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的除魔
自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世界的除魔”(die Entzauberung der Welt)以来,“除魔”遂成为理解西方现代化进程的核心观念。在题为《科学作为天职》的演讲中,韦伯这样说道:
日益加强的理智化和理性化,并不意味着人们对所处的生活状况的普遍认识也随着增加。这一过程倒意味着这样一种认识或者信念:人,只要想要了解,就能随时了解到。这就等于说,在原则上,所有发挥作用的力量都不是神秘莫测的,相反,人们原则上可以通过计算支配所有事物。这就意味着世界的除魔。人们再也不需要像相信这种魔力的野蛮人那样求助于巫术的手段,支配或祈求神灵。取而代之的是技术手段和计算。这就是理智化本身首要的意义。(2)
韦伯所言的“世界的除魔”,指的是摒弃一切神秘莫测的东西,通过理性的方式认识自身和世界。不同于前现代社会诉诸巫术或神灵的魔力,现代社会则诉诸“技术手段和计算”。借此,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了解并支配一切。在宗教上,除魔表现为人不依靠外在的神秘力量,而是依靠自我获取拯救;在社会行动上,除魔表现为祛除社会秩序和制度设计的非理性层面,从卡里斯马型的统治、传统型统治走向法理型统治。(3)在韦伯看来,社会秩序的这种理性化,源自对宗教的重新改造,即“根据救赎宗教的‘使命预言’,将每个人的日常行动转变为具有特定惯习(即条理化和纪律化)的生活风格”(4)。合而言之,“世界的除魔”乃一场祛除宗教和社会秩序中的神秘和魔力,改由理性建构和支配人类的思想运动。这场运动的出现,不仅决定性地终结了古代世界,同时也支配了整个现代社会的进程,成为现代世界最突出的特征。
韦伯隐约看到,欧洲世界的除魔很大程度上是在现代早期科学的庇护下发生的,科学构成了西方文明除魔的重要推动力,可惜未加细致探讨。(5)但经过近百年的沉淀,这一点早已成为学界的共识。从科学的眼光看,“世界的除魔”是科学世界对前科学世界的除魔,它不仅仅如韦伯所言,指向宗教和人类社会,同时指向更广阔的自然世界。换言之,现代社会不仅消除了人类世界的魔力,将之理性化;而且也消除了自然世界的魔力,将它变成纯粹机械性的物理事实。整个现代科学的图景,完全建立在除魔的自然世界基础之上。反之亦然,现代科学的研究,内在地要求着对于自然世界的除魔。只有把自然世界纳入世界的整体图示之内,我们才能把握“世界的除魔”这一韦伯命题应有而未竟的精神内涵。
由现代科学推动的这场除魔运动,深刻地影响了现代哲学,使得后者呈现出高度的除魔特征。从起源上说,现代科学和现代哲学是一体的。现代科学的方法和理念改变了传统哲学的认知模式,成为现代哲学的典范;现代哲学为科学奠基,为科学的发展扫清了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障碍。科学自身的除魔逻辑,在笛卡尔的哲学中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一方面,笛卡尔通过“普遍怀疑”的方法,内在地排除了上帝和外物对于心灵的影响,确立了“我思”的基础性地位。作为主体,“我思”具有自我反省、自我确证的理性特征。(6)另一方面,笛卡尔在确立“我思”之后,将外部世界等同为广延性的物质,彻底剥夺了它的精神内涵。至此,“世界的除魔”的双重含义统统得到实现:一边是除魔的理性主体,一边是除魔的自然世界;一边是思维实体,一边是广延实体。它们彼此独立,无法相互作用,心物二元论的哲学体系应运而生。
心物二元论最为准确、最为深刻地顺应了现代科学的发展。现代科学的发起者,必须是一个具有认识和操作精神的理性主体,非笛卡尔式的“我思”不能担当。后者剔除了前科学时代的魔力,在数学计算中将自身最大限度地理性化;现代科学的对象,必须是完全除魔的物理世界,非笛卡尔的广延实体不能胜任。只有将精神从物质中彻底清除出去,物理世界的性质才能通过数学和实验的方式被精确地把握。一言以蔽之,现代科学的理想模式就是笛卡尔式的:一个除魔的主体,用绝对理性的方式认识和支配一个被除魔的物理世界。尽管笛卡尔之后,形形色色的哲学家贡献了不同的认识体系,以调适主体和对象的对立,心物二元论始终是现代哲学和现代科学最为核心的基础。相应地,现代世界的一切新道德、新秩序,也都奠定在这套二元论的世界图景之上。
作为现代文明最深刻的观察者,韦伯对“世界的除魔”引发的问题洞若观火。韦伯看到,一旦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被彻底“除魔”,远离新教式的禁欲主义,就会丧失自我塑造的纪律,彻底被工具理性所左右,最终沦为“没有心肝的纵欲者”和“没有精神的专家”。在一个看似理性化的时代,人人从自身的立场出发进行判断,各行其是,不可避免地陷入“诸神之争”。而如果我们把“世界的除魔”扩大为整个现代世界的特征,问题远不止如此。心物二元论的体系,不仅摧毁了心灵世界和自然世界的魔力,而且切断了二者本有的自然联系,使得心灵和外物、心灵和心灵、心灵和身体之间陷入各种形式的断裂。深陷在心物二元论中的现代人,既无法从自然世界中获得灵魂的给养,也无法与其他心灵共在,不得不退回到“我思”中寻求安顿。正是因此,现代人的生活变得矛盾重重:因为心灵和自然魔力的消除,他们变得越来越理性,越来越清明;对自我的过分倚靠,又使他们远离世界和他人,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孤独。不幸的是,现代人不得不从这个脆弱而孤独的自我出发,去构建他们全部的道德和社会生活。相应地,自我的危机就会辐射至道德和社会层面,成为整个现代世界不得不去解决的难题。所有这一切,无不是“世界的除魔”引发的后果,是心物二元论在构建现代体系时必然付出的代价。
有鉴于此,我们有必要从“世界的除魔”这一现代症状出发,对现代性的意义、局限和困境进行通盘的反思。既然“世界的除魔”根本上源于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体系,我们不仅需要考察这种二元论体系的后果,而且还必须追问,“世界的除魔”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其哲学基础是什么?换言之,我们只有首先搞清楚“世界的除魔”这场现代运动的“来龙”,把握西方世界从古代到现代的转变,才能搞清楚这场运动的“去脉”,继而理解整个现代世界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