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颜文君携子赴狂澜 夏文珮痴情遭拒绝
此时,李兰舟的父亲李保乾,带着几位津洲城守的营勇来到码头。他们听说万家大少爷被海盗劫持,偷偷从军械库找出几颗炮弹,准备前往南澳炮台,开炮轰击海盗船。他们出身贫寒,家人不时得到万家接济,现在万家有难,他们自当出一把力。
南澳炮台是鸦片战争爆发时修筑的防御工事。钦差大臣林则徐视察津洲海防时,认为南澳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扼制着汀江、大湄溪与津水湾,是抗击外敌的咽喉之地,特地为驻防水师,增设了四门五千斤的火炮。然而,随着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签订后,战事少了,朝廷撤销了津洲水师。南澳炮台废弃多年,营勇手中的炮弹霉迹斑斑,还能放得响吗?一旦大炮打响,惊动海匪,岱源势必更加危险。文君一番感谢之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让他们去南澳炮台。
李保乾建议派十几个水性好的渔民,带上刀械,潜入水底,偷袭海盗船,救回人质。文君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海盗船的上空。李铁匠顺着她的手势向远处看,发现乌舻船的桅杆最高处,攀附着一个小喽啰,正在东张西望。这白虎鲨真的比狐狸还狡猾,他早就防着有人偷袭,已派人监视着海面的动静。
颜文君抬头看看西斜的太阳,咬了咬牙,拨开众人说:“我去见白虎鲨。”龚夫人想阻止,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万舒尧哭了起来:“娘,我要爹,我要跟你一起去见爹。”
文君强忍着的泪水奔泻而下,她抱过儿子亲了亲,又把他交给婆婆,带着阿琪下了船。渔工摇动木桨,小船缓缓离开码头。突然,李兰舟用手中的梨花枪一撑,腾空而起跳上小船,她对文君说:“我跟你一同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颜文君看她手上拿着梨花枪,说:“你不能带上兵器,否则白虎鲨以为我们要跟他拼命。”
李兰舟一抬手臂把梨花枪插进水中,狠狠地说:“那就让白虎鲨多活片刻。枪,我回来再取。”
小船在汹涌的波浪中前行,阿琪紧紧搀扶着大少奶奶。李兰舟告诉阿琪,要保护好大少奶奶,也要见机行事,把大少爷救回来。
白虎鲨远远看见来了三个女人,嘿嘿奸笑着迎了上来,等小船靠近了,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说:“万家大少奶奶终于肯露面了。白某终于有幸一睹你的芳颜,果然貌若天仙。弟兄们,先把兵器收起,不要吓着这位美娇娘。”
仇人四目相对,颜文君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一口,但为了营救夫君,她含恨忍悲,脸上平静如水。
小喽啰放下一架梯子,白虎鲨伸手想拉文君上船,文君退后一步,示意阿琪先上。兰舟挤身上前,“噔噔”两步登上贼船,挡在白虎鲨前面。文君在阿琪的搀扶下,踏着梯子上了船。
万岱源看见爱妻为了他也身陷贼船,而自己嘴巴被堵,不能说话,急得他又瞪眼睛又摇头顿足,示意她不该自投虎口。
文君装作没有看见,对目光淫猥的白虎鲨说:“你不是要银子吗?我一个妇道人家,一时筹措不了十万大洋。我愿意留下来当人质,换取我的夫婿回岸,只有他亲自签字画押,钱庄才同意借款放贷。”
白虎鲨双眼骨碌碌一转,冷笑着说:“你乃妇道人家,少东家没了你,眨眨眼可以再讨三房五房新夫人。你想用弃卒保车、偷梁换柱之术糊弄我,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文君说:“我与夫婿山盟海誓,生死与共,夫婿绝对不会为了银子而置我于不顾。你不放他上岸,十万大洋从何而来?”
白虎鲨想想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但仅凭扣下一个女人,筹码太轻,便说:“你们不是有个儿子吗?如若你真有诚意,就把他一起送来。”
文君一张桃腮粉脸愤然变色:“谅你家中也有老有少,何必加害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儿?”
白虎鲨恶狠狠地说:“我白某人既然浪迹江湖,就不会跟你讲究什么仁义道德。大凡荣华富贵之人,我皆视为肉中刺,眼中钉。要你家十万大洋,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如若你再敢跟我议长论短,而不把儿子送来,我就先把少东家的手指砍下。”
文君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恶魔,再费口舌也是枉然,便对阿琪和兰舟说:“大少爷不回去筹钱,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去把舒尧接来,他可能还在岸上哭闹着呢。”兰舟和阿琪颤声惊叫起来:“大少奶奶……”文君强忍悲痛,对她们挥了挥手。
两人回到岸上,将文君的决定告诉大家,龚夫人紧紧抱住舒尧,椎心痛泣:“舒尧太小了,怎么好让他去受这份罪?”
李铁匠左思右想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劝龚夫人放手:“万大少爷见多识广,他能回来,肯定会想出两全之计。”
舒尧下了船,一听要带他去见爹娘,破涕为笑,连连催促渔工把船划快些。
当李兰舟将舒尧托上贼船,舒尧被凶神恶煞般的贼匪吓坏了,紧紧抱住娘的双腿。文君蹲下身子,把儿子抱起,朝夫婿走去。白虎鲨伸手拦住了他们,指着文君问舒尧:“她是你什么人?”舒尧搂着娘的脖子,说:“她是俺娘。”白虎鲨又指着万岱源问:“那你又叫他什么?”舒尧说:“他是俺爹。”
白虎鲨打了个手势,让手下把万岱源放了。万岱源趔趔趄趄走到文君和儿子身边,张了张发麻的嘴巴,想说些什么。文君朝他使了个眼色,说:“你快些回去,筹措银圆的事就靠你了,我们母子等着你。”
岱源担心文君母子的安全,迟迟不愿离开。兰舟和阿琪走上前,说:“大少爷你快下船去,有我们在这里陪着他们母子,你放心好了。”岱源捧起舒尧的脸,亲了亲,又帮文君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才依依不舍下到小船上。两个喽啰挥了挥大刀,驱赶兰舟和阿琪一同下船。舒尧见只剩下他与娘,哭了起来。渔工不敢怠慢,急急划动船桨,离开贼船。
白虎鲨目送小船远去,叫手下拿酒上来。他亲自把盏,倒了满满两杯酒,举一杯送到文君面前,浪声浪语道:“今日惊动少东家夫人,实出无奈,为的是兄弟们有口饭吃。来,这杯酒,算我为你压惊,向你赔罪。”
文君怒目而视,气严色厉地说:“当年津洲人差点将你逮住,日后必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可是堂堂万家大少奶奶,岂有与匪贼同饮之理?”
白虎鲨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假惺惺地说:“钦佩,钦佩,大少奶奶今日之胆略,堪称巾帼须眉。如若我白某人能有你这样一位娘子,少活十年也心甘情愿。”
文君脸色由红变青,怒斥道:“无耻之徒,劫掠杀戮,戕害无辜,还敢口出狂言,真不知‘恶有恶报’之天条律法?”
白虎鲨目眦尽裂,一对牛眼瞪得比灯笼还大。自从他结伙为盗,尚没人敢如此针针见血斥骂他,恼羞成怒中他摔掉手中的酒杯,一步一步逼近颜文君。颜文君举目眺望载着夫婿的小船将要靠岸,长长吁出一口气,深情亲了亲舒尧,抓起他稚嫩的小手,朝岸上摆了摆,说:“儿呀,来世我们再做母子。”言毕,她抱紧舒尧纵身一跃,跳入滔滔大海之中。
也许是心有灵犀,已经上岸的万岱源回头一瞥,就看见爱妻抱着儿子一同跳入波涛之中。他愣怔片刻,转瞬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惨叫。李兰舟眼快,一把抱住就要栽倒的他。一股殷红的血从万岱源苍白的双唇喷射而出。
就在此刻,南澳炮台“轰轰”响起两声炮鸣,其中一发炮弹,正好打在白虎鲨的乌舻船上,“白”字旗被炸碎,苇席船帆着火烧了起来,白虎鲨和几个喽啰,被气浪扑倒在甲板上。
岸上早已怒不可遏的渔民盐工,纷纷跳上渔船,举起刀叉梭镖,怒吼着向海盗船驰去。李铁匠呼唤几个相识的渔民。找来两张大网,驾着几条舢板,朝文君跳海的水域拼命划去,准备营救打捞文君母子。
万岱源在炮声和怒吼声中醒了过来,他挣扎着要登船前往牛头礁,被母亲和李兰舟死死抱住。
白虎鲨的乌舻船在一片混乱中掉转船头,由另一艘贼船拖着,仓皇逃窜。
滨海古城听不见笑声了,自打颜文君与万舒尧蹈海那一刻,就陷入了无尽的悲怆之中。
颜文君和万舒尧出殡那天,津洲城哭了,津水湾哭了,阴云密布的天空也哭了。哭得昏厥过几次的夏文珮和颜文英,一次又一次扑向灵柩,死活不肯离开。
颜文君与万舒尧的遗体是第二天早上才打捞到的,母子俩依然保持蹈海那一刻紧紧相拥的姿势。
夏文珮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本来,表姐与小外甥完全可以逃过这一劫。老天爷也太绝情了,就因为自己一句话,她与文君和舒尧从此阴阳相隔。
绑架事发前一天,夏文珮的大姐订婚,夏文珮回玄沄镇去了。原先,文君姐和小外甥跟她约好,同她一起去玄沄,探望姑母姑丈,并向准新娘道喜。可夏文珮听说家里与四周一大片老井的水突然变咸,怕表姐和小外甥吃不惯,就对表姐说:“等老井重新淘过,大年初四元山寺庙会开始了,你们再去。”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句话,表姐和舒尧去了玄沄,惨剧也许不会发生。
数日后,熬过大悲大痛的夏文珮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主动喝了一碗汤,走出闺房。她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接替表姐,让她的爱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还要生出又一个舒尧,还给表姐夫,还给万家。
她对万泰安和龚夫人说:“我对不起君姐和舒尧,我不想再上学了,姐夫突然失去至亲至爱的妻子和儿子,我要替我姐专心照顾好姐夫。”
万泰安和龚夫人不同意。但夏文珮坚决地说:“不这样做,我会痛苦一辈子,说不定哪一天承受不了,我会跳进海里,去跟表姐和小外甥做伴。”
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位长辈担心又惹出什么不测来,只好含糊其词地说:“你有这份心,我们很感激。只是你年龄还小,你表姐夫又整日昏昏沉沉的,你照顾得了吗?你想放弃学业,我们将来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夏文珮想想答应书继续念,放学回来就去东院照顾表姐夫。
然而,当夏文珮端着饭菜走进万岱源的卧室,却被轰了出来。
但她不灰心,她对表姐夫说:“以前你待我如亲妹妹,如今哥你不吃不喝,妹也跟着你不吃不喝。”
可万岱源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神情呆滞,目光恍惚,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夏文珮。
万岱源再不是昔日百折不挠的万岱源。痛失娇妻爱子的悲痛把他击倒了,他的精气神仿佛随同文君和舒尧一起沉入了海底。
除了悲痛,更令他备受煎熬的是自我谴责,他整天对着文君和舒尧的照片出神,口中喃喃自语:“我糊涂,我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们母子留在贼船上!”
他心若死灰,浑浑噩噩,家人一次次恳求,亲朋好友多番劝勉,要他节哀顺变,坚强起来,他一句都听不进去。他唯一记住的一件事,就是吩咐家人,三餐别忘了为文君和舒尧摆上碗筷,盛上饭。
岳父颜景悦闻知女婿一病不起,一个多月足不出户,除了痛上加痛,更多的是担忧。他已将女婿视为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也倒下,那女儿和外孙不就白死了吗?所以,他先调整说服自己,从失去爱女和外孙的悲恸中走出来,才从县城赶来津洲。他是五杏堂药行的掌柜,又是县城声望很高的名医。
颜景悦为女婿仔细把了脉,察看了舌象,对万泰安夫妇说,岱源面色晦暗,脉象浮迟,只因悲伤过度,胸中郁积的浊气浸淫五脏六腑,致使经络传导阻滞,先用汤药调试调试吧。
然而,最灵验的处方用上了,最稀缺的药引配齐了,女婿依然气息奄奄,白天黑夜梦呓连连。
颜景悦明白心病还得用心药医,他先对女婿进行一次“梦境引导法”。就是在女婿半醒半睡之时,抚摸他的身子,用文君的语调跟他说话:夫君,我和舒尧思念你。我们并没有走远,就住在寸园的台阁里。你要振作起来,别再睡了。你好久没有出门做生意了,这回我和舒尧陪你一起去。别忘了,经纬楼还空着,我陪你去省城,订购德国洋行的机器。你快起床,舒尧等着你一起吃饭呢。
可是,当女婿从梦中醒来,看见坐在他面前的是老丈人,老丈人身后是文君和舒尧的遗像,他俩跳海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岱源“噢”的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又重重摔回床上,翻着白眼。
颜景悦没有失去信心,过些天他又采用“开渠泄洪法”,以悲情激他放声大哭,舒缓他的痛楚。颜景悦让夏文珮和他坐在万岱源床头,让她说起与表姐和小外甥一起生活的往事,说着说着,夏文珮悲痛欲绝放声哀号,颜景悦也跟着掩面啜泣。可是,万岱源的耳朵像被堵死了,一双眼睛更像一对枯井,连泪花都见不着。
万泰安和老伴又过来东院看望儿子了。眼看亲家公费尽心思,夏文珮磨破嘴皮,依然无法让岱源从悲痛中挣脱出来,心情越发沉重。他心目中恒衍商号的继承人和拓展者,不应该如此脆弱,如此儿女情长。不幸发生之后,万泰安的心也在滴血,但他从没在别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叹过一声气。他依然每天天刚亮就起床,走出双兰内苑,独自到荷塘边打太极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运掌移步,仿若行云流水。
老伴坐在儿子床头,在夏文珮协助下,给儿子做头部和四肢按摩。可是,儿子毫无反应。老伴既揪心又悲伤,伏在儿子身上痛哭失声。
知子莫若父。万泰安不是没有想出令儿子迈过这道坎的办法,只是不愿意那么做。眼下,他不得不出手了。只见他走上前,扬手狠狠抽了岱源一巴掌,说:“你给我听好了,你失去了妻子和儿子,我们失去了媳妇和长孙,亲家公也失去了双亲骨肉,我们不悲伤吗?我们不心如刀绞吗?文珮的自责比你还轻吗?你现在的一切,牵扯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肝尖。你不能只顾自己痛苦,你应该想想我们!儿子,清醒过来吧,我们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们需要你振作起来,万家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万岱源紧闭的双眼睁开了,片刻,他如孤狼“嗷”地狂吼一声,号天扣地痛哭起来。
颜景悦从心里佩服亲家公,他相信,有这样沉稳坚毅、历练至深的老将在,万家的大厦倾塌不了,女婿一定能够制服心魔,走出阴霾和悲怆。他辞别万泰安和龚夫人,回县城去了。
表姐夫愿意哭了,夏文珮看到了曙光。她从舅舅和亲家公的“心理诊治”得到启迪,她学会了从细处入手,寻找新的突破口。
一日,夏文珮看见窗台上的君子兰沾有灰尘,想抱它到天井用清水洗一洗。冷不防万岱源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嘶哑地喊道:“不许动,这是你表姐亲手种下的花。”
夏文珮高兴得双眼溢出了泪珠,表姐夫终于对她说话了。她转过身,挑了张檀木凳子,在表姐夫床前坐下,说:“你感觉好些了吗?愿意听我说说文君姐吗?昨晚我梦见她了,她牵着舒尧的手,在一个好大的花园赏花。”
万岱源睁大眼睛,问:“文君和舒尧在花园赏花?她跟你说什么没有?”
“她对我说:请你告诉岱源,我们母子俩在水边玩,迷了路,后来才找到一处带花园的家。花园里的花太多了,来赏花的游人都叫它花海。我和舒尧爱上这片花海了,我们与花为伴,一点都不孤单。”
“文君真的托你捎话给我了?”
夏文珮从身上掏出一个玉环,说:“她让我把这玉环交给你,让你相信她与舒尧真的过得很开心。”
夏文珮把玉手环放在岱源手里,说:“就是这只手环。我醒来,发现手里真有一只玉环,心里觉得好奇怪。你仔细看看,玉环是不是文君姐的。”
万岱源仔细瞧了瞧,说:“没错,这玉环的确是文君的。看来,你没有骗我。”
夏文珮险些笑了出来,其实这玉环,是她生日时表姐私下送给她的,她一直珍藏着。但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夏文珮装作有点不高兴,嘟着嘴说:“反正表姐托付我的,我做到了,信不信由你。”
万岱源把玉环放在胸口,说:“见物如见人,我信了。下一回我梦见她时,我会告诉她,玉环我收到了,你就带着舒尧好好过日子吧。”
夏文珮起身坐到表姐夫身边,用手抚着他的后背,说:“你的脸红润起来了,但是不能说太多话。你闭上眼睛养养神,我已吩咐厨娘给你做养胃清补的羹汤。”
万岱源听话地靠着腰垫,眯上了眼睛,嘴里轻轻喊着文君和舒尧的名字。夏文珮一只手轻轻拥住他,让他的头慢慢靠在她的肩膀上。少顷,万岱源一个激灵,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夏文珮倚靠着他,沉下脸说:“男女授受不亲,你犯忌了。”
夏文珮脸红了,不是因为表姐夫斥责她,而是她第一次与喜欢的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阿琪送来莲子银耳枣肉羹。夏文珮伺候表姐夫漱了口,吃了半碗羹汤,他又昏昏欲睡。夏文珮知道这样不好,就说:“你好久没看报纸了,我去拿些来,念念新闻给你听。”
岱源耷拉下眼皮,说:“我不想听,如今的大清没落了,不是割地、赔款,就是盲目自大、官吏敛财,听了寒心。”
夏文珮说:“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自从你跟洋人打官司败诉后,你就不看报纸了,所以,省内省外发生了那么多大事,你都不知道。同盟会在广州发动黄花岗起义,你应该还记得吧?后来就是席卷数省的保路运动和成都血案,还有上海丝厂女工罢工,都察院联名奏参粤督张鸣岐、水师提督李准,等等。”
“哦哦,那你去把报纸拿来。”
“最近,我们书院的同窗,在谈论孙中山先生和同盟会时,提到一个叫陈炯明的海丰人。同盟会元老黄兴举义广州,陈炯明召集海陆丰人加入选锋队,也就是敢死队,准备参加广州起义。结果,副司令黄兴率领一支选锋队,攻入总督衙门,而陈炯明却在起义前夕扔下选锋队,独自出走。黄兴孤军作战,广州起义就这样失败了。”
万岱源满脸疑惑,不相信一个学生会知道这么多,就说:“你们消息真够灵通,这些时政新闻连我都不知道,你分明是在瞎扯。快去把报纸拿来。”
“这些消息,是两位父兄在广州加入选锋队的同窗告诉我的,你可别小看我们噢。”
阿琪一听少爷要看报,抢先去了内苑,抱来一摞旧报纸。
夏文珮专门挑选一些时政要闻,足足念了半个时辰,看表姐夫时而激动不已,时而咬牙切齿,便停了下来,说:“姐夫,今天先读到这里,你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你接着念。”
“你额头都淌出汗来了,还说不累?我帮你擦擦汗,你睡下养养神,明天我们再继续,好吗?”
万岱源猛一抬头,一阵晕眩袭来,他整个人打起旋来了。万岱源不敢再逞强,在文珮的搀扶下,躺了下去。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万岱源仍然被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件激动着,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大清已经气息奄奄,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发起那么多次起义,均以失败告终。他们什么时候能够推翻清王朝?如果有希望,他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是,父亲一向不让三个儿子过问政治,更不许弃商从政。算了吧,别再琢磨这些了。
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文君抱着舒尧蹈海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对了,他卧病在床期间,曾听谁说过,白虎鲨绑架他,很可能有内鬼。也有街坊告诉父亲,他遭绑架那天,李沛带着几个陌生人,在万家附近出没。想起来了,他那天在邮政所发了电报出来,也曾看见李沛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随后有个乞丐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说,不好了,有个寡妇在后山埔榕树下上吊了。岱源赶到那里,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正要离开,一根棍棒落下,他晕了过去。
后来,李兰舟来东院看望他时,跟爹确认过,李沛突然人间蒸发,不知去向。父亲综合种种迹象,认为李沛极有可能充当了白虎鲨的帮凶。父亲又到邮政所和后山埔走访,得知的确是瘸子乞丐把他骗去后山埔的。可是派人找遍了津洲和附近几个乡镇,都说那些日子没看见有瘸子乞丐乞讨。父亲亲自去县城,请清军警长秘密调查此事,银子花了不少,结果只有两句话:“跛足乞丐应该是假扮的,李沛充当帮凶暂时查无实据!”
这日,夏文珮放学回家,在街上买回两张新报纸,走进东玥小筑,来到表姐夫的卧室,要给他念念时政要闻。
可是,她才读了个标题,万岱源就不耐烦地用薄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而且赶她回自己的房间去。夏文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嘀咕着:明明昨天好好的,已经把心扉打开了半扇,今天怎么又关上了?一个七尺汉子,旧病说犯就犯,叫人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垮下去?
不行,得使出酝酿已久的那一招,成功与否,全看自己能否真正豁得出去。
夏文珮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张水蜜桃脸憋得像蒸熟的螃蟹。终于,她鼓起勇气,坦然走上前,在万岱源的床榻边坐下,轻轻把绸缎被子扯下了一些,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不幸失去了最亲最爱的人,你有理由痛苦,有理由对我不理不睬。但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不能再萎靡消沉下去,不能再苦苦折磨自己。现在,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我愿意接替文君姐,嫁给你,我要为你生下一群小舒尧。你必须放下痛苦,重振昔日的雄风,做回让我敬重的你。”
万岱源掀开被子,怔怔地看着夏文珮,语无伦次地说:“你读书读成二百五了,我生气了!你故意胡说八道,惹我恼火对吗?离经叛道的话也敢说,脸皮真比书本厚!”
“我是说真的,想法一点不离奇。年纪比我小,嫁出去当了娘的,多了去了。现在提倡婚姻自由,嫁给谁,我自己做主。说实话,文君姐在世时,我就特别羡慕她,喜欢你。现在文君姐走了,这些憋在我心里的话,总算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了。”
“你疯了,你是我小姨子,就因为求学才寄宿在我家的。我娶你,我成什么人了?再说,文君还活在我心里,我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你娶我就能忘记痛苦,重新振作起来。我铁了心赖在你们家,一辈子都不走。”
“你赖在我家也没用,我的心会一辈子守着文君,不婚不娶。如果你还执迷不悟,我明天就派人去玄沄,请你的父母把你接走。”
夏文珮没想到万岱源会冷漠地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伤心地哭了,掩着脸跑出了卧室,跑出了东院门楼。
一连几天,夏文珮不再走进万岱源的卧室,一边补做作业,一边教阿琪熬些药膳或羹汤,给大少爷喝,还嘱咐阿琪天气凉了,注意给大少爷盖好被子。
礼拜一,夏文珮走进教室,听见大家都在议论武昌发生兵变,革命党人成立了湖北军政府,改国号为中华民国。至于具体情节,没有谁能讲清楚。据说,这几天,津洲停止发行报纸。
放学后,夏文珮跑了几个报亭,都买不到报纸。夏文珮以此推断,武昌兵变及更改国号之事,是确实可信的。这么重要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正挣扎于痛苦与自责之中的表姐夫。
可是,改国号这么大的事情,仅凭自己一张嘴说出来表姐夫会信吗?还是再等等,等买到刊登这些消息的报纸,再去告诉表姐夫。
一个礼拜过去了,津洲人的议论又有了新焦点,都说清政府调派水陆两路重兵,前来围攻革命党,战斗打得十分惨烈。夏文珮决定不再等报纸了,一回家直奔表姐夫的卧室。
却见表姐夫还在睡觉,西洋床有些零乱,一个枕头被蹬到床尾去了,扇子和半条被子也被蹬落在砖地上。
夏文珮把被子捡起,小心翼翼盖回表姐夫身上。万岱源忽然醒了,看见小姨子要往他身上趴,愠恼了:“真要跟我死磕到底?想让我背个居心不良的罪名?如果你还不死心,我只能明天派人把你送回玄沄,并嘱咐姑丈立刻把你嫁出去。”
夏文珮不在意表姐夫的误解,她在意的是,他竟然威胁要把她嫁出去。夏文珮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扭身从正房直跑到门楼。才下台阶,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哟,对不起,撞疼了没有?是谁把夏小妹给惹哭了?”
声音好熟,抬头一看,是红楼落成时拿照相机给她拍照的李彧。他依然戴着鸭舌帽,手里提着一大包点心,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工装的汉子。原来是兰舟姐的冀虎哥回来了。
夏文珮用宽大的衣袖遮住颜面,拭干了眼泪,才向两位哥哥问了好,嗫嚅着说:“你们早该来看望大少爷了。他不该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你们可要好好劝劝他。”说完就想走开。
李彧拦住了她:“我们大老远跑来,你不去通报一下,还算半个主人吗?”
段冀虎没心情开玩笑。他们从省城回来,各自先回了趟家。李兰舟作为目击者,已向他讲述了文君携子救夫的全过程。其实,段冀虎在广州时,已从李彧口中听说了这一惨剧。只因广州起义失败后,同盟会改变策略,准备在其他城市发动反清起义。李彧是同盟会会员,被派往湖北,以记者的身份开展秘密活动,无法回来。而段冀虎白天当学徒,晚上参加文化培训学习,还要暗中帮革命党做事,他也无法回津洲。
夏文珮嘟着嘴,踌躇片刻,才带着二位走进万岱源的卧室。她撩开纱帐,对蒙面而睡的万大少爷说道:“来客人了。”
万岱源恼了,厉声说:“别再来打扰我,我谁都不见。”
李彧示意夏文珮别再吱声,自己放轻脚步走近床边,张开双手,抑扬顿挫地念起了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李彧的“关”字刚一落声,万岱源唰地掀开绸被,翻身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来人,而浑身却软塌塌,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琪怕他着凉,利索地抓起长衫,给他披上。
李彧没等他穿好衣裳,就大声对他宣布:“武昌起义爆发,湖北成立军政府,中华民国这一新的国号诞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