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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歪嘴堂官窑(七)

景德镇的窑头和古董街的档口一样密密麻麻的,多如牛毛。只是那些档口就象一块压缩饼干一般紧紧地挤成一团,让人憋着一股透不过的气。而景德镇的窑头却是一片一片地摊开在起伏的山峦上,高低不平地蔓延开来,望不到头尾,给了人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找到歪嘴堂便费了山九许多心机。歪嘴堂的名声只在和他的手艺密切相关的“行业”中盛传着,面对着历史悠久博大而又广袤的景德镇再歪嘴堂也只能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家,每到一个窑头都要把眼光在每一张脸上迅速地扫它一遍。最后他如愿以偿的时候他发现歪嘴堂的嘴巴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歪得厉害。实际上那嘴巴只比正常的撅起了一点。那些做官窑的人之所以如此刻意地夸张歪曲,可能和他手头的货太“辣”了有关系。至于山九的想象,则完全出自于一种很容易理解并且也很愿意地去把它给容忍的理由。

歪嘴堂的嘴巴歪到哪个地步,一点也无关大局。问题是山九三顾茅庐,歪嘴堂只让他看放在陈列室里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虽然不是大路货,不过耐心一点的话在其它窑头也会找得到,并非山九所要的绝无仅有。他知道歪嘴堂是不会轻易地把好东西曝光的。陈古提醒过他,要想跟歪嘴堂做生意,得象你们大陆贿赂那些贪官一样去请他喝酒吃饭。另外一句话也说得很神,说整个景德镇只有歪嘴堂才是真正的一口价。一分钱都别想还他。信不信由你,跟歪嘴堂打过交道的人都听他大言不惭地说过,给你一万元的东西,过了一年你拿回来一万二千元给你收下。这些半真不假的传说至少说明了歪嘴堂的生意不是靠打广告做宣传来的。他的手头一点也不缺乏客源,相反的是他在挑剔客人。他不但要把他的东西尽可能地卖出高价来,同时还要千方百计地缩小做生意的圈子,只选择少数他认为可靠的人,尽量地无声无息。当今的社会很喜欢炒作。实际上歪嘴堂官窑这个被极力渲染出来的形象便不是歪嘴堂本人所喜闻乐见的。

陈古教山九的那些话山九听的时候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巴不得早一天到景德镇去拳打脚踢,可是这会儿却象是在验证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形势真的有点象赵平说过的那样没有就是没有。不过这一回山九确实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他住下来了,赖在歪嘴堂这里。当然也有一些皮毛的业务让他不是在景德镇白吃白住。不过他一天三头两遭地跑歪嘴堂,两只眼睛虎视眈眈。

这一天歪嘴堂不在窑头。院子里象往常一样是一坑瓷土,靠墙边有几个没烧的瓷胎。几个小工在慢腾腾地干着活儿。作坊里有七八个挤在一起的大人小孩在懒洋洋地画画。这种到处可见的窑景实在让山九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打造出了进入国际市场的名牌。

这时候作坊的一堵墙忽然动了一下。山九一怔,才看到那里原来是一扇门。门开了,露出一个很小的画室。靠着一个小窗口,一个年轻人正在潜心作画。

山九的心跳变快了。这个别具洞天的小画室肯定是一个秘密的所在。他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个小画室其实就是这些日子来他所苦苦觅找的,他就是冲着这个画室来到景德镇的。他甚至认为那个年轻人是被囚禁在里头的,是歪嘴堂用一扇隐秘的门把他与世隔绝的。把那扇隐秘的门打开了,就打开了所谓歪嘴堂官窑的大门。

刚好作坊里的那些人以及外面的小工们都陆陆续续地去吃饭了,这就给了山九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溜进了作坊,然后蹑手蹑脚地把那扇门推开了。那年轻人太专心了,竟没有发觉有人走了进来。于是山九站到了他背后,伸长了脖子。这一伸,山九便僵住了,好象触了电一般。

官窑,歪嘴堂的官窑!

放在那年轻人面前的是一张雍正珐琅彩玉壶春的图片。山九的书里也有这么一张。其实书不书的一点都没关系,做官窑的人就是闭上眼睛也会把它给认出来的。谁不知道那是国宝中的国宝。可是这一刻让山九吃惊的不是这张图片,而是被那年轻人捧在手中的“实物”,那个只有十几公分高的玉壶春形状的瓷胎。

如果山九懂得一点艺术的话他就不会那么瞠目结舌了。他就会明白世界上再精致再逼真的模仿也比不上原创伟大。何况那个玉壶春还没有烧窑,那个年轻人描上去的只是黑色的颜料而已。然而这一刻山九盯着那个年轻人作画时看的如痴如醉的表情几乎会令人觉得这个时候就是把那个不知藏在哪个博物馆里的真品放在山九面前,山九也会去舍本逐末的。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了,歪嘴堂官窑就在他的面前被炮制着。山九无比激动地感到距离自己梦寐以求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然他也知道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官窑必须具备许多雷打不动的绝对条件。但是大多数的淘金者都栽倒在画工这一关上头。谈何容易,什么“形似”、“神似”的,光理论的术语就一大堆的。就算你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描出了一幅真切而又逼真的图像,甚至让人拍案叫绝,可是把放大镜一按上去,所有的都原形毕露了。但是这一刻在山九看来那个年轻人的画工已经过关了。绝对过关。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武断,凭的也是他的直觉,是他在古董街里积累起来的经验。一个古董商不会只拘泥于一些细节的,他们更乐于相信用自己的嗅觉去感受出来的氛围。在这种氛围面前,所谓的艺术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了。

当然他也有具体的证据。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每往玉壶春上面点上一个点描上一条线都是极其缓慢极其慎重的。这种比蜗牛爬行还不如的速度也应证了赵平说过的歪嘴堂官窑一个月才出那么几件,要一个小盘也要排队两个月的神话。当时他还以为那是赵平唬他的,是危言耸听。现在他眼见为实了。

不但如此,在山九看来那年轻人的一点一划是没完没了的,时间已经在他的笔下停住不动了。对山九来说这是一个异常新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在古董街里从来没有过的。古董街里也有时间停住不动的那一刻。可是和现在不同,那都是在诸如陈古要把价格最后给敲定下来的时候。那一刻,他的心都快炸裂了。那个时候如果去握住那支纤细的笔的话,那只手肯定会颤抖的。当然还要一种没完没了的时间好象停住不动的感觉,那更是古董街里经常有的。从早到晚没有一个客人,没有卖出一件东西。那个时候太阳老是悬在头顶上,拉都没法把它给拉动。那个时候手无聊得没事干可脑子里却在一点一划地不断地描画着。那一点便点出了一个坏主意来,那一划又划出了一个膨胀起来的欲望。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奇怪,这一刻那年轻人的一点一划竟然也在山九的心里描画着,让他变得沉静,心跳没刚才那么快速。也许这也是歪嘴堂官窑的神奇之处。他是冲着它而来的,为了它,他简直可以飞蛾扑火。可是就在他伸手可及的眼前,那支把它给描画着的笔却把他挡住了,告诉他轻一点,慢一点,这里是一个和古董街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这个时候山九的眼睛只随着那支笔在移动,他的眼前也只有那个玉壶春的画面,既没有一把锋利的刀,挨近刀口也没有一颗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瓜,没有一口猪。

那个年轻人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当他把笔轻轻地往笔架上一搁的时候,没想到山九竟然舒出了一口比他更长的气。那个年轻人猛地一惊,回过头来,迅速地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玉壶春以及图片什么的都给挡住,同时毫不客气地要求山九赶快离开。在他把那扇隐蔽的门打开的时候他更是四下里望着,显然是生怕眼前的情景让人家给看到了。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和刚才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忘我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离开了窑口,山九到山脚下的一家饮食店吃中饭。他要了一瓶啤酒,还有一份小炒。跟广州比起来,这里的伙食便宜得要死。平时他在古董街里也是省吃俭用的,最近发了一点仍然不敢大手大脚。额外加上一瓶啤酒,实际上只和他在古董街吃一餐便饭差不多,不算破费。即便如此,饮食店的主人已经对他另眼看待了,问老板还要点什么。这一问又问出了山九的一碗汤来。其实不加那个汤他也是个老板,名符其实的老板,广州古董街里开档口的。跟陈古那是没比的,这山望那山高。不过到了景德镇,他不就是陈古吗?殊不知到景德镇来的老板虽然成群成串,可他们大多是买大路货的,哪有几位象他这样的,去碰歪嘴堂官窑,虎口拔牙。

想到歪嘴堂官窑,他又变得有些心绪涣散。尤其是刚才的那一幕,搞得他还有点心神不定。拿下歪嘴堂官窑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反正他是有进无退的。不过现在他想的是歪嘴堂官窑这种提法不很贴切,有点不公平。不错,歪嘴堂是老板。这世上也真的是老板最尊贵。可就是一个老板也不该一手遮天啊。明明是那个年轻人画的官窑,歪嘴堂却去贪天功为已有。现在不是说要保护知识产权吗,歪嘴堂官窑的提法是否侵犯了那年轻人的权益?

恰恰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走进了他的眼帘。他刚刚把一口闷闷不乐的啤酒沁到了胃里头。看到那年轻人也进到了店里,他连忙挪了一下屁股,留出了一个让年轻人能够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他想只要那个年轻人在他的身旁坐下了,那歪嘴堂官窑也就在他的身旁坐下了。

没想到那年轻人不是上馆子的。他只买了二元钱的面条然后自己回去加工。他这才悟到自己错了。如果是歪嘴堂本人尚可,可是一个在歪嘴堂手下打工的,即便他会“制造”官窑,他也不会让自己这般挥霍的。他以前在古董街不也是去称一点面条回来自己加工吗,瞧他自己才脱贫不久呢。

那年轻人也看到他了。看到他之后便特地拐过来对他说老板,刚才对不起了。可那是没办法的,他跟自己的老板签约好了,他的东西是不能让人家看的。要是让老板知道了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

让那年轻人叫他老板不知比饮食店的主人叫他老板要让山九兴奋多少倍。可是那甜滋滋的味道还没有和刚刚润开喉咙的啤酒渗在一起,山九却有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什么,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一个画官窑的,确切地说是画歪嘴堂官窑的居然会跟歪嘴堂签订了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不,那不是什么条约,那是一张卖身契。他不知道歪嘴堂给了这年轻人一个月多少工资,不过看他只买了二元钱的面条就知道他的待遇不会比芸芸众生的打工仔高出多少。可怜的家伙,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少身价。是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每点下的一个点每画下的一条线或许只会增加他一分钱或者一毛钱的工资,可是到了歪嘴堂的手里,当然也到了他山九手里,接着还到了陈古的手里,最后要是运气好的话还登上了苏富比这个大雅之堂的话,那就是一笔千金,是一个连一下子就会算出是赚了多少或者亏了多少的山九也无法去把握住的数字的天翻地覆的演变。

他因此有了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二话没说的就把用纸包好的二元钱的面条从那年轻人手里夺过来,然后大步走到灶台前往火舌窜动的铁锅旁边一掷,大声说给我加工!加鱼!加肉!

饮食店的主人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山九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喊来一瓶啤酒!再来一瓶!

饮食店的主人又是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那年轻人被他绑架了。山九不给他一点推辞的权利,他是被强制地去品尝这一餐丰盛的菜肴的。看到那年轻人一脸窘迫的样子,山九便想起了陈古请他到荔湾广场去吃饭的那一幕。这个时候他很真切地理解了当时陈古的心情。一个慷慨解囊的老板原来是这么一种痛痛快快的滋味。他也希望那年轻人能够放开一点,如同开头他被陈古拍了一下肩膀大吃了一惊,随后他无可奈何地放开了自己,却吃了更大的一惊。人生就是这样的因缘巧合。说不定他们这么一碰杯,也会象他和陈古一样,亮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从此驰上一条生财致富的新干线。不,暂时就是没有这么一片新天地,一条新干线也没关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是迟早会去圆的梦。可眼下的这一刻也很使他心旷神怡。开头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更加贴近了歪嘴堂官窑一步的缘故,不然的话他不会有这么一种亲呢舒坦的感觉。但是随后他又立刻想到并非这么一码事。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必须为歪嘴堂官窑而请客的一点点的理由。而且他的请客不但和陈古因为他的货卖出格了而喜不自禁不同,而且和陈古教他的必须去“贿赂”也根本不一样。只有这一回,他不把眼睛盯死在了歪嘴堂官窑上头。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一切和歪嘴堂官窑一点也没有关系。管它去吧,干嘛要去刨根究底呢,有这个精力去研究一点歪嘴堂官窑还更加实际一些……三杯酒还没有下肚,他就开始飘飘然了,头重脚轻地竟觉得眼前这个画歪嘴堂官窑的年轻人不是第一次才见面而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