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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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世纪20年代,人们怎样感知嘉兴?

从走向那条画舫的十几个党代表说起

那是特殊年代里故意放得轻轻的一阵脚步声。那群人走动着,有穿皮鞋的,也有穿布鞋的,一共十几位。

他们一边走动,一边用好奇甚至是警惕的眼光扫视着四周。

那是1921年7月底8月初的一日。天气炎热,天空中有一朵朵浮云。那些云朵的下端很容易泛出一些青黑色,也容易洒下一些细细的雨丝;而那天的下午,据回忆,果然也有一阵细细的雨飘过湖面,然而云朵很快又泛白了,依旧在阳光里呈现鱼鳞般的银白色。总的来说,那一天是晴热的。

毕竟是盛夏,湖畔的蝉鸣声很响。

就是那几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13位党代表中的11位,分两批,乘坐火车,哐当哐当沿着两年前恢复通车的沪杭铁路,一路摇着扇子,从上海赶至嘉兴。他们计划在南湖的一条画舫上继续他们意义深远的会议。这次会议关系到中国无产阶级在政治上的崛起以及全体中国人民的福祉。

他们的这个会议计划显然是仓促制订的,他们本来没想过要到这个城市来继续他们的会议,但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巡长与巡捕们怀疑的目光,迫使他们仓促地订购了离开上海的火车票。幸亏,命运多舛的沪杭铁路在两年前恢复通车了。

这11位代表,除了上海代表李达之外,几乎都没有来过嘉兴这个拥有七千年历史的地方。他们步行去城南的南湖,在一个叫作“狮子汇”的渡口上船。张家弄高高低低飘扬的店招,以及沿途那些濒河的黑瓦白墙,并没有引起这些秘密会议出席者的特别留意,但来自湖南、湖北、山东的代表,还是注意到了这座江南小城特有的闲适品质。看上去,这小城的青石路面铺得还算平整。这就让他们有了些许的感叹:这片在中国不可多得的河网交错的杭嘉湖水乡,相比经常闹水旱灾荒的中原、西北、西南地区,算得上是一方得天独厚的沃土了。

董必武是会议代表中的年长者,曾是前清秀才,满腹诗书,他甚至可能知道,一向水草丰美的嘉兴有一个“雀墓”的有趣记载。这个小故事应该发生在唐代,主角是一只白雀,说的是由于当时嘉禾屯的稻谷太多,引得白雀栖于其上,最终饱食腹胀而死,农人怜之,为其筑墓,名曰雀墓。

为这个有趣的雀墓,一位唐代诗人还作了一首颇为幽默的小诗:“雀墓桥头白雀眠,先民情重鸟堪怜。禾丰请得飞翔客,听唱啁啾好种田。”

可见唐代屯田之时,这个名动四方的嘉禾屯有多充实。

嘉兴曾称禾兴、嘉禾,禾就是水稻。看见“嘉兴”二字,不难联想到稻米的香味。

《全唐文》中,有李翰的一篇《苏州嘉兴屯田纪绩颂并序》,更是把嘉禾屯夸到了高产粮区的历史丰碑上:“浙西有三屯,嘉禾为大,乃以大理评事朱自勉主之。且扬州在九州之地最广,全吴在扬州之域最大,嘉禾在全吴之壤最腴。故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

据记载,当时,嘉禾屯交纳国库的皇粮,为浙西六州之总和。李翰所谓“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这一断语,真不是随便说说的,这话证明了嘉兴当仁不让的“天下粮仓”的地位。

来自湖北的董必武与来自湖南的何叔衡,前清时都中过秀才,身为饱学之士,他们都知道嘉兴水草丰美,在1921年7月底是否继续开会的议论中,他们应该是很赞成李达的新婚夫人王会悟所提出的在嘉兴续会的建议的。他们知道王会悟就是嘉兴人,出生于桐乡县乌镇,更准确地说,出生于当时的青镇,跟中国早期的党员沈雁冰,也就是后来的文豪茅盾,有着亲戚关系。于是,他们很神往王会悟所叙述的那个波光粼粼的嘉兴南湖,以及在湖面来回游弋的画舫,所以他们一致举手赞成,去嘉兴南湖把会议开完开好。他们认为那里清冽的水波与咿呀的橹声,能给秘密会议提供一个安全的环境。

在我后来写的长篇小说《红船》里,我甚至还提及董必武当时有这样的情状:“董必武也听得高兴,说这嘉兴啊,我早已向往喽,嘉兴乃水乡泽国,吴越人聚居之地,有‘泰伯辞让之遗风’,真可以去得,而且,嘉兴南湖有个烟雨楼,我是一直很想登登楼的。王会悟笑着说,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船经南湖烟雨楼,先后八次登楼玩呢。董必武听着更乐,说皇帝老儿去得,我们当然也去得。”

所以,去南湖续会,这些党代表是没有异议的,除了上海的李汉俊要留守被租界巡捕房冲击了一次的住处,以及广东的陈公博因为携有新婚妻子李励庄而不方便续会之外,13位党代表中的11位,都随着火车的哐当哐当声,谨慎而又有兴味地踏上了去往嘉兴之途。

我不知道董必武或者何叔衡有没有在火车上跟同伴们讲嘉兴的雀墓故事,但我可以猜想,当他们走过这个城市铺有整齐青石板的街道,看着城南大片大片已经黄熟、急待收割的稻穗,一定都会对嘉兴的这个河网交错的水乡小城,留下一个与别处完全不同的印象。

这11位党代表后来都到了嘉兴南湖以及湖心岛上的烟雨楼,并且在那艘游弋于南湖的画舫里,完成了一个政党的正式组建工作。他们通过了党的第一个纲领与决议,选出了党的领导机构——中央局,小声并激情地呼喊了革命口号。最后,在傍晚的余晖里,他们从画舫鱼贯而出,再次由狮子汇渡口登陆。

他们在嘉兴道路上与湖上画舫中的脚印,就此,被嘉兴深刻地收藏了;同时,嘉兴这个精致的江南小城,也被这些党代表深刻地记着了,以至于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各自的回忆录里谈到嘉兴,谈到嘉兴城南那个连通着京杭运河的南湖。

总之,我想,这11位党代表乘坐火车从上海哐当哐当地赶到嘉兴,又乘火车从嘉兴哐当哐当地离开,这嘉兴之旅,在他们的人生履历中,是不会磨灭的。在这里,他们或许交流了对这个城市的某些观感,讨论了亲眼所见的城市景观与印象中的是否吻合,甚至,他们中熟读经书的代表,会提及典籍里的嘉兴历史。

典籍里的嘉兴历史,绵长而厚实,飘满稻香。

这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