,跟父亲要求去永兴军(今西安)拜访他们。司马池却双眉紧锁,沉默不语。他有满腹心事,但不知是否该告诉还不知官场险恶的儿子。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庞叔牵涉到开封府的一件官司,正被弹劾,而凡遭弹劾,应主动请辞,接受调查。”司马光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司马池接着说,“你岳父此来,乃为大军筹措粮草,而陕西府库空虚,为不得已扰民而发愁,而且他正和枢密院较着劲,要求换掉刘平。”刘平号称“诗书之将”,在朝廷中声望很高,岳父怎么就觉得他不行呢?见儿子一脸迷茫,司马池说:“不光你岳父说他不行,我也看他不行。离京前,我就上疏说了,刘平夸夸其谈,实为赵括之流。可没人听我们的。”司马池说罢,一声叹息。

司马光见父亲心情沉重,安慰说,刘平虽非良将,但夏竦、范雍二公权高望重,定能节制。司马池摇了摇头,沉默半天才说:吾儿毕竟年轻,未经沧海。相比武臣,此次所用文臣更堪忧也。罢,罢,罢,你不知也罢。司马光不再追问,后来他才明白父亲为啥连说三个罢。

先说夏竦,因是所谓“潜邸从龙之人”,即仁宗当太子时的老师,便恃宠而骄。他为人奸邪,擅长钻营,生活腐化,妻妾成群,蓄养女伎,纸醉金迷。受命之后,不是考虑如何战胜元昊,而首先向皇帝提出预支俸禄,理由是置办行李用度大。仁宗居然同意他先预支一个季度。预支的钱干啥呢?带着成群的妻妾美女去上任。在西安,他像在京城一样,天天曼舞,夜夜笙歌,下部队时也带着美女歌儿,险些激起兵变。他贴出告示:“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元昊派侦察员假装来卖芦席,在一家饭馆吃饭后遗席而去,饭店老板展开席子,见内贴元昊的告示:“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夏竦得报,命令封锁这个消息,可已经在军民中传播开了。在元昊眼里,夏竦就值两串钱,对其何等轻蔑?

再说范雍,在河南虽有政声,但非统御之才,到延州后,外表威严而色厉内荏,平日狂妄,遇事慌张,被讥为“‘菜州’节度使”(意同今之“菜鸟”)。某日宴会,杂剧演员助兴,来了一段脱口秀。甲说,参军梦见一黄瓜,长一丈多,预兆何等好事?乙说,黄瓜有刺,要提黄州刺史啊!甲给乙一巴掌,说,要是梦见帅府中长萝卜,那不就是“‘菜州’节度使”吗?范雍听出这是在讽刺他为萝卜,是人家的一盘菜,把两个演员痛打一顿,但“‘菜州’节度使”的名声不翼而飞。

国难思良将,为什么还用非其人呢?其源在枢密使夏守赟用私人。枢密院是朝廷最高军事机关,负责选帅命将。此前,枢密使本为王德用,是一位有谋略有战功的武将,但遭御史以荒唐的理由弹劾,被贬出朝廷,空位由夏守赟填补。夏守赟也是所谓“潜邸旧人”,便起用同类。

此前司马光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现在一接触窗外事,始知官场黑暗。他的恩师庞籍是受仁宗之命来敦促夏竦拿御敌之策的。经敦促,夏竦陈“御敌十策”,其中第六条为“募土人为兵,号神虎保捷,州各一二千人,以代东兵(从东边调来的禁军)”;第七条为“增置弓手、壮丁、猎户,以备城守”。夏竦十策被仁宗批准,一时间陕西开始到处找弓手,抓壮丁。司马池、司马光所在同州、华州当然也不例外。这时,庞籍因遭弹劾被免了职,司马池因升任知杭州也要离开了。

在离开同州时,司马池对前来送行的司马光说:按朝廷惯例,年老官员可让一子就近任职,以便照顾,我已提出申请。康定元年(1040)春天,司马光被任命为平江军(今苏州)节度判官公事。他要离开陕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