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幕 昭和二十一年[1]·冬
1
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映照出空荡荡的病房里的光景。
墙纸上布满来路不明的污渍，随处可见剥落的痕迹。电灯泡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花板上。铺了瓷砖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旧火盆。床和椅子都有些年头了。
躺在床上的占部武彦把正在阅读的尼采的书放到枕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传来硬邦邦的触感，因为上面裹着绷带。他的整颗头都裹着绷带，能够接触到空气的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
武彦掀开毯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摆钟，已经下午4点多了。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眺望。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条似乎被轰炸过的街道向远处延伸。医院门前的窄道上空无一人。狂风吹拂，路上纸屑翻飞。这番光景无比凄凉，就跟他的心一样。
敲门声响起。
武彦道了声“请进”，门“嘎吱”一声开了，增尾医生走了进来。他大约五十五岁，身材短小，一副穷酸相，皱皱巴巴的白大褂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了。大概是因为一整天都在喝酒，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劣质酒精的味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
“感觉怎么样？”
医生嗓音嘶哑地问道。估计是饮酒过量，把嗓子喝坏了吧。
“感觉特别好。就是绷带下面有些痒，很不舒服。”
今天是接受整形手术的第十天。武彦终于习惯了脸上裹着的绷带。
“再忍一下，马上给你拆绷带哦。”
“我很期待。”
武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没底。
“那位医生虽说是个没救的酒鬼，但是整形技术无人可比”——他因为黑市上的这则传闻选择了这家医院，这个选择正确与否，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增尾让他坐到椅子上，取出剪刀，朝他伸出右手。武彦的耳畔响起剪刀裁断绷带的声音。在增尾娴熟的动作中，绷带被一圈一圈地拆掉了。
这家医院连个护士都没有。据说一个月前，都还是增尾的妻子在担任护士，但是她终于受够了酗酒的丈夫，离家出走了。没有护士——这也是武彦选择这里的理由之一。目击者少一个是一个。
绷带被完全拆除了，脸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感觉有些冷。增尾医生递给他一面手持的小镜子。武彦接过来，慢慢地举到自己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脸。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颊、下巴，武彦为了确认手术结果，用右手逐一摸了摸这张新脸上的各个部位。随后，他又试着让这张脸动了动。微笑的表情、愤怒的表情、悲伤的表情、开心的表情，这张新脸随心所欲地做出了种种表情，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非常完美。如果是这张脸的话，估计任何人都觉察不出来吧。没错，就连他的双胞胎哥哥文彦也一样。如此一来，计划一定能够顺利进行。
“怎么样？很完美吧？”
医生观察着武彦的反应，得意扬扬地挺了挺腰杆。
“不错，是我理想中的脸。”
在黑市上听到的传闻是真的。如果不是被酒精搞坏了名声，这个男人肯定早就凭借医术名利双收了。
“在整形技术方面，还没人能胜过我哦。去德国留学的时候，连导师都经常夸奖我。来吧，给你拍张照片。”
增尾拿出一台使用感光片的老式照相机，给武彦这张新脸拍了张照片。十天前他刚住进这家医院的时候，也拍过一张照片。现在需要将术前与术后的面部照片分别贴到病历上去。据说拍照是增尾在德国留学时培养出来的爱好，他甚至在这家医院里搞了一间暗房。
增尾冲洗照片期间，武彦靠阅读尼采的书打发时间。一个小时后，医生拿着武彦的新脸照片回来了。他将这张照片贴到病历的术后栏中。术前栏中已经贴有拍摄于十天前的旧脸照片。
“行了，搞定了——话说回来，看到手术完成得这么顺利，突然就想喝酒了。去候诊室坐坐吗？”
2
12月的落日余晖透过脏兮兮的窗户，映照出乱糟糟的候诊室里的光景。
战争已经结束，“奢侈是敌人！”的招贴画却还没有撕掉。黑皮沙发破了，露出里面的填充海绵。房间中央放着一个旧火盆，为冷飕飕的室内增添了些许暖意。
“你也喝一杯吧。”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以后，增尾拿出一瓶威士忌。
“是杰克丹尼哦，美国人的走私货。多亏你付了一笔巨款，我才能在黑市上搞到。”
“我就不必了。”
“哎呀，你不喝酒吗？真够没劲的。我那离家出走的老婆也很讨厌我喝酒。”
医生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入高脚杯中，一饮而尽，口中发出满足的叹息。
“真是沁人心脾啊！美国人就是喝着这玩意儿打仗的啊。也难怪日本会输。话说回来……”医生冷不防用锐利的目光看向武彦，说道，“或许我不该问……不过，你干这个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付你这么多钱，就是不想让你打听这种问题。”
听到这句冷冰冰的回答，增尾立刻露出畏缩的表情。
“规矩我当然懂啦。”
“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不过，你没把我的事随便跟左邻右舍说吧？”
“没有说哦。”
“算你明智。”
医生又往高脚杯里倒了些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这种世道，腰包为什么这么鼓？莫非你是倒腾黑货的？”
武彦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男人的好奇心似乎过于旺盛了。
“稍微透露一点嘛。你干这个是为了赚钱吗？要是有赚钱的机会，能不能也带我一个？喂，拜托你啦。”
“真拿你没辙。既然你帮我做的整形手术这么完美，我就破例告诉你吧。”
“我会领你的情的。”
“其实……”
武彦低声开口，增尾立刻一脸期待、双目放光地身体前倾。下一刻，武彦突然捞起杰克丹尼的酒瓶站起来，照着对方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酒瓶破碎的刺耳声音和增尾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琥珀色的液体飞溅到布满尘埃的地板上，缓缓地流淌开来，医生的身体“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武彦迅速将增尾的身体扳成脸朝下的状态，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紧接着又拿出藏在身上的绳子，绕到增尾的脖子上，交叉以后，用尽浑身的力气勒紧两端。增尾拼尽全力，试图将手指插入喉咙与绳子的缝隙间。他的脖子越来越红，喉咙里溢出水管堵塞一般的声音。他的双腿在拼命挣扎。然而武彦死死地压着他的身体，继续勒紧绳子。
没多久，医生的动作便越来越迟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他的脑袋无力地歪了下去。
武彦重重地喘息了一会儿。在被夕阳染红的脏兮兮的候诊室里，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红光中，那具身体宛若坏掉的人偶一般，无力地张开四肢趴在地上。武彦正呆呆地望着，突然有颗炮弹在他的耳边爆炸了。泥沙飞溅，血肉横飞。耳边回荡着冲锋的呐喊声。倒在眼前的身躯、残留在双手上的真切触感，试图撬开记忆的闸门。在战场上目睹的一些死亡场景，试图从记忆的深处苏醒。他晃了好几次脑袋，将那些画面驱赶出脑海。
他摸了一下医生的脉搏，确认对方已经死亡，便掏出手帕，将可能残留在威士忌酒瓶碎片上的指纹细致地擦掉，接着又将尸体扳回到脸朝上的状态。
一抹错愕的情绪凝固在增尾的脸上。瞪大的眼睛仿佛是在责问武彦。
武彦喃喃自语，原谅我吧，我和你无冤无仇，可是为了杀掉哥哥，不得不请你去死。
——你们两个不愧是双胞胎啊，真的一模一样。
已故伯父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今年的1月28日，他和哥哥一起去双龙镇的时候，伯父面带着喜悦说了这句话。
——有双胞胎继承家业的时候，占部家总会越来越兴旺。所以，你们这一代肯定也会很兴旺。
很遗憾哦，伯父，你的期待落空了。我和哥哥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水火难以相容。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犯罪计划已经巨细无遗地制订好了。终极目标是杀害哥哥文彦，执行时间是明年11月20日晚上。想到在此之前必须完成的任务那般艰巨，突然有种不安袭上武彦的心头。
能做到吗？能顺利走完最后一步吗？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此生唯一挚爱的女人的面庞。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为了她必须去做，哪怕前方有再多艰险。
他看了一眼手表，此时是下午5点17分。6点，附近的主妇应该会过来送晚餐。他必须在那之前离开此地。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
那就是让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无从知晓自己通过整形手术获得了一张什么样的脸。武彦开始寻找病历。
注释
[1]昭和二十一年即1946年。——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以下皆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