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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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从长安来

风雨透过帷幕的空隙肆意打进车厢,黑袍女子双手紧紧攀住扶栏,一动不动,虽然看不清容貌,但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惶恐。

张朔经历了最初的震惊,稍稍镇静下来,心想:“怪不得安拂耽延一直对驴车避而不谈,这样的‘货物’,确实太特殊了。”上下打量了对方片刻,用突厥语开口说道:“夫人别怕,我是来救你回去的。”

黑袍女子盯着张朔看了许久,最后仿佛缓过神来也似,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送她回去,还了安拂耽延的人情,从此一拍两散,干干净净最好。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张朔本来想多问那黑袍女子几句,转念一想还是打消了主意,连同之前在驴车里将就过夜的打算也就此作罢。

大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张朔掩上帷幕,并将绑带如最初那样一一绑好,而后跳下前室,观察驴车的情况。

大体上看,驴车的主体结构并未受到严重损坏,主要是驴子的辔头脱落,另外右侧的车轮有些许松动而已。

张朔暗暗庆幸,先安抚焦躁的驴子,接着凭借身体原主人的记忆,熟练地给驴子重新安上辔头。

“得想办法把这驴车弄下来。”

驴车的右侧斜搁在胡杨树的树干上,车轮恰好卡住,如果强行驱赶驴子往前硬拉,势必会造成车轮破损,不利于后续赶路,故而需将驴车先横向放平。可是驴车本就沉重,如今上面还坐了个人,自己终归不是天生神力,直接搬动的难度实在太大。

“多吉!多吉!我来帮你!”

身后的达木其朱反应极快,看出了张朔的难处,一叠声呼唤。

张朔根本不理会,一来这吐蕃少年瘦骨嶙峋,帮不上什么忙,二来还得防着他,徒增烦恼。雨下这么大,自然更不可能让那黑袍女子下车减轻负重乃至帮自己推车,思来想去还得靠自己。

达木其朱过了一会儿不吱声了,张朔瞟了一眼,见他带着冷笑,好像想看自己笑话,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从地上捡了一根马贼的长矛,朝驴车左轮周边的泥地挖了下去。

果不其然,甚至不需要将泥土全部挖出,只将原本就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加以松动,陷在泥土中的驴车左轮便自动向左慢慢滑了过去。

张朔扔掉长矛,走到驴车右侧,往斜向下用力。很快,搁在树干上的驴车右端也顺着湿漉漉的树干加速下滑,但听“咔嘭”一声,驴车稳稳落地。回头再看达木其朱,嘴巴微张,表情呆呆的。

“给你一匹马,离开这里吧。”张朔将驴车松动的部位牢固完后,又去附近牵回三匹尚未跑远的马,走到达木其朱面前,“你选一匹吧。”

“多......多吉要放我走?”达木其朱十分错愕,“不杀我?”

“我和你无冤无仇,杀你做什么?”张朔摇摇头,扫视周围,“说老实话,要不是你,或许我还无法追回这辆驴车呢。”

达木其朱沉默不语。

“不过你的弩,我收下了。”张朔拍了拍挂在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弩,“我看上面的铭文,本就是我大唐的产物,这下倒也算是物归原主了。”话是这样说,心里则嘟囔:“你这小兔崽子下手太狠辣,把弩还你,还不得射我几个透明窟窿。”

“我想跟着多吉。”

张朔正给达木其朱松绑,忽然听他如此说。

“啊?”张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跟着谁?”

“我想跟着你。”达木其朱揉着手腕,正色直言,“其朱生而为奴,命都是主人的。老主人已经死了,该找一个新的主人。你没有杀我,把我的命还给了我,你就是我的新主人。”

张朔愣了愣,随即笑道:“我不需要奴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走吧。”

达木其朱低下头,欲言又止。

张朔将一匹马的缰绳甩给他,道:“这里不是吐蕃,你也不再是吐蕃的奴仆。达木其朱这个名字不好,改个名字吧。往后怎么活,全看你造化。”

达木其朱不说话,张朔归心似箭,也不管他,俯身将几具马贼遗体上的弩箭悉数拔出,用雨水冲洗,擦干后收了起来。然后,引着剩下的两匹马来到驴车边上,连同哥舒真金借给自己的那匹青骢马,一起拴在了车辕上。

张朔坐上驴车前室,转头看,达木其朱仍然讷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当下叹了口气,毫不迟疑驾着驴车走了。

由于知道车厢里坐着人,张朔驾车时有意追求平稳,加之天光逐渐昏暗,前路不清。车行辚辚,直到夜幕低垂,才出胡杨林。

荒原广阔,无遮无拦,狂风骤雨更胜林中,不时还有电闪雷鸣直插天地。

张朔驾着驴车就如同海上的一叶扁舟,左支右绌,越到后面,一心只求前进,原先还顾虑平稳之类的全都抛诸脑后了。

“她倒是挺安静的......”

行路颠簸,风雨剧烈,张朔想到车厢中的黑袍女子,不禁有些担心,偏过头用突厥语问道:“夫人,你还好吗?”

“无妨,你不必挂虑。”

一口子关中官话说得分外轻柔悦耳。

张朔闻言,大为惊讶,暗想:“瞧这女子装扮,绝非汉人,汉话流利不说,口音居然像极了关中雅音,若不是长安土生土长,就是正儿八经学过。”于是问道:“夫人,冒昧问一句,你怎么会说我唐人的语言?”

黑袍女子却不回答了。

一道闪电劈开黑云,电光照亮了前路,张朔抬头,远方隐约可见峰峦叠嶂的黑影,雪山遥遥在望,山麓谷道就在眼前。

“冒雨进山实在凶险,不如就近找个地方过夜。”

张朔一路权衡,最终打算走山路,这样更容易隐匿行踪。否则在荒原上,一旦马贼全力追击,就算放自己先走一个晚上,追上驴车最多也只需半日。

黑袍女子似乎觉察到了张朔的想法,冷不丁道:“壮士,西边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或许有人家在,何不去那里看看?”

从怛罗斯城到碎叶城中间的这一段通路算得上葛逻禄的腹心区域,人口相对密集,不乏村落或者牧民定居。

张朔驾着驴车往西走了不久,果然看到了微弱的灯火。再靠近一些,才发现是一处烽堠。

唐朝为了军事需要,在边疆地带常设大小镇戍,最小的单位即为烽堠。当有敌人来犯,这些烽堠就会为周边的城镇聚落及时预警、传递消息;没有敌人的时候,则充当向军队或者商队提供补给、给予路标指示的中转站。

眼前的烽堠倚山而建,高约二三丈,多边形格局,角楼、墙壁等多有坍塌。从破损处可见,墙体用土坯错缝平砌,内有红柳枝、芦苇层层夹筑,本该十分牢固,若非多年遭受风雨侵蚀无人修缮,绝不会如此残破。

张朔沿着墙根走了两步,一不小心被杂乱生长的骆驼刺缠住,看来这处烽堠的周边很久没有仔细清理过了。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羊在叫,应当是个羊圈。想来此地荒废久了,早成了附近百姓的居处。

“谁呀......”

转角的亮光处,有人说话,声音苍老而颤抖,说的竟是汉话。

张朔走过去,借着昏暗的灯火光,看清了伫立在外墙门前的一老一少。

老人满头白发,身形佝偻;孩子垂髫年纪,抱着老人的腿,藏在后面。

两人上方的土壁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红石烽”三个汉字。

“壮士,我、我这里没有、没有钱了。”老人结结巴巴说着突厥话,紧张地向后退,一只手护住了孩子,另一只手的袖子空荡荡的。

张朔赶紧用汉话解释:“老丈,我不是坏人,我是唐人。”

“唐人......”老人怔住了,“你、你是哪里来的唐人?”

张朔想了想,道:“我从长安来。”

“长安......长安......”

老人反复轻念着,双眼不知何时湿湿红红的。

“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不知老丈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老人连连答应,空袖一摆落在孩子的头上,随即反应过来,用手拍了拍孩子的头,“蒲儿,快去拿碗,招待客人。”

张朔道了谢,回来将驴车和三匹马带到木栅栏围成的羊圈边,将帷幕的绑带解开,对着车厢道:“夫人,下车吧。今晚我们暂且在这里休歇。”

黑袍女子掀开帷幕,张朔伸手去扶。

“多谢,不必了。”

黑袍女子摇了摇头,自己把着车栏下车,挺直站立,竟是体态修长,身材颇高,配着她高昂的下巴和清冷的眼神,自带一股凛然不容侵犯的气质。

红石烽构造和大部分烽堠类似,近似覆斗形的外墙内分隔有多个小室。通过孔道走到主室,扑面袭来是浓重的干草和羊粪混杂的味道。

不过相对于外墙多有缝隙与破损,主室的情况相对较好,墙上的一些缺陷都用柳条或者泥土填补修缮,至少不会漏风漏雨。

老人点起羊油灯,幽暗的室内很快变得红彤彤的。

张朔和黑袍女子围着一张白杨木方桌刚坐下,孩子很乖巧,立刻拿了两只细砂红陶碗来,分别放在他们面前。而后蹦蹦跳跳跑到外面,提来一个单耳灰陶罐,往陶碗里倒咸奶茶。

顷刻间,奶香四溢,顶风冒雨至今的张朔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黑袍女子喝了两口奶茶,开始闭目养神。

张朔连喝三碗奶茶,抹着嘴巴不好意思地朝忙碌着的孩子微笑,说了两句汉话。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

老人远远坐在一边,道:“慢饮,慢饮,奶茶管够。”

张朔端着新的一碗奶茶,道谢之后,问询:“老丈,你是哪里人?”

老人回道:“啊,老朽是江南西道宣州人。”

“江南西道?”张朔感到意外,动作一滞,“我还以为老丈是西域汉人。江南西道,距离此地可有万里之遥啊,莫非老丈是这烽堠的守卒?”

“老朽三十岁从军,守在这里,到现在,也算不清多少年岁了。”老人的汉话说得比较生涩,听上去像是很久没与人用汉话交流了。

“西域已无我大唐军队,老丈何必苦守。”张朔暗暗称奇。

如果从唐军彻底放弃西域之日算起,这老者守在这里至少有四十年了。四十年苦苦支撑,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咳咳,那年吐蕃人势大,上峰要我与一众袍泽守好烽堠,等候王师。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突厥人。我们拼死抵抗,奈何突厥人实在太多,袍泽们都战死了,只剩我一个断了手臂晕过去,侥幸逃过一劫。”

张朔肃然起敬,道:“不曾想还有这段故事。”

“残兵败将,愧对国家。”老人叹息,“我醒来后,本想一死了之,谁料阴差阳错,得到了一位胡人姑娘的照顾,不仅苟活了下来,还娶妻生子。她对我好,愿意离开自己的族人,随我住在这苦寒之地......咳咳,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这孩子,就是老朽的孙女。”

张朔疑道:“老丈,这么多年了,你没想过回去吗?”

“回去?回哪儿去?”

“宣州,你的家乡。”

“早年的确想过,只是我断了手臂,腿脚也不利索,怕是经不住长途跋涉。几次冲动,都没结果。”老人笑了笑,“再说了,我家在宣州本就是破落户,没什么的亲朋故旧。如今老朽的妻儿都故去,就剩我一个老不死,一穷二白,回去又有什么滋味呢?”

“突厥人作主后,这红石烽没那么重要了,我身有残疾,又有了家室,他们网开一面,让我住在这里,偶尔来打打草谷,倒不会伤我性命。”老人看着来回奔走的孩子,眼中半是宠溺、半是忧伤,“我在这烽堠活了大半辈子,一切都习惯,这烽堠不是我的家乡,却是这孩子的家乡。”

“这孩子不会说汉话?”

老人道:“没教这孩子说汉话。”

“不会说汉话,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张朔暗自嗟叹,“像这老人一般的汉人,偌大西域还有不知凡几。唐人不能回唐土,连孩子也不能再说唐音,只能屈就于异族,在夹缝中求存。”

他思及此处,不禁苦笑:“说到底,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老人陪坐了一会儿,显得有些局促,乃道:“我在烽堠后方建立几间草屋,虽是简陋,还能将就过夜。我这就去去后屋收拾收拾。后生,你俩睡一处吗?”手指着黑袍女子。

黑袍女子默不作声,如同假寐。张朔连连摆手:“不是,老丈只需给她收拾,不用管我。我在这里坐一夜无妨。”

正说间,听得烽堠外头“咻咻咻咻”,接连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啸。

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条件反射般袭上心头:“突厥人来了!”

突厥人擅长骑射,所用箭矢多为鸣镝,遇风作响,尤其在万箭齐发的时候,巨大的鸣响甚至会惊得一些缺乏纪律的敌人不战自溃。类似葛逻禄、突骑施等突厥语族部落,战斗方式与突厥基本无二。

“夫人,恐怕是追兵来了,你别担心,一切交给我。”张朔敢肯定自己听到的绝不是风声,沉声嘱咐,“老丈,看好孩子,千万别出去。”

“还是低估了追兵的速度和决心。”

张朔咽下一口唾沫,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赶路,退无可退,唯有面对。然而,和之前不同,当时他的身边至少还有伙伴。如今,只有他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