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眼已相惜
最是那离别的回眸一顾,是他永生都解不开的蛊咒!
那时的沈青阶就坐在丛丛的芭蕉树下,侧着身子,因而她在拨开芭蕉叶的时候,就看见他微扭着脖颈,低着眉宇吮吸肩膀上的血,然后吐出。
血吐在地上呈暗红色,显是有毒,而他眉宇丝毫不皱,似不以受伤为意,不以生死为意。倒是芭蕉叶被拨开,阳光照进来时眉头锁了锁,而后下意识的背过身去。
竹廿的心在那时候升起了一阵柔软的酸楚。他是个孤独、凉薄又骄傲的人,既使吮血疗伤也不愿让人看见。
一时他撕了块衣襟,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窝夹住,再用左手将右肩包扎了起来。
身边尽是如古嵯峨者衣衫的遗袂的蕉叶,而他一身青衣坐于蕉叶丛中,恰像蕉树杆里最新抽出的一片嫩叶,那么莹然翡翠,清新雅致,一见之下只令人满目尽喜,满目尽怜。
“沈大哥?”她半是疑惑。
直到整理好衣衫他才转过身来,清俊的眉宇一如往常,脸色略带苍白,不语的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于她。
竹廿迟疑的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帛卷,帛卷上只写着两个字:阿箬。
血写的两个字。
“竹弋!”竹廿惊疑的看向他,“他怎么了?”
“他头、腿受了伤。奄奄一息的念叨,——阿箬,阿箬……”声音低沉沙哑,简短的几句话竹廿却看到其中无边的血泪,那一声声“阿箬”像是从竹弋口中呼出,声声凄绝,闻着伤心,听着落泪,直呼得竹廿心胆俱裂。
那些刻意隐藏的悲伤与无奈纷纷涌上来,打破她嬉笑闲散的面具。
她其实是一个很孤倦,孤倦到不得不用嬉笑遮掩的人。
沈青阶并不知道竹廿就是竹弋口中的阿箬,只道竹弋让他送信入宫让竹廿劝说西爵解除他的禁足,“家务事我插手不得,只靠你。”
竹廿茫然点点头,“我知道。——伤口有毒,还需要上些药,跟我来。”以沈青阶的功夫进出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可前几日本就受伤,出西爵府时被仇家围截,进宫时已耗费了许多精力,再要躲过皇宫的守卫恐怕不易,只得随竹廿而去。
却是一个书房,入眼的是鳞次栉比的书。虽然尘瀛一向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气,可读书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但像她这样有书房,而且书房中有如此多书藉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由于怕潮气书房位于二楼,书案置于窗前,笔墨纸砚排列齐楚,墙壁上挂着名画古玩,角落里摆放着盆景,简略却不失情调。
环绕书房的是一条青石小径,两边湘妃竹茂然成趣,临窗的墙角下一株桃花树斜斜的探出身来。此刻花事已将尽,细碎的桃花瓣零零而下,自成一番趣味。
沈青阶想上次偷窥时她在书房,出阁之日接她时她也在书房,这次又是书房,她的一生似乎都要与书联系在一起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竹廿带他到书房后的一个暗厢,拿来药布,沈青阶本欲自己包扎,可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竹幽香时,连日的疲惫都涌上了心头,看了她一眼便放心的闭上眼。
意识渐渐模糊,朦胧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叹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谖兮!……”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是躺在床上的,伤口已包扎好,血衣换下,想当然是竹廿换的,脸顿时涨红,好在她并不在眼前。
他支撑着起身,还是在书房,层层叠叠的全是书,想到她出嫁时那一箱一箱的书,不由想起背她上花轿时听人议论:西爵这是嫁女儿还是嫁书啊?他不由也疑问,她这是嫁给君上,还是嫁给书?
趿鞋下床,日已西斜,转过书籍堆砌的门,他看见纤弱的身子坐在窗户上。纸糊的窗门大开,几枝探头的桃花伸进来,肆意招绽,似一场笑闹。
窗是竹子做成的,年久已成枯黄,为挡阳光的暴晒窗内挂着雪底桃红的纱帘,风过纱帘卷着桃瓣飘扬。冰做的风铃依然挂在窗户边,在落日下铃铃作响。
她身姿凝成一缕青影,在桃帘深处,落落独舞。
他掀起桃帘,见她微仰着脸舒展在夕阳之下,雪白的脸染着一丝红晕,眼眸轻敛,惬意又孤倦。一只手伸在窗外,沾着墨汁的手指夹着一根纸卷的草烟,草烟正燃着,袅袅烟雾随风独舞。
感觉到他的到来,她睁眸倦倦一笑,转首看着窗外夕帘暮卷,草烟移至唇边抽了一口,待一口烟全数吐完,她才如风铃般若有若无的道:“只有在这样的时刻,生命才可以奢侈的浪掷着……”
他看着烟蒂从她指尖零零飘落,突然觉得她生命是富有的,但也是贫脊的,因为她缺少稚气。——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太成熟了。
“这是?”他都有些分不清这里是书房还是卧室了。
“书房兼卧室。”竹廿戏谑似的自嘲,“枕着书才觉得踏实。”丢了手里草烟残蒂,“感觉如何?”
沈青阶动了动手臂,“已无大碍。”
竹廿眼看着远处斜阳笑笑不语,一时沉默。最后一缕余晖已退了,他看着她落落寡欢的眼似也收了最后一线光明,一时竟有些不忍她这样忧郁的感觉,“我睡了多久?”
“两日。”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抖着,饶是镇定如她解开衣衫见他满身伤痕,新的、旧的,结疤的、未结疤的一下出现在眼前时,五指都在抽搐,就是竹弋身上也没有这么多伤啊!
“这衣服是?”他那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这衣服却是哪里来的?为了不惊动别人竹廿绝不会去找男人的衣服给他的。
“我的两件衣服改做成的,瞧着还算合身。”至他来她便那么随意的看他一眼,却知道衣服在他身上很合身。
沈青阶上下打量了一番,果不其然是改做的,她的手艺很好轻意发现不了。想着是她曾穿过的衣服心里不知怎地竟暖暖的。
“你想好如何做了没有?”竹弋的事一直令他心里不安。
“放心。”她只说两个字,沈青阶数日提起的心就放下来了。她已写了家信回去,竹弋戌守边疆,擅离职守已犯了重罪,这事毕竟不能闹大,况且虎毒不食子,便是竹弋犯下天大的错,气过之后西爵还是会原谅他的。
“这个时候也该送饭来了,我去瞧瞧。”她跃下窗户,身姿端庄轻盈如桃花飘落,抖落满襟桃花瓣冉冉而去。
不一刻提着食盒走来,手中拿着书卷,将食盒一放对他说了一声“你先吃”,就着夕阳看书。
两日前慕容雪弄忽然命内侍徐寿传话,君上要将竹廿所著《洪荒纪年》一书原稿拿到太学阁让太学生们一起学习修订。竹廿虽不愿未写完的书拿给别人看,可太学阁内学者皆是尘瀛大家,经他们指点或许会更加完善。所以答应十日后送过去,这十日她要重新修整一下,以前的字过于缭草只怕没几个人能认识。
暮春夜寒,有风从窗户过吹得烛火摇摇摆摆,她的脸也在灯光中忽明忽暗,她左手拿着书卷,右手伸在脖颈处有一下无一下的揉着,一身青衫分外单薄似不堪受风霜之冷,不惊扰她沈青阶轻轻的将火盆移近,她并没有察觉依然全神贯注的看书。
待一册书简看完时已是漏转人初定,他正欲叫她却见她就着灯火燃了一支草烟,慢条斯理的吸起来,似乎已忘了他的存在,沈青阶苦笑一下,再欲叫时她已提笔在锦帛上书写。
直到三更钟声敲响时她才揉着酸麻的手腕起身,见到背后的他时愕然。
火炉放在她背后,他便坐在火盆边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火炉边放着一个铁盆,里面装着水,食盒边放在水盆之上,腾腾的热气弥漫。
见她终于忙罢他提起打开食盒将饭菜放于桌上,“趁热吃。”
“你还没吃?”竹廿心头一震,第一次有人等自己一起吃饭。她看书写字时时常忘了时间,之前有父母提醒她,后来眉弯也会督促,却从来没有人如此息心的等着她一起吃饭。
“我若不在你是不是便不吃了?”她那样子不知怎地便让他有些窝火,这个女子竟然废寝忘食至斯。
竹廿笑笑,“一个人吃饭很无聊。”所以她一向吃得极少,也所以如此瘦弱。沈青阶将饭菜一一摆好,看了竹廿一眼便自顾吃起来,他没说话但竹廿瞧出他眼中的意思,他在说认真吃饭。
心暖暖的她端起碗,但半夜胃口不好,又不知不觉中饿过时了,她吃了几口忽然想到方才所写的文章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放下碗便要去。沈青阶停箸,目光严厉投来,责备道:“你就不能好好吃一顿饭?”
竹廿心一虚打消离去的念头,重又端起碗认真吃起来,其实她今晚吃得要比平日多多了。
见他放下碗她才开口,“你先睡,我还有些东西要写。”这两天她照顾他又给他改做衣服许多东西都没有写,得赶时间。
“我漂泊惯了,哪里不能睡一宿。”他瞧了这里只有一张床,她照顾他这两日定然没有休息,否则何至于累得边读信边揉颈椎。
竹廿苦笑着指了指堆积如山的书稿,“这些七天之内我要审好修改好,容不得偷懒。”撑着琉璃灯便向书桌走去。沈青阶知劝说不动便罢,想到她为自己缝制衣衫用了许多时间心有些哽。
昏灯青衫,她背对着他身姿在灯火下隐隐绰绰似一刻便要被风吹散了,旧湘竹帘被风雨吹圆滑了反射着幽幽的光,白玉镇纸压着的书稿几乎有两寸高,卷角在夜风中呼啦啦的响,黑发隐没在夜色中似也累到厌烦般的起舞,她身姿依然直挺却说不出的孤倦。
他拿起火炉放在她身侧,关起窗户。砚里新墨在夜中愈加浓稠,他看着奋笔疾书的她忽而想到一句诗:书被催成墨未浓。
不动声色的回去躺在床上,体质原因他夜里尤其怕冷,裹着棉被依然感觉寒意深入骨髓。不知这昏过去的两日夜晚他是如何度过的?又想到换下的衣衫,耳廓忽地便是一热,他看向竹廿,那纤细的背影依然心无旁鹜。
越看越是心慌他干脆闭目养神,调理内息。未几却听一阵极轻的挪椅声,他微睁开眼见竹廿轻轻起身搬起巨大的火炉颇有些坚难的走来。
那火炉他搬过当然知道重量,以竹廿的体形搬它相当困难,然她却没有发出一点杂音来!她将火炉轻轻放在床前,拨旺炉火,冰冷的手放在火炉上烤了烤。炉火虽红,他却看见她的脸与脖颈因搬炉涨得通红。
她搓了搓手,感觉温度不是太冷后小心翼翼的为他掖了掖被角,闭着眼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片刻后极轻一声叹息回去。
他不知道她为何叹息,可那一声叹息愣是将他的泪逼出眼眶!
更鼓一声声过去,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的背影,那样的姿态似在诉说着她心里似乎有太多的东西,她不说,他也无从明了。
终于止不住倦意她趴在书桌前睡去,他蹑手蹑脚的下床,首先点住她的昏睡穴。她该好好睡一觉,无论多重要的事都要放在后面。
忽见她手臂压着一篇龙飞凤舞的草书,和他上次所见的那首诗俨然出自同一手笔,他一直想要一篇这样的书法!心喜之下拿起观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起初时笔锋遒颈清挺,极至中时愈见洒脱风流,越到最后笔法越是狂乱肆意,如脱缰之马,惊怒之龙,沈青阶也跟着悲怆激荡起来,而“兮”字最后一笔拉的极长,广如飘带,墨色厚沉,犹如极欲振翅而飞的凤凰,却被剪去双翼般绝望无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谖兮!……”他朦胧中听到她浅吟的正是这一句。
不容自己沉溺在这无端的悲伤与喜悦中,他抱起她放在自己暖好的被窝里,她衣衫单薄,手冰冷似铁,比刚成亲时更瘦了,背后的蝴蝶骨梗得他手痛,下鄂也更加削瘦了,只是如此灯光之下,她那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竟是如此的动人!
只是她那么舒缓的眉,此时竟紧紧的皱着,似乎既使睡着了那些忧愁、那些束缚、那些渴望而又得不到自由、那些明知自误却不肯舍弃的沉沦耽迷,依然深深缠绕心头,那怕撕破这一身皮囊,也解脱不了!
他慨然一叹,瘦硬的手指不自觉得便抚上她紧锁的眉头,一根根,抚开她眉宇间的皱痕。
更鼓又响他恍然醒来才发觉自己竟盯了她又看了许久,抽手欲离开,却听见她梦呓般的低语,“哥哥,我不想嫁……”
以后多少个日月,他记住了这句话:哥哥,我不想嫁……
竹廿醒时已近午时,沈青阶正坐在她的书桌前临摩书法,她悄然无声走近,吹来的风里沈青阶已感觉到她的气息,执起那篇书法明知故问,“这是你写的?”钦慕一个女子写得如此好字。
见那诗她多少有些尴尬,“信笔涂鸦,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外表端庄温宁,似大家女子般逆来顺受,内心却极是开阔豁达,渴望自由,自肆畅洋。字以抒心,沈青阶从字里看出内心,才有上府窥探一事。
然这种缭草的风格并不被文坛认可,言其有乱文学严肃之风。父亲虽是欣赏她的字,却不许她再写,竹廿只有背着他们偷偷的写。竹弋却是极其欣赏她的书法,时常拿出几副给好友们看,也才因此入了沈青阶的眼。
“这种书法却是见所未见。”将自己临摹的给竹廿看,“我写得如何?”
竹廿未曾想过会有一人临摹自己的字,多少有些激动,他临的却是神韵十足,不禁笑道,“这缭草字迹也只能在心情郁闷悲愤,或豁达豪迈之时才能写。”
“可曾命名?”这么好的书法若只在心情不好时所写岂不可惜?竹廿摇头。
“便叫草书如何?”他敢断言不到十年这种书法绝对风靡瀛寰。
“二哥随心便好。——都到午时了,你还未用早膳。”睡这么久肯定是他点了她睡穴,平日里她何曾睡过这么久?
“这里平日里都没人么?”她已被君上封为西婕妤,堂堂一个婕妤竟无人问津?
“我的书房一向不许人随便进入,尤其是在修书时间,就是眉弯也在得到允许才能进入。”修书期间她住在书房中,慕容雪弄特许她每日不必向太后、君后请安,也不让其它妃子来探望,难得一刻安宁。她扯扯书架边的一根线,一阵铃铛响便下楼去了,不一刻眉弯便将食物送来。
竹廿踏出书房时看到夕阳下的花架。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此刻春事将尽,想到窗外桃飘李飞,不由感叹,感叹之余走上竹桥,在空白的竹匾上题词。
慕容雪吟踏过满径落花时,就看见花架尽头的竹桥上的女子,她迎着日影而立,淡墨青衫上墨痕点点,似是无意间题上的字。身后的影子被阳光拉得极长极长,像整个生命般的长,入眼恍惚,形影萧疏。
这样的她与素日所见的她似乎有所不同, 好奇之下走过去就看见两句诗: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心不由得大喜,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膛,豪迈宣誓,“就冲你这句话,以后我来帮你扫花。”
竹廿被他一拍恍然回神,见是他一瞬间掩盖住心底的愁绪,手一拍,击中他掌心,“成交。”爽快的令慕容雪吟后悔,突然意识到扫花不该是女子做的事么?
“我听母后说他这些日子让你修什么书,还特意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你倒是清闲了。”听说慕容雪弄在选侍后第一晚就来了她这里,心下大是好奇,他后宫三千佳丽,如何会对竹廿感兴趣?当然,他承认竹廿有过人之处,可这过人之处也是与她相处数次之后才发现,他独具慧眼?
“怎么比得你,来是空言去绝踪的。我再怎么清闲也还是在牢笼里啊。”前半句是挪揄,后半句难免惆怅。
慕容雪吟脸色暗了暗,“你真的……把这当成牢笼?”
竹廿不语而去,夕帘如梦,只见飘飘洒洒的水墨长衫越走越远,他跟步上去,“你是不是没帛卷写字了,索兴在衣服上涂画?”
他问得轻巧,竹廿也答的有趣,“你倒好意思问,还不是那天醉后给你写字,不小心蹭上了墨。你那什么墨竟然洗也洗不掉,我见这衣服丢了可惜,一时突发奇想大笔一挥就写上了这么几个字,貌似效果还不错。”
慕容雪吟双手环胸,打量了一阵点头认同,“嗯嗯,下次我写字时不小心弄上墨了,也不用洗了直接拿你这来大笔一挥好了。”
果不几日慕容雪吟便抱了一堆衣服来让她题字,竹廿无奈之余只得提笔而书,于是这个帝都最有名气的逍遥王,整日穿着题字的衣衫招摇过市、高谈阔论,人们发觉原来在衣衫上题字竟如此风流别致,儒墨清华,纷纷仿而效之。
半个月后尘瀛兴起了“罗襟题字”之风,不少衣店新衣上市前专门请书法大家前来题字,甚至连布坊染坊都将花色设计成字样,一上大街,只见字影幢幢,墨香阵阵,真真是“半江书香,墨染风雨”。
慕容雪吟对此颇为得意,连慕容雪弄听后,冷峻的脸都禁不住莞尔。
此是后话。
二人说笑间已来到殿前,慕容雪吟见匾额依然空着,又见她手中毛笔,“你索兴也将匾额题了也好,省得下次再拿笔。”
竹廿仰观匾额,侧眉沉思,一时想好却看着那么高的匾额为难。“我送你上去。”一揽她腰身,纵身而上,手扣住门楹。
被他一抱竹廿惊愣愣的看着他,慕容雪吟见此一笑,颇有些作坏的意味,“怎么不写?还是想我一直这样抱着你?”
她脸腾地一红,大笔一挥片刻间四字已写好,二人落地仰观四字,“匪我思存?这是何意?”
竹廿笑而不语,潇洒入室。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慕容雪吟百思不得其解,“匪我思存”原是“我不动心”,她对什么不动心?荣华富贵?君王宠爱?那么她对什么动心呢?
竹廿走至扶摇琴边,手抚琴弦问,“慕容,你可知扶摇琴的故事?”
“碧落从此无仙乐,扶摇一去已千年?你是说这个故事?”他回答时竹廿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心下明了。其实他们都给了彼此答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嗯,不如我弹一首曲子给你听吧。”即墨遥怀孕了,慕容雪吟想必已然知道了吧。其实当日即墨遥见到扶摇琴,以及讲那个故事时的神情,她就有所疑惑,方才见慕容雪吟虽表面与寻常并无不同,可他眼神里的悲伤却是掩不住的。
他们两人表面上云淡风清,内心里却又是怎么样的悲苦?一个醉生梦死,一个形销玉立,合在一起是甜蜜的,一但分开,就各有各的苦楚。
“……你让她……保重身体……”不及听完曲子慕容雪吟已慌张而去,语声强压着哽咽,未了一身衣衫已消失在竹影之中。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正感叹着何露儿来了,见她正抚琴无不羡慕的道:“姐姐这里真美,青竹碧水,与世隔绝一般,琴声都优雅的不染凡尘之气。”
“可不是与世隔绝么。”倒也落个清静。
她四处观赏了一阵,突发奇想,“我来的时候从在天梯上摘了许多花籽,姐姐说种在这竹林里好不好?”
“天梯上的花可是天下一绝,此时种还不晚。”于是命人从朝露殿里取来花籽,又命人拿来花锄,二人也不要下人们帮忙,自己动手在竹林水榭边和亩许空地上种起花来。
“再过一两个月这花差不多就开了,到时你来,我们就在这里置一几一桌,两个小菜,且向花间留晚照。”竹廿忽然心血来潮的道,她是个慢热的人,外表冷淡,内心炽热,况闺阁这么多年并没有与她兴趣相合的女孩子,此番遇到何露儿这样活泼热情的女孩自然喜欢。
“‘且向花间留晚照’这句话说的真好!我可记着姐姐你欠我一顿酒喝,只是姐姐平日里也喜欢喝酒么?”她一向只觉竹廿身段托烟寄水,恰似汴南水畔云雾之中的垂柳湘竹,竟没想骨子里还带着这份疏狂。
竹廿摇转着手中花锄,笑得颇有几分闲散自得,“我可还是有几分酒名的。”
被她感染何露儿吃笑,“哦,原来汴南的女儿不是用水养出来的,而是用酒养出来的。”
竹廿带了几本书趁天色还早去了宣墨宫去看即墨遥,她不想与那些妃嫔一同去,故而选了傍晚探望的人都已散去时。经过御花园时见几个人正在赏花,看衣着显是后宫妃嫔竹廿不想与她们打照面,正欲改走他路,却听一人道:“这不是西姐姐么?”原来是上届入宫的周才人,只见她款步上前,语含挑衅,“听闻君上特免了你晨昏定省,姐姐好清闲。”
竹廿知一个“特免”引起众人妒忌,自嘲的笑了笑,“瞧这后宫花团锦簇,千娇百媚,我在这里是鱼目混珠,大煞风景,倒不如闭门不出了事。”
周才人倒没想到竹西一个婕妤会如此懦弱,更来了气势,“人人都说姐姐是才女,果然有些自知之明。”自恋的抚摸自己脸蛋,微微冷笑,“我这千娇百媚的容貌又岂是你这姿色能够煞的?”
竹廿见她样子心头讥嘲:她倒挺自负容貌,可以色事君,红颜未老恩先断者屡见不鲜,她容貌虽美,并不拨尖,后宫什么都缺,却从来不缺美女。
虽是如此想,面上依然一团和气,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倒是眉弯实在看不下去她的盛气凌人,愤愤道:“再美的容貌百年之后不过白骨一堆,我们小姐的才气却可流传千古。”她跟随竹廿久了,见识自也不寻常。
周才人脸色大变,“你在诅咒我死?一个卑贱的丫头也敢如此出言不逊!”指桑骂槐,“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你家主子也一样没教养!”
眉弯见她连竹廿也骂了,心中更是不愤,“出言不逊的是你。我家小姐是婕妤,你一个才人怎敢训斥她?”
周才人顿时怒色大现,“你一个卑贱的丫头怎敢训斥我?”伸掌向眉弯脸上掴去。竹廿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开她的巴掌,谁料她手上反应奇快,另一手高举直挥过来,眼看竹廿避不过,要生生受她这掌掴之辱。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竹廿定眼一看,立时屈行行礼,“丽妃娘娘万福。”眉弯被周才人一掌吓愣住了,直到竹廿拉她才反应过来,跟随周才人也纷纷跪地行礼。
周才人被秦厢的近身内侍牢牢抓住双手,见秦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丽妃却没看她,丹凤眼漫不经心的看着眉弯,神态慵懒,竹廿却感觉她的目光凌厉的射在自己身上,“再美的容貌百年之后不过白骨一堆,真是一句好话。”
“奴婢信口雌黄,丽妃娘娘恕罪。”眉弯岂会不知秦厢介意的只是后面一句话,她今日真的给小姐惹的麻烦。
“信口雌黄都如此有道理,西妹妹果然是才女,身边的奴婢都不同凡响。”目光一转,“只可惜有人如此有眼无珠,竟对妹妹出言不逊,不教训一番怕是不行。”对抓住周才人的内侍喝道:“放开她!”
周才人被秦厢的气势摄住,双脚一软扑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话也说不完整,只懂得拼命说“丽妃娘娘饶命。”
竹廿心知上次她欲在众人面前立威被君后驳了,此次定然会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个下马威,不知会如何处置他们。
见她雍容的侧倚在内侍端来的椅子上,枫红的衣服上绣着繁复的牡丹花纹,那衣服穿在身上难免会给人太过艳丽之感,却被她眉目中的艳给压了下去,奇怪的是衣服如此艳,眉目如此艳,两个艳组合在一起倒不俗艳,反而出奇的美丽动人。艳红的衣衫衬着她那雪白的肌肤,恰像漫山枫叶中集落的一堆秋霜,妩媚中带着萧杀。她把玩转着手指上的玉戒,一派悠闲从容,似并不急着处罚他们。
可怜的周才人直嗑得额头流血依然不敢停。直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听秦厢闲闲道:“周才人如此懂礼,怎么方才却如此放肆呢?”
周才人涕泪交加,哭诉道:“那丫头出言不逊,臣妾只是想训诫她一下而已。”
秦厢依然拨弄着玉戒,笑容如春风般温和,“我以为君后与本宫都不在呢,竟要劳烦周才人教训宫婢。真是辛苦。”扫了眼竹廿,“只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不明白其中关窍么?”
周才人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话云淡风清,可宫中谁不知道丽妃越是说得云淡风清,越是隐藏着说不出的危险。连竹廿心都提了一提,见她悠然起身,缓缓道:“既然有眼无珠,不如干脆不要了这珠也罢。”
竹廿闻然悚然一惊,她竟要挖了周才人的眼睛!
内侍应了声一财拖着周才人下去,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四周一片死寂,惟晚风过罢树叶沙沙。
饶是竹廿再镇定此刻心里也嘭嘭乱跳,她也曾听竹弋谈论过战场上如何凶险,此番见秦厢谈笑间挖人双眸,只怕比战场上还要残忍。越想越是心惊,这后宫果然是个是非之地,怕她就算明哲也保不了自身!
死寂了片刻才听秦厢温和道:“方才周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躯欲欧打婕妤,稍加小惩,西妹妹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吧。”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辞退下。只听“哎哟”一声呻吟,却是眉弯已经吓得腿也软了。丽妃轻笑一声,甚是得意。
竹廿扶着眉弯离去,走到无人处才敢坐了下来,见她脸色煞白,像是生了场大病,许久才讷讷道:“吓死我了。”
竹廿沉吟片刻,“素日闻丽妃专宠,无人敢掖其锋芒,却不想如此狠辣,今后当小心。”同是人质对她惺惺相惜的感觉全然没有了。“只可惜周才人,正撞上风头,做了牺牲。”
眉弯急忙环顾四周,确定没有被人听到才小声道:“小姐,她处罚周才人是想拉拢你么?”
她沉默了片刻颓然长叹,“这样笼中鸟般仰人鼻息的日子如何是个头?”
“小姐……”眉弯被她一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的小姐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她应该像游学士子一样浪迹天涯,平生自许……
二人沉默相对,久久不语,直到暮色欲起竹廿才起身,“小姐,去哪?”
“去北婕妤哪儿,你不必跟着。”竹廿已然收拾好情绪,眉弯虽担心但也知道她言出必行的性格默默回去。
即墨遥见她来颇为意外,“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她笑笑,“自然是春风。”将带来的书简递给她,“想来吃得用的大家已送你不少,我不擅于此道,只想你最近定是不能常出门了,故而带了几本书来给你看,没事时也可以消遣消遣。”
即墨遥翻了翻,叹道:“还是你最明白我。”
“日后你想看书时只管命人去我哪里取,我那里其它没有,书倒是不少。”她深知即墨遥与她一般爱看书,尤其是在怀孕期间不能走动时。
“若能看着你的字,再听着你弹的曲子更是人间一大乐事。”即墨遥随口道,不知不觉中竟把竹廿当成了知已。
“你若要去我那里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君上说你修书,不让后宫探望,我去岂不会打扰了你?”即墨迟疑。
“其实也无妨,心之专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与外界无关。”那样的寂静其实也只有即墨遥懂得。见墙壁上装裱的字画,起身而观,字是即墨遥的字,但与那日写得却有所不同,不像婷婷起舞的美女,倒像是挥剑作歌的男子。
“昔念魏晋骨,高谈而扪虱。两襟随风荡,慨然有一痴。”即墨遥与她都是爱读书之人,最是欣赏魏晋风骨,而振憾她的却是一个“痴”字。
“梨涡不盛笑,风流早自失。断章停赋久,酒墨恸瘾之。”到此略为沉吟,而后久久回念,“瘾之,瘾之……”
即墨遥见她眼里一时星子沉浮,一时又雾霭弥漫,可雾霭无论多大,却永远也掩盖不了星子的华灿。便知道,原来她是明白自己的。
竹廿依然沉醉在诗词中,无法自拨,全无意识的叹息,“瘾之、瘾之……瘾着笔墨,像烟鬼瘾着烟,酒鬼瘾着酒,这痴一瘾,便是一生的指明灯。人生但有一痴渴,便自成一种风骨……”
慕容雪弄一进来便见二人执手站于墙下,即墨遥握着竹廿的手,泪眼盈盈,无语凝噎,而竹廿仰观着壁上之画,如痴如醉,如悲如喜,似醒还迷。
他心里一怔,脚步也跟着一怔,忽然便想到:
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他这一生没有知己,看到自己的后宫里两位妃子竟然可成知己,一时又叹又喜,又羡又慕,这后宫也只有他们两人才能这样执手相悦,互为倾心吧。
来时内侍已通报她们俩人竟恍若未觉,即墨遥宫里的宫女许儿担心的提醒,“娘娘君上到了。”
即墨遥这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赶忙拉了拉竹廿行礼,而她犹未觉,即墨遥拉了再三只得屈身行礼,慕容雪弄已搀住她,“你有身子以后就不要行礼了。”看向竹廿,她依然在神游。
即墨遥怕这样无礼惹恼他再去拉竹廿,被他制止,“今日感觉怎么样?”
“劳烦竹姐姐陪我聊天弹曲,这会子心情也舒畅起来。”丫环许儿已奉上了茶,慕容雪弄抿了口茶,“即是如此你们以后多走动走动,爱妃修书也辛苦,不要总是呆在书房里。”
即墨听他允许自己以后去竹廿那里浅浅一笑,“多谢君上。”
两人聊了两盏茶的时间竹廿才低下仰观的脖颈,众人只道她要向君上请安,却不想她只是低着头,木然而去,既连招呼也不打,即墨遥都为她掬了把冷汗,慕容雪弄却丝毫不介意,长身而起,“爱妃早些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臣妾恭送君上。”
二人相继离去,竹廿木然而行,恍若梦游。夜黑路暗他一边好奇是什么令她如此痴迷,一边时刻警惕着她别摔倒了,又思量着要不要叫醒她,还好有老天帮他,前方是一条青石道,他引她走了上去,道上落了露水有些湿滑,她迷蒙未觉脚底打滑,他便顺势揽住她,“小心脚下。”
竹廿这才醒了神来,对眼下情形大是惊奇,慕容雪弄恋恋不舍的松开她,继续走去。
竹廿头皮发麻的跟着他,亦步亦趋,祈祷着他不要去自己那里,宣墨殿与思存馆相距甚远,需绕过御心湖,此时圆月渐弯,进宫的时候天上还是一弯眉月,圆复缺,眼见半个月就要过去了,不由感叹时光易逝。
极细微的一声叹息,她自己都几不可闻,慕容雪弄却听见了,蓦然停步,竹廿一下差点撞到他脊背上忙停住。
“为何叹气?”沉默走了许久慕容雪弄终于开口说话,竹廿抬起头时才发现徐寿等人不知何时已悄然失踪。
“呃……只是觉得时间快得吓人。”看着一天一天从指间流过,而自己整日碌碌无为,她不知为何心里就产生一种恐慌。
“心有期待,还是过得舒心?”通常觉得时间过得快无外乎这两种。
竹廿愕了愕,“心有期待吧。”
慕容雪弄“唔”了声,黑如墨核般的眼睛在月光下幽幽的看着自己,显然有追问之意,竹廿避无可避,“我一直期待着能将《洪荒纪年》编撰完善,有一部真正属于我与这世间的书简,便觉无愧于己,无愧于生。然这个工程何其浩大,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十年磨一剑,我用了三年查阅,还需三年再三年也未必能够完成。”
他惊讶于她的志向,也叹服于她的毅力。
“多谢君上能让太学阁里的学子们帮忙督正。”既是史书自然要诸多考究,多几双眼睛也能多发现些纰漏。
“编撰史书须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朕略看了你所写,史料文笔自是不差,只是许多处还需仔细考究,凭你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况太学阁里那些书呆子也不能让他们太清闲了。”只是好奇她年岁尚浅,这些事情通常是北爵一族办的事情,她一个女子如何却喜欢?
“君上明察秋毫。”但“书呆子”三个字却不中听,太学阁里有几位学者文章写的十分好,“听说左央先生在太学阁任太学令,他的《九国论》言词崭崭,声韵鸿厚,想必是个慨然正义之人。景言先生的《雪君赋》意韵万千,荡气回肠,词藻华丽而不堆砌,浑然天成……南觅先生也是风流多才,他的《箬女歌》风流别致,清新卓雅,脍炙人口,尘瀛谁不会吟几句?”说到此忍不住吟几句,“夫何箬女之姣丽兮,碾冰雪之晶莹。披华裳之可好兮,织朝雾而绣晚箬……”
慕容雪弄雅然而立,冷峻的面容在夜幕下露出微微笑意。竹廿似已忘了他的存在,念到尽兴处载歌载舞,飘飘洒洒的水墨长衫在月影下,如朝云之初展,若翡翠之奋翼。
“……衣袂之飘摇兮,似流云而回风,子衿青青兮,我心悠兮。子佩将将兮,我心写兮……”
她长衫舞动已至御心湖畔,湖光幽幽,天上月虽不圆却也皎然可喜,衣衫挥舞间更加身段形销玉立,风流别致。舞动间发上渥饰多已掉落,只余一只竹制的簪子挽住一半头发,余数瀑流而下,青碧的箬竹叶佩在如墨的发间,皎月之下墨绿相间,如崭露的画卷一角,却引人无限遐想。
那舞也并非舞,只是文人墨客尽兴时挥笔涂鸦的姿态,衣袖也并不像寻常舞着般尽显柔美,反倒像凝成笔豪一般肆意挥洒,却将刚与柔结合成最美的姿态,观舞的同时更令人好奇舞者笔下所写的又是怎样一篇华章?
越舞越靠近御心湖,慕容雪弄上前揽住她如柳的腰身,竹廿愕然停止才想起身边还有人。好在他只是将她带到远离湖水处,将一物放于她掌心,她借着月光发现是自己的首饰,摸了摸鬓间,原来发饰早掉了七七八八,眉弯见了又要唠叨了。
“你很仰慕南觅?”他声音淡淡如湖面升起的水雾,煞是好听。
“更好奇赋中的箬女。南觅如此极尽华词的赞美,万千丽色,不及她一颦一笑,当真美丽不可方物。”见他神思依然淡淡,好奇他为何一点不好奇,“君上难道不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么?”哪个君上听闻有这样的女子都会不择手段的抢来吧?还是这女子早已在后宫中?
她碧沉沉的眼里疑惑如星子闪光,慕容雪弄不禁一笑,如流星划过天空,只是太短,可虽然短却依然炫得竹廿失神。“那只是他心目中的女子,在别人眼里未必就真的漂亮。”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一方面,不过竹廿觉对女色不好奇比不动心更难,南觅《箬女歌》一出不知有多少人探究箬女原型究竟是何人,怎么慕容雪弄就不好奇呢?
“自古好色皆是男子。”下一句:怎么你女子也好色?他是冷峻帝王,这样玩笑话自然不会说出,竹廿却听得明白。
“好色是不分男女的。但好色之人却有不同,有的人好其色则想拥其身,这是人性的丑弊。而有些人好色,单只是欣赏其美其姿,这色也不单指男色女色,而是世间一切有姿之色,如一花,一石,皆有其不同之色,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这世间之色,这才是真正的‘好色’。”
慕容雪弄还从未听过如此说法,不过她说得却大有道理,“你既好奇箬女之美色,可以问南觅。”
竹廿摇摇头,“我只是好奇,却并未想探究究竟是谁。”
“哦?”好奇却不探究?
“一者我与南觅素昧平生;二者便算熟悉也不愿破坏他缄口不言的情怀;三者其实我已经欣赏过那样的丽色,他那赋就是不世出的丽色,更何况那赋带给我无限的遐想。现实中的美色毕竟有限,而想象中的美色却是无限的,以无限换有限,岂不是得不偿失?”
慕容雪弄颔首赞同,这个女子见解果然独特。“天下人若都如你这般知得失,南觅就不会如此愁苦了。”想南觅为了躲避那些人追问只好躲到太学阁里,饶是如此那些太学生们还追问不已,愁眉苦脸的样子煞是有趣。
“人怕出名猪怕壮。”竹廿笑,对南觅更加好奇。
“据说你进宫后西爵府的护卫减少了不少。”她在尘瀛也颇负名声,当时翻墙入西爵府窥探的人怕也不少。
她却不以为意,“鸟牵走了笼子自然也没用了。西爵太过谨慎,其实像我这样容貌的人会出什么事?”
听她如此说慕容雪弄沉吟一刻,玉指托起她的下鄂,竹廿促不防及耳廓一热,目光惊疑的看着他,四目相对,他目光如水,俯首在她额头一吻,轻如落絮。竹廿身子一紧,接着一酥,他唇已离开她额头,手却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宽厚柔软,温玉般散发着暖意,只透她心底。
竹廿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竟牵着自己向思存馆走去,犹如冷水当头泼下来!沈青阶还在书房里,若慕容雪弄发现了怎么办?就算不发现他去自己寝宫……竹廿就算未经情事也知道他方才那一吻不只是安慰,还有柔情。
她不敢相信慕容雪弄真的对她有情,却绝对相信西爵府一半军权的诱惑。他是个有野心的帝王,也绝对是个能为权力忍辱负重去宠幸一个丑女的帝王!
眼见离思存馆越来越近她该怎么办?心里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上次拒绝他已负手而去,这次一定要有足够的理由,否则折了帝王的傲气以后她在宫里怕更难混下去。该怎么办?
饶是聪明过人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越走越慢拖延时间,慕容雪弄却像是明白她的心思,停下脚步问,“可是走累了?”
她赶忙打蛇随棍,“嗯。”指了指湖边的青石,“不如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今晚月色不错正好赏赏。”
他见那石青濯濯触目可喜,忽想到那晚也是躺在此处见她负手立于湖岸,时月时景恍然入目,心里一柔,手上一用力竟将她横抱而起,竹廿一惊之下几呼叫出声来,紧张的揽住他的脖子以求平衡,慕容雪弄莞尔一笑,“朕抱你回去。”
竹廿千百个念头闪过的大脑一时空白一片,怎么办?怎么办?他抱她比之前走得还快,谁来救她?
“君上,您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这样影响不好……”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他却似并没有听见,径直走去。
她都快绝望之时一阵缈茫的歌声在月色下传来,如雾如露,令人忍不住升起一种雾里探花的好奇。慕容雪弄似也被这歌声吸引了,脚步微停,竹廿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趁他不在意跳下来,向那歌声处奔去,却被他拉住手,“踏雪寻梅,雾里探歌,真是妙趣,君上不好奇么?”
她如此有兴致他怎忍拒绝?于是牵着她的手寻歌而去。
半湖月色,半湖水雾,唱歌的女子就在月色与水雾相连的地方,月色皎白,水雾缈白,而她的衣袂却又自成一白,似界于有形与无形之间,那种美,美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的形而上,又不过分的形而下,像“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月明楼”,又像“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湖岸的杨柳堤在月色下呈一种浓墨般的青碧,在缈缈的雾气里蜿蜒成一种等待的柔情,这女子自不必说定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
这一想回过神来,才发现身畔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挣开他的牵握,悄然消失。慕容雪弄心中的怒火腾地升起,她既然又敢!
唱歌的女子已发现他,踏着月色袅袅而来,如一雾,如一梦。
竹廿听眉弯说昨晚君上宠幸了穆昭仪时丝毫不见意外,她听出那是露儿的声音,也听出她唱的正是她上次教她与竹虞的曲子,歌词想必是竹虞的填的,只是想不明白露儿为何会恰巧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里,不过怎么说她也是救了自己,否则昨晚……
可是想到慕容雪弄心里不知为何却升起一阵怅憾。脑海中一时是他温柔的一吻,一时是秦厢凌厉的眼,一时是自己平生之志,一时又是沈青阶那凉薄的眼,她烦乱的摇了摇头,去了后院书房,出了殿门时却止不住抬头看了看匾额。
——匪我思存。
她堂而皇之的将这四个字挂在门头上,又有几个人能明白?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推开书房的门,书香扑面而来,竹廿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书房中、书房外,她其实用两种姿态活着。书房中,她尽可表现她的伤,她的倦,以及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般的孤凄。而书房外,她却只能嬉笑周旋。
谁说的生命如净手剪指甲,生活是做鞋泥里踏?真是千古名言。
可人生生命太短,如朝露繁花,生活却太长,似尘埃泥垢。她本该在十五岁那年就要学会生活,却不甘心从此只能“做鞋泥里踏”,于是踏进西爵府那个牢笼,而后从那个牢笼进入这个更大的牢笼。
她不甘沦为生活的奴隶,人的一生,生活只有百年,所有追求长生不老的人都死了,惟有追寻生命的价值,才可流芳百世。她不是想要流芳百世,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证明自己真正的活过,如此便好。
可是这证明却也如此的难!
沈青阶在书架后看见推开书房门的一瞬她脸上万般变化,他自是不知她这一番生活与生命的感慨,只觉得她那眼瞳如星子,时而闪耀光华,时而沉沦黑暗。似乎她整个人也在光明与黑暗中挣扎。
终于理定神思踏进门来,沈青阶正站在书架后拿着一本书观看,竹青色长衫更显得他腰瘦腿长的好身材,竹廿猛然想起那晚在墙头之上看到的是他。那时只觉他这人凉薄如水,见她从墙头摔下来竟不管不顾的离开了。
想必隔日背她上花轿的时候他认出自己了吧,那时她只是好奇是怎样的男子,得与骄傲冷僻的竹弋结为兄弟,于是掀帘回顾,却不期然看见他在她走后怅然而立。
那时惯然孤寂,被天地遗弃的她,忽然觉得:如果这一生,我所走过的那么多条路中,还有一条路上站着那么一个人,在我走后寂然观望。无论这个观望缘何,在以后漫漫的人生长途中,都将固执且自恋的奢望遐想——这一双眼会一直相伴,似一盏明灯般的相伴。
“沈大哥。”她微微笑了笑便坐在书案前开始修书。沈青阶也颔了颔首,没有必要的时候他是从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再过两天他的伤就好了,到时这个书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荡的。
她并不是怕孤寂的一个人,以前在西爵府时一连数日不见人也是常事。可其时再喜欢安静的人,内心里其实都对热闹与温暖有所渴望吧。
她自然也不能免俗,那种来自这凉薄如水的男子不算温柔的关怀,像落在水中的一片残红,那么小小的一片,却能酝酿出无限的遐想。
“这是你选的路么?”沈青阶何时已来到书案前,长年握剑磨出的茧抚过笔端。
“是的。尺寸之笺,是我今天走的路,也是我今生走的路。——就像你所走的刀剑之路。”她目光沉定,虽是坐着坚定的气势却丝毫不输于他。
“世人皆道刀剑伤人,又岂知笔墨比刀剑更伤人。刀剑染得是别人的血,而笔墨呕得却是自己的血。十年磨一剑,几十年才能磨一笔?”昨晚百无聊赖时他看了她所写的书,——《洪荒纪年》。
记载从洪荒伊始,到忌统王朝建立时瀛寰大事。这势必牵扯到他们一族,他忽然想起族老的预言以及此次派他来瀛寰大陆的目的,以竹廿这样不世出的才华和兢兢业业的态度,极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那么他该怎么办?
“百年。百年树人,亦当百年树一笔,只有人与笔完全融合时,才是真正的好笔。”笔道其实与剑道一样,能与剑融为一体是剑客的最高境界。
沈青阶暗怀袖中剑,一时沉默不语。笔之于她,就如剑之于他,他这一生都不可能与剑无关,她这一生也注定与笔相伴。
他不会劝她投笔,就如没有人能令他弃剑一样。
那一天他们再未交谈,就是吃饭的时候也相对无话,直到夜深人静时,他说了句“告辞”,竹廿尚未反应过来人便已消失在夜幕中,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走了。
一连五日竹廿足不出户的埋首书房修书,若不是眉弯每日送饭时见到她,几乎以为书房中根本没有人。终究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可这样下去她身体如何受得了?眉弯想想去了即墨遥那里,或许她能劝说主子出来。
眉弯刚走何露儿便过来了,这几日她每日都过来,可都被阿酒阿剑以“主子修书,君上有旨不许任何人打扰”为由挡在门外,此次亦然,露儿心里不由火起,到底是慕容雪弄真的下旨了,还是竹廿故意以此作借口不欲见她?难道她是怪她与她争宠?
如此一想顿时泪光盈然,她并不是故意与她争宠,只是……她是她来忌统认识的第一个人,真心的喜欢她怎么会与她争宠,可如果不争……
姐姐你原谅我好么?露儿真的是迫不得已。她对着书房黯然神伤,阿酒阿剑见她如此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见她黯然转身而去,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忍不住怜惋。
在门外徘徊良久终究不愿归去,又怕自己这样子被他人看见笑话,只得在竹林里垂泪,却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穿过花架过桥而去,原是即墨遥与眉弯。
见即墨遥与阿酒阿剑说了几句,便进入书房,露儿只觉脸上的泪都在那一刻变得冰凉。怔忡的立在竹林里,直到看到慕容雪弄也随后踏进书房。
他原是要去看即墨遥,得知竹廿一连五日未出书房,仅余的怒火便再也没有了。
慕容雪弄踏进书房的时候就闻到一股烟草的味道,像是燃烧过什么,呛得他喉咙有些不适,皱了皱眉她这些天都在书房里做什么?修书也不必如此拼命。
书房里静悄悄的,似乎只有尘埃悄然落地的声音,他略显焦急的心忽然便平静下来,脚步也跟着轻了,像是怕惊动了满地的尘埃。
转过一重重书架,终于在临窗的书案前见到了竹廿。
她趴在书案上,鼻习均匀想是睡着了。傍晚的夕阳透过桃花湘帘照进书窗,她浓墨般的青丝也染上一层金黄色,折射得她整个人成了一个剪影,似要随着夕阳散去一般。
慕容雪弄的心不知为何就是一紧,悄然靠近,似怕惊了她的美梦。只是那梦想必并不美,她修如剪羽的眉微蹙如孤山,肤若青瓷,却掩不住眼下的青痕。
窗外春色将尽,风抚过,满枝桃花辞树,飘飘洒洒,或落在她青瓷般的脸颊,或落在新研的墨里,将这夕色平添了几分缱绻。
她真的倦了,却倦得这般美好,美好的他心都痛了。
桃枝上的风铃因风发出细碎的铃声,他才从沉迷中醒来,却忽然听见一声惊呼,这才发现书案边竟还有一个人,正是先他而来的即墨遥。
她站在背光处,又有书案遮挡,本来以他的功夫即便她不出声他也会感觉到她的存在,显见方才他太过沉迷了。
即墨遥像是也才发现他到来,一惊之下手中锦帛落地,原来她刚才是看锦帛看得入迷了,“臣妾过见……”未及跪下便被慕容雪弄搀住,并示意她噤声,一俯身拾起地上的锦帛,即墨遥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那首诗……
果然他看见之后即使夕阳如此温暖,他的脸也跟着冷峻了下来,“爱妃先下去。”
即墨遥担心的看了眼竹廿,“……是。”唯唯而退。
竹廿依然浑然不觉得趴在书案上酣眠,五指疏松,身形疲倦。右手边是一堆一堆的书简,几乎占了大半个书案。左手边端砚里墨色未浓,却落满的桃花。端砚旁的青竹筒里装满了烟灰,这书房里的烟味便是由那里发出。
慕容雪弄听说汴南有一种草叶,晒干后燃烧会产生一种很奇特的烟气,据说烦恼的人吸了这种烟气就没有了烦恼,故而取名驱烦,又叫草烟,想必竹廿所吸的就是这种草烟。
五指收紧几乎捏破锦帛,这么大的青竹筒里装满了烟灰,可想而知她吸了多少草烟。她就这么烦恼?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如此悲伤无奈的诗,她在埋怨谁来去无定,辜负等待?又在梦里呼唤着谁的到来?
来时他见桥上的竹匾已题上了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个人显然曾来过这里,而来这里的人就只有慕容雪吟。赠琴题诗,她莫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雪吟?
殿楹上的匾额也题了字,匪我思存?任凭它弱水三千,只取我一瓢饮。原来她想的是这样,可他注定给不了她。
一时气愤,一时感叹,良久他终于一俯身抱起她放在床榻上,掩好薄被静静的凝视着她熟睡的容颜,然后伸指抚开她紧蹙的眉头。
竹廿怎么也想不到睁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慕容雪弄,只惊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君……君上……你怎么会在这里?”毫无礼貌地问。
他收起书简,冷峻的脸难得莞尔,“我们的才女何时竟口吃了?”
竹廿绝没到过他会开玩笑,一愕之后脸顿红了起来,他也不追究这个问题,抖了抖手中书简,“书修好了?”
“嗯,可以拿出去见人了。”心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收拾一下东西吧。”他突然天马行空的来这么一句,竹廿跟不上节奏,“嗯?”
“这些书简明日送到太学阁里,你也去太学阁学习学习,这儿离得远,不方便,你就搬到正清宫和宁殿去。”慕容雪弄波澜不惊地吩咐,竹廿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正清宫是君上专属的宫殿,除非极其得宠的妃才会特旨住进去,那是莫大的荣幸,且和宁殿离君上的寝宫最近,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个宫殿可是像后位一样令人眼馋。
“多谢君上恩准进入太学阁,竹廿定不负君恩。”她就着床上跪谢,“请君上恩准继续住在此处。”
慕容雪弄眼神暗了暗,语气依然平静无波,“缘何?”又被拒绝,她是不是被纵容坏了?
“竹廿住惯了思存馆,对此一草一木皆有感情,不愿再去适应其它环境,况且臣妾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慕容雪月,秦厢,南荨哪一个是省油得灯?况还有那么多妃嫔,她可不想卷入是非之中。
“你认为朕保护不了你周全?”他目光犀利,竹廿心里一寒,果然又惹怒了他。
“臣妾不是此意,只想安安静静的修书,臣妾只有一个大脑,用于修书就已够了,实在没有精力与宫中姐妹们周旋,因此宁愿独处一个天地。”她没有三头六臂,防得了明枪防不了暗箭,宁愿不招惹他们。
慕容雪弄脸色阴寒如冰:宁愿被我囚禁也不愿受我宠爱,竹廿,这就是你所想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自己看着办吧。”再次拂袖而去。
竹廿见他背影越走越远,心越来越乱。
他是明知她想要去太学阁,所以用搬入和宁殿做条件,他如此费尽心思只是要自己离他近一些?他还承诺要保护自己周全?这算什么?
烦乱不已她掀被下床,赤脚走在冰凉的竹子地面上,寒意入骨,脑子顿时也清明了起来。如果他知道将自己困在身边对西爵一点威胁也没有,他还会这么做吗?一定不会!
嘴角弯出苦笑的弧度,竹廿,你在想什么?他后宫三千佳丽,端庄高雅的有,千娇百媚的有,多才多艺的有,温柔可人的有,清纯良善的有……你凭什么入他的眼?
可千万要记住:莫多情,情伤已。
“眉弯。”
“小姐有何吩咐?”
竹廿指了指书案上堆成册的书简,“将这些整理好,明儿送到太学阁。”
“小姐呢?……”他们的谈话她隐隐听到,真的不去和宁殿了么?
“我要沐浴一番。”真的该好好洗洗这一身疲倦。
“我去给小姐打水。”眉弯忙道。
“不用了,你让阿酒阿剑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入后院就好了。”趿了木屐便向后院走去,眉弯蓦然反应过来,“小姐你……”她要在后院小瀑布下沐浴?那水她试过有三米多深,现在才是暮春,早晚天冷,若受寒了怎么办?
竹廿不听眉弯劝,执意下了水,果然冷彻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眉弯已在岸上叫开了,“小姐,快上来,水里冷。……小姐……”
“眉弯,你消停点!”竹廿实在受不了耳边的吵闹,将身子全数浸到水里,感觉脚趾都抽搐了起来。可是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在很冷很冷的冬天敞开着窗户任寒风吹来,然后在寒风中用被子将头脸裹得死紧。
因为不懂寒冷,就不知温暖。越是寒冷,那温暖也越是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