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四章
一个真吃过苦的人,可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说的不是腐朽、堕落或者没落的那一类。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哪怕在很多困难与磨难面前,都表现出了极其乐观阳光的心态,会有不折不挠的昂扬斗志,和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但他内心最深处的犹豫、忧虑、失望、惶恐、怯懦,甚至也许还可能有的无助与绝望,并不因表现出了那些积极的东西而消失。
在无数个深夜,在众多的喧嚣与躁动背后,在可能不多的成功与喝彩之余,在克服、战胜那些困难和灾难之后,这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者说是融入血液根植骨髓的东西,总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于是,他常常会忧虑、会怀疑、会小心翼翼、会杞人忧天、会令那些肉体或精神正狂欢的人反感和嗤之以鼻。
我认为,悲观并不完全是一件负能量的事情。很多时候,一名积极的悲观主义者就像是那一盆迎头泼来的冷水。他的言论、思想及表现,可能会令人沉静下来,退去喧嚣与浮躁,多一点点的思考与醒悟。必须要承认的是,这年头,醒着的人不多,装睡的人不少,而那些人云亦云者、抱团相互利用的,则比比皆是。
这么说来,适度的悲观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比盲目的乐观要显得成熟、冷静和稳重。我说的并不是那种故作的深沉。那种做作的表演,或者表演的做作,都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
大概在四年前,我经常参加一些演讲比赛,获得过不少的荣誉。那时,在台上,聚于灯光之下,立于镜头之前,陶醉于掌声与喝彩之中,我口齿伶俐,思维敏捷,或激情澎湃,或情深意长。某次演讲完毕,我乘车归来,在黑暗的车厢里,突然间有一种深深的悲凉涌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身边的人还在说说笑笑,我突然间就异常难受起来。后来,我很少上台,尽管仍有不少时候内心还跃跃欲试。那一刹那的感觉是,这舞台上的一切,并不真实,那些斑斓与梦幻的东西,像是一场梦。生活是需要梦的,但不能全是梦,或者大部分是梦。
生活是什么呢?是短暂的青春,是易逝的年华,是吝啬的幸福,是反复无常的坎坷与磨难。
人活到中年,能看明白很多事情,也能明白不少的道理。尽管许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但其实我们并不愿去违背自己真正的内心。当然,在很多时候,我们的内心并不一定干净。
可能是酒醒了,可能是空调的声音太吵,也可能是屋檐的雨滴打遍栏杆,又是半夜醒来。我看了一下时钟,三点三十分,算是新年的凌晨吧。过去的一年里,我有时候也会在一场梦中醒来。这个梦是真正的梦,与那舞台上的并不一样。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有时候会觉得意犹未尽,有时候会觉得惶恐不安。哎,毕竟是美梦啊,大多是一种祝福。比如,祝你做个美梦。但是,一觉醒来,你并没有。
记得更早前,我身体不太好,经常会在睡着的时候做噩梦。等醒来时,常常会惊得一身冷汗。那种在梦境里挣脱不了、呐喊不出、求助不能的恐惧与绝望,其实大多来自白天的恐惧与绝望,来自身体对疾病的反应与回应。每次噩梦之后,我便按照别人教我的方法——砸碗、砸玻璃杯。从床上爬起来,到橱柜里找一只碗,对准墙角,或是一块石头,高高举起,再猛地用力砸去。“啪”的一声脆响,地上顿时满是破碎的瓷片或者玻璃片——让厄运见鬼去吧!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终于走了出来,不再砸碗。可在某些时候,我总还会心有余悸。这或许是苦难之根、悲观之源吧。
上天有时喜欢开玩笑,向前的路上有太多的未知与不可测。可知与可测的大概是,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终将离开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离开朋友,离开所谓的事业,离开挚爱的亲人。
一年又过去,一年又来临。当我们都还在的时候,当我们都还健康的时候,那我们就好好相爱而彼此珍重吧。
祝福不一定成真。但作为一名悲观主义者,我仍然要祝福,发自内心。祝好,祝快乐,祝平安。
大海也会是新的
空调房里,温暖似乎并不真实。我跑到阳台上透气。此时,已近中午。
室外,天空低沉,有薄雾浓云。空气潮湿,吸上一口,冷,但新鲜。这感觉,就像一条快枯竭的鱼遇上了一潭鲜活的水。
屋檐上仍有昨夜残留的雨滴,有一滴没一滴地落着,轻一声、重一声,打在铁质的栏杆上,发出清亮的响声。听上去,疼。伸手去,有透骨的凉。
远处,群山起伏,呈黛青色。山尖有闲云缥缈、游荡。那些山中,那些云雾深处,该会有小桥流水,会有几处人家。房子该是白墙、青瓦、桐油刷的木门,屋内或许会有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那红彤彤的炭火明亮,粉白的炭灰轻轻飞扬,起舞。细听,夹杂着毕毕剥剥的炸响,像是金属片拨动钢丝琴弦。
这样的温暖,它远比空调房里真实,熨帖,暖人血液与心扉。三五人围坐,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一旁,有几个小儿追逐嬉戏,发出朗朗笑声。厨房里,叮当作响,该是女人正在张罗一桌饭菜。
我有些走神。眼前,几只白鹭飞过。这潮湿与阴冷,并不能影响到它们的兴致与闲情。灰蒙蒙的云际之下,它们挥翅,起飞,然后再缓缓落下。起落之间,有一种难得的宁静与优雅之美。另一处,还有几只黑色的鸟儿。黑色也是可爱的啊。相对于白鹭,黑色的鸟儿们,习惯集体活动,忽地一下,它们一起起飞,又忽地一下,再一起落下。请原谅我,它们叫什么鸟来着?
它们啊,都是这冬日里的舞者,以及新年的生机。
近处的滩涂,积有雨水,这一滩、那一潭,大一块、小一块,星罗棋布。假如是有月亮的晚上,该是满地月潭吧。琴声呢?在何处?可惜了,我只会芦笙,只会铜管,不善琴弦。
水中该有鱼、有虾吧。它们负责为白鹭和那些黑色的鸟儿提供过冬的美食。还有,那些犹如芦苇般的杂草,前几日还半枯半黄,几日风雨后,如今已全都泛黄。海风起,他们相互摩挲、碰撞,发出沙沙沙的金属之声。它们是否会自己割痛自己,或者,这会不会是它们相互间的抚摸与安慰呢?
再抬头,还能望见诸多的高楼,它们屹立在几里之外的地方。我突然想到“树大招风”这个词,楼高是否也会招风呢?昨夜,海风呼呼作响,从玻璃门的缝隙里挤进来,它们是要来我的屋子里取暖吗?可苦了墙上的空调,一整个晚上,它都没能歇一口气,呼啦啦的,吹个不停。
寒气渐渐从脚底升起来,保暖鞋似乎不太管用。我大概算是一个体瘦且柔弱的人吧。每到冬天,我喜欢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因此,我常会被那些自带保暖脂肪的人笑话。有时候,他们面带近乎惊诧的表情,走到我的面前,让我不要动,然后,他们伸出一双肥硕的手,拉开我的衣链,掰起我的衣领,一件件地数起来:一、二、三、四、五。你不知道,越数到后面,他们的声音越大,腔调越拖越长,笑声也越来越欢愉。也好,假如这样能让你快乐,那你再数一遍吧。
想必,长肉这件事情,该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吧。吃、喝、睡、少想烦心事,用不了多久,脂肪就会厚起来,体格就会壮起来。可对于我来说,这事却并不简单。悲观主义者有几个是心宽体胖的呢,可总不能被冻死吧?于是,以一件件的衣物代替脂肪,是我寒冬里的生存指南。
同事们都回去过节了。其实,我也曾准备回去,回七百多公里外的家,家中有妻儿,连车票都买好了。可是啊,假期太短。怎样一个短法呢?我又突然想到手中的香烟。这假期啊,短得就像这香烟,点火,猛吸几口,就只剩几乎快要烫着手指的烟头了。为了不让烟头烫着,我又将票给退了回去。我的退票,想必可以给那些能轻松来回的人,或是那些不那么着急的人吧。
还想去看看附近的海。这一年里,我曾多次去看过涨潮,去看过那不知疲倦的波涛一遍遍冲刷着钢筋水泥浇筑的堤坝,去看过那起伏的潮水跌宕着漂浮不定的小船。我还去看过潮水一层层退去,大海由喧嚣变为宁静,变得暮气沉沉。这多像某些时候的我啊!疲惫不堪,夜深人静,我回到房间里,一层层地剥着衣物,瘫倒在床上,裸露着瘦弱的肉体,一动不动。
有些冷。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今天的海。我一定不能错过。过了今天,大海也将会是新的。想到这里,我又回到空调房里。等温暖了这双冰冷的脚后,我还会再次出门。
新年的鸟鸣
大街上,行人如织,车流如梭,热闹非凡。
理了个头发,花了一百大洋。不知什么时候,理发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从镜子里瞧了一眼自己,两鬓齐整,精神了些,我应该也是新的吧。
打一辆车回到住处。住处附近有一条长长的堤坝。堤坝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堤坝内是一片广袤的滩涂。滩涂上,建有光伏发电站,一块块蓝色的太阳能板立在那儿,气势有些恢宏。看这阵势,它们也想将自己化作堤外的蓝色波涛。
与大街的繁华和热闹比起来,除了呼呼的海风声外,这里再难听到其他声音了。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但夜幕尚未真正降临。不远处,有星星灯火隐隐闪烁,它们的夜的狂欢,拉开帷幕。
回到宿舍,耳边忽有鸟声传来。清脆、悦耳,节奏感极强,一声声、一句句,像是吉他的轮指,如钢琴的琶音。不,我该用笛声来形容它。悠长、高亢、辽阔、宽广;欢快、华丽、婉转、优美;吐音、花舌、滑音、剁音,颤音、打音、叠音、振音;忽强、忽弱,忽短促、忽悠长。它该是一名技巧多么精湛的笛手!
一只鸟儿,用柔软的舌头作为发声器官,用坚硬的嘴作为共鸣的腔体,当夜幕来临之时,在呼呼的海风中,演奏如歌的行板、快板,以及极板和飞板,哦,也许它是饶舌呢?
循着这明亮的声音,瞧去,只见距宿舍走廊不到十米的变压站的红色屋顶上,停着一只黄褐色的鸟儿。该是黄褐色吧?抱歉,由于近视,加之光线的原因,我并不能看清楚这只眼前的精灵。
拿出手机,拉近相机的焦距。镜头里,我看见了它。只是可惜了,我依旧叫不出它的名字来。我认得出燕子、麻雀、乌鸦、喜鹊、鹰、鸽子、白鹭,但我认不出它。它看起来有些肥壮与臃肿。或许是这样的身材,给予了它这样美妙动听的歌喉。是的,歌唱家们都会用腹腔与胸腔共鸣,比如,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
也或许是滩涂上可供它饱腹的小鱼小虾、螺蛳贝壳之类的东西太多吧。可是,肥一点,谁说不是另一种美呢?丰腴,多么诱人的一个词啊。想必,红屋顶大抵便是它的红地毯吧。它如一个身着旗袍的贵妇人,挺胸、收腹、翘臀,优雅地站立着。它很会摆pose,精致的头朝右边微侧,修长的尾巴朝左边伸去。它是为了摆拍,还是在呼唤另一只同伴?
它的腹部长满洁白的羽毛,从颈部一直到腹部,直至尾巴底部,加上那修长的尾巴,这多像是一件素净淡雅的白色礼服。可是,为什么不是羽绒服呢?没有一件羽绒服,这刺骨的冬天怎么扛得过去。
当我调试焦距,准备更清晰地拍它时,它停止了鸣叫。它闭嘴之后,我的耳边又只剩下这呼呼作响的风声了。哎,怪我,遇见美的东西,总想着多看一眼。多看一眼还不够,还总想将它摄入镜头,留着自己关起门来再仔细地品味与欣赏。我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个窥视者?
它一定是发现了我在偷拍它。假如,它正在演奏新年的交响,我这样的举动是不是冒犯了它,是不是打断了它呢?唉,我为何不能做一名老老实实的听众。
又过了一会儿,它“噗”的一声飞走了。它飞走的样子,依然那么高贵,那么优雅。
望着它一点点地消失在夜色里,站在走廊上的我,突然觉得有些遗憾起来——但愿它不会扫兴,但愿它明日再来。
读一首诗吧:元旦
那读一首常世儒翻译的墨西哥的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吧。新的一年,愿你不被尘世所累,愿你活成你自己想要的样子。
新年向未来敞开了门,
像语言那样洞开。
昨晚你说:
明天,
要写一些新的符号,
勾画一派新的景致;
在时间和纸上,
创作一首新的诗。
明天,
要重新创造世界的现实。
我很晚才睁开眼,
可一瞬间,
却听到阿兹台克人的呼吸,
看到了文化遗产高崖上崭露的,
地平线缝隙里透出的
无限时间的复始。
逝去的一年又重新返回,
它充满了我的房间,
溢出了我的门扉。
时间悄悄地,
已将一切恢复了旧貌:
街上的房子,
房子上的积雪,
积雪上的沉寂。
你曾睡在我的身旁,
时间使你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