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日的阵雨来的急,傍晚时就停了,整个世界晶莹剔透,犹如一块光华流转的琉璃石。薛芳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盆子里的幼苗。幼芽开始渐渐地长高了。不过数日工夫,原本叶片幼嫩得像婴儿的小拳头,茎秆也十分细嫩,但此时的叶片已经完全舒展开来,朝着阳光笔直地生长,好像是为了汲取更多的光和热。每片叶子上都凝结着晶莹的小水滴,宝光璀璨。薛芳华数了一数,叶片的数量已经翻了一倍,并且变得更加强韧。它身体上稚嫩的黄绿色退去了,青色不断加重,这表明肌肤开始强健起来,学会保护着流淌汁液的内部脉络。
这个时候,它的种皮像胎衣一样已经逐渐脱落了,被抛弃在泥土上,逐渐就腐烂,变成了肥料,就像蛇脱下的皮一样,每一次都是为了新生。新生的叶片在阳光下像翡翠一样,薛芳华甚至能听到它们旺盛生长的声音,温暖的阳光和及时雨给它们提供了充足的养分,表面微微地弯曲,细软的绒毛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叶面,就像是无数招引着阳光过来的小手。
薛芳华拿出手机,把自己和这株植物拍了合照,背景是天边的夕阳,随后发了朋友圈。她刚发出去,就跳出了消息提示,赵文琼给她点了个赞。她抿嘴一笑,给他发微信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植物?”
“我也不知道,等它长高了就能看出来了吧。”
薛芳华每天都好好记录着它的生长情况,从它破土冒出嫩芽,到褪去种皮,生长为有着七八片叶子的小草,她抱着花盆问了村里从事花木种植的邻居,对方也只猜测它可能是一棵花树。
薛芳华回到房间里,起身打开了窗户。她的房间对着庭院,正好可以看到那株生长的植物。为了储备写作的资料,她把阁楼里的书都搬了下来,随后打开了电脑,朝着庭院的方向写作。
虽然小说是以陶家姐妹为原型,但薛芳华把故事往前推了几十年,从晚清时开始写作。晚清时的扬州充斥着靡靡之音,由于盐业政策变化和盐商挥霍过度等原因,乾嘉时期兴盛一时的扬州走向衰落,昔日过江名士,如过江之鲫,醉生梦死于其间者,不能屈指数,如今繁华梦已经破灭,太平天国运动和英军攻城进一步加速了扬州的衰落,隔江而南的上海却以惊人的速度崛起。
以陶家为原型的王家祖籍扬州,祖辈都是手工匠人,以做绒花为业,但国破山河尚存,清廷都摇摇欲坠,徒有变革之志而无变革之本事,底层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谁还有心思成日簪花戴玉,招摇过市呢?王家的生意惨淡,想着上海如今是租界,十里洋场,说不定能靠着绒花技艺养活自己,便举家迁到了上海。姐姐王芍深受上海当地进步青年的影响,拒绝缠足,还帮妹妹放了足,上了新学堂,并以蓬勃的热情投入到学生运动之中,属于当时的进步女青年,妹妹王琼体弱多病,生性温柔懦弱,父母眼看着把王琼培养成待嫁淑女的梦想无望,只好严格管教王琼,希望她能成长为一个“标准”的扬州女人。
芍药和琼花,是扬州的市花,如同这对王家的双生姐妹花,一个温婉清丽,一个热烈似火,辛亥革命前夜,王芍独自在庭院中舞剑,美人如玉剑如虹,剑气青光如水,年幼的王琼却深深记得,她的眼里有剑光。她一边舞剑,一边吟着一首诗: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薛芳华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鉴湖女侠”秋瑾。年少时期,薛芳华偶然一瞥,便牢牢记住了这位辛亥革命的烈士,为中国女性解放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都说女人如花,秋瑾绽开的却是血一般绚烂的烟花。她仿佛烟花绽放在黑暗的夜空中,即使瞬间归于寂灭,也照亮了漫漫长夜。在她的故事里,扬州巾帼王芍就是秋瑾志同道合的战友。
她写得很快,仿佛她的写作在跟那株生长的幼苗比赛,每多一个字就像一次细胞分裂。那些冲破了内壳的丝正在以蓬勃的姿态壮大,努力的撬动她的内心,让她忘记了这些日子的担忧和焦虑,甚至连之前的心悸和过呼吸的症状都仿佛减轻了。她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声响,就好像是种子破土的声音,连同桌上纸张被风吹得掀动起来时的声音,都如同弦乐一样动听。于是再往后,那些丝线已经钻进了她的肌肉和神经,操纵着她的手不停地写下去。
王琼看着姐姐义无反顾地投入革命的战火中,她会作何感想?王琼和王芍不同,一直被禁锢在家中的院子里,无论外面的世道如何动荡,清廷覆灭,国民政府成立,她的生活犹如一潭死水,只有绒花是她生命中明亮的色彩。炼丝、染色、晾晒、勾条、烫绒、打尖、传花、粘花,她在父亲的教导下,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这些步骤,将一朵朵鲜亮的绒花送到客人手中,民国年间,绒花技艺仍然很兴盛,上海名门淑女一向走在时尚前沿,她们褪去了宽大的旗装,换上了轻盈的旗袍,把身姿勾勒得曲线毕露,最爱在发间簪上一朵绒花,踩着高跟鞋走过上海的大街小巷。平民女性即使囊中羞涩,每逢婚嫁等重要场合,也会出钱请求王琼的父亲为家中女眷打造绒花,点缀她们的青春芳华。
王琼站在门口,看着客人们来来去去,直到她那作为辛亥英雄的姐姐终于回到家。父母不肯认她,觉得她败坏了名声,一个女人不仅在外舞刀弄剑,参加革命,还在革命成功后积极投身妇女解放运动,出版新书刊。父母不让她进门,王芍失望离去,王琼却追了上来,把一朵亲手做的绒花交给了姐姐。王芍捧着那朵鲜红的芍药,就像捧着一团火一样。
“琼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读书才能识礼,才能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从深宅大院里走出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就只能像过去的‘瘦马’一样,当作货物被人挑拣。”
薛芳华写到这句话时停了下来,陷入了思索。在了解了历史以后,她十分同情“瘦马”的遭遇,也非常钦佩陶瑾愿意挺身而出,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不肯被人挑挑拣拣。
陶念娣生活的年代已经是抗日战争时期,但她仍然没能读完中学,很多像她一样岁数的老太太都是文盲,一辈子都围着家庭打转,陶瑾给妹妹读书留下的银元,最终成了弟弟娶媳妇的彩礼,这是陶念娣一生的遗憾。
招娣,念娣,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她们一生都在为了别人活着。如今儿孙们都已经独立,薛芳华希望陶念娣能为自己好好活一次,这也是她选择绒花创业的目的之一。薛芳华买了一台老式打印机,打算把这本书一章一章打印下来,再交给陶念娣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