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是刘东来刚刚接了这个班的语文和班主任，还没有和学生见面，也没有上一节课，校长就让他和老师们一起，听一个老师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课讲得太好了，校长满意得一个劲地点头。可能是太高兴了，课听得有点过瘾。
课刚讲完，校长的手轻轻碰了下刘东来，说：“下一节，就是你的第一节语文课，你讲哪一节？”
刘东来说：“一样，同一节。”
校长身子和凳子往刘东来的跟前靠了靠，伸出左手，半握着，像个喇叭筒一样，罩住了刘东来的耳朵，嘴贴上去，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听听你讲的行不行？”
刘东来看着校长这张对他好奇的脸，说：“行。”
校长没有等老师们走出教室，就大声地宣布：“下一节听刘东来老师的课，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又解释说，“先说好，刘东来老师刚到咱学校不久，才教语文，听课也是临时定的，也没有像平时的公开课那样，单独准备。讲不好，是很正常的，大家不要笑话。听后多提意见和建议，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吧。”
从校长说话的口气里，刘东来听出了校长对他的不信任。你想啊，“讲不好，是很正常的，大家不要笑话。”这叫什么话。这就是说，从骨子里，校长就认为他讲不好，而且是一定的。这讲不好的结果是什么？让大家笑话。可是，校长又说了，你们不要笑话他。这是可怜他呢，还是让他变得更可笑？真的不知道。
走到办公室，胡老师听说这事，急急地说：“这个校长不知道唱的哪出戏。咱们学校听公开课，从来没有这样听的，都是至少提前一个星期就告诉的。再说，你刚刚接手这个班，还没有给学生讲过一节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得罪了校长？他才有意找你的难堪，来一个突然袭击，让你下不了台。”
刘东来笑了笑，说：“没事，校长不是有意难为我。”
胡老师不放心地说：“这个老师讲的语文课，在全县都是有名的。你才教语文，肯定讲不好，再这么一比较，还不砸了锅呀。”
刘东来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校长看不起他，胡老师也是这样看不起他吧。他说：“不会的。”
胡老师还是非常担心，说：“你为人太憨厚了，其实好多人都有坏心眼。叫人防不胜防。”
刘东来说：“胡老师，你放心吧。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胡老师说：“我去找校长，推辞掉吧。我的面子，校长会给的。不然，会有麻烦的。”
刘东来珍惜这来自不易的代课机会，在这里代课的每一天，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是一个让所有的人仰视的，敬佩的，合格的，远远超于别人的，富有才学的，非常了不起的人民教师。他备语文课的方法，是先背课文，后备课。他把整篇要讲的课文，都背得烂熟，每一个词，每一个词素，每一个情素，都吃进肚子里，熔化在他热热的血液里。所以，前一天的晚上，他就把讲这节课的思路整理好。刚理完，看到了一个人影走向窗前。这人腿轻轻，步悄悄，心痒痒，低着头，猫着腰，踮着脚，挪到窗台下，手摸墙角，身藏窗下，头贴窗沿，眼睛跃上了窗台。刘东来知道，这是这个村子里的坏学生。就坐在床上，对着窗台，对着窗外的这个人，像对学生讲课那样，演了一遍电影。演着演着，也许是太激动，他竟然像在教室里一样，对着这个学生，有板有眼地讲起来。那声音，那神情，那动作，犹如所有的学生就站在面前。讲完，他吼了一声：“有贼！捉贼呀！！！”这个学生吓得从窗台边滑倒了，爬起来，又像个真的贼似的逃跑了。刘东来打开办公室，看着在黑夜里跑走的身影，还哈哈大笑了一回。
所以，刘东来说：“不怕，有麻烦也不怕。”
胡老师是个急性子，不等刘东来答应，就去找校长，还和校长吵起来。他大声地叫：“校长，刘东来是我的学生，你不能欺负他！”
校长有点生气，说：“老胡，你瞎咧咧什么？”
胡老师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说：“校长，你不办瞎账事，我会瞎咧咧吗？”
校长脸涨得通红，说：“我怎么办瞎账事了？”
胡老师愤愤不平地说：“刘东来刚刚任课，还没和学生见面，给学生讲第一节课，你就突袭听课，还不瞎账吗？”
校长生气了，说：“老胡，你说这话才是瞎账。我知道你德高望重，也一向尊敬你。但领导的事，以后少参和。临时听他的课，和他商量了，是他本人同意的，都安排好了，能说不听就不听吗？请你出去！”
十分钟后，上课的钟声响起。刘东来走进教室。他看到：前面坐满了学生，后面坐满了老师，很多不教语文课的老师也来了，把教室的后面，挤得满满当当，学生、老师的眼里，都透出异样的光。教室里很静，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呼吸声。坐在前面的校长，张着大嘴，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刘东来的脸。
现在，刘东来很自信地走上讲台，大声喊：同学们好！没有回声，竟然满屋子都是学生和听课的老师的笑声。
刘东来一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回头，看到了黑板上的一个人头像，头是歪的，鼻子也是歪的，眼睛是闭着的，呲牙咧嘴。旁边写的刘东来三个字，比那个头像还要大。再往下面看，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臭代课，滚出去！请学校还给我们一个正式的好老师！
刘东来的肺都气炸了，脑子一片空白，头发昏，眼发花，身子也有点站不稳。他想把书恶狠狠地摔在桌上，他想大声地骂一句：哪个没有娘养的写的，你站出来，有种的站出来！可是理智叫他的心平静了一下，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轻轻拿起讲台上的板擦，举起来，侧着身子把黑板擦干净，又挺胸抬头，庄重地站好，大声地说：“同学们！从今天，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的语文老师！咱们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一起创造一个班级的辉煌!今天，我们学习《生得伟大，死的光荣》。”他在黑板上，挥笔，有力地，工整而庄重地写上：生得伟大，死的光荣。
教室里再没有了任何声音。
刘东来看一眼整个大教室，学生、教师、校长都笔直地坐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他扣下课本，充满激情地背诵着课文，从内容到结构，从写法到修辞，和同学们一起分析，面向学生，抑扬顿挫地讲解起来。这种讲课的方式，一下子让人刮目相看。刘东来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畅游在所有人的心里了。他虽然和学生不认识，但很快就让课堂的气氛活跃起来。
最后，他声如洪钟慷慨激昂地说：“十五岁的刘胡兰，用自己的鲜血，告诉世人，正义和真理是杀不死的！她，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和信念，为了一个伟大的信仰，为了我们这个伟大的新中国的建立，不惜牺牲自己年轻的生命。她的鲜血，像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一样闪光，一样壮丽，永远照亮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世世代代的心灵。她，这种永不屈服的精神和高尚品格，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像她这样，做一个大写的人，像她这样，敢于担当，像她这样，为了实现一个伟大的梦想，努力奋斗，勇于付出，敢于献身！”
这样讲着，刘东来一下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奋斗和艰辛，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大声地说：“今天，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需要的正是，这种伟大而崇高的精神和品格，需要的，正是一大批富有血性，充满斗志的青年！！！同学们，美好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你们也会靠一生的奋斗，写下自己壮美的人生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这个故事就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讲到这里，刘东来紧紧地攥着拳头，高高地举起来，用力地抖了抖。
课讲完了，学生、教师脸上都展现出花一般的笑容。
刘东来走下台，校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讲得太好了，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粗粗的脖子，和刘东来的脖子交在一起，那颗大大的头，也和刘东来的头，亲切地挨在了一起。
这一刻，刘东来狂得没法再狂了，竟然觉得校长和那些听课的老师，在他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虫子。觉得这个世界上，唯独他，才是最高大，最完美的那一个。
这听课成了一个好的开端，后来，老师们给了刘东来很大的荣誉。
“评模了，大家来开会！”校长叫一声，校长的办公室里，床上凳子上就挤满了十七八个老师。这时评模，给教师的仅仅是荣誉，精神上的鼓励，和工资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刻意去争去抢。一张张微笑的，热情的，亲兄弟，亲姐妹，亲爱的尊敬的师长的脸，一个个每天都握着粉笔、钢笔的手，发自内心地，真诚地，不带任何偏见的，不参于半点私心和杂念地，在纸条上写下要投的名字，再把纸条，团成球，坦诚地放到校长的桌上。校长叫人统计好，大声地宣读票数。他说：“别看刘东来是代课教师，票最多。”老师们就鼓掌。
刘东来是多么感谢老师们对他的信任和鼓励呀。在全公社教师大会上，校长叫刘东来发言。台下一百多名教师，端坐，凝神，注目。刘东来站在台上，挺胸抬头，眼睛放光，双手挥舞，不用讲稿，慷慨激昂的发言，迎来那么多赞美的目光。这个时候，他觉得，他是娘的儿子，是娘骄傲的儿子，他觉得自己的亲娘脸上是多么有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