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橘子的人
他右手拿着一个橘子。橘子不大不小,一只手刚刚握着,仿佛这只橘子就是为了他的手掌而生。他习惯左手拿橘子,右手剥皮。不过,他今天用的是右手拿橘子,自然而然,剥皮的任务便落到了左手。他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朝橘子的底部掐去。他习惯大拇指和小拇指留指甲,他觉得这四个手指头留一些指甲,可以解决很多事情,比如这会儿工夫他要拿它们来剥橘子皮,比如有时候他还会拿它在饭后剔剔牙齿缝里的韭菜,或者偶尔吃一次肉而被塞在牙缝里的残渣。他其实很喜欢打篮球,这决定了他不能留手指甲。但为了生活上的方便,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做出了一些平衡,将其他的指甲统统给铰掉了,直铰到露出手指头的肉为止。
橘子皮很薄,只需稍稍用力,这指甲便具有了刀的威力与锋芒。薄薄的这一层橘皮,是橘肉保持新鲜的守护神,只要它还在,这橘肉便可以新鲜着,保持充足的水分。当然,在这年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水果到处都是,许多商家为了让水果有个好的卖相,都会在水果的表皮上喷一层蜡。但他手里头的橘子不一样,这些橘子,是他从临海涌泉一个熟人那里买来的,据说曾经是贡橘。
他剥橘子的手法如此熟练,看得出他是经常吃橘子的人。凡事都是这样,熟能生巧,剥橘子也不例外。不着急时,他细腻的手法,可以将一只橘子的皮完整地剥开。新鲜的橘子剥开后,娇嫩的橘肉,黄里透红,像年轻女子凝脂般的肌肤。
等橘肉吃完,再将这橘皮用针线穿上,便可以做小时候那篇课文里的“小桔灯”了。只不过,近来他早就没有这份雅兴和耐心。桌上已经堆满了一大堆橘子皮,这些橘子皮,大一块小一块,黄白相间,凌乱地堆放在桌子上,有些已经长出绿色的霉斑来。他并没有打算将它们扔进垃圾桶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将吃完的橘子皮一直留着,或许是他想做点陈皮留着当中药吧,但这么多年来,并没有见过他真的用留下来的这些“陈皮”泡过茶水。
他将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插进橘子底部。这动作是那么的熟练,指甲插进去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脆响,也许橘子皮真的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也许这只是他的一种幻觉而已。橘子的底部,迅即豁出一道小小的口子来。这道小小的口子,是一个橘子成为他腹中之物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接着,只见他拽起橘皮的一角,朝外一拎,“吱”的一声,橘皮便被撕开了。对了,这“吱”的声音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仍是他耳朵里的幻觉。
这样的剥法,其实挺斯文的。对待一只橘子如此斯文的人,一定有一颗温柔的心。只不过,这样的斯文并不多见。这段时间,他的做法往往比较粗鲁,有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意思,最粗鲁的做法是,拿起一个橘子,直接将它掰成两半,一分为二。
他一边吃着橘子,一边看着窗外。此时的窗外,天气阴沉、湿冷,没有一丝风。不远处,灰暗的群山,隐没在淡淡的雾霭里。近处,几株高大的水杉挺立,一动不动,树梢上,残留着些稀稀疏疏的红叶。如果他是一名画手,应该只需几笔便可以描摹出一幅深冬萧瑟的山水画卷来。说起画卷,他想起了那幅闻名于世的山水画《富春山居图》。他此刻所处的位置,便离富春江不远,离杭州市区,坐最快的一趟公交车,需要一个小时的样子。但他并没有见到过真的《富春山居图》,他对画素来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之所以对这个地方产生浓厚的兴趣,是因为一篇题为《与朱元思书》的短文,他至今还能背出一小段来: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不过,等他真的来到这里后,他发现这些景物,或许永远只是存在于诗词歌赋里。扳着指头一数,来这里已经三个月了,他几乎天天加班,有时候要到晚上十点才能结束一天琐碎的工作,他根本就抽不出时间去现实中的富春江边走一走、逛一逛。
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对面是一处居民区。十几幢两层或三层的铺着青色琉璃瓦的小洋房,以大致朝南的方向,错落在那些水杉和那几株枝叶茂盛的樟树间。他的宿舍在四楼,窗户正对着这个居民小区。不能叫小区吧,或许就是一个村落。在如今的城市里,哪里还会有如此随性的建筑呢?除了群山、房屋、水杉,和不落叶的樟树,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几根黑色的电缆了。这几根电缆横穿窗前,像极了音乐书上的五线谱,只不过电缆有六根而已(六线谱也有,比如吉他谱)。有时候,在这线谱之上,会有几只麻雀之类的鸟儿停了过来,在上面充当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切分音、附点音符等等。他曾吹过小号和萨克斯,识得那些在别人眼里蝌蚪一般的五线谱。就在今天早上,他还收到几条微信,微信是他过去的一个学生发来的,学生给他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一段《赛马》的小号独奏曲,莽莽的草原上,一群骑手扬着马鞭,正在飞快地奔驰着。学生在微信里说,老师,看到这个视频,让我忆起您是有号之人。是的,他曾经有过一把小号,星海牌的,是他当年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从市里面买回来的。他曾在不同的场合将这把小号吹得雄壮有力、千回百转,或者缠绵婉转、如泣如诉。
可现在,他早就没吹小号了,连前些年他重新学过的萨克斯也不吹了。哪里抽得出时间来呢?这一天天忙得像一条狗似的,浑身都散了架一般,感觉这一身骨头都快要不属于他自己了。这个冬天,他刚从温州来到这里。这两座城市,虽说距离并不遥远,最快的动车只需两个小时便可以到达,但是,两地的气候却迥然不同。来这里之前,他在温州生活了整整十年,他早就习惯了温州的气候与饮食。温州在更南一些的地方,靠海,属海洋性气候,昼夜温差并不大,冬天也不太冷。这里的地理位置靠北一些,一到冬天就潮湿阴冷,出门寒风呼呼叫,回到屋里仿佛掉入冰窖。为了御寒,他已经将几乎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比如保暖内衣、毛衣、羽绒服等等。尽管这样,他仍然常常觉得冻得不行。这一身用来保暖的衣物,在给了他温暖的同时,也给了他沉重的压力,让他有些不堪重负。
他剥了一瓣橘子丢进嘴里。橘子很甜,仿佛可以暂时缓解一些胃中的不舒服。看着窗外,他突然想起,那天他走在一条小径上,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他快要承受不了这一身的衣物。肉身沉重,让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在很早前,他曾买过一款衣架,很细很软的那种,除了晾晒极薄的内衣或袜子外,它几乎不能承受更重一些的衣物了。有一次,他用这副衣架来晾晒一件刚洗过的外套。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它能被委以重任,哪怕它可能会因此而发生一些形变。他想,待衣服晾干之后,只要他施以其妙手回春之术,拉拉扯扯,扭扭捏捏,修复一下,衣架仍可以恢复从前的青春容颜。他正是怀着这样的想法,用它来晾晒这件刚洗过的外套的。当然,他有这样的想法,还因为那会儿他可能实在没找出比其更粗壮、更有力、更值得信赖和托付的衣架罢了。当他从塑料桶里取出那件湿漉漉的,甚至还滴滴答答挂着水珠的外套,将这副衣架套进去,然后拎起来挂上晾衣竿时,他还对它投以无比信任的眼神——它定不会辜负他的嘱托。不就是一件外套吗?
可就当他拎着它,将它挂上晾衣竿的一刹那,这副衣架终究还是令他大失所望。刚洗好的衣服从衣架里迅速脱落,“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沾染了一身的灰尘。那副瘦弱的衣架,在重力的作用下,早已彻底扭曲、变形,完全变了模样,只见它在晾衣竿上转了几圈,做了几个体操里的“单臂大回环”动作之后,“叮咚”一声,跌落到刚掉在地面的外套上。这情景看上去,仿佛有影视剧里殉情的人双双坠入深涧或者悬崖的悲壮。
他想,或许,他这身体现在便是那副衣架了。在很早以前,他曾经对他的身体充满期待,充满信任,这些年来,尽管经历了一场大病,但他仍对他的身体有着兄弟般的信赖,并始终对它委以“重任”,漂泊,打拼,在不同的城市游走,全靠着这一副身子。不过近来,他越来越觉得,身体的老化,正以他不敢想象的速度在加速。一身衣服的重压之下,他仿佛能听到骨骼在吱吱作响。
他又剥了一瓣橘子。这一瓣橘子,像一枚上弦月。对了,再过几天,月亮又会再圆一次。想到月圆,他几乎有些不忍将这枚上弦月塞进嘴里。在同事的指点下,他找到了一个中医诊所。诊所里只有一名退休的女中医,女中医是山东人,那口音他非常熟悉。这几年他常去山东出差,他能听得出这声音里有齐鲁大地的辽阔气势。女中医给人把脉、针灸、拔罐、开方子。在没有加班的一天晚上,他趁着夜色,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找到了这家诊所。在那张用来拔火罐的床上,他脱光了上衣,光着上身,将头对着那个圆孔,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头已经被放了血的猪一样。背上被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罐子,取暖灯对着他的背部,他感觉浑身有一股暖流。约莫二十分钟的样子,这名女中医将他背上的罐子取了下来,跟他说,你看,这里都发黑了,这说明啊,你身体内的寒气太重。接着,这名女中医又给他扎了几针。那细细的银针从他的脖子上、肩膀上“吱”的一声(这或许是幻觉),扎了进去,短暂的酸胀之后,他的身体变得轻盈了一些。
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神奇。他这副身体,从外形上看,身材保持良好,没有肚腩,没有多余的赘肉,也没有任何的畸形。但如果掀开他一层层的衣服,你便能看到浑身的伤痕。腹股沟部,有一块硕大的伤疤。这块伤疤,或许是他这一生命运多舛的开始。现在,除了这块别人难以看到的伤疤之外,他的背部又添了许多新的疤痕。那天,女中医在给他拔罐时,着实被他背部的伤疤惊着了。她用山东口音大声地问道,你这背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啊?他经常会将医生吓得一惊一乍,吓出一身冷汗来。比如上回体检,他的舒张压高得吓了那位医生一跳,让那名医生怀疑他手中的血压计是不是出了问题,量了一遍,又量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跟他说,你得赶快住院。接着,做腹部彩超的医生又为他的肚子惊慌失措、大汗淋漓。医生拿着那只探头,在他瘦弱的肚子上到处游走,那凉丝丝的B超液体在他肚子上涂得到处都是,可医生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他那该死的脾脏。他那该死的脾脏,当年可是多么的嚣张疯狂啊。他现在依旧记得,他的脾脏当年在肚子里肿得像一只充满气的皮球。可如今,却不知为何突然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它到何处归隐了——他是一个没有脾脏的人。中医说,脾与胃同受水谷,输布精微,为生命动力之源,故称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这些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瘦弱,免疫力越来越差,极有可能便是因为这消失的脾脏。
那块烧饼在胃里一直折腾着。昨夜,他并没有睡好。今天是个周末,本来他被领导安排去加班,但他并不想去。他的那位女领导一大早又给他发来了微信,但此刻他不想理她,便权作没有看见。不过,其实躺在床上,他也并不能睡着,这该死的生物钟早已定时将他闹醒。
一连几天以来,他早上穿好衣服,起床,干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拉开窗帘。这一块窗帘,刚好将郊区零星的灯光遮挡在外边,让他在黑夜里有一块可以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只有将窗帘拉上的时候,他才会觉得有一点点家的感觉。房子与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差,马路上叮叮当当破路机的声音,深夜大货车的轰隆声,村庄里的狗吠声,清晨一两声孤独的鸡鸣,都能穿墙而过,进入他的耳朵。除了这些声音,他的耳朵里,现在还常年住着一只“蟋蟀”,也可能是两只、三只。这些该死的蟋蟀,将他的耳朵当成了它们的乐园,当成了它们的游戏场所,它们在他的耳朵里歌唱、诵读、弹奏。他常常想用一支棉签将这些蟋蟀掏出来,但并不管用,蟋蟀们避而不见——只闻其声,不见其身。
他又剥了一瓣橘子,他的嘴中开始有了橘子的甘甜与芳香。他拿起这瓣橘子,然后在眼前看了一眼,再放进嘴里,这一套小小的动作,仿佛让他看见了那许久不见的阳光。这些天,天一直阴沉着,他总希望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时,能够看到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扑面而来。他太需要阳光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在这样一座远离中心的小城,他特别渴望这样的温暖与光亮。房间里有空调,但是他极少使用,或者说根本没用过,这主要是因为电费太贵,需要一块多一度,一个月,他仅仅开一只电灯,给手机充电,外加烧些热水洗澡,便要花去三百多元的电费,一个月三百,一年便是三千六百块。另外,使用空调取暖,还会让空气变得干燥起来。他的鼻孔近来常会因干燥而出血。还有,他的右眼因为多年前那场疾病而干涩,因为放疗而堵塞了泪腺。那名女中医跟他说,她曾经也有一只眼睛睁不开,她说,这是上天让她不要老打抱不平,让她对看不惯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他想想,这其实多么像在说他啊。
但这几天,每次拉开窗帘时,他总是失望。几乎每个清晨,这天空都像有人欠它什么似的,乌青着一张脸。那几根从窗户前横穿而过的电缆上,挂着一串串泪滴,可能是寒露凝结而成的,也或许是昨夜淅沥的雨水吧。他竟有些为这样的水珠担心起来。在半空之中,除了这根电缆,它们便再无依托,它们随时都可能会掉落,或者被风吹干,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掉落的疼,或者被风干的疼,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得到呢?不知道为何,他变得越来越脆弱起来,有时为一只鸟儿,有时为一只秋虫,或者有时为一个正在遭受疾病或者灾难的陌生人。
不过,他也有不脆弱的时候,就在昨天,他为这一串露珠写过这样的几行诗句:
黑夜里,是谁
偷偷给电缆戴上一串珍珠
——可谁稀罕呢?
她说,若是真爱她
那请再冰冷一些吧
0度,或以下
她需要的是一串钻石
生活不就是如此实际和冰冷吗?他想了想,又将一瓣橘子放入嘴中。就在他写下这几行诗句后,有两只鸟儿,黑色的,以极快的速度在窗前一晃而过,这样的飞翔,像闪电。他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鸟。就在前几天,他从窗户里看到,某个屋顶上,有一对灰色的斑鸠正在那里嬉戏,也可能它们正在热恋之中吧。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在这样一个没有阳光的冬天,两只鸟儿的相爱、拥抱、亲吻,显得多么有必要啊。
他曾认识不少的鸟儿。他第一次看到斑鸠,还是很早以前。那时,他还住在山里面。在大山里面,麻雀、燕子、老鹰、乌鸦、喜鹊,还有斑鸠,都是最常见的鸟儿。这些鸟里面,他最喜欢燕子,双双栖飞,在屋檐下的木梁上筑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是那么恩爱;他也喜欢喜鹊,大人们都说,喜鹊叫,喜事到,谁不稀罕喜事呢?他最不喜欢的鸟便是乌鸦了,只要乌鸦在村头的树上叫几声,过不了几天,村里必定会有人死去。他记得有一年,那只该死的乌鸦老是在村头叫唤,吓得大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有,他也不喜欢老鹰。老鹰的到来,往往都会预示着一顿毒打的到来。在那狭窄的天空之上,老鹰盘旋,趁人们不注意,突然像利箭一般射了下来,然后,便只听得一群刚才还在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鸡们咯咯咯大喊大叫,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等到夜幕降临,他数着鸡进窠时,这才发现少了一只,而且是家里最能下蛋的那只。母亲在油灯下叹起气来。哎,这发瘟的鹞鹰。母亲将老鹰称作鹞鹰。父亲则抄起一个木棍,照着他的屁股便抡了过来。
大半天过去了,挂在这些黑色电缆上的露水一滴没多,也一滴没少。也许多了几滴,或者少了几滴吧,或许只是他没看清楚而已。他这双眼睛,早些年读书时,还一直保持着1.5的良好视力,当年老鹰在天空盘旋时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那时太贪玩罢了。并且,一只会下蛋的鸡,对于他的母亲,对于这样一个农村的家庭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并不太清楚。他那时眼睛如此之好,或许与他上学时并没有读多少书有很大的关系。这些年,他的工作是对着一台电脑,要写很多的报告,写很多的管理文件与资料,他靠这些琐碎而无新意的工作换得一份收入,借此养家糊口。除此之外,这些年他爱上了写作,也爱上了读书。他知道,这些事情并不能给他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改变,但读书和写字这样的事情,却常常让他废寝忘食,不畏严寒与酷暑。比如这会儿工夫,他的手脚早已冰凉,他正“噼噼啪啪”敲打着键盘。这个声音是真实的。他想要写一篇文字来。他其实并不太清楚,他能写出怎样的作品来,他将来能不能成为一名作家,但每当他坐在电脑前,双手敲击这快要敲烂了的键盘时,他的内心便会觉得无比地充盈——这大概是他最觉得有存在意义的时候了。
就在前不久,写作这件事算是回报了他,给了他许多的温暖与信心。他之前待过的温州,给了他当地文学领域里的一个最高奖项——“温州散文家奖”。协会除了给他颁发证书和水晶奖杯之外,还给了他一万元的奖金。他很久没有获得过这样的认可了,更是很久没有拿过这么多的奖金了。这笔奖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稍微缓解一下他目前经济上的窘困。比如那天,他终于舍得在菜市场上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块牛肉,花二十块钱买了一筐鸡蛋。
今天中午,他决定这一顿用没吃完的牛肉做一碗面条。面条是他常备的食物,他做面条的手艺非常不错。在面条里面,除了放几块牛肉,打上一个鸡蛋,他还会放些香菇、西红柿、山药、青菜、大蒜、葱、姜、芫荽之类。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常常吃得他满头大汗,甚至热泪盈眶起来。有时候,他觉得人生太孤单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去西湖边静坐发呆。他的妻子仿佛从来不能理解他的孤单。每次他打电话回去,他的妻子从来不会与他嘘寒问暖,他偶尔回家,他的妻子也从来不会给他做一顿好吃的补补身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他知道,这与他多年前的那场疾病有关,也与他这些年疏于照顾自己的身体有关。他的母亲给他打电话,总会在电话那头跟他说,你要晓得自己照顾自己啊——自己照顾自己,还是他的母亲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小时候,他舍不得吃东西,现在仍旧舍不得吃。他默念着母亲的这句话,他想,在这一碗面条里,放上几块牛肉,打上一个荷包蛋,便是母亲说的照顾自己吧。
寒冷让他打了个喷嚏。他去衣橱里再取了一件外套来,披在了肩上。这一件外套,再一次增加了身上衣服的重量,但也让他的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他的脚有些发麻,他使劲地在地板上蹬了几下。对了,就在桌子底下,有一个纸箱子,纸箱里便是他快要吃完的橘子。他曾经为这橘子写过一篇几千字的文章,发表在一本杂志上。的确,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橘子了。这也的确是他最喜欢吃的水果了。他并不是不吃其他的水果,比如苹果、桃、梨,他都吃,但是他却常常嫌削皮太麻烦。他甚至为了吃这类需要削皮的水果,专门去买了一把刀,买了一个削皮器,但这些东西,到最后常常变成了一个摆设而已。
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与一同获奖的那位写小说的兄弟是多么的类似。那位写小说的兄弟也是只喜欢吃可以直接剥皮的水果,比如橘子、香蕉。只不过,他和他比起来,将范围再缩小了一些,他仅仅喜欢吃橘子而已,他甚至从未买过香蕉。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种弯弯的,可以直接剥皮的水果一点兴趣也没有。
现在,要跟你说一下,他吃的这种橘子。这橘子产自临海涌泉,因此它被称作“涌泉蜜橘”。之所以叫“蜜橘”,是因为这橘子确实甜得几乎像蜜一样,不过,它的甜味并不像蜜那样浓稠,更多的是一种水果的自然甘甜。生活太苦了,有时真需要这样的甘甜来滋润一下,来安抚一下,来慰藉一下。昨天晚上,他加班到九点,前天晚上他也加班到了九点,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能正常下班了。其实,这样习惯性的加班,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工作任务真有这般繁忙。
昨天加班后,食堂早就关门了,附近也找不出一家小吃店来。一名同事买了一袋烧饼回来。见到那袋烧饼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有些发晕。他抓起烧饼往嘴里面塞,囫囵吞饼。没几分钟,一只鞋底般大小的烧饼便进了他的肚子。但是,那只硬邦邦的烧饼,仿佛仍停留在他的胃里面。或许只有这只“鞋底”知道,这也极有可能是他周六的早餐,于是,它便一直停在胃囊里,迟迟不愿进入到小肠与大肠里去。今天一早起来,它还在胸口处,在胃囊里,他感觉有些硌得慌。这时候,多么希望有一个甘甜的橘子能够润滑一下这可怜的胃囊啊。
他弯腰,从纸箱里取出一个橘子来。橘子不大不小,刚好一只手握着。黄色的橘皮,已经渐渐失去了刚买回来时的那种光泽,但看上去,依旧温润无比。这样的温润,对于这个吃橘子的人,在这个阴冷灰暗的冬天里,仿佛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暖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