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哲学
1
我在微信里跟冯娟说:如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涌泉看看橘园。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叫冯娟。冯娟是我在快递单上看到的寄件人的名字。我到底该用“她”还是“他”来指代冯娟,我也并不太确定。当然,从这个名字来推断,冯娟应该是一名女生了。不过,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绝对的呢?就比如我的名字“敏”,被人误以为我是个“美女”不知道该有多少回了。
加上冯娟的微信,应该有六七年的样子。六七年前,我还在温州一家单位里谋份差事。经朋友介绍,我第一次从她那里买了蜜橘。这种未见其人,却能够进行交易的,除了因为网络发达提供了便捷之外,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信任这个东西很奇怪,无需任何华丽的辞藻和语言,而在乎真真切切的实际行动。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信任,在连冯娟是“他”或是“她”都不能确认的情况下,每年蜜橘上市时,我都会找她买些,或者自己吃,或者赠送友人。尽管买了她这么多年的蜜橘,可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她并不叫冯娟。我一直给她备注的是“涌泉蜜橘”。
我用的是“橘”,而不是“桔”。我莫名地就喜欢上“橘”这个汉字来。实话说,“橘”无论是写起来,还是看起来,都要多些韵味与意境。《说文解字》载,橘,果出江南,树碧而冬生。而桔为桔梗,是一种中药材。很明显,“橘”并非“桔”,而“桔”则更不是“橘”了。这样的不同,在《康熙字典》里也能找到一些依据。在《康熙字典》里,“橘”为“居聿切”,而“桔”为“古屑切”。其音,其义,两个字可谓泾渭分明。
可在《陶庵梦忆》里,这“橘”仍写作“桔”。《陶庵梦忆》是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的散文集。张岱所在的年代,算起来应该早于《康熙字典》的出版时间了。张岱在《陶庵梦忆》卷四《方物》里这样写道:“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福建则福桔、福桔饼……塘栖蜜桔……”,又在《陶庵梦忆》卷五《樊江陈氏桔》里再次写到“树谢桔百株……”,仅这“桔”字,就先后出现了四次之多。《陶庵梦忆》成书于1644年之后,直至乾隆四十年,即公元1775年才正式出版。《康熙字典》成书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
啰里啰唆地说了半天“橘”和“桔”,算是题外话。自打吃了涌泉蜜橘之后,我已经为她写过两篇文章了。我习惯用“她”这样的代词来指代涌泉的蜜橘、我总觉得,这蜜橘如有前世,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这两篇橘文,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各有六七千字的样子,给我换了不少买橘钱。《橘事》发表在《黄河文学》上,《吃橘子的人》发表在《天津文学》上。这两份刊物厚爱我,将不少的版面留给我,留给我絮絮叨叨地说一种水果,留给我说与这种水果的几段奇闻逸事。若加上今天要写的,算是“橘子三部曲”了。
我不禁暗自笑了出来。对于一个并没有多大创作梦想的人,竟然要为一种水果写“三部曲”,这的确是一件有些搞笑而又有些挑战的事情。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小小的激动。
虽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脚步永不停歇,可社会的发展并不一定就是一直在进步。而冯娟是她,还是他,并不重要。我们为人处世,许多时候,就像这卖橘子这件事,信任远比黄金重要。
2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矫情,抑或这是不是有点俗气?因为吃了涌泉的蜜橘,除了要写“橘子三部曲”之外,竟然有了要去涌泉看橘园的想法。想起前些年流行的伤感文学,大概都是这样子的。比如,你哪天突然想去某座城市,实际上并不是这座城市真的让你想念,只是因为这座城市里的某个人,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一眼,就让你念念不忘,就让你朝思暮想而已。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单位里搞团建,我曾带着同事们一起去过临海,登临过临海的古长城。始建于晋朝的古长城东起揽胜门,沿北固山山脊逶迤至烟霞阁,于山岩陡峭间直抵灵江东岸,延伸至巾山西麓,依山就势,俯视大江,矫若巨龙,壮观不已。走在这一块块印记历史的青砖之上,耳边仿佛传来当年抗击倭寇的旌旗猎猎与鼓角齐鸣。人们因八达岭长城在建造时参考了临海古长城的技术,故又称其为“江南八达岭”,只是这江南八达岭与雄浑苍凉的八达岭比起来,秀气不少,柔情许多。
椒江出口就是台州湾。台州湾外,除了星罗棋布的岛屿,就是广袤无边的东海了。椒江据说是因形似辣椒而得名。可在我看来,椒江并不像辣椒,倒如同一只巨大的喇叭。这喇叭弯弯绕绕,九曲回肠,口径由小变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临海大地上或汩汩,或咆哮,对着那片蔚蓝的大海,吹奏出一曲曲临海人改天换地、扬帆远航的壮丽动人的歌谣来。
溯椒江而上约三十公里,是为灵江。许多江河,在不同的位置,往往会被赋予不同的名称,比如钱塘江,它的上游是新安江,中游为富春江,到了杭州才被叫作钱塘江。椒江也不例外,其上游为永安溪、始丰溪,中游是灵江。灵江流经蜜橘产地涌泉镇。冯娟的家就在涌泉镇一个叫作“前路”的村庄里。那次去临海游玩仓促,我没能来得及去到涌泉。后来也有事从临海经过,但终究还是没能停车下来,橘园自然是没能看成。
冯娟的朋友圈是我极少数没有屏蔽的做微商的朋友圈之一。她也许算不得真正的微商,自家种的东西,自己在微信上卖,这无可厚非,喜欢就关注下单,觉得打扰到自己屏蔽或删除掉也行。不像那些满天飞的视频直播带货,管他网络达人也好,明星大咖也罢,常常推送给你,这总让我觉得讨厌得很。我平时因为工作忙,买东西基本靠网购,但说实话,我几乎从不通过直播带货买东西,就连红极一时的“东方甄选”也不例外。
在冯娟的朋友圈里,我看到过她家的橘园。橘园在崇山峻岭之间,若是清晨,烟波浩渺,雾气氤氲,如同仙境一般。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我严重怀疑李清照在江浙一带时,特别喜欢登山,否则,怎能写下如此精彩的诗句呢?一排排橘树,在梯田般的山坡上,层层叠叠,葳蕤葱绿,整齐而又不失错落,兼具工艺和自然之美。
沿海一带的山,因靠近海,常年被海风吹拂侵蚀,风化往往较为严重,水土流失得厉害。我所见过的,比如温州的大龙山、乐清的雁荡山,这些山多半以裸露的石头为主,其间丛生点缀的绿植,多半生存艰辛不易。为了活着,它们必须将根须牢牢地扎进那些极其稀薄的土壤里,甚至直接裸露在岩石之上,它们竭尽全力汲取养分,努力向上生长。
涌泉的蜜橘树便生长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可想而知要结出一树橘红的灯笼般的果实来,橘树的根、枝干,该如何专注,又做了多大的牺牲和努力。这世间,唯有心无旁骛,唯有誓不罢休,才能做好一件事情。每年到了立冬季节,橘树结满枝头的橘子,犹如一只只橘红色的小灯笼,挂在碧绿的橘树上,像是给橘树缠绕上了一串串霓虹闪烁的灯泡,让冬日略显萧瑟的山间多了一份温暖与诗意来。
涌泉离台州湾很近,橘园算是近水楼台。虽山上的泥土并不丰饶,但因水汽雾气足,橘树的根系与枝叶皆可汲取其精华,一点点地积攒,终于酝酿出蜜橘甜蜜的汁水来。层叠的橘园就在这些向阳的山坡上静静地生长着,一株株橘树素心若雪,观潮听海,迎来一轮轮朝阳与落日,送走一年年冬夏与春秋。
我想,涌泉蜜橘之所以肉质脆嫩,汁多化渣,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独特的地理位置、光照和气候条件,也就是所谓的环境。人都是环境的产物,何况一种水果呢?另外,这橘子不经风霜雨雪的拷打,绝不轻易上市,其味道如此甜美,想必该是理所当然的了。
3
文人墨客中,喜欢橘子的实在太多了。除了前文说的张岱,苏轼也是。他在《浣溪沙·咏橘》里写道:“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剥开橘皮,芳香的油腺如雾般喷溅;初尝新橘,汁水在齿舌间如泉般流淌。橘子的色香味,跃然纸上。可这还不够,最妙的是“吴姬三日手犹香”这句。除了苏轼,白居易、孟浩然、陆龟蒙、柳宗元等,都曾为橘子写下过精妙绝伦的诗句。在重庆奉节,杜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橘官”。杜甫弃官入川后,于公元766年,来到了西南重镇夔州,见“此邦千树橘”,心血来潮,置地四十亩作橘园。这阔绰的手笔,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啊。“春日清江岸,千甘二顷园”说的就是他种橘子的事情。“茅斋依橘柚,清切露华新”说的还是他瀼西草堂周边的柑橘林。橘官是杜甫为数不多的官职里最接地气的官职,更是杜甫的另一种荣耀。只是他老人家的橘官没当多久,便“每依北斗望京华”,那忧国忧民的老毛病又犯了。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写橘,对橘的赞美,并以橘自喻,还应该是屈夫子。屈夫子认为橘树是天地间最美好的树,橘不仅“精色内白”“文章烂兮”,而且它还“深固难徙,廓其无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其坚贞、忠诚与操守,让他认为“可师长兮”,并“置以为像兮”。
俞平伯、朱自清都写过橘子。俞平伯在《打橘子》里提到过塘栖蜜橘,写的是黄岩蜜橘。黄岩和涌泉,背山而靠,隔江相望,距离二十公里左右,橘种并不一样,早些年黄岩蜜橘名气大,现如今日渐式微,早已没落成极其普通的橘子了,在浙江满大街都是,开着小货车的橘贩子,用一只录音喇叭反复地叫喊:黄岩蜜橘,十块钱三斤,不好吃不要钱。《背影》中出现的橘子,是朱自清的父亲在南京浦口火车站临时买的,是何种品种作者也未曾交代,但想必肯定不是涌泉蜜橘了。
这么多的文人墨客都为橘子写过诗句,为何没有人给涌泉蜜橘写点什么呢?据《临海水土异物志》载:“鸡橘子,大如指,永宁界中有之。”这记载足能说明临海的柑橘栽培历史,可以溯及一千七百多年前。又有林昉《柑子记》载:“高宗宅钱塘,始贡台柑。”也就是说,在唐宋时,临海已经有进献贡橘的任务了。灿若星辰的大文豪们难道都没品尝过涌泉的蜜橘吗?这是他们的遗憾,还是涌泉蜜橘的遗憾呢?
噫,莫非天将降大任于我也?要将写涌泉蜜橘的任务交给我?我喋喋不休地张罗着给涌泉蜜橘写文字,真的难道是天意?只是可惜了,我这无名鼠辈,放在如今的文学界里,简直微不足道。人微言轻啊,就算真给橘子写了点什么,有谁能看得见、看得上呢?
前些日子,同在写作的朋友说,她涌泉朋友家的橘子丰收,但销路不好,正愁得慌。作家朋友知道我写过橘子,也许她读过我写的橘子,于是在微信里给我留言,让我再写写橘子。前几月,我刚来一家新单位,这家单位管理基础差,底子薄,为理顺各种关系,我不得不为此脱了一身皮,不说别的,每天步数至少两万五,实在没空闲,也没心思坐下来敲键盘。只好回复友人说:等我闲下来,一定再写一篇。我当时也许是随口一说而已。这随口一说,似乎成了我无法逃脱的一个魔咒。这几日,脑子里时常想着橘子的事情,有点闲工夫,就开始琢磨怎样写橘子。可写作不是一件说干就立马能动手干的事,没点冲动,没点创作欲望,没点所谓的灵感,实在不好动笔。酝酿了很久,我今天终于动笔了,也终于写下了这些文字。不知道,这些文字能否给友人一个回应与交代?
不过,我在想,我纵使写再多,绞尽脑汁写再好,估计也帮不上橘农什么真正的忙。这年头,会有人因看过一篇文章而下单吗?我不得而知,但大概率是文章并没几个人读。那样的话,我写橘子的意义何在?仅为对友人的承诺,或是自己所谓的“三部曲”计划?其实,写作本身便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罢了。对于涌泉种橘的人来说,除了冯娟知道这世间有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作家,先后为涌泉蜜橘写了三篇文章,其他的涌泉人呢,他们会有机会知道吗?他们能读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吗?
我除了自己买些橘子吃和送人外,也给冯娟介绍一些生意。每年收到冯娟寄来的蜜橘,我都要拿来跟同事们一起分享。总有些同事,在尝了蜜橘后,味蕾里的那条馋虫被勾起,忍不住找我帮他下单。这不,今年一同事,吃了蜜橘后,硬是一口气下了二十箱订单。这二十箱蜜橘,分别被发往广东、山东、江苏、江西、天津、山西、安徽、宁夏等地。
可蜜橘蛰居山中,如桃花源中的古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如今虽是网络时代,可你看到的也许都只是大数据想让你看到的。物资丰裕,各种品牌争先恐后,抢着市场份额,琳琅满目之间,美酒再香也怕那条巷子幽深了。据了解,涌泉镇政府每年都会搞蜜橘文化节,不过,都是小打小闹而已,其影响力与辐射面实在有限。我觉得,涌泉蜜橘配得上更大手笔的宣传与推广。如果要让更多的天下人知道涌泉蜜橘,她该有一个好故事——一个温暖的故事,一个有着文化内涵的故事。
文化内涵对于一种产品(或城市、建筑、食物等)的重要性,就像修养和气质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一样。没有文化修养的积累与沉淀,气质顶多只能流于表面,或者昙花一现。对于涌泉蜜橘来说,她不仅要好看的皮囊、甜美的味道,还要有万里挑一的有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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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透的蜜橘娇嫩得很,稍不注意,就会碰破皮。物流运输过程中,对蜜橘的保护是个不小的难题。早些年,蜜橘用的都是那种纸箱装。简单的包装盒里,蜜橘压着蜜橘,垒叠在一起。从涌泉到全国各地,舟车劳顿,总有些蜜橘承受不了这一路的颠簸,更难以忍受物流分拣时的粗暴。为解决蜜橘在运输途中出现破损的问题,必须对包装做一定的改良。冯娟家专门定制了一种水果泡沫板,白色泡沫板冲有一个个窝状的凹陷处。蜜橘不大不小,刚好放在窝状凹陷处里,这样再也不用担心一路的颠簸与挤压,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破皮损坏的现象了。这算是技术给蜜橘带来的福音吧。可是,这白色泡沫板却是一种难以降解的材料,我们在品尝甜美的蜜橘的同时,又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生态与环境污染。
十根手指有长短,蜜橘也并非生来就个头同样大小。冯娟家的蜜橘也一样。从橘园里摘下来后,经过运输带送到山下,按大、中、小三种规格分拣。如果再精致些,可以用特定的工具来度量果子的直径。直径大些的果子,价格自然要高些。将果子分规格出售,多少可以提高点橘农们的收入。
在如今,橘子虽然是一种很普通的水果,但我们小时候却很难吃上一次橘子,就更别提蜜橘了。毕竟外婆家的橘园也就那么大,等着吃橘子的人又那么多,真是僧多粥少。等到有橘子吃时,我们人人都抢着要去挑个头大的,大橘子一个可以顶俩嘛。后来读过一篇短文,写的是生病的母亲给孩子们分橘子的事情。作者像我一样,也想得到那个最大的橘子。几年后,作者的姐姐师范毕业参加工作,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买了好多橘子回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橘子时,回忆起小时候妈妈分橘子的往事来。姐姐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拿橘子来比喻人生,一种橘子大而酸,一种橘子小而甜。有的人拿到大的就抱怨酸,拿到甜的就抱怨小。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吃橘子的情景吗?当我拿到小橘子时,就庆幸它是甜的;当我拿到酸橘子时,就感谢它是大的。”
果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姐姐。我也想起许多年前跟刚上小学的女儿有过一段对话——
“爸爸,为什么橘子要剥皮才能吃呢?”
“丫头,那是橘子在告诉你,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是伸手就能得到,而是要付出相应的劳动。”我说。
“爸爸,那为什么橘子的果肉是分成一小瓣一小瓣,而不是一个完整的呢?”
“丫头,那是橘子在告诉你,橘子的美味与甘甜,不是用来挥霍的,而是用来慢慢享用的,好东西就得慢慢地品尝。我们要懂得珍惜生活的甘甜和幸福啊。”
“爸爸,我知道了。”
“丫头,橘肉长成一小瓣一小瓣的,还有另一层用意呢,你知道吗?”
“爸爸,还有什么用意啊?”
“丫头,那是告诉你,好东西不能独自占有,不能独自享用,而要懂得与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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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如果你有一个蜜橘,那你可以将橘子分成很多份,一小瓣一小瓣的,与人分享;如果你有一箱蜜橘,那你也可以将橘子分成很多份,一个一个的,与人分享。
无法见面的你,我无法分享涌泉蜜橘给你。只好给你奉上这啰唆的文字罢了。它如今可能无法像在古人的诗词中那般承载高洁、坚贞之寓意,但它的确是好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