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打翻日子10
动静闹大了,连隔壁铺面的老板、伙计也都钻进海港海鲜商行看热闹,人越多,宿译越得意,他拿起其中一幅画,示意店员打开卷轴,让大家一起开开眼。
外行人看古董,看的是热闹,只要画卷够旧,就能博得满堂喝彩,紧接着就要开始漫无边际的价格大竞猜,不过当宿译洋洋自得地打开辛苦淘来的八破画后,喝彩声却没能如约而至,场面一时静默,大家都很困惑,这算什么画?
淡赭色的画纸够老,隐约能看得见几处虫蛀的破洞,而这老画纸上画的是什么呢?仿佛是随意洒落的一沓撕碎的字画单子,有的看起来像一封信,有的像是拓印下来的碑文,还有一些像是书籍的封面,一层压着一层,卷轴空白处的题跋,看客无心去读,只注意到落款为:“爱琴轩主人”。
终于,静默中传出两声嘚吧嘴的声音,隔壁铺子和宿译玩得来的小伙子调侃说:“老二,你这回弄来的东西,我感觉还不如上回拿去给花店小何的大花瓶,那个还有点样子,上面好歹有个花儿啊、草儿什么的,这次的是什么呦,看不懂,越来越看不懂了。”
“废话,叫你一眼就看懂,那我这两个星期就白混了,”宿译没有被冷场面打击,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地说,“锦灰堆本来就是古代文人画来游戏的,画的就是书房一角随意的样子,像这些翻开的字帖、废弃的画稿,杂乱无章、层层叠叠堆上画纸,看上去就像是字纸篓打翻了,所以啊,锦灰堆还有个名字,就叫打翻字纸篓,这是本源,我这回给我哥弄回来的是最正宗的!咦?我哥呢?”
人堆里不见宿泽的身影,举着卷轴的店员小侯说:“老板说他出远门了。”
“啊?去哪里了?”宿译从小侯手里接过画卷,问,“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两个小时了吧,你出门没多久,老板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没说去哪里?”
“没说。他走得挺急,我看他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你们家出什么事了?”
店员小侯的话让宿译紧张起来,他挥手散掉人群,给母亲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
母亲说家中无事,反问他怎么了,听宿译说找不着堂哥了,她冷漠地说:“那边的事我都不知道。你爸死了,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妈,你别这么说。其实,大伯大妈现在也很孤单,你没事可以去找他们聊聊天,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好。”
“儿子啊,你知道你做生意为什么不行吗?你不会看人!可不是我不去找他们,是他们不想我去找他们,他们巴不得我现在跟你爸团聚呢,晓得吧?”
宿译一听到母亲提他做生意被人骗的事,心里就冒火,他不耐烦地回嘴,说:“谁不会做生意?现在这边的生意还不都是靠我做,你才搞不清楚情况。”
“那你不是傻吗?你给老大打工,他给你多少钱啊?你付出那么多,得到应有的回报了吗?要我说,你就该回来,到妈妈身边来开个店,妈妈来给你帮忙,这样才是正经的。”
宿译是很想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但被人骗的经历还是挫伤了他的自信,他害怕再次失败,再成笑料,更害怕被别人知晓他的心病,于是找借口说:“哪有本钱呢?等我攒够钱再说吧。”
“你回来找他们要啊!你大伯那边还收了我们家的东西呢!”
“你老是这么说,问你到底收了什么,又讲不出来。”
“你爸死那么快,他没说出来呀,我怎么知道呢?我跟你讲,就是他们为人不行!死人的东西都吞,没良心!宿泽为什么不回家?他们活该!活该摊上那么个不孝的东西,你可千万别跟他学!”
母亲充满戾气的言语让宿译越来越听不下去,他借口有客人进店,匆匆挂断电话。
宿译很确定,算经济账的话,堂哥对他是不错的,店里利润他跟他五五开,这方面没话说,可是一想到堂哥总是神神秘秘,他又觉得很难受,被人防备的不适总会让人禁不住想很多,直至自我怀疑,他怀疑堂哥虽然在关键时候对他伸出援手,但本质上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
宿译越想越觉得失落,他没情绪再显摆,挥挥手把围观八破画的人群散了。
小侯将八破画一幅幅卷起来,他对宿译找回来古董没有信心,问道:“二老板,你确定老板让你找的是这个吗?”
“这我还能弄错?”
“那之前怎么错了四次?”
“你懂什么,”宿译翻了翻眼睛,蔑视小侯不懂行,他说,“我就没弄错过,是这玩意太稀有。”
“老板怎么喜欢这样的东西?好看吗?这要是艺术,那我也行。”
“无知壮人胆,你把眼睛睁大一点,好好看清楚,八破画上的所有图像都是一笔笔画出来的,并不是拼贴,画一幅八破画耗时耗力,没多少人干得下来,因为留存的画作少,所以很难找,”说到这里,宿译突然想到一件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咦?那个女人好像很久没来店里了?”
“谁?哪个女人?”
“带孩子的那个,记得么?那个皮肤挺白,中等个头的女人。”
“她呀,”小侯想了想,说,“确实,她以前每周都要来两次的,是好长时间没看到了,你问她干嘛?”
“没什么,团购链接是不是没上新?一会更新一下,在群里多刷两遍。”
宿译把画小心收好,踱步走到店外,他试着联络宿泽,电话倒是很快就被接通了,他问宿泽在哪里,宿泽说在机场,他又问宿泽要去哪里,却只得到了尽快回来的回答。
“那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弄来八破画了。”
“好,回来再说。”
宿泽抵达陪安养生园,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
巴马是极富盛名的长寿之地,陪安养生园坐落坡月村高地,被民山和百魔洞两座天然氧吧环抱,常年云雾缭绕,彷如人间仙境。宿泽一年大概会来此地四次,最初是跟着旅游团一起过来,后来次数多了,他在养老院登记做了一名义工。他不敢自称大爱无私,事实上,他去养老院,只是为一个姓邱的奶奶。
邱奶奶走了,宿泽没能来送邱奶奶最后一程,昨天下午他接的电话是邱奶奶在养老院的朋友文奶奶打来的,文奶奶问他要地址,说是邱奶奶有遗物要交给她,她可以拜托服务人员帮忙邮寄。
坐在邱奶奶空了的床铺旁,宿泽感到恍惚,奶奶的音容笑貌犹在,老人家喜欢吃他做的手打鱼丸,过去每次来巴马,他都会把打好的鱼丸用真空包装好带过来,汆汤煮熟,有多少个奶奶就能吃多少个。
“心脏病总是很突然的,不过,听说她还是坚持到了家人赶来,在家人的陪护下合了眼,算是没有遗憾了,”文奶奶叹气,说,“住到这里,等得不就是这一天嘛,她算是善终,我就不好说喽,儿子、女儿都在国外,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能不能赶得回来。”
宿泽放在膝上的手掌,缓缓空抓了一把,好像是内心深处被什么触动到,一时紧张。
“葬在哪里呢?”宿泽问。
“说是海葬,干净、方便,大海哪里都通,葬在海里,相当于遨游世界了,挺好,真挺好,以后我也要海葬,”文奶奶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用老花丝巾包裹的扁长物朝宿泽走过来,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为这个还特意跑一趟。来,你拿着,就是这个。三年前,邱平体检查出心脏有问题的时候,就把它给我了,说等她百年以后,留给你。前阵子,我为她伤心,没顾得上,昨天才想起来这件事。”
宿泽接过包裹,会是什么呢?他想不到。
文奶奶见他动作迟滞,站在他身边,催促说:“你不拆吗?拆开吧,是本又漂亮又奇怪的画册呢。”
画册是自制的,白色画纸用线装订起来,本子很厚,但画都很奇怪。
有的画好像是用黑灰胡乱涂抹,没有主题,不成模样;有的画又好像是特意用黑色炭笔遮盖了原本画好的作品,仿佛画者不满意自己的作品,要刻意搞破坏;有的则绘制的是表意不明的残片,几乎都是在临摹烧过的画纸,画者好像沉迷于描绘那些随机而成的焦痕,宿泽的心提起来,他想起看过的八破画图片,两者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一样,画册上的残片是独立的一片片画在纸上,但八破画是将许多破损物堆叠在一起。
他继续翻,翻到最后,突然愣住了,那是整本画册上唯一一张全彩画,他想,文奶奶大约也是翻到了这一张,才会说这是一本又漂亮又奇怪的画册吧?在宿泽看来,这张画是整本画册中唯一能称得上漂亮的画。
整张画纸全部画满了,画的是初中三年级的语文书封面,封面的右下角签了人名,乍一看很像“宿译”。
宿泽悲伤地打开群聊,在仅有三个人的群里留言。
【邱奶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