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木三分(厄普代克艺术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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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照片与文字

这张照片是我母亲拍的,背面还精确地标明了日期:1941年9月21日。由此推算,我当时9岁6个月零3天。查了万年历后,我发现那天是个星期天,跟我猜的一样;我的小西装外套、结实的系带皮鞋以及在斑驳的阳光下呈现出的安息日神情,都暗示这一天跟平日不同。再怎么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即使用上放大镜,也无法让我回忆起照片上保存的当时的任何记忆和感受;不过,这个地方还是非常熟悉的。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宾夕法尼亚州希灵顿镇费城大道117号,房子的侧廊。这房子属于我的外公外婆;迫于大萧条时期的紧急情况,我父母和我也居住在那里。在这条长长的侧廊上(我右手边还有一半的长度照片上没有显示),我常常独自玩耍,或者跟别人一起玩——用橙色板条箱和蜡笔画的纸水果搭建杂货店,用翻倒的柳条门廊家具搭建舒适的房子。一个葡萄藤架从门廊的屋顶向外延伸,把它耀眼的斑点洒落在台阶和砖砌的露台上,蚂蚁在那些砖缝间忙碌地来来往往。葡萄藤的卷须错综复杂,我想如果我辨认得足够仔细的话,它们会把整个字母表都拼全了。

我身后的门通向我们的厨房,厨房里有油毡地板、木制冰柜和带着一股肥皂味的石头水槽。厨房里闻得到存放在玻璃门橱柜里的香草、桂皮香料和椰子丝的味道,还闻得到我们吃饭的小桌子上那块油布的味道。吃饭时我坐在桌角处,老是被它戳到肚子。在我母亲和外婆把桃子、梨和西红柿封装进玻璃罐的那些日子里,厨房里蒸汽腾腾,很是壮观,还有剩余的那些令人着迷的红色橡胶小密封圈。这些密封圈连同衣夹和用完了线的线轴,在那个朴素的战前世界里是常见的家庭用品,也是节俭家庭里孩子的玩具。

扫帚架是一个时代的细节,另一把扫帚似乎在左边窥视;扫地是夏天的一项固定仪式,拍苍蝇也是如此,苍蝇拍的形状跟扫帚很相似。在门廊的尽头,在我们后院婆娑绿叶的映衬下,放着一把铁丝制的草坪椅,它的命运很是奇特。1945年,我们从这所房子搬到乡下一所小一点的房子去时,这把绿蓝色的铁丝椅不知怎么地被搬进了室内,成为我们起居室的家具之一。加个垫子也并没有明显地掩盖或软化它的金属网格。当你从它上面站起来时,它的弹性座椅会反弹成凸面,发出听得见的咔嗒声。

沃尔特·迪士尼出品

《米老鼠:寻宝》,1941年,3½×4×1¼",威斯康星州拉辛县,惠特曼出版公司

这把椅子最后被移进了我们的谷仓。去年秋天,在给我拍下这张照片过去48年多之后,母亲去世了;在我查看我的继承物时,并没有看到那把椅子。我母亲的那部老式照相机也消失了。这张照片在处理棘手的阴影斑点方面技术上的完美,证明了我母亲在充满爱心地试图捕捉她的独生子那一瞬间时的技巧。这是一台长方形的老式柯达相机,有一个粗纹黑皮套、一个黑色的伸缩皮腔和一个坏了的取景器。她会通过看天色来判断曝光情况,通过调整步量距离并返回摄影师的拍摄点来确定焦距。在这张照片里,她聚焦非常清晰,人们不仅能看清这本“大大的小人书”封面上的“米老鼠”字样,还能辨认出副标题“寻宝”二字,并且能看到米老鼠戴着一顶木髓遮阳帽。

我是多么地喜爱“大大的小人书”系列图书啊!它们是厚厚的一本本小书,售价10美分,由一页连环画的单幅图和与之相对的一页短短的叙事文本组成。我从想当一名漫画家到想当一名作家的转变,可能就是通过这种友好的、不偏不倚的图文对照实现的。我卧室的书架上以及伍尔沃思和麦克罗里商店柜台上整齐地码放着“大大的小人书”系列图书,周六早上,我便带着我攒下的那些个一角硬币到这些商店里去扩大我的收藏。这些五颜六色的书脊厚厚平平的,摸上去很敦实,加深了我对所有书籍的爱,也加深了我这样一个看法,即书籍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制造品,它应该让人看着就喜欢,拿着就爱不释手。

在那张照片上,在男孩那略带微笑、雀斑很多的脸与翻开的书页之间,很明显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阳光照耀下他的手看起来是摆好姿势的,事实上,整张照片看上去就是摆好姿势出来的效果。这种效果现在让我感到既辛酸又温馨。我母亲当时是多么鼓励我那稚嫩的艺术兴趣、对我充满了多大的希望啊!在这里,似乎完全出于对未来的希望,她精心安排并拍摄了我平生的第一张照片,而这张照片完全适合用在一本书的护封背面,图注可以是:“处于萌芽状态的作家,在他的户外书房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