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工到清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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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可是,代了很长时间的课,才知道,这代课,是要记工分的。

这记工分,是人民公社化以来,社员上工应得报酬的分数,相当于后来的工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早饭后、晌午后,他们村里的生产队长,会准时站在饲养棚前,敲响那个挂在树上的大钟。那钟声,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钟声一响,社员们就一窝蜂似的把生产队长围起来,按队长的分配去干活了。这个大钟旁,饲养棚的院里,有两间土房,是生产队的队部。这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每个月份公示的工分帐单。白天这里是会计算账、队委会开会的地方。队委会很少开会,只是白天经常听到会计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清脆,响亮,又悦耳。那个会计,能左右手同时打两把算盘,打出来的数从来不出错。晚上这里是记工分的地方。月亮刚刚升起来,大人孩子都挤进这个土屋子,肩挨着肩,脸贴着脸,身子挤着身子,把桌前手忙脚乱记分的会计,围在中间,大声地报着工:我,一天,八分,我娘,一天,十分,我爸,一天,十分,我哥,一天,十分,我姐,一天,十分….队长只是站在一边听着核实着。会计个子不高,被压得受不了,站起来,前后左右晃动着胖呼呼的小身子,大声地喊叫着:“兄弟爷们,你们不要挤啊,可怜可怜我吧。快把我压死了!”记完工的人们走出那个人堆,相互贫嘴,聊闲篇,开玩笑,说笑话。满屋子,满院子,都是哈哈的笑声,那笑声能飞上房顶,飞上树梢,飞到天上的云彩里。

刘东来就回刘家寨去找支书说记工分的事了。

这刘家寨是一个古老的村子。据说,从前,刘家是最早搬到这个村子的大户人家,他们家在村南,有一个很大的场院,每到夏秋收获的季节,那场院里就热闹非凡,上百匹的骡马牛驴拉着碌碡,一圈圈地跑,人喊声,马啸声,驴叫声,碌碡的咕噜声,响得震天动地。地下也能发出和地上一样奇怪的响声。所以人们都管这个场院叫响场。更奇特的是:每到拂晓,太阳公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人们就能看到这个场院里一百只金黄的鸡,扑拉着翅膀,又飞又跳,那只最大的雄鸡,突然伸长脖子,直立两腿,抖动身子,高挺红冠,仰天长鸣,发出第一声的报晓,其它的鸡,也跟着叫起来。哏哏哏----!!!哏哏哏----!!!一百只金鸡的叫声,汇成了一个声音,这是一种巨大的,神奇的,震撼心灵的交响乐。这就是后来他们村流传至今的“金鸡报晓”。“金鸡报晓”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刘家寨人新的一天的开始。有个风水先生说,刘家寨人,心眼好,心底善,风水更好,总有一天,刘家寨会有奇人出现。

现在,刘东来沿着到处是一堆堆的土,一堆堆的牲口粪的河西街,走向北头,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小河旁。在村子中间的这条河,把他们的村子分为两部分,所以西半部分就叫河西,东半部分就叫河东。河面上有一个小桥,过了这个小桥,顺着这条大道,再走一段路,就来到河东。

刘东来低着头,顺着河东的大街往南走,向着河东偏南的这几间最破的土房走去。街上没有人,一条狗一只鸡也没有。他一步挪不半步地往前走,不停地踢着地下的柴草和土坷垃,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支书的房前。

这是支书住了多少年的老房子了。一人多高的墙头,土坯垒的,墙皮已经脱落,经过长久风化雨淋的大门,裂出一个大纹。

刘东来的手放在这个大门上,没有推。想起那么好心的支书,他怎么再忍心给人家添麻烦呀。可是村里不记工分,就等于已经到手的饭碗子,掉在地下,重新打碎的。

他这样胡乱地想着,放在大门的手,又滑落下来,在自己的裤子上,不知所措胡乱地摸了一会儿,又在门前转了几圈。

听到院子里有了一点动静,接着是支书咳嗽的声音,吐痰的声音,拿东西的声音,哗哗啦啦地扫院子的声音。

刘东来终于硬着头皮,推开了这个大门。

见刘东来进来,支书放下手里那把秃扫帚,很客气地和他说话:“哎呀,是东来呀。别在院子站着,到屋里去吧。”

刘东来说:“不……不到屋里去了。”

支书说:“有什么事吗?”

刘东来很不自然地说:“章哥,就是代课教师的事。现在我已经在中学代课了。”

支书说:“太好了。”

刘东来不想再绕弯子了,就说:“章哥,这几天才知道,县里有规定,代课教师,还要在村里记工分的。”

支书说:“还记工分呀。这个事不好办了。”

刘东来说:“怎么不好办?”

支书说:“你到公社的中学去教书,那是为公社出力,不是为咱村的大人孩子、兄弟爷们出力,咱村凭什么给你记工分?”

刘东来说:“咱村里的孩子,不是也有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吗?”

支书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有是有,可那所学校没有你,咱村的孩子不是照样在那里上学吗?你去代课,关系到你的前程。哥是明白人,不能拦你。可是你到外边给公社出力,却在咱村记工分,这算什么?这是白从咱村兄弟爷们的锅里舀饭吃。这叫白吃大伙的,白拿大伙的。不合理呀。除非是公社能给咱村补贴。”

刘东来一着急,就说:“不管怎么说,章哥,这个忙,你得帮,这工分,你得给记。”

支书说:“这个忙,不能帮。我说记不了,就是记不了的。”

刘东来知道支书说出来的话,就是板上钉钉。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应对了,说:“章哥,这事就不能商量了吗?”

“不能!”支书的脸上,透着坚定和固执。见刘东来满脸的不高兴,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所以村里才两次推荐你去上学。办事都有个规矩,有个尺度,有个制度。办事,都要往理上说。什么是理?老百姓的心就是理,老百姓心里那杆称就是理。做事要公平,要公正,不能冷了老百姓的心。我不能因为你是好孩子,就做违心的事,就做不合理的事。”

刘东来的头低下去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话说。支书说得对,老百姓们拿咱当个人,父老乡亲们拿咱当个人,支书拿咱当个人,才推荐咱去上学。如今咱回来了,却伸手到亲人们的干粮篮子里拿馍吃,伸手到亲人们的饭碗里舀饭吃。不应该呀。可是刘东来还是在心里说:“不记工分,就不记,县里一个月有几元的生活补助费,也饿不死我!就是不记工分,我也得争这口气:这个代课教师,我当定了!”

这样想着,他说:“章哥,你说的在理,我再去找找公社吧,看能不能按政策规定,让公社给村里补贴。如果公社不给村里补贴,这公分,我就不要了。”

支书说:“我没看错人,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走出支书的大门,刘东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个大门,看了一眼大门旁,站在那儿目送他的支书。支书手里还拿着那个破扫帚,挂着满脸的尘土,衣服的肩上明显的两个大补丁。刘东来心里想,我一定要好好干,不能对不起亲爱的章哥呀!

还没等刘东来到公社找这事,他班上的学生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