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现代与传统:皮柯哲学的双重面向
皮柯虽英年早逝,思想却异常独特而深刻,对现代世界有着深远的影响。(18)长期以来,皮柯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代表性的哲学家,与斐奇诺、布鲁诺齐名,备受西方学界的青睐。自19世纪中后期开始,西方学界对皮柯的研究兴趣明显增加,诞生了一大批标志性的研究成果。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降,随着新材料和新方法的涌现,学界对皮柯的兴趣再次被点燃,相关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与此同时,围绕皮柯哲学的争论也越来越激烈。
皮柯哲学的主导性解释由瑞士历史学家布克哈特开启,这一派解释可称之为“现代派”。因为皮柯对自由的强调,布克哈特力主将他看成一个革命者和现代性的代表。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布克哈特热情歌颂皮柯的贡献,称赞《论人的尊严》这篇演说辞是“那个伟大时代的最高贵的遗产之一”(19),将它归为“世界的发现与人的发现”环节,极力肯定它对于现代世界的意义。在他看来,皮柯对于占星术的批驳,“提出了一个关于自由意志和上帝在统治世界的积极的基督教学说”(20),堪称时代的先锋。卡西尔紧随其后,高度肯定皮柯的现代性。卡西尔认为,皮柯在《论人的尊严》中为人的自由开辟了空间,“在伦理学上,他是真正的文艺复兴精神的第一位宣告者和开路先锋”(21)。正是伦理学上的这种革命性,使得皮柯突破了占星术依赖的宇宙等级,将人从自然必然性中解放了出来。在皮柯那里,人是自由的,不受自然的约束。某种程度上,皮柯甚至已经意识到自然与自由的分离,是一个具有康德视野的“前康德主义(Pre-kantian)哲学家”。(22)卡西尔之后,无论是加林(Eugenio Garin)、克利斯特勒(Paul Oskar Kristeller)还是科学史学者耶茨(Frances A. Yates),都大体遵从这套康德主义解释模式。(23)直到今天,现代派仍旧是皮柯学界的主流。
现代派之外,另一派学者反其道而行之。这一派学者极力弱化皮柯的现代面向,力主将他看成一个恪守古代和中世纪传统的哲学家,可称之为“传统派”。“传统派”最杰出的代表是法国天主教学者亨利·吕巴克(Henri de Lubac)。在吕巴克看来,现代派片面地抓取皮柯文本的某些段落,既不注重它们在整体语境中的含义,也不顾及这些文本和经典文本的联系,过分夸大了皮柯思想的现代面向。以现代派强调的自由为例,吕巴克认为,即便皮柯的确提出了关于自由的理论,这些理论也并非他的独创,而是深深扎根于奥利金、奥古斯丁乃至经院哲学以来的传统;更何况,皮柯对自由的歌颂并非毫无限制,而是受制于他整个的神学意图。一方面,皮柯主张人有自由意志,并不意味着其他的造物就没有。而且,人不会因为拥有自由意志就位居高位,而是必须效仿比它更高的天使。另一方面,现代派强调人的自由不受限制,甚至可以变成上帝自身。但事实上,皮柯明确认为人是有罪的,仅仅依靠自身根本无法获得救赎;即便皮柯曾经讲过“人的神化”,这种讲述也不过是对基督教历史上圣徒“成圣”的一种再现,本身并不能证明人拥有成神的自由。(24)一言以蔽之,在吕巴克眼中,皮柯的自由理论不过是将基督教历史上的自由理论重述了一遍,并未突破中世纪神哲学的框架。既如此,我们便不能将皮柯视为现代性的先锋,而顶多理解为虽具有一定现代意识,但仍深陷于中世纪传统的前现代人。吕巴克的批评,得到拿波里(Di Napoli)的支持,并在当代学者如特林考斯(Charles Trinkaus)、法默(S. A. Farmer)、科彭哈弗(Brian Copenhaver)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25)
吕巴克代表的传统派解释,充分呈现了皮柯思想与中古思想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矫正了现代派解释的激进之处。作为游移于古今之间的哲学家,皮柯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的影响。不仅他的自由理论具有鲜明的传统烙印,而且中世纪哲学的主导观念——上帝的超越性、天使的神圣和人的原罪,也明显渗透在他的思想之中。否认这一点,就是否定文艺复兴思想与中古思想的连续性。与此同时,传统派解释的问题恰恰也在于,因为过于强调文艺复兴思想与中古思想的连续性,忽略甚至否定了皮柯思想与传统的断裂。毕竟,无论多么强调传统对于皮柯的影响,我们也无法否定:皮柯的确从这些传统中,生发出了完全不同的现代因素。没有皮柯的阐发,那些传统仅仅只是传统,无法变成现代。在皮柯乃至整个文艺复兴思想的研究上,我们既应该看到现代与古代的连续,也应该看到现代与古代的断裂,在肯定文艺复兴对于传统的继承时,凸显它们对于现代性的开创性价值。(26)
基于上述考虑,我们主张以现代派解释为主、传统派为辅,以现代派统摄传统派的方法来理解皮柯。我们将表明,皮柯的确深受古代柏拉图主义(含新柏拉图主义)、犹太卡巴拉主义和经院哲学的影响,高度认同传统人性论和宇宙秩序;但相比于中世纪晚期的托勒密天文学体系,皮柯决定性地塑造出以人为中心的宇宙论;相比于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和意志论,皮柯塑造出了一个温和的上帝形象,继而塑造了一种新的神人关系;最重要地,皮柯颠覆了中世纪晚期的人性论,赋予人前所未有的自由。一言以蔽之,皮柯虽是一位传统的热爱者和沿袭者,但首先是一个现代人,一个具有真正革命精神的现代哲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皮柯正是在对古代和中世纪传统的接受和运用中,对它们进行了关键性的改造,使之焕发出现代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