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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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打翻日子09

箱子合拢的瞬间,宿译抓紧时间又瞄了一眼。

还是那摞纸,起头的一张是从学生才会用的练习簿里撕下来的横线纸,随意而简陋,但一沓练习簿纸的后面突兀地出现了厚而精美的边缘压了花纹的卡纸,大略一瞥,箱子里锁住的画纸差不多有十几张。

吧嗒两声,收纳箱合拢的阴影扫过纸面,黑暗吞没了秘密。

宿译不是第一次偷看它们了,这些纸上贴满了画片,他很想正大光明地欣赏它们,但却不敢提出要求。

他和宿泽虽是正儿八经的堂兄弟,但关系却并非从小就亲近。小时候宿译看见宿泽被人欺负,只会躲在石头后面假装没看见,等周遭安静无声后,才跑出来。他躲,不是因为年龄小,打架没优势,而是害怕站出来一次后,就会被人视作宿泽的同类,那些恶意无缘无故,沾上就无法摆脱。他始终没有问过宿泽是否知道他藏起来不帮他,心事埋得久了,会打结,想起一次,扯一次,越扯越死。

“哥,你遇到什么事了?我可以帮你的。”

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四年,宿译终于有了不再假托嬉皮笑脸表达真心的勇气和自信,他很想做点什么去弥补小时候的不懂事。

但宿泽并不对他坦露心迹,只是拍拍他,让他早点休息。

宿译很失望的,他低垂脑袋,说:“也是,我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帮得了谁呢?”

听到他语气不对,宿泽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起先,宿译不说,吊儿郎当地耍脾气,直到宿泽问到家里是不是出事了?他才终于没能再装下去。

“我妈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在楼道里喊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帮忙,上个星期,她拆完石膏才告诉我。要不是我,我妈也不能搬到楼梯房去住,要不是我,我妈就不会摔断腿!我爸死了之后,我妈就一个人过,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四年前,宿译学人投资做生意,碰到了骗子,赔了个底儿掉,欠下一屁股债,弄得父母掏空老底帮他偿还,他在家族群里成了笑话,除了宿泽没人肯拉他一把。债务清空不久他父亲的旧疾恶化成癌症,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没得治,去世的过程快到难以想象,宿译一直很内疚,觉得父亲得病去世是为自己操心的缘故。

宿泽把一杯温水放到宿译面前,说:“你要是想回家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跟我一块回去吗?”宿译问。

“我不回去。”宿泽干脆利落地回答。

“哥,不是我替大伯大妈说话,你确实有点太狠了。”

宿泽沉默着,显然,这个话题他不想谈。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干,跑来卖海货,一卖就是六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信。”

宿泽转过身,他也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口喝下去。

从小到大,他都不是能被父亲喜欢的那种儿子,父亲粗放,他细腻,两人不对脾气,父亲厌恶他太过软弱,身体也不够结实,说小时候连架都不会打的男孩长大了也驾驭不了一艘渔船,大约是为了磋磨他,父亲常对他拳脚相加,夜里挨打的地方胀痛得难以入眠时,宿泽都会许愿早日离开海洋早日离开家。

那年,父亲突然决定卖掉渔船,上岸开始新的生活,并且雷厉风行地安排母亲和他先走,母亲一时懵了,跟不上节奏,没头没脑地问东问西,他也懵了,但更怕父亲反悔,于是在父亲骂母亲拎不清的时候,是他抓走了母亲不敢接的车票。

鲜少有渔民能真正离开海洋,习惯和恐惧像脚链和手铐,将人牢牢束缚,施展不开,他竟有些崇拜父亲了,他曾经很努力地改变自己,去成为父亲的骄傲,就差一点点,假如十年前他不曾打开家里的保险柜,就已经成了人人口中称赞的能为家族增光添彩的好儿子了。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宿泽放下杯子,说,“很简单,我就是想生活回到它原本该在的轨道上。”

“你有病。大伯他们那么努力地给我们改命,你偏要找罪受。那几次出海,哪次不豁出命去?还不是为了我们,他们才那么拼命?”

“别提了好吗?”宿泽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问,“难道你不知道伏季出海是违法的?”

宿译满不在乎地说:“你也太教条了,这么讲规则,永远出不了头。”

“照你这么想,杀人越货也是可以有理由的了?”宿泽的声音扬起来,很不满意的样子。

“你扯得也太远了,鱼虾螃蟹而已,”宿译怕被宿泽带歪,连忙收住话头,话锋一转,说,“哥,我就再多问一句,全中国那么多地方,你为什么偏要跑海市来开店?你肯定是冲着谁过来的,对不对?”

一边问,宿译脑海里一边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

说起来也有点可笑,他认真看过那个被堂哥格外偏爱的小女孩的脸,比对她和宿泽的五官是否有相似之处,然后觉得脸型像、嘴也有点像,就是眉毛淡了还看不太出来……

他越揣测越笃定,直到见到女孩的父亲,才明白自己有多荒唐。什么叫血缘?人家那才是亲父女,跟复印机印出来似的。可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放弃怀疑,事情的禁忌程度只是略有减轻,堂哥对那样一个女人偷摸的关注还是让他觉得诡异。

果然,宿泽像被戳中了心事,整个人静默下来,垂着眼皮忧郁,半天才反问:“你想说什么?”

“画你箱子里藏的那些画的女人,她是不是那个带小孩的女人?你是不是为了她才到了海市?”见宿泽笑了,笑得有点嘲弄的意思,宿译心里没底,尴尬地说,“你笑什么?笑我猜得准?还是笑我脑子进水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宿译也豁出去了,他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慢条斯理地说:“反正,你得知道,人家结婚了,还是个妈妈,你那样偷偷摸摸盯着别人,不好。连我都看出来了,迟早也得被其他人看出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你何必……”

“别胡说,”宿泽放下水杯,已经有了终结谈话的意思,他收敛笑容,正色说,“她不是苗苗。”

被打断的宿译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会,问:“画那些画的女人叫苗苗?”

“嗯。”

宿译愣住了,他很诧异堂哥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以为是机密的名字。

“没了?就不能再多说一点?”

见宿泽摇头,宿译识趣地闭上嘴,他以为今夜的谈话就此结束,但宿泽却请他帮一个忙。

“什么事?你说。”

“帮我买幅八破画,我想看看。”

“成,这事儿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宿译虽然满口应下,却毫无头绪,他的生活离艺术品太远,只能一点点瞎捉摸。

起初,宿译在网上搜索,从孔夫子网上看到了几幅残破不堪的八破画,卖家没有标价,他敲了卖家三天询价,没得到回复,于是猜测货可能已经走掉了。后来,才想到去本地文玩市场淘货,可偌大的文玩市场了解八破画的商家却没有几个,个别字画铺子即使听说过八破画,手里也没有现成的货,只有一个姓高的老板承诺帮宿译留意,说有货会第一时间联络他。

从那以后,宿译常常去文玩市场,他用了一周时间在文玩市场混熟,又过了一周,在店里与人谈起“八破”相关话题时,已俨然有了行内人的风范。

“八破是八破,拼贴是拼贴,两者不一样,一个是东方的,一个是西方的,八破画是手工绘制而成,强调的是残缺美,拼贴画是用现成的印刷品再创造,强调的是新意,区别大得很。”

宿译能跟宿泽念叨这些,是付出了代价的。

他买来的四样文玩,如今有三样还在店里,一个是直径20公分的粉彩八破瓷碟、一个是八破画的内画鼻烟壶,还有一个是八破翡翠玉雕,另外的一对绛彩八破花瓶,因为又蠢又大,买回来的第二天就被处理了。

三个现代仿品加一块化学处理过的石头,虽然都有八破元素,但都不符合宿泽的要求——他只要画,其他的都不行。

就在宿译以为自己是被文玩市场里那些老狐狸给骗了时,高老板又给他打来电话,说弄到了一组清末真迹,请他来瞧瞧,他问去了如果再货不对板,怎么办?高老板承诺说要是货不对板,允许他一把火烧了铺子,把他做了“锦灰堆”。

“起这么恶毒的誓……”

放下电话,宿译没再犹豫,脱了围裙,立刻出发,想到要是能带回真货套出堂哥心里更多的秘密,他奔跑的脚步轻快极了。

晚餐前,宿译回来了,人还没进店,他就嚷起来,半条街都听到他在喊:

“哥!我回来啦!看我给你带什么宝贝回来了!八破画四条屏!清代真迹!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