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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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自由与魔法

皮柯的思想纷繁复杂,既糅合了正统的经院哲学,又糅合了古希腊哲学、犹太哲学、阿拉伯哲学等许多异教成分。他的思考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从个人到宇宙,从自由到救赎,从占星术到魔法,不一而足。因为这种复杂性和多样性,无数学者愿意前赴后继,醉心其中。从传统的形而上学、人性论、宇宙论到近年来日益流行的魔法研究、占星术研究、赫尔墨斯主义研究,关于皮柯的研究几乎触及了现代哲学和科学的各个门类,令人瞩目。

但对我们而言,皮柯的自由理论最为关键。自由是皮柯哲学的核心关切。无论是他相对早期的作品,还是相对后期的作品,都聚焦于这个中心问题。首先,在《论人的尊严》中,皮柯通过意志的自我塑造,奠定了现代人的自由;随后,在《创世七论》中,皮柯将人的自由拓展成“上帝的形象”,赋予人联系和操控万物的能力;最后,在《驳占星术》中,皮柯系统反驳了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占星术,为人的自由扫清了宇宙论障碍。纵观这些论述,皮柯的观点一以贯之:人是自由的。皮柯的自由理论,是他哲学中最富华彩最有价值的篇章,也是他对现代思想最有影响的部分。

相比于皮柯的自由理论,魔法的位置一度有些尴尬。作为发端于古代埃及,滥觞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形态,魔法受到文艺复兴时期众多哲学家的关注。皮柯也不例外。无论是《九百题》还是《论人的尊严》《创世七论》,都有对魔法的大量论述。但长期以来,魔法在皮柯哲学中不被重视。受传统科学史观的影响,学者习惯性地认为,魔法本质上是一种巫术与迷信,既与现代科学针锋相对,也与皮柯的现代面向格格不入。比如,布克哈特一边颂扬皮柯对占星术的批判,一边就将皮柯的魔法看成封建迷信的残余。(27)同样,卡西尔虽然高度肯定皮柯的现代性,颂扬皮柯的自由思想,但对于魔法与现代性的关系却未做详论。他只是模糊地认为,魔法表现出了这样一种观念,“在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性的基础上,主体何以能够不仅理解客体,还支配客体,自然如何又不仅服从于主体的理智,也服从他的意志”。(28)至于魔法在皮柯思想中处于什么位置,与自由的关系如何,卡西尔几乎不置可否。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耶茨的出现。

耶茨对皮柯魔法的关注,紧紧围绕着赫尔墨斯主义和文艺复兴魔法的关系来展开。耶茨认为,肇始于古代、由斐奇诺翻译的《赫尔墨斯秘籍》(Corpus Hermetica)与新柏拉图主义、卡巴拉主义一起,深刻塑造了文艺复兴时期对于人、自然和上帝的认知。在这条赫尔墨斯主义传统的线索中,皮柯和斐奇诺、布鲁诺等哲学家一样,占据了核心地位。耶茨指出,皮柯在他的著作中不仅大量使用卡巴拉主义资源,而且援引不少《赫尔墨斯秘籍》的文本,特别是魔法的内容。比如,《论人的尊严》一开始所引用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啊,人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就明显出自《赫尔墨斯秘籍》的“阿斯克勒庇俄斯”一章。而且,在自然魔法方面,皮柯深受斐奇诺的影响,“但对它的引介比斐奇诺更加有力和开放”(29)。相比于斐奇诺,皮柯更为勇敢地倡导了人作为魔法师的理念,也更为明确地提倡魔法对于世界的操控。在耶茨看来,皮柯倡导的魔法已不是某种中世纪的神秘技艺或秘传知识,而是现代科学的雏形,在西方哲学史和科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耶茨的激发下,西方学界近五十年诞生了大量研究皮柯魔法思想的文献,掀起了文艺复兴研究的又一股热潮。

耶茨对皮柯魔法思想的探索,以及她关于文艺复兴魔法和现代科学关系的思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然而,纵观耶茨的论述,仍然存在一个根本的缺陷:尽管她通过分析皮柯的魔法思想,凸显了人的主体性地位,但是对于皮柯的自由理论缺乏必要的关注。自由与魔法这两个核心主题,在耶茨的研究中仍旧是断裂的。这种研究范式,不利于我们真正理解皮柯的魔法思想,也不利于我们从整体上理解皮柯哲学的意义。

为了改善这种研究状况,本书力图将皮柯思想中两个最为重要的主题——自由与魔法——结合起来加以考察。我们认为,皮柯对魔法的研究不仅仅源于对自然魔法传统或希伯来卡巴拉的单纯兴趣,而源自自由理论的强烈需要。一方面,皮柯要想从根本上论证人的自由,必须论证人有操作魔法的能力。魔法,是自由最根本的体现。人只有不受控制地践行魔法,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另一方面,皮柯所理解的自由,向来不仅仅是自我塑造、自我决定的自由,而同时是自我完善、自我提升的自由。按照皮柯人的自由必须经过“道德哲学-辩证法-自然哲学-神学”的进阶之路来实现。自然魔法作为“自然哲学的绝对完善”,其意义在于“照亮”人的灵魂,提升人的自由;卡巴拉魔法作为“自然魔法的最高部分”,旨在提升人的自由,让人“与上帝合一”。从这两个方面来说,魔法都立足于人的自由,并最终指向人的自由。人只有通晓魔法,懂得如何沉思和操作自然,才能实现自由的完善。在这个意义上,魔法是人实现自由的必经之路。但这一切,和上面讲的除魔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