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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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是一片海

1

这些年,因为工作原因,我走了不少地方。这次出差贵州,便是其一。

贵州简称“黔”或“贵”。这大概是我读小学时就知道的。小学四年级时,我们有地理课,地理老师曾教过我们一个口诀,比如“吉林吉长春,辽宁辽沈阳”,这个口诀读到贵州时,是“贵州贵贵阳”。贵州是省名,中间的贵为简称,贵阳则是省会城市。后来我又读过:“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这则典故出自唐柳宗元《三戒·黔之驴》,也就是成语“黔驴技穷”的来源。

我不太能理解的是,一个有着“贵”之名的省份,连简称“黔”亦与“钱”谐音,为何常常与“贫穷”这两个字沾上关系。前些年,曾听到过许多关于贵州的骇人听闻事件。如果说网上的这些消息尚不能给我关于贵州最直观的感受与印象,那这些年亲身接触过的那些来自贵州的员工,则以最真实的案例将所有的这一切都生动而形象地告诉了我。贵州常年在外务工的大概有一千多万人,他们大多分布在广东、浙江、江苏等沿海一带。我所在的单位里,有一百多号员工来自贵州的毕节、铜仁、六盘水、遵义、黔东南等地,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少数民族。

余兴忠便来自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他当年带着几十号老乡在车间里抛光。老板看他手里有人,便给他封了一个“车间主任”的头衔。他管理的车间,主要负责金属表面抛光处理。通过他们的手工打磨,将一件件表面粗糙暗淡的金属件,硬生生地磨出明晃晃的镜光来,可以照得见人影。这个过程需要用砂轮、麻轮来打磨。打磨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噪音与粉尘。车间的除尘设备极其简陋,除尘效果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几十台抛光机器轰隆隆转动起来,没一会儿工夫,车间里就灰尘翻滚,如云里雾里,昏天暗地。我曾在一篇《机器与手艺》的文章里详细地描写过这样的场景,它很难让人想到这样的一个车间正置身于某个沿海繁华城市的某个角落。

我妻子的外甥今年大学毕业后,来我单位上班。没多久,他就谈了一个贵州女朋友。那天我请他们吃饭,席间才知道这女孩儿其实今年已经考上了大学,但因家里太穷,交不起大学学费而不得不辍学。辍学回家后,跟着她的母亲一起来到我们厂里打工,她母亲在车间里干活,她做质检员负责验货。

这样的贵州人,这样的贵州现象,多少让我对贵州有了一些偏见。我想,如果是出差杭州、上海,或者北京、深圳,我可能会毫不犹豫。临出差前,我跟老板再三强调,这次到贵州招聘,极有可能招不到人,是不是考虑取消这次招工安排?但老板吃了秤砣铁了心,瞪了我一眼:没效果也要去!

2

从温州飞贵阳,然后乘机场大巴到贵阳北,再坐G2852到大方站。司机在头一天已经赶了过去,他正在那儿等我。

动车在高原上奔驰。车窗外,青山巍峨,连绵起伏。群山之上,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几朵白云优哉游哉,在山峦与天空交接处嬉戏。我刚从大方站走出来,一只蜜蜂便落在了我的手上。这只可爱的小精灵啊,该是多久以来与我这般亲密接触的小动物呢?我怕惊着它,用另一只手悄悄地取出手机,给它拍照,发朋友圈。

中秋节已过,桂花本该热烈奔放,十里飘香了。不过由于气候的异常,今年沿海一带的桂花并没有如期而至。杭州城里那些往年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桂花,今年也是悄无声息,不动声色,仿佛被热傻了般。

大方站的这只蜜蜂,“嗡嗡嗡”地朝我飞来,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就如刚才降落在龙洞堡机场的那架空客般,稳稳当当的。它一点也不胆怯,仿佛与我认识了很久一般。它“嗡嗡嗡”的声音,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吧。

三天后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大方县猫场镇那条陡峭的街上溜达时,突然间闻到了一阵阵清幽的桂花香气,那香气是那么的熟悉,然而却仿佛又有些不同。有哪些不同呢?清凉的夜色里,我深吸了一口这高原的花香——温州的桂花夹有海鲜味,杭州的桂花杂糅着江潮味,这里的桂花则有着高原的甘冽与奔放。

这也许是一只本地蜜蜂吧,它近水楼台,先我一步尝到了贵州的桂花花蕊,闻到了贵州的桂花香味,如今它尽地主之谊,热忱地欢迎我的到来。可我转念一想,它有没有可能像我一样也是从外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天,它来寻蜜,我来寻人。

司机的岳母家在大方县绿塘乡。他将岳母一家人送到家后,开了一辆租来的车来接我。与这只可爱的小蜜蜂恋恋不舍地告别后,我们便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工作。车子行驶在大方县神农大道上,从车窗里,我看到街道两旁挂着许多“劳务公司”“人力资源公司”的招牌。这些商机嗅觉灵敏的人,租间办公室,注册个公司,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台电脑,就可以将业务经营起来,他们给求职者介绍工作,给厂家招人,从中赚取介绍费和人头费。

我让司机停下车,循着这些招牌,拨通上面的电话,然后加了微信,将我们的招聘信息发了过去,等候他们的回复。在贵州,我先后找到类似这样的劳务公司有七八家。他们的回复也大致与我预料的差不多——这时候不好招人。他们说,该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不想出去的,你来找他,他也不愿意出门;其他留在家里的,也就是些老弱病残了。

9月23日,我们正好赶上了大方县绿塘乡的赶集。在乡里唯一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摊贩们支起帐篷,摆起了水果、山货、蔬菜、猪肉和一些日用品。地处大山深处的集市上,水果的品种竟如此丰富,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来自农村,老家在皖西南的一个小山村里,在我们老家几乎一年四季都很难看到水果,人们也很少有吃水果的习惯。这些摊位上水灵灵、花绿绿的水果,它们也许透露出某些信息——这里不再是从前的毕节,也更不是我印象中的毕节了。

我们将招聘的摊位设在进出集市的门口。窄小的街道上有餐馆、商店、信用社、卖摩托与电瓶车的店铺。几只音响正播放着流行乐曲,仿佛正给即将开始的集市热场。我们悬挂的招聘广告在山风的吹动下,呼呼作响,也仿佛在跟前来赶集的乡亲们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啊,我们从浙江来招工的,欢迎加入我们公司。

摆摊将近五个小时,真正前来咨询的人并没多少。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站在我们的招聘广告前,极其认真地看着,读着。也有些前来捣乱的,一个留着长胡须的中年人,骑着一辆摩托,他见我戴着墨镜,硬说我是算命的,非得让我给他算一卦。还有个中年男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时不时露出满嘴大黄牙来,他不屑地说:保底五千五谁给你干?八千我就去。

据司机讲,好些年前,贵州不少人外出后都被骗去做传销,有些人最后连命都没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我们这些陌生的外地人,在街头竖一广告说招人,他们当中多半是不会轻易相信的。在纳雍县化作乡赶集那天,路过的人们对着我和司机指指点点,那意思像是说,鬼才信你们呢。

这几天,我们驱车五千余公里,先后到了贵州毕节大方、纳雍、威宁、六盘水六枝特区、黔东南凯里、罗甸等地;拜访了大方县与纳雍县人社局;联系了绿塘乡、化作乡、云贵乡、麻江良田社区等乡村干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绿塘乡的妇女主任,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皮肤黝黑,扎着一个马尾辫,娇弱却又干练泼辣。她骑着一辆大摩托,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路飞奔,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发传单。发完传单后,还带着我们去她家做客,给我们炖起了土豆。

3

曹永兄说,在这样的大山里,翻过一座山是山,再翻过一座山依旧还是山,久而久之,你便会绝望,会暴躁,会抑郁。

我在贵州的大山里待的时间不到十天,尽管现在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省道、县道也遍及各地,每一个乡村都修通了水泥路,但我仍然能深深地体会到那种闭塞带来的绝望与焦虑,以及久而久之的麻木。司机负责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所经之处,我几乎没看到一块像样的平原。车窗外,除了山,还是山。

无论是山脉的气势,还是其形状,贵州的山与我老家的山是完全不一样的。或许每个地方的山都有自己的秉性吧。我的老家,也是重峦叠嶂,群山起伏,其中有一座最高的山峰叫罗汉尖,海拔一千一百余米,它刚好矗立在我家老屋的对面。小时候,我特别想去爬这座山,想爬到这座山的山顶上,去看看父亲经常跟我们讲到的那块飞机场。父亲神气十足地指着罗汉尖的最高处,绘声绘色地跟我们说:“那儿,就那儿,是一块比操场还要大的平地,当年打日本鬼子时,那里停过战斗机。你们知道什么是战斗机吗?”父亲瞟了我们一眼,继续指点江山:“‘噌’的一声,战机携着炮弹,直插云霄,拖着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敌人的上空,然后抛下炸弹,‘轰隆’一声,炸得鬼子们抱头鼠窜,血肉飞溅。”父亲一边说,一边比画着。

车窗外这一座座大山之上,又发生过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呢?1934年12月中旬,经历湘江之战后的红军,人数锐减,抵达湘黔边界时,毛泽东力主放弃原定进入湘西与第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黎平开会,接受了毛泽东的主张,决定向以遵义为中心的川黔边地区前进,使红军避免了覆亡的危险。遵义会议后,红军撤离遵义,在川黔滇边和贵州省内迂回穿插,创造战机,运动作战,最终摆脱了几十万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取得了战略转移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胜利。望着眼前这一座座连绵起伏的群山,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那隆隆的枪炮声,冲锋陷阵的号角声。

司机的小舅子熊三带着我们去了位于大方县绿塘乡境内的最高峰龙昌坪,龙昌坪海拔近两千五百米,是“罗汉尖”高度的两倍还不止。据熊三说,很久以前,观音菩萨曾带着她的弟子到龙昌坪避暑。炎炎烈日下,观音菩萨坐在山顶歇息,弟子们则在山间的小溪里嬉戏、洗裙子。弟子们将洗好的裙子晒在后山山梁上。可没多久,忽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观音菩萨只好带着弟子们草草离开,回到天庭,连当时弟子们洗晒的裙子也来不及收拾了。就在这场大雨过后,那些晒在山梁上的裙子一夜之间便变成了大山。眼前的大山,高低起伏,沟壑纵横,看起来像裙子的褶皱一样。熊三当起了导游,他指着观音菩萨乘凉的地方说,那个叫“观音山”;指着弟子们晒裙子的山梁说,那个叫“罗裙山”。

尽管熊三的讲述神乎其神,但我并没有真正感到眼前这座大山的神秘。大概是身临其境的缘故吧,除了几块石头形状有些怪异之外,龙昌坪就一丝不遮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山坡上生长了一些低矮的近乎贴着地表的绿植,很难见到稍高大一些的灌木,更别说参天的树木与森林了。整个贵州的大山,几乎也都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很少有树木。我不知道这是与高原土壤稀薄、雨水较少有关系,还是与当地村民的过度砍伐有关系。

如果常年置身于这样的大山之中,将会有怎样的体验呢?我的童年便是在大山里度过的。我那时从未见过大江大海,甚至连一条像样的河流也没见到过,我也从未去过五十公里开外的县城。父亲讲述的罗汉尖的那些故事,便构成了我童年无边无际的梦,它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我。那时的我,常常坐在家门口的门槛石上,望着那座就在眼前却无法企及的山峰发呆,出神。我那时常想,长大以后的我,可不可以征服这座山峰,可不可以看到山那边的县城,山外的长江和大海呢?

在毕节,我见到了曹永。他去年刚获得滇池年度文学大奖。我一篇三万余字的非虚构散文也正以《个人史》栏目在《滇池》连载。我们的话题从这里开始,但两个玩文字的人,关于文学并没有聊多久,我们的谈话很快转移到疾病、健康,以及营养保健上来。曹永兄看起来状态并不是很好,瘦削的脸庞有些发黑,眼珠也有些发黄。据他讲,这几年,他深受失眠的困扰,精神一直处于近乎崩溃与抑郁的边缘。我也跟他分享了一些我多年前那场疾病的经历。或许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远超过文学与写作吧。

不过,我们的谈话就如同贵州高原上那些绵延起伏的群山峰回路转一样,还是转回到文学上。曹永兄跟我说:“你也写小说吧,我正在构思一部小说呢。”说到这里时,我仿佛看到他那泛黄的眼珠里,突然闪出一道神奇的光芒来。

写作这件事情,不仅耗费精神,也耗费体力,实属一件折磨与消耗的苦差事。但纵使这样,不管尘世纷繁复杂,我们这些码字的人,心底隐隐约约总有一份坚持,并因此而有了一些韧劲和一些执着,我们常常因此而失眠、焦虑,某些时候还会表现出与这个时代、与社会脱节。

贵州山多,贵州作家也多。比如欧阳黔森、唐亚平、冉正万、王华、谢挺、戴冰、唐亚林等,在当代文坛上掀起一波波“贵州文学现象”。贵州的山或许给了贵州人出行不便,或许一度让贵州的经济落后于其他地方,但想必这样的山,也一定给了贵州作家们广阔的创作空间与非凡的创作灵感吧!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还将会孕育出多少才气十足的作家?还会书写出多少不为我们熟知的故事和传奇呢?

4

如果细想起来,这次贵州之行,最令我难忘的,恐怕还是我在大方县绿塘乡亲自体验了一回的“招魂”仪式。正万兄在一次采访中说到,巴蜀文化向南辐射,湘楚文化向西推演,它们在黔北高原相遇,形成了兼儒、释、道和巫颂,极具神秘感的文化。今天的贵州农村,巫文化依然盛行。

到大方县绿塘乡的第二天晚上,我刚好赶上司机的岳父一家给他们刚出狱的儿子熊二举行的“招魂”仪式。

夕阳渐渐沉下山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原白天的喧嚣像潮水一般退去,夜色里,群山之间,风生呼啸,其间又隐约传来声声野兽哀怨悠长的低嚎,和飞鸟倦怠的零星鸣叫。乡亲们纷纷赶到熊二家。他们看起来头发凌乱,面带尘土,样子显得有些邋遢,身上散发着阵阵汗味。饭桌上,摆了几只盘子,菜肴并不丰盛,都是些家常菜,熊三给大伙倒上了啤酒和米酒。最后端上来的,是用一只洗脸盆装得满满的酸菜汤。我尝了一小口,又酸又咸,险些吐了出来。司机跟我说,这可是当地最高的待客标准了。

晚饭过后,招魂仪式开始。人们在挂有祖宗牌位的堂屋里,摆上了香案,香炉里点起了蜡烛和香火,案台下放着一只火盆,有人不断往其中添烧纸钱。黄色的裱纸,在火苗的吞噬下,化作袅袅腾空的纸灰。前来参加招魂仪式的乡亲们分坐两旁。主持招魂仪式的是一名乡间巫师。他坐在左边的最上方,手持一只铙钹,叮叮当当敲打,口中念念有词。

堂屋里烛光闪烁,烟雾缭绕。熊二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烟,一言不发,闪烁的烛火让他瘦削的脸庞忽明忽暗。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身穿着一件戴帽的运动服,面色虔诚凝重,他的神情看上去与年龄完全不相符。他瘦弱细小的手臂里,端着一只竹篾编制的簸箕,簸箕上摆满了香火纸钱。跟随着的铙钹与咒语,他不断给祖宗牌位行鞠躬礼。

隔壁的厨房里,煤炉上的蒸锅里,几只鸡蛋正在热水中欢蹦乱跳。熊二的母亲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和着红薯粉,她们的动作十分熟练。和好的红薯粉被捏成一只只酒盅状,有大有小,其中大的四只,小的二十二只。“酒盅”做好后,要放进蒸笼里蒸熟成形。

蒸好的酒盅被端了过来,在香案上一字摆开,四只大的摆在了正中间的位置,两边分别是小一些的。一个乡亲给一些酒盅里倒上了菜油,然后分别插上纸卷的引子。道士竖起食指,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点燃酒盅。堂屋里,顿时变得亮堂起来,仿佛一片光明的世界。

熊二此时坐在香案前的一张小板凳上,仿佛此时才成为仪式的真正主角。巫师忽而手舞足蹈,忽而浑身颤抖,忽而紧闭双眼,忽而两目怒睁。堂屋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神秘而紧张起来。乡亲们一个个屏住呼吸,皆闭口不语,神情庄严肃穆。四个高矮不一的小孩,手中各持一根点燃的香烛,在熊二身前一字排开,他们跟着巫师的咒语声,“扑通”一声毫不犹豫下跪,接着“咣当咣当”,兴奋而虔诚地挨个儿朝熊二跪拜磕头。

多年前,熊二因五千块钱与人发生纠纷,冲动之下,操起手中的酒瓶将人打伤,因此背上官司,锒铛入狱。归来的熊二看起来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毛躁冲动,稳重了一些。列祖列宗在上,两旁是乡亲父老,熊二坐堂屋正中间,正接受一群稚嫩纯真、童心未泯的孩子的跪拜。

熊二有些控制不住,鼻子发酸,开始泪水涟涟。至此,我才明白这样的仪式,不仅仅是让熊二因入狱而丢失的“魂魄”重新回到村庄,回到祖宗的庇护之下,也许更是通过这样的仪式,让这些纯真稚嫩的孩子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告诉他——熊二,你不能再糊涂了,你该迷途知返了,你看看,你已是成年人,你眼前跪拜的这些孩子,是你的下一代,你身上有着多么重的担子,你肩上有着多么大的责任啊?

煮熟的鸡蛋上,写下了熊二的名字。巫师继续念念有词,他将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松开双手,在香烛前丢下竹卦。“吧嗒”一声,竹卦散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乡亲们一个个将头伸了过去,“哎,不是……”人群里发出一阵叹息来;“啊,是了,是了!”人群里又发出一阵惊呼来。

熊二的母亲静静地站在堂屋的门口,轻声地呼唤着“熊二……熊二……”这深情而又低怨的唤儿声啊,这位可怜巴巴的母亲又何曾只在今晚这样的仪式上呼唤过呢?熊二被送进监狱的那些日子里,她又该在多少个夜晚哭干过眼泪,哭哑过嗓子呢?屋外的风呜呜作响,门口那棵老槐树被吹得哗哗作响。

一只毛色光滑艳丽、鸡冠硕大血红的公鸡登场。道士闭着双眼,竖起食指画起神秘的咒符来。公鸡被施了咒语后,在巫师的手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唯有两只豆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映着闪烁的烛光。在民间信仰中,雄鸡能牵引太阳,有驱邪通天的神性,鸡啼则与光明相辅相成。因此,在红白喜事、驱邪和占卜上,雄鸡便成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除了会在祭祀时用鸡还神外,古时民间还会用生鸡来代替死人拜堂,据说这样的做法至今在某些地方仍有保留。不过,要数最特别的,莫过于像今晚这样用鸡来辟邪和招魂了。

巫师继续手舞足蹈,他动作的频率越来越快,口中咒语的节奏也越来越快。接着,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去了鸡冠最高的那一块儿。可怜的公鸡“咯”了一声,仿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巫师便已完成了他的法术。堂屋内,除烛火闪烁扑腾,一片寂静。巫师捏着鸡冠,将鸡血挤到一个稻草人身上,挤到一碗清水中。“叮咚”,鸡血滴入清水中,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血丝在清水中晃动,像一条红色的丝绸随风舞动。巫师端起这碗血水,喝了一口,朝堂屋里的四角和稻草人喷了起来。

夜越来越深了,酒盅的菜油开始见底,油火开始摇曳,慢慢暗淡下来。熊二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散给乡亲们。“熊二,浪子回头金不换啊。”“二啊,涅槃重生再做人!”在震彻山林的鞭炮声里,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招魂仪式终于结束了。

民间传说人有三魂七魄,魂魄是人的本命精神所在。人的灵魂平时附于人体,当受到意外惊吓后,灵魂就会离体旁落,难以回归。有些人会因此而萎靡不振,精神恍惚,甚至卧床不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掉魂”。在迷信人的眼里,对“掉魂”者救治的唯一办法便是招魂。熊二经历了一段人生的坎坷与挫折,也算是“掉魂”了一回吧。不过,我在想,仪式上熊二眼里泛起涟涟泪花的那一刻,该是他真正洗心革面和重新做人的开始吧?

贵州瑰宝陆离,多附鬼气;民众性格保守,重神厚巫。虽然商业的气息在这里已经随处可见,但他们骨子里还依然保留着那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与文化。这些,或许便是他们的魂,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繁衍生息,延续命脉,与大自然,与这个世界独特的相处方式吧。

5

贵州可谓“地上千姿百态,地下无奇不有”。这里有举世闻名的黄果树瀑布,有如天空之城的梵净山,有气势磅礴的万峰林,有“中国溶洞之王”之美誉的织金洞等著名的旅游景点。利用工作之余,我抽空去了九洞天、黄果树瀑布和西江千家苗寨。九洞天的鬼斧神工,地下河流神出鬼没;黄果树的气势磅礴,千丈白练从天而降;千家苗寨的灯火辉煌,与苗家歌舞震撼的演出,都给了我非同一般的视觉盛宴与旅游体验,让我疲惫的身躯得以暂时歇息与舒缓。

当然,贵州最多的还是山。贵州的山峰,风姿各异,形态万千。在这里,每一座山峰,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造型,都有自己的高度,也都有自己的飞鸟与鸣虫,有自己的溪流与野花,有自己的天空与云朵。

因其数量之多,除了一些有名的,比如梵净山、韭菜坪、雷公山、花果山之外,对我来说,绝大部分都是无名的山峰。我曾给我的故乡那些没有名字的山峰取过名字,比如骑马石、笔架山、乳房山,可纵有再多丰富的词汇积累,再深厚的文化底蕴,在贵州遍地皆是、数也无法数清的群峰前,你一定会感到自己词穷,会觉得自己肤浅吧。

可是,尽管贵州的山峰或峻峭挺拔,或壁立千仞,或绵延起伏,令人叹为观止,令众多游客接踵而至,但对于它的喜爱、景仰、流连,似乎并不是我唯一的感受。当我颤颤巍巍爬上海拔两千五百米的龙昌坪时,看到那些贴着地面生长的植被,那些裸露的岩石层层叠叠,和那呼啸而来令我有些摇晃的山风,更多的是让我有些晕船的感觉。莫非,这山不是山?

谁说这一座座山峰它们不是那一朵朵浪花呢?你瞧,或巨浪滔天,或碧波荡漾。你再看,那些散落于群山之上,群山深处的村落,那些夜幕降临时闪烁的灯火,不正是那些朵朵浪花在阳光下的波光粼粼与夜幕下的渔火点点吗?

我对同事说,这里有亿万年的时光,这里是一片浩瀚而神秘的海洋。

而我,一个在这样的浪涛之上耳鸣、恶心、头晕、失眠、心率加快,甚至呼吸困难,有着几乎所有高原反应的陌生人,为何此刻心中竟有了一些别样的情感呢?是留恋不舍,还是想要尽快逃离?当我真的远离这里之后,我会在某些时候想起这蜿蜒曲折、九曲回肠的山路;想起这奇形怪状、或高或低的山峰;想起这些既淳朴善良,又彪悍野蛮的人吗?

临回来前的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整夜失眠。连续几天的奔波,五千里路云和月,让高原反应加剧。我躺在床上,除了上洗手间,尽量让自己保持不动。趴在床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身子底下的席梦思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腔体,“砰砰砰”,带着钢的声响。耳朵里,持续轰鸣,有尖锐的金属啸叫。我知道,在我脚底下的这片神奇的土地里,藏有大量的铜矿、煤矿和其他各种金属矿物质。

夜凉如水,我光着身子,分明感到有金属的凉意正一寸寸渗入肌肤。我裹上被子,将自己隐藏起来。我疲惫的身躯,被这些看不见的金属磁场包围与裹挟着,它们虚幻缥缈,却又真实存在,令我几乎不能挣脱与反抗。相对于冰冷坚硬的金属,身上被子里的棉花是柔软的,白天那些耀眼的阳光也许正钻入其中。

口渴难耐,起来烧一壶水。我突然想起,这一连几天,在贵州的群山之间,我几乎没有看到水,没有看到一条像样的河流,我所经之处仿佛是一片饥渴而焦灼的土地,正等待着雨露甘霖的降临。但我知道,就在这些几乎光秃秃的群山之下,拥有着巨大的地下水系。九洞天里深藏于地下的暗流,是它纵横的血脉;黄果树瀑布,是它伟大的交响。插上电源,水壶里发出吱吱的响声来,我的耳边又仿佛响起那汹涌的暗流,那震彻山谷从天而降的瀑布。

6

贵州何止是山,贵州是一片海啊。贵州是人海,是山海,是文海,是景海,是巫海,是红色革命的海,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一片大海啊。在贵州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我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渔技平庸的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