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在场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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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隐藏的脸

1

火车随着煤烟驶离后,我和哥哥在北陆线双龙站的站台上伸了个懒腰,呼吸着新鲜空气。

昨天晚上,我们乘坐9点35分发车的快速列车,从东京站出发,在拥挤的三等车厢度过九个小时后,于今天早上6点35分抵达米原站。由于在车厢内几乎无法活动身体,我们刚在米原站下车,就立刻在站内走来走去,舒展身体,并且买了便当吃。随后我们又换乘敦贺方向的9点40分的列车,于10点22分抵达双龙站。

外面寒意逼人,感觉比东京的温度要低两三度。我和哥哥拢紧外套。有几名像是从大城市来购物的背着大包小包的男女,和几名像是从附近车站赶来的乘客穿过了检票口。

“要不要到车站周围走走?”我向哥哥提议。

距离下午2点和委托人约好的碰面时间还有很久,仅仅在米原站内走来走去,完全无法缓解身体的僵硬。哥哥点了点头,说了句“也行”。

一走出火车站,就看到一个小广场,警署、镇政府、邮政局、文化馆、医院、书店、自行车店、饭店等鳞次栉比。广场中央甚至还建有一座喷泉。由于过了长滨站以后就都是一些乡土气息满满的车站,双龙站的时尚氛围令我吃惊。这个小镇似乎相当繁华。

我们逛起了铁路沿线的商店街。拎着购物篮的主妇们站在鱼店、蔬菜店、豆腐店的门前聊天。小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在见惯了东京的废墟和黑市的人眼中,这是一片无比祥和的光景。

没多久就走到了商店街尽头,左手边出现了一座庞大的寺庙。旁边有一片相当广阔的墓地。只见五名男女立在一块还很新的墓碑前,一名僧侣正在他们面前声音洪亮地诵经。

两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穿着洋装,以手帕掩口,强忍着呜咽;一位四十来岁的女性穿着颇显昂贵的日式丧服,脸颊丰腴,慈眉善目,气质莫名有些像观音菩萨;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性戴着眼镜,看着严谨耿直,像是一位教师;还有一位身穿司机制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美男子。这五人无论体貌还是衣着都毫无相同点,似乎不是亲戚。若说是逝者的朋友,年龄又相差太大了。他们和逝者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僧侣诵经结束,五人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小夜子应该也很开心吧。”女人的声音随风传来,他们正在吊唁的好像是名叫小夜子的女性。

我和哥哥走过寺庙,继续沿着墓地前行。走了一会儿,肚子饿了。想到商店街的一角有家咖啡馆,我们决定原路折回,去那里看看。

那是一家招牌上写着“小姐[1]”的咖啡馆。店面小而舒适,有一个餐桌位和四个吧台位。放在吧台上的收音机流淌出《苹果之歌》的旋律。店内没有客人,我们坐进了餐桌位。

吧台后有两名系着围裙的三十来岁的女性。二人长得特别像,应该是姐妹吧。

我拿起桌上的餐单。松饼、冰激凌、豆沙水果凉粉、咖啡、红茶、牛奶、苏打水……尽管餐单上只有七种餐品,但这些文字看起来却像是在闪闪发光!

松饼十五元[2]、咖啡十元,价格很公道,说不定都是山寨货。不过我和哥哥还是决定把这两样都点来试试,毕竟我们今天的腰包比平时都鼓。

没多久,我们点的东西就送了过来。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过的咖啡醇香扑鼻而来。我喝了一口,令人怀念的苦味立刻扩散开来。不是用蒲公英根粉做的山寨货,而是货真价实的咖啡!松饼上涂了蜂蜜,我用叉子叉着尝了一口,甜味瞬间充满味蕾。里面放了地地道道的砂糖!

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两姐妹似乎有些百无聊赖,在吧台内闲谈起来。

“今天是小夜[3]的一周年忌日呢。”看着像妹妹的那位开口。

“是吗?小夜都已经去世一年了吗……不知道武彦先生来了没有。”看着像姐姐的那位说道。

“应该没来吧。他要是来了的话,在车站肯定会被人看到吧?”

“小夜这个男朋友可真够薄情的。小夜葬礼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悲痛,还把他哥哥骂得狗血淋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小夜忘在了脑后。该不会是在大阪或者东京有别的女人了吧?”

“我倒觉得武彦先生不是那种薄情的人。”

“怎么,你是武彦先生后援会的吗?”

“姐姐才是文彦先生后援会的呢!难道你没有幻想过,自己搞不好可以钓到这个金龟婿吗?”

“怎么可能幻想过?我再自不量力,也不会认为自己可以钓到占部家的少爷啦。只是觉得那种冷淡的气质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而已。”

“冷淡的气质?姐姐,你都没跟文彦先生说过话吧?而且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长得一样,难道不是吗?”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寄来委托信的女性名叫占部贵和子。占部是一个罕见的姓氏。二人口中的武彦和文彦,肯定跟这位女委托人有亲戚关系。她们说“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长得一样”,难道他们是双胞胎?

还有一件事令我好奇。她们提到的“小夜的一周年忌日”,不会就是我们刚刚偶然碰到的法事吧?记得当时有个声音随风传来——“小夜子应该也很开心吧”。

哥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我不过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但我那哥哥却丝毫不见外地面朝吧台搭话道:“你们说的小夜子小姐的一周年忌日,我们刚刚看到追悼法事了。”

二人惊愕地看向哥哥。

“两位顾客是什么人?”

“抱歉,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旅客。”哥哥全然不在意二人的目光,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姐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们的行李。

“旅客?来购物的吗?”

“嗯。”

“从哪儿来的?听你的口音,是从东京来的?”

“是的。”

“这样的世道,专程从东京来这个镇子旅行吗?可真有兴致啊。”

这时,妹妹插嘴道:“你说你们看到了小夜的追悼法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到站以后,我们四处闲逛,走到寺庙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这位小夜子小姐的法事。参加法事的人不像是一伙儿的,感觉很奇怪。他们看起来既不像亲戚,也不像同事。”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还记得吗?”

“有两位二十来岁的女士,一位身穿昂贵日式丧服的四十来岁的女士,一位学校教师模样的五十来岁的女士,还有一位身穿司机制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士。”

“武彦先生真的没来吗?”妹妹有些失望地喃喃道。

“你说的武彦先生,是小夜子小姐的男朋友吗?”

“是啊。”

“他是什么人?是占部家的少爷吗?”

“你打听得未免太多了吧?”

“哦,抱歉。”

哥哥微微一笑。他那张脸一笑起来就莫名讨喜。

“刚刚听你们说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长得一样,难道他们是双胞胎?”

“是啊。”姐姐好像被哥哥的笑容诱惑了一般,点头说道,“文彦先生是占部制丝的社长,武彦先生是专务。不过现在不是了。”

“占部制丝是这个镇上的公司吗?”

“是的。是一家超大型公司哦。啊,你刚刚在轻蔑地想,‘你口中的公司再大,也不过是个乡下公司,跟东京比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

“绝无此事。”哥哥慌忙摆了摆手。

“占部制丝是滋贺县屈指可数的大公司哦。在琵琶湖畔有五座工厂,在那里做工的工人有一千多名。你们看到站前广场了吧?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惊艳。”

“在如今这个世道,很厉害吧?多亏了占部制丝慷慨捐赠,车站前面才能都修整一遍。”

“那可真了不起啊。话说回来,我们路过了商店街,店铺很多,客流量也挺大的呢。”

“是吧?这个镇上有三分之一的人口从事跟占部制丝相关的工作,剩下的人也都因为占部制丝得到了好处。”

哥哥表示自己“有眼无珠”,姐姐立刻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武彦先生的女朋友小夜子小姐又是什么人呢?”

“她是占部制丝的女工。”

“专务和女工,可真是一个与新时代相称的组合啊。不过,小夜子小姐怎么会过世呢?”

姐妹俩对视一眼。

“……可以说吗?”

“……不知道。”

“请放心,我的嘴巴特别严。”哥哥昂首挺胸地说道。

姐妹侧了下头,将目光投到我身上。

“这是我妹妹,她的嘴巴比我还严。从刚才起她就一言未发,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是因为我被哥哥的厚脸皮惊呆了。

“好吧……”姐姐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她是自杀的。”

“自杀?一个正在跟少爷交往的人,为什么会自杀呢?”

“因为有人到处散发诽谤她的信,让她特别痛苦。”

“诽谤信?”

“大概从去年9月开始,有人在镇上散发诽谤小夜的信件。好像不是通过邮局投递的,而是趁着夜色直接塞到各家的。”

“我们家也收到了一封。”妹妹说道。

“是什么样的内容?”

“总之挺过分的。说她跟镇上的男人乱搞,在米原的镇上做过娼妓之类的……”

“没弄清楚是谁送的信吗?”

“好像没有。听说警方一封一封地回收了那些信,调查了笔迹和指纹,但是一无所获。那些字好像都是用尺子描出来的,所以可能没办法做笔迹鉴定,貌似也没有留下指纹。”

姐姐说道:“听说武彦先生怒不可遏,跑去警察局放了一通狠话,说要逮住犯人给他们瞧瞧。可是他也没能查出犯人是谁。”

妹妹说道:“我朋友和小夜是同事,她说小夜实在太可怜了,一天比一天憔悴……”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自杀。”

“她在女工宿舍吞了氰化钾。好像是战争时期发给大家自杀用的。”

“武彦先生应该很悲痛吧?”

“简直是痛不欲生。”

“如果只是悲痛就好了。”姐姐插嘴道。哥哥身体前倾,问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据说,武彦先生认为送诽谤信的人是文彦先生。”

“那可真让人揪心啊。他有什么根据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他和文彦先生大吵了一架,去年12月离开了这个镇子。有人说他去了大阪,也有人说他去了东京,众说纷纭,但是谁也没有确切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小夜子小姐没有家人吗?”

“她从小就父母双亡,跟她哥哥被亲戚们踢来踢去。从寻常小学[4]毕业以后,她就进了占部制丝的工厂。自从开始了住宿生活,她好像就跟亲戚们断绝了来往。她哥哥在外面混了十六年黑道,从亲戚家跑出去以后就不知所终了……”

“真是个可怜人……对了,我们在墓地见到的人里,有一位身穿昂贵日式丧服的四十来岁的女士,请问她是什么人?”

“那是贵和子夫人。”

原来那位女士就是我们的委托人。

“她是什么人呢?”

“她是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的伯母。准确地说,应该是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的父亲的哥哥的妻子。”

“那位夫人很漂亮呢。”我插嘴道。

“是吧?湖北的寺庙里到处都有十一面观音像,那位夫人的端庄长相跟那些观音像特别像……她特别和蔼可亲,对我们这种人一视同仁。”

“她是本地人吗?”

“不,她是京都人,娘家在西阵经营绸缎批发店,她是二十多年前嫁到这里来的,不过丈夫已经去世了。我们那时还在上寻常小学,但是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事呢。她身穿白无垢[5]的身姿,简直漂亮得跟仙女下凡似的……”

“还有一位学校教师模样的五十来岁的女士,两位二十来岁的女士,你们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

“估计是占部制丝女工宿舍的舍监和小夜的同事们吧。”

“穿司机制服的男士是贵和子夫人的司机吧?”

“是的,他叫安藤。”

“他是个绝世美男子吧?像演员一样。”妹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你呀,不是武彦先生后援会的吗?”姐姐无语地吐槽道。

“武彦先生挺好的,那个人也挺好的嘛。”

“真是受不了你。”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有客人走了进来。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马上就要下午1点40分了。

“哥哥,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捅了捅哥哥,站了起来。

“嗯?啊,确实。”哥哥也站了起来。

“咦,你们要走了吗?”

“还想跟你们多聊几句呢!”

姐妹俩恋恋不舍地挽留我们。

“不好意思,我们约了2点跟别人碰面……”

“那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会在这个镇子待一阵子吗?”

“嗯,虽然不知道会待几天,但我们计划停留一阵子。”

“那要再来光顾呀!”

“我们会再来的。松饼和咖啡都非常可口哦。”哥哥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说道。

对于哥哥能够迅速跟人搞好关系这一天赋,我至今都佩服不已。他去干诈骗应该挺有前途的吧。

2

“站在双龙站前的邮筒旁”,这是委托人在信中做出的指示。

“喂,哥哥,真的没问题吗?那封信应该不是恶作剧吧?”我心里突然有些没底,这样问道。

“确实有个叫占部贵和子的女人,应该没问题。再说,就算是恶作剧也没关系。”

“为什么?”

“琵琶湖是鱼的宝库,本地的鱼肯定物美价廉。我们大不了一饱口福再回东京就是了。收到了足足五千元,绰绰有余。”

我哥哥是个多么乐观的男人啊。

收到占部贵和子女士的来信是一周前的事。信上说有件事一定要委托给我们,希望我们11月20日能去一趟滋贺县双龙镇,还说下午2点她会到双龙火车站前接我们。具体的委托内容虽然没写,但是随信附上了五千元的汇票作为定金,还表示如果我们能去双龙镇接受委托,她会再支付一万元。五千元是笔巨款。随信附上的汇票不会是假的吧?我们怀疑地端详了半天,但是左看右看都没问题。然后去了趟邮局,结果真的兑到了钱。对方出手这么阔绰,实在不像是恶作剧。目前没有任何受委工作的我们,决定千里迢迢地跑一趟滋贺县。

2点整,一辆漆黑的戴姆勒平稳地驶入站前广场。身穿司机制服的男人下了车。是那个我们在墓地见到的美男子。司机拉开后车门,那位气质典雅的女士从车上下来。她身上的丧服已经换成了一袭蓝色和服。

女人看向我们,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司机紧随其后。

“是川宫圭介先生和奈绪子小姐吧?”

女人跟我们打招呼,我们道了声“是”。

“我是给二位寄信的占部贵和子。承蒙二位远道而来,实在感激不尽。”

她的口音里隐约带着点京都腔调,非常有魅力。

“您太客气了,感谢您委托我们。”我和哥哥低头道谢。

“从东京到这里,肯定很不容易吧?”

“嗯,有一点儿。现在这个世道,也没办法。对了,请问您要委托我们做什么?您在信上没有透露具体内容……”

“具体内容我想直接跟你们面谈。其实有些话我担心被外人知道,所以无法写在信里。听说会被审查……”

GHQ(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会审查日本公民的信件,这是公开的秘密。

“稍后我会带二位前往寒舍,在车上跟你们聊。”贵和子夫人看向候在斜后方的司机,“安藤,把川宫先生他们的行李拎上去吧。”

司机点了一下头,拎起我们的行李就走。这个人就是令“小姐”咖啡馆的妹妹芳心躁动的安藤呀,确实挺英俊的。他身高一米六五,脊背挺拔舒展,两只手轻轻松松就将我和哥哥的行李提了起来,健步如飞。这画面就像是美国电影里的一个场景。“啊,麻烦您啦。”我和哥哥边说边追上去。安藤打开戴姆勒的后备厢,将行李放了进去。

在此期间,路过的行人看到贵和子夫人,纷纷恭敬地跟她问好。可见她在这个镇子很有影响力,怪不得“小姐”咖啡馆的姐妹俩对她赞不绝口。她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一回应那些问候。

贵和子夫人踩上汽车的踏板,动作优雅地坐进副驾驶座。我和哥哥则坐至后排。

戴姆勒平稳地起步后,贵和子夫人开口道:“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情况吧。我们占部家在双龙镇经营着一家名为占部制丝的纺织公司。现任社长名叫占部文彦,是我的侄子。具体来说,他是我已故丈夫——前任社长龙一郎的弟弟的儿子。文彦有个双胞胎弟弟武彦,以前在占部制丝担任专务,不过他去年12月离开了这个镇子。”

又一次听到兄弟二人的名字,我有些惊讶。

“我想请你们找到武彦,并且保护文彦,让他不要被武彦伤害。”

“保护?武彦先生打算伤害文彦先生吗?”我问道。

“是的。”

我刚想问“为什么”,忽然想起在“小姐”咖啡馆听说的针对女工小夜子的诽谤信。

“一年前的今天,武彦的女朋友自杀了。去年12月,武彦跟文彦大吵了一架后,离开了这个镇子。因为武彦一心认为导致自己女朋友自杀的罪魁祸首是文彦。”

她果然提到了这件事。

“自杀的罪魁祸首,这可真让人揪心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露出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表情,问道。

“占部制丝有一个叫真山小夜子的女工,是武彦的交往对象。可是有人却在镇上到处散发针对她的诽谤信。她饱受折磨,最终选择了自杀。武彦一心认为散发诽谤信的人是他哥哥文彦,对文彦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会认为散发诽谤信的人是文彦先生呢?”

“‘哥哥也喜欢小夜子,所以容不下她和我交往’,这是武彦的原话。”

“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文彦都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可是武彦却坚持这么认为……”

“不过,那是去年的事吧?您又是怎么知道武彦先生现在想要加害文彦先生呢?”

贵和子夫人从放在腿上的手提包中取出一个信封,转身递给后座的我们看。

“这封信是半个月前武彦寄来的。”

信封正面写有一个地址,应该就是占部家的地址,还有收件人的姓名——占部文彦。她提示我们看信封背面,上面既没有寄件人的地址,也没有落款。

“这上面的笔迹是武彦先生的吧?”

“是的。请看信封里的剪报和信纸。”

哥哥从包中取出手套,戴上以后才接过信封,毕竟上面可能留下了寄件人的指纹。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剪报和一张折叠的信纸。

剪报上端的报道栏外写有一个日期——“昭和二十一年12月14日(星期六)”。浏览完剪报上的报道,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整形外科医生遇害 凶手换脸后逃匿

在位于东京都王子区王子町二丁目三番地四号的增尾外科医院,院长增尾周作先生(五十六岁)被人杀害,13日傍晚6点,附近的主妇送晚餐时发现此事,向王子警署报案。凶手先是用洋酒瓶殴打增尾医生头部,继而用绳索勒死他,推断死亡时间为当日下午5点左右。附近的主妇表示,十日前有一名患者入住该医院,但是该患者失踪了。据说增尾先生的专业为整形外科,该患者也接受了整形手术,整张脸上一直裹着绷带。搜查本部[6]查阅病历时发现,上面登记的姓名为“占部武彦”,但是经过调查,其住址系伪造,术后照片也被人从病历上撕掉了。搜查本部将该患者列为嫌疑人,正在追查其行踪,但是由于不知道其目前的容貌,搜查难度很大。

报道旁刊登出了一张小小的肖像照,下面附有“术前照片”的说明。虽然是单眼皮、塌鼻梁,却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

“这就是武彦。”

我隐约想起自己大约一年前看到过这起案件,当时还觉得这起案件像侦探小说一样。

“读完这篇报道,我完全难以置信,但是那张照片横看竖看都是武彦。我和文彦这才知道武彦去年12月离开这个镇子后的行踪和所作所为。”

“你们报警了吗?”

贵和子夫人有些踌躇地回答:“没有。”

“如果报警,就跟证实了武彦是凶手一样。文彦也是同样的意见。”

我突然有些担心,这番话可以在司机安藤面前说吗?但是贵和子夫人毫不在意,安藤开车的动作也没有变化。安藤估计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吧,看来贵和子夫人对他非常信任。

“可是仅凭此事,并不足以判断武彦先生要加害文彦先生吧?”

“请读一下信上的内容。那也是武彦的笔迹。”

哥哥戴着手套展开那张折叠的信纸。在白色的信纸中央,用大号字体写着三句话:

别忘了11月20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一张脸吗?

我就在你身边。

“11月20日……就是今天啊。”

“今天是小夜子去世的日子。他说不要忘记这一天,应该是在恐吓文彦,自己要在这一天对他动手。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一张脸吗?我就在你身边’,我也只能读出一个意思,那就是他通过整形手术换了一张脸,用另一种身份潜伏在文彦的身边。”

“确实是呢。”

“我问过文彦要不要报警,可是文彦说:‘要是报警的话,感觉就像是承认了弟弟是杀人犯一样,我不想报警。’我说:‘可是,武彦想要加害你这件事是肯定的吧?’文彦却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他说:‘从出生到现在,我和弟弟已经一起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我不认为弟弟想要杀害我。’”

“于是我向他提议,从占部制丝的员工当中挑选身强力壮的人担任保镖。可是文彦依然反对,他说如果让下面的人看到高层之间的纠纷,会起到不好的示范作用。所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委托可以信赖的外人担任保镖。可是,只靠保镖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还得找到隐姓埋名生活在这个镇上的武彦。既能够担任保镖,又能够找人——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你们的名字。”

“您是从哪里听说我们的呢?不是我谦虚,我并不觉得我们事务所的名号已经如此响亮,以至于可以传播到这里。”

“衣笠夫人,你们也认识,我是从她那里听说的。她是我读女校时的朋友,前几天我久违地跟她通了一次电话,她跟我聊到了你们。”

大概半年前,我和哥哥接到过一起盗窃案的调查委托,案件发生在东京麻布的没落贵族衣笠家,我们当时完美地解决了案件。衣笠夫人就是衣笠家的女主人。

“我从她那里听说了你们当时的风采。听说你们不光找到了凶犯,还将大闹的凶犯制伏了呢。她说你们不光聪明机智,拳脚功夫也十分了得,对你们赞不绝口。所以,我才决定委托你们。跟文彦说了以后,他终于同意了我的建议。”

“非常感谢。”

顺便提一下,是我制伏了大闹的犯人。念女校的时候,在体操课上学到的长刀是我的拿手绝活。当时的我打遍全校无敌手,人送外号“巴御前[7]”。在解决衣笠家的案件时,我捡起扔在庭院中的晾衣竿当长刀,将犯人打倒在地。

“文彦说等他从公司回来,想跟二位一起吃个晚餐,到时候再跟你们详谈。”

和公司社长吃晚餐?占部制丝好像是家特别有钱的公司,兴许能吃到好东西呢!

哥哥用戴手套的手灵巧地将信纸叠好,和剪报一起装回信封,还给贵和子夫人。贵和子夫人将信封重新收进手提包里,笑吟吟地说道:“二位年纪轻轻就能开设侦探事务所,真是了不起呢。”

“开设事务所的是家父,我们是二代。”我回答道,“家父以前是警视厅的刑警,不过因为看不惯特高[8]越来越专横跋扈,他在昭和十四年[9]离职了,开了这家侦探事务所。”

“所以,二位是继承了令尊的事业吗?”

“是的。”

“二位会经常向令尊请教吗?”

“不,家父已经去世了……”

“实在抱歉。不过,我想他看到孩子们这么活跃,一定非常欣慰。”

我微笑着向她道谢。

父亲是前年5月24日在空袭中失踪的。当时哥哥出征了。那一天,在大井町家中的就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我们被空袭警报吵醒,在火焰中仓皇逃命,就在逃命的路上,我和父亲走散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虽然遗体最终没有找到,但是在命丧那一天的诸多人中,应该也有父亲吧。

“二位的搜查技巧都是令尊教的吧?”

这次轮到哥哥回答:“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家父教我们的那些,准确来说不能称为搜查技巧。在我们兄妹小的时候,家父会将侦破案件前的经过讲给我们听,然后问我们:‘你们怎么看?’等我们绞尽脑汁回答完,他再向我们公布真相。”

那时,哥哥经常能够说中真相。或许也是因为他年长我两岁的关系,但我还是得不甘心地承认,哥哥梳理事件、整合事件的能力明显比我出色。另外,他编排事件陈述的顺序、最大限度地增强说服力的能力都比我强。哥哥能够进入帝大,或许是得益于这些能力吧。不过,我觉得这些能力也能够有效地用于诈骗……

汽车不知何时已经行驶在湖畔。左手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域,甚至可能让人误以为是大海。那是琵琶湖。前方有片仿佛伸进湖中的宅地,徐徐映入我的眼帘。那片宅地的周围种了一圈松树。越过松树,可以看到一座红砖洋馆[10]。

不会吧,那里就是占部家?占部家似乎是一个超出我想象的大户人家。

注释

[1]原文为法语“mademoiselle(小姐)”的片假名写法。

[2]文中的货币单位皆为日元。

[3]小夜子的昵称。——编者注。

[4]日本明治时期根据1886年《小学校令》建立的初等普通教育机构,前身为“下等小学”(1881年至1886年4月称“小学校初等科”),直到1941年实施《国民学校令》,改名为“国民学校”。

[5]和服的一种,日本女子的传统婚服,包括佩戴的小物件在内,从内到外全是白色。

[6]搜查本部相当于专案组。

[7]日本源平时代的女将,《平家物语》中说她“善用强弓,无论马上或徒步,无不百发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是一以当千的英雄”。

[8]全称为“特别高等警察”,日本明治末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控制人民思想言论的政治警察,专事负责压制反政府的社会运动。

[9]即1939年。

[10]从明治维新前到昭和前期建造的模仿西方文艺复兴和新文艺复兴风格,又融入一些东方风格的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