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胡杨林
沿着雪山小道马不停蹄,在荒原和山麓交界处的一大片胡杨林边缘,张朔发现了马贼们留下的线索。
身体的原主人擅长追踪之术,经验丰富,通过车辙和蹄印等痕迹,可以判断马贼们应当在这里分成了几股。挟持驴车的一股马贼大约有五六骑,进了林子。
“隆——”
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惊得张朔猛然抬头四顾。苍苍莽莽的荒原上,毫无征兆落起了黄豆般大的雨点,一股泥土特有的焦燥气味扑鼻而来。
“林中小路狭窄,驴车跑不快。”张朔暗自思量,“如果我记得没错,穿过这胡杨林,只有一条故道通向阿史不来城北面的碎叶水南岸草原,那里是踏实力部的牧场,难道......马贼与踏实力部有关?”
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一样,也是去往碎叶城途中的城镇。葛逻禄是一个部落联盟,有三支部落最为强大,因此又常被称为三姓葛逻禄,踏实力部即为其中之一。
青骢马喷着响鼻,不安地原地乱踏。这匹马本为哥舒真金的坐骑,他因为受伤无法再骑,便主动将之借给了张朔。
“踏实力部是葛逻禄主力之一,首领库露真设虽然不是葛逻禄叶护,却被称为‘小叶护’,在葛逻禄的地位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马贼真要去碎叶水南岸,势必会被严加盘问,无异于自投罗网。除非......除非他们得到踏实力部的许可甚至协助......可是从怛罗斯到碎叶一带的商路,全在踏实力部的掌控之下,他们只需要维持商道稳定畅通,每年就可以从中捞到不少好处,实在没有必要打劫商队,败坏名声,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张朔牵起缰绳,一边思索,一边引着青骢马来到一株胡杨下躲避雨水。
“况且马贼明明能将三辆驴车都劫走,最后却只选了其中一辆。其他两辆驴车运载的,都不过一些草料胡麻等寻常货物,如果马贼只是为了这些,未免小题大做。想来这辆被劫走驴车上,肯定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张朔思路清晰了不少,“如此一来,踏实力部未必没有动机......”此时联想到马贼的种种异常表现,不禁担忧,“监守自盗,这件事就麻烦了......”
乌云如盖,天地间电闪雷鸣,头顶的树叶子在风雨中噼里啪啦地乱响,张朔担心再拖下去不利于追踪,决定继续往胡杨林深处探寻。一人一马在逐渐幽暗的林中默默穿行,疾风狂啸,打在脸上细雨这一刻好像也变得锐利起来。
胡杨林中分布着许多水塘,张朔在其中之一的滩涂上重新看到了车辙印子,正准备进一步确认方向,却隐约听到有人的呼喊夹杂在风雨里。
张朔骑着马循声缓行,前方一条小溪蜿蜒流淌,溪水竟是红如赤练。他心头一震,拉紧缰绳,不等青骢马完全停步,便已利落地跳了下来。
咫尺外,一具遗体陷在溪水边的泥泞中,只剩半个脑袋,满地豆花,一塌糊涂。看装扮,正是自己追踪的马贼之一。
林间水雾充盈,血腥的气味弥散,人的哀嚎萦绕更如在耳边。张朔强忍腹部抽搐,牵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哪怕不久前亲眼见过了杀戮,如今独自置身此等可怖景象,仍不免遍体生寒。
“你拿着我这把贴身佩刀,有狼神庇佑你来去平安。”
哥舒真金当时不仅将爱马借给了张朔,还借了他自己心爱的佩刀。突厥武士习惯随身佩带一大一小两把刀,张朔现在手里这把是偏大的直柄长刀,适合搏杀。
“希望真有狼神庇佑我这个‘唐人’吧。”张朔想到哥舒真金的肩伤,忍不住苦笑,原本紧绷到极点的情绪,倒是缓释了几分。
他把青骢马拴在一株胡杨树下,拔刀在手,猫着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透过层层迷蒙的雨雾,当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那辆自己苦苦追寻的驴车。
只见那驴车半斜,斜起的一端搭在一株胡杨树干上,地上一端的车轮深陷泥水中,拉车的驴子焦躁地蹭着树皮,身上的辔头半脱半挂。看上去,驴车似乎因为突然转向失去了重心,不过车厢里的货物,并没有倾倒出来。
“啊——啊——”
张朔的视线随之移向了距离驴车不远的几丛沙棘灌木,四个马贼或躺或卧,倒在那里,其中一个还在不断挣扎,正是哀嚎声的来源。恣意横流的血水混杂着泥水向四周延伸开去,逆风扑面,腥臭如入鱼肆。
“加上刚才水塘边的遗体,这一股挟车进林的五个马贼,统统遭了殃。”张朔暗暗心惊,并没有轻举妄动,继续强忍着不适,藏在远处仔细观察现场,“除了那头驴,马贼的几匹马都在附近吃草,如果此地爆发过激烈的战斗,这些马匹势必受惊跑远。这五个马贼的身手自不必说,应该是在短时间内被全部击倒,下手之人狠辣果决可见一斑......袭击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四周除了飘摇的草木,别无他物。此时,挣扎着的那个马贼或许是失血过多,不再惨叫,呻吟着侧过身,他的肋部,赫然插着一支短箭。
张朔先快速扫视周遭林木,一无所获,猛然顿悟,抬头往上看,果然有一个黑影藏在自己头顶茂盛的林冠之中,当即戟指大喝:“谁?下来!”
“好,好,好。”树上的人见被找到,倒也爽快,连声答应攀着树干利落地爬了下来,“啧啧啧,你比你的同伴聪明多了。”
张朔听对方口音,心想:“吐蕃人。”
身前站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披头散发、骨瘦如柴,苍白的脸颊在飘忽不定的风雨中布满了细小的水珠。
“这些人是你杀的?”张朔问出的这句话连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相比于突厥语、粟特语,他对吐蕃语并没有那么在行,但简单交流还是可以的。
“是。”瘦弱少年晃了晃右手,那是一把弩,他的腰间还有一个小箭囊,不过里面空空荡荡的,想来若是还有箭,张朔恐怕也难以幸免。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少年笑了,咧嘴道:“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呢。”他笑的时候仰起了头,即便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有种莫名的自信。
“你为何要杀他们?”
“我......”少年低下头,怯怯道,“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张朔眉头紧锁,“怎么认错了?”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回道:“我本以为他们是来追杀我的......有一群人要剥我的皮,我不想让他们剥我的皮,剥了皮的样子,丑,我只能杀了他们。”语气轻描淡写,似乎自己的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
“你是吐蕃人,叫什么名字?”
“达木其朱。”少年变得有些紧张。
一个简单的名字,有用的信息不少。
“其朱”是吐蕃语“小狗”的意思,属于贱名,有些吐蕃权贵为了孩子平安成长会给孩子起这种小名,类似汉人“名贱好养”的想法,但是等孩子稍稍长大,就会尽快改名。眼前的少年已经十多岁,这个名字大概就是他的本名。“达木”则是吐蕃北境的一处地名,吐蕃百姓重名现象很普遍,在名前加上家乡地名利于区分。
张朔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接着问道:“你是从达木逃出来的?犯了什么过错要被抓回去剥皮?”吐蕃法律极为严酷,小罪重罚,动辄致人肢体残缺,但罪至剥皮还是少见的。
少年似乎被戳中伤心事,将弩机丢在地上,一手捂脸呜呜咽咽哭了。
“你哭什......”张朔往前跨一步,正想低头查看。怎料少年这一刻猝然暴起,左手直朝他的颈部挥来!
“混账东西!”张朔早有戒备,抬腿一踹,少年立时飞了出去,一把匕首掉在张朔脚边。
“你不杀他,现在死的就是你。”
哥舒真金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张朔看着兀自反光的匕首,杀心顿起,提刀走到少年身边。少年蜷缩着身子,急促喘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瘦弱的孩子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来自后世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渐渐明白,在这个秩序崩毁的地方,没有底线的善良和退让,只会招致杀身之祸。
“我、我知道他们的来历!”少年仿佛预感到死期将近,在张朔举刀的时候奋力举起一只手尖声大叫,“你是不是在跟踪他们?”
张朔闻言,动作一滞。在他试探少年的同时,少年原来也在努力摸清他的底细。
“年纪不大,狡猾如斯。”张朔心下嗟叹。
吐蕃人民风凶悍,慕强而凌弱,在家中,体弱的母亲做错事要向儿子跪拜道歉,年迈的父亲更需要忍受儿子的倨傲和无礼;出门在外,弱者无论如何都不敢走在强者前方,这些都是极其普遍的风俗。
这个叫“达木其朱”的少年大概率是吐蕃底层百姓或奴隶,没有强健的体魄,要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活下去,必然得有过人之处。
张朔迟迟没有动手,少年自以为得逞,手脚并用想赶紧起身,张朔不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又是一脚将他重新踢倒,厉声道:“再乱动就结果了你!”
“好的,多吉。”少年这下明白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称呼张朔为“多吉”,在吐蕃语中意为“金刚”,表示自己的敬畏和臣服。
张朔将刀插在少年头旁边的地上,先用麻布带将少年的双手紧紧反绑在背后,搜遍全身确认没有其他利器后,才将少年给拎了起来。
整个过程少年一声不吭,连眼神都黯淡了许多。
“你真名叫什么?”张朔再一次发问。
“达木其朱。”
“这是你的真名?”
“对,我本来以为你和他们一样很快会死,告诉你真名也没大碍。”少年神情冷漠,看了两眼自己的那些“手下败将”,全无怜悯。
“你用弩射死了他们。”
“对,我本来准备穿过林子往西去,没想到下大雨了,就在这里避雨。听到有人来,爬到树上躲藏。他们有人说吐蕃话,我害怕被找到,就抢先动手,林子里雾气浓,他们一时找不到我又很惊慌,一个一个都被我杀了。”少年说话的当口,此前还在挣扎的马贼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水塘边那个开瓢的怎么回事?”
“他没死透,我顺手捡他自己的刀给了一个痛快。”
“......”
大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色愈加昏暗。
张朔寻思:“恐怕要在这个不毛之地过夜了。荒原昼夜温差极大,雨淋多了半夜必然会失温,不如把驴车拖出来,在车厢里将就将就。”于是暂时撇下那少年,去检查驴车。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张朔攀着车辕跃上驴车的前室,原先遮蔽严实的帷幕,绑带被挑开了好几根,或是马贼所为。
帷幕随风轻动,他居然嗅到一阵乌木香的芬芳,看来正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辆驴车装载的,十有八九不是普通杂货。
“啊——”
直到帷幕被掀开,一点光线照进车厢,张朔忍不住惊呼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车厢里竟然坐着一名女子。女子一袭黑袍,连头部也裹着黑巾,口、鼻及双耳全被遮住,唯有一双妙目露出,像两颗黑玛瑙般透亮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