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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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筑梦一帘

她微蹙的眉头如孤山,而那双眼有一道——仿佛夕帘暮卷,无数天光落尽之后,空留一抹孤云般的倦……

多年来竹廿已习惯在晚上修书,白天睡觉,这一日夜半披衣而起,透过窗户看天上月亮,差不多是二更时分了。眉弯早已睡着了,怕扰着她休息并未点灯,凭窗静坐了会,忽然就感觉肚子有些饿了。

这些天舟车劳顿也无心吃饭,此刻缓过来竟觉前心贴后背般,恍见木桌上似乎放着东西,仔细看下竟是一些饭菜,想必是眉弯替自己留的,用来保温的炉火不知何时熄了,此时又是初春,夜寒那些菜油汁都凝住了,她本是不喜荤食,一见之下食欲全无,反正素日里饥一顿饱一顿也惯了,饥饿倒也不难忍受,于是掩了门扉出去走走。

章瑞宫前有一个宽阔的场地,用打磨光滑的青石铺就而成,用来训练侍卿的。她一时心血来潮,以衣袖为笔,蘸露为墨,在平整的地面上书画起来。

月色朦胧,亭阁楼宇看起来更加渺远,天地似乎都因此而广袤了起来,而如此广袤天地间,惟她一人,天为砚,地为纸,露为墨,凝青袖为笔书一篇天地之华章,能不尽兴?

方一停笔便听一声缈缈的吟唱穿云破雾而来,“天地袤袤兮,纸砚齐楚;青袖招招兮,书我华章……”她顺势看去,首先入目的是皎月之下的一方漆黑的檐角,那人单脚立在檐角的勾折上,双手环胸,意态舒徐,白衣乌发在天风中飘荡。

飘然高立的身姿令竹廿一时恍惚,随及赞道:“月之皎皎兮,斯人高立;万家酣眠兮,惟我独醒。”

对她的赞赏似颇为满意,高笑,“如此直白的赞赏男子,你倒还是第一人。”

竹廿这下倒是愕然了,月色朦胧她并没有看清来人的衣著,况后宫一向不许男子踏足,而他的声音轻吟的实在像女子,故而以月比之,却不想是个男子,那自己岂不是唐突了?

想了想还是诚实道:“歉,我以为你是女子。”

本以为男子听了此话会生气,没想他却笑得更大声,“你倒坦诚,只是哪有没认清人便赞美的?”

“但凡美好的东西都不会悯惜词墨去赞美。”她平生便是想书尽世间美好。

男子闻言略一沉呤,跃身落在竹廿身前,眉眼含笑,略带轻佻的勾视着她,“这么说我也是美好的喽?这话可真惹人遐想哦。”

竹廿这才发觉竟一不小心中了他的圈套,不过想到自己的容貌,料定他看清后也无心继续这个话题,反倒一脸兴味,“不知公子作何遐想呢?”

显见男子一愣,她笑得更加兴味。或许是月色的关系,这个男子看起来不似竹弋般英挺,反倒带着迷离的女气,肤若青瓷,眉如修羽,含烟锁玉般拢起。

第一次被人如此饶有兴味的打量,以往的女子们听到这话莫不是含羞带怯,这女子倒好反过来调戏自己,真是别开生面。“才子佳人,月下相逢,你道我会遐想什么?”轻飘飘的将话题再抛给她,他就不信这女子不会害羞么?

她似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么?”

“不然你希望如何,嗯?”还不害羞么?轻佻的挑起她的下鄂,她眼里的笑意灼然如星子沉浮不定。

竹廿也不害羞,反倒笑咪咪的看着他等待他的惊诧。她不是什么美女,当然也入不了这个男子的眼了。

“呃……”看清她的容貌后男子终于明白她被人调戏为什么不会害羞了,长成这样分明就是有恃无恐嘛!“你怎么长成这样?”他一向不悯赞赏女子,这句话全是无心而发,说完以后才觉不妥,这也太伤女孩子心了。

见他惊诧竹廿露出等待以久的笑意,学着他的调调调侃,“公子,你这样勾着女孩子的下鄂会惹人遐想哦。”

他放开手,讪笑,“不过倒也别是一番姿色。”

“我会理解成这是对我的赞美。”竹廿也不想揪着他的尴尬不放,淡然自若的道。越是如此男子越是疑惑,哪有女子对自己容貌如此不在意的?忽然听到一阵咕咕的叫声,明白后看向她,竹廿倒是一脸坦然的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肚兄,我知道你饿了,可半夜三更你嚷嚷也没法。”

由惊异变为好笑,“我去给你找吃的。”

“劳烦,但如果你肯顺便帮我带些书册笔墨我会更加感谢你。”她还要在这里呆三天,而自己从西爵府带来的书藉并未送来,这三天岂不无聊死?

“看来你更喜欢啃书。”这个女子当真奇特。说着纵身而起,竹廿百无聊赖在月光下踱着步,这宫廷真是寂寂如死啊。

踏出第五百六十步时男子返回来了,将书简一股脑儿放在地上,拿下勾在手腕上的的食盒,“随便偷了几样,你看看喜不喜欢吃。”却见竹廿已捡起地上的书简,就着月光眯眼看书简上文字。看不清于是用手触摸。

“你会盲读?”听说有些盲人可以用手指触摸来读书,但也只是听说,没想到真有人会。

“当你对每一个字足够熟悉时,不用眼睛你也可以知道那个什么字。就好比你足够熟悉一个人,根据声音、气息、动作就能辩别。——瀛寰地理志?!我正要找这本书!”惊喜的抱在怀中又去拿另一本,“大荒经!六国书!……”

“你不饿了么?”她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男子见她对书简爱不释手反倒愕然,这就是所谓的废寝忘食?

“这些书你都是从哪儿来的?”她平生最爱收集书简,却从未见过这些书,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偷的。”他不正经的回答,也确实是偷的。

“这些书都是孤本,只有阆寰阁才有吧?”那么他可以随意出入阆寰阁,又如此风姿,想也知道是谁。

男子没想到这样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坦然承认,“好吧,我就是天下最不正经,最闲散的逍遥王慕容雪吟。不过你可别对我行礼。”他一向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

竹廿眼睛一亮,灿如星子,光华夺目,慕容雪吟神思一夺,随及背后一寒,她这样必然无好事,果然便听竹廿恳求,“我与你也算相识一场,可否带我去阆寰阁一观?”

“这可不行,阆寰阁一向只有皇家人员,君上亲许才得进入,我今晚可也是冒着被处罚的危险。”不过仗着自己轻功绝世没有发现罢了,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个先河一开以后怎么拒绝?

竹廿眼神一黯,“那就算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见她黯淡的眼神慕容雪吟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愧疚。“那么这些书我明日还你如何?”

“好,明日此时此地。”说着一纵身消失在黑暗中。

竹廿抱着那些书更加坚定了要去阆寰阁的决心。她看书的速度很快,看完后时间还未到,略休息了片刻看看天色到与慕容雪吟约定的时辰了,于是悄然起身,抱着书简小心翼翼的出了门。

到了场上便见一个身影跃过屋檐,白衣雪袂,轻灵的如一只云燕划过天空。“你来得够准时啊。”

“与人有约必按时而到。多谢你的书。”将书简还给他,躬身一谢。如此郑重道谢倒令慕容雪吟有些汗颜,“你都看完了?”

“嗯。”何止看完,她都可以背下来了,“多谢!”再次道谢,已到下半夜她神情颇有困倦,意兴阑珊,“夜深了,我该回房休息了。”

慕容雪吟见她在章瑞宫前,没选中的侍卿才会住在此处,并会被送给各个王公大臣,见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开口,“我向王兄讨你过来怎么样?”

竹廿一愕,他也被自己忽然说出的话惊呆了,她可是来给选侍的,若真讨了她过来少说也要是侧妃的身份,他未曾成亲,竟是想要娶她?

许久,竹廿转过头来,一手环胸,一手托着自己的下鄂,两眼璀璨斜睨着他,似笑非笑,似懒实醒,“王爷莫忘了,我可是丑女啊。”抬抬下鄂让他更清楚的看着自己那副尊容。

“呃……”哪有女人一再强掉自己丑的?“我只是想朝中那些王公大臣年纪差不多都过半百……”若送给他们辜负了她的青春。

竹廿但笑不语,慕容雪吟愈加窘急,“你留在我府中做个书童也好过给他们做侍妾吧!”那晚他看见她的字写得十分有格,故有此言。

她闻言之后又是半晌沉默,他以为自己不要她做妃子伤了她的自尊,正欲解释,竹廿忽然一躬身,郑而重之的行了一个大礼,“有君青眼一已之长,此生足矣!”

慕容雪吟这次真的愕然了。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不为容貌美丑而伤神,不因家世贫富而羡艳,只在乎自身的修为能力。青眼其容貌,她玩味置之,青眼于其所能,她躬而谢之。其品如高山,其行如景行,能不令人叹服?

无不怅憾的道:“只是君上已令留在宫中。”

他有些不可置信,此次焉西六国送来得美女如云,王兄怎会选中她?仔细打量下才发觉她装束并非焉西六国的,此次进宫的还有?难道……“你是西爵之女?”

“我叫竹廿。”她坦然而言。这么丑还能入宫的,除了焉西六国的帝姬就只有西爵之女了。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传闻中的才女竟是这番样子。

“应当是见面不如闻名吧。”竹廿莞尔,慕容雪吟一时只觉,她那普通的脸在这一笑之下,竟也生动的如一枝青莲摇雾而出。

女子之美,不在其形,而在其心,果然不假。

次日傍晚竹廿抱锄倚着竹轩听归鸟呼朋引伴,闻着竹子的清香,偷得浮生一刻闲的闭目养神,感觉鼻尖一痒,懒散的睁开一只眼,原是一片竹叶落在脸上,薄唇一抿吹落竹叶,又闭上眼享受夕阳。片刻又一片竹叶落在脸上,她不堪其痒,懒懒道,“叶兄,我这张脸不值得你们如此亲睐吧?”

“扑哧……”树上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竹廿抬头看树上人,白色龙褂绣着五爪正面金龙,金冠束发,一见就是皇家朝服,穿着朝服吊二郎当的坐在树枝上,天下除了慕容雪吟还会有谁?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么好的衣服给他白白糟蹋了。

落在她面前一脸狭促的笑,“在葬竹叶?只听说葬花,没有听过葬叶的。”白色朝服穿在他略带女气的脸上,倒衬出一份英姿来,遗憾的是被他那笑破坏怠尽。

竹廿笑笑,一脸无辜的道:“其实我是打算葬人来着。”怀抱着锄头斜眼睨着他方才坐的树,“或许还能像它一样结出个人来。”

“这倒值得一试,成功的话以后就不用你们女人生孩子了,只接种孩子就行了。”慕容雪吟也跟着她胡侃。

“你消息倒灵通,这么快就知道我住这儿。”后宫一向不让男人踏足,他是王室也要忌讳一些的,故而他等探视的人走了之后才现身。

“这地方不错,他还算有心,赐你这么好的居处。”这样与世隔绝的居住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配住。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何事?”慕容雪吟不喜繁文缛节,她也不跟他客气。

“我是特地来请你喝酒的。”说着就从身后拎出一坛酒来,竹廿很仔细的观察了,可就是不知道这酒从哪来的,他跃下身上手中分明没有东西啊!问时他只是老神在在的笑,令她牙痒痒。

“二十年的竹叶青,可不多得。”提了酒壶便向竹里深处走去,竹廿这才发现这竹里竟还有一个月芽门,穿过月芽门竟别是一番天地。

只见一座假山上引来一脉清泉,泉水清碧,飞溅而下,鸣珠迸玉,婉婉流出便是门前那一泉清溪。乌瓦青肆在假山之后若隐若现,间而未间,隔而未隔,令人颇感层出不穷,意犹未尽。

“竟还有这样的去处?真是绝妙。”竹廿不由感叹这样清幽的去处只有隐士般的人才建得出。

慕容雪吟笑,“怎么?到自己家还要我这个外人来引路啊?”

“这就是所谓的反客为主。——这里以前是谁住?”也是像她这样被软禁的人?

“倒不知有人曾住过这里,小时候他偶尔会带我们来此玩,倒没想他会这么大方的将此处让与你住。”跟据上一个“他”竹廿猜出是指慕容雪弄,难怪连那么隐秘的后门他也找得到。

竹廿赏着景色,语气似闲散又似自嘲,“养金丝雀么自然要黄金笼,看来我还算只好鸟呵。”至少做些面子给西爵看吧。

慕容雪吟目光略带复杂地看着她,竹廿浑然不觉,闲散四顾。

回想他方才的话竹廿疑问,“我们是指?”

“弄月吟风。”这里是他们儿时的乐园,只是许久没有人来了,故景重看不免心下黯然。

君上慕容雪弄,君后慕容雪月 ,他叫慕容雪吟,弄月吟风。“还有个慕容雪风?”果然有个慕容雪风么?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听他一叹,“与你说也无妨,阿风生来未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太医们都说他活不过成年的,后来有位高人说穷人的孩子好养活,且宫内阴气怨气太重,让阿风随他云游四海。这些年阿风的身体是渐好了,只是习惯了那种生活,母后再三挽留也不肯留在宫中。”

竹廿环顾四周高墙,眼中颇有羡念,“翱翔的鸟儿自然不愿被关在笼子里,哪怕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何况他叫慕容雪风,应该是风一样的男子吧,随兴肆意游走于红尘,该是多么快意。”

她一再提牢笼、小鸟,这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他帮不了她,就像当日他也一样帮不了“她”一样。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谁又知最是无奈帝王家?她容貌平平,慕容雪弄却不得不将她纳入后宫。他青目她的才华,闻她是西爵之女后蓦然剪断讨她的决定。就像当年他虽万般不愿,不是依然将“她”送入后宫?因为他知道慕容雪弄手中必需要有所持。

泉下是一个方园半亩的水潭,青石堆岸,二人各有心事一撩衣袂便在青石上坐了下来,一人一杯的喝起来。

二十年的竹叶青果然醇美,不知不觉竹廿便喝过了,晕晕乎乎中听他嘲笑,“传说才女竹廿可是很会喝酒的,怎么才几杯就放倒了?”

听她举杯而吟,其形潇洒,其意却未免感伤,“共君此夜需沉醉,且由它,蛾眉谣诼,古今古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慕容雪吟沉默,她对自己的身世是无奈的吧?舍,舍不掉,挣,挣不脱,只能冷笑置之。他又何尝不是?这一句吟到他心里,怅然饮了一杯,抬首看向醉态横生,且吟且饮的人。

她这样的女子本该徜徉人间,天为砚,地为纸,露为墨,凝青袖为笔,书一篇天地之华章的,只因特殊的身世而被软禁于尺寸之地,做一世囚奴。

见她忽然起身走至书案前,提笔于锦帛之上书写。

书案是慕容雪吟一早准备好的,他素日听闻竹廿醉后书法尤其洒脱,故今日抱酒而来不过是想求其一篇字。

果见她三两下挥就,衣袖一扬帛卷飘至手边,墨迹尚未干。她雪白的脸上染了酒潮,绯红如天上晚霞,凤目半眯半睁地靠在竹竿上,眸光迷离,眉眼轻勾,骄傲又慵懒地看着他,红唇幽幽含糊的吐出声音,“涂鸦半卷,聊谢君之美酒。”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暮夕帘竹骨寒。

日影西斜的竹里,他第一次有暇认真的打量这个女子,她的衣着怕是这宫里最朴素的,竹青色衣裙,广袖疏襟,衣袖处沾了些许黑墨,想是方才写字时不小心弄上的,此刻她两手放于腰间,指间夹着毛笔,疏疏欲坠。

夹着笔的手,修似楚竹、静如古笔、翘若兰花。此刻她凤目已敛,整个身影沉静如汴南水畔的一抹晚箬倒影。他也知道,那怕她身影如何的托烟寄水,可她那手执笔而起时,当疏似长风野蒿,韧如楚峰修竹。

不经意间却有一朵桃花闯入视线,在夕阳的余晖中飞舞,宁静的泊于端砚之中,漆黑墨汁中的一点残红煞是动人。

他一扫桌面铺开而观,只见整篇矫若游龙,翩若惊凤,笔意苍洪遒劲,洒脱不羁,男儿都难有其气慨!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诗好字亦好,当真千古佳作。

次日是给太后敬茶,君后请安的日子。“小姐,今天梳什么髻?”竹廿一向不擅长梳发,往日都是随便挽个髻,今日拜见太后自是不能随便,“你随意。”眉弯是个识大体的人,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

“嗯……那就梳祥云髻,以示国家祥瑞。龙凤飞翔于长空,白云绕身,即不夺了皇后的风头,又不失色于众嫔。”眉弯说的头头是道,竹廿眼也不抬一下,撑着鄂昏昏欲睡。

“再配这个竹骨翡翠簪,黑发绿竹,低调养眼,又有诗意,最是衬小姐,况竹是我们西爵府的标志……”

“小姐,你要打起精神来。见太后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听说太后可严厉了,连君上那样冷峻的人都怕她呢。”眉弯小声的在她耳边嚼舌根,说到君上竹廿一醒,想到自己进宫的目的就是进入阆寰阁,阆寰阁是在下第一书屋,阁中各种书籍应有尽有,而且收藏着许多孤本绝学,是令学者们趋之若骛的地方。

可听慕容雪吟说只有得君上准许才能进入其中,如何才能得到他的准许呢?

“小姐你在想什么?”被漠视久了眉弯终于忍不住。

“眉弯,你可听说过阆寰阁?”这小丫头一向消息灵通,或许知道一些别的方法。

“听过啊,说是什么天下学著积大成之所在,好多人都想去里面看看呢,小姐也想进去么?不过这要得君上特准执有令箭才能进入,听说这令箭只有三枚,宝贵着呢。”

“其它人特许不可么?比如太后,君后。”她宁愿和太后磨也不愿接触慕容雪弄。

“听说三年前阆寰阁是允许人进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君上突然下令封锁了,如今除了君上允许没有人可以。”竹廿顿时泄气。

“所以小姐,你要进阆寰阁必须要君上对你青眼相加。”只是让这个淡泊的主子去争宠是不是太为难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给君后请安了。”

宫轿已候在门口,竹廿上了轿,摇摇摆摆的她几乎又睡去时听一个尖细的嗓音叫到,“凤藻宫到,请西婕妤下轿。”接着阿酒挑起了帘子,阿剑上前扶住她的手一路进了凤藻宫。

侍卿们都已到了,妃嫔们也陆陆续续而来,依次而坐,满屋皆是人却肃然无声,忙碌得沉闷,衣鬓之间的香风更让整个宫殿沉闷得几欲窒息。

一阵环佩叮当,金玉摇曳,君后被簇拥着坐上宝座,众人忙跪下行礼,“给君后请安,君后万福。”

君后头戴凤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纹朝服,云鬓雍容,气华威严,笑容却又不失和霭,“妹妹们都免礼吧。”

内侍引着一众新晋宫嫔向慕容雪月行叩拜大礼。她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又朝左边第一位一引道:“众位侍卿参见丽妃娘娘。”

丽妃秦厢是如今慕容雪弄最宠爱的妃子。

其祖父秦章乃是三朝元老,席城帝好战,打了一生的打仗,秦章便是那时候参军,他本是奴隶,凭自身功夫从士兵做到千夫长,席城帝后穆襄帝继位,改革变法,废除奴隶制,秦章逝死捍卫新法,被穆襄公封为护国将军。如今朝中兵力四分之一在秦章手中,四分之一在慕容雪弄手中,一半在竹氏父子手中,便只这一点慕容雪弄也是必然要拉拢秦家的。

说到底这秦厢也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一颗牵制其家人的棋子罢了。竹廿颇有些同病相怜地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姿态略显慵懒得倚在椅背上,百无聊赖的净手剪指甲,那手白酥如葱根,指甲涂着鲜红的豆蔻,更衬得肤若凝脂,吹弹可破。真真一个绝世美人,就凭着容貌想不受宠也难。

众人参拜罢,丽妃眉也不抬的“嗯”了声,继续修剪着指甲,神情自若的恍若眼前无人,许久才抿唇一吹,闲闲道:“俗话说: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这指甲也是一样,长长了就要剪,不剪的话就要连血带肉的断了。”

剪指甲也剪出这番道理来,竹廿不由对她侧目,只见她粉面如桃,肌肤似雪,眉如青黛,凤眼微挑,慵懒中带着凌厉。

慕容雪月微微一笑,“妹妹这是在埋怨本宫没给你多派几个人,分担你的事情,令你劳累以致指甲断了?本宫从来不留指甲,也不懂怜惜指甲,更不知道这断了指甲后连血带肉的痛,以后自会多体谅体谅妹妹。”

不温不火的将秦厢的下马威和挑衅挡了回去,她一抬手,“你们都起来吧!”

“谢君后。”秦厢下马威不成,反而自讨了没趣,俏脸一寒。接着又参拜了南妃南荨,东婕妤欧阳陌,北婕妤即墨遥。

欧阳陌倒真是一个宽和的人,她容貌并不出众,温和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陌上一点云雾缓缓聚扰又消散般。没有她于满径繁花无碍,可有了她使这满径繁花更增一份美丽。

即墨遥却是个忧郁沉静的女子,容颜清丽如新春初雪,眉间似蹙非蹙总是带着淡淡的感伤,那沉静就像水中的一个月影,只要一点点波纹就会打破一样,可也因着是影,所以就算投到污沾的沟渠,她依然可以皎洁如斯。

竹廿竟然就对这个沉静的女孩有一种好感,只是怎么也联想不到她就是即墨家那个善长书法的才女。

而后又是数十个女子,后宫中妃嫔分六级,一后、二贵妃、四妃、六昭仪,婕妤、才人,人数没有定制。竹廿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暗诽:慕容雪弄年纪不大,妃嫔可真不少,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不知道每天要上演多少场戏?自己来这里书看不到,戏怕要不少看了。

忽听秦厢问,“君昭仪、穆昭仪和西婕妤是哪三位?”

六国帝姬各以其国名为封号,此次选侍八名才人中有三名是君子国的人,可见慕容雪弄十分喜欢其国人。穆国是六国中势力最大的,西爵掌军权,他们三人得宠的机会最大。

三人忙上前行跪礼齐道:“臣妾竹虞、臣妾何露儿、臣妾竹廿参见丽妃娘娘,娘娘吉祥。”

秦厢笑吟吟的免了礼,“传说君子国是海底陵鱼与人类的后代,有着天地间最美的容貌,君妹妹果然貌若天仙,难怪令君上青眼。”

竹虞诚惶诚恐道:“丽妃娘艳丽无双,倾国倾城,才真令人瞩目。”

秦厢笑脸一收,“倾国倾城?那可不是祸水?”

竹廿余光瞥见竹虞脸色顿时煞白,看来丽妃是存心要找他们的碴,左右躲不过不如先迎上去,“臣妾见诗书上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臣妾闻秦氏乃将门之后,丽妃娘娘亦是弓马娴熟,英姿飒爽,且国色天香,正如诗中所言,绝世而独立。想必君昭仪也是此意。”

话是说到秦厢心里了,果见她眉眼一挑,妩媚中多了份英气。见竹廿果如所说中容貌普通,淡如无盐。何露儿容貌倒是美丽,那双眼睛却藏不住什么东西,显然是没有心计的,便算得宠也成为了什么势,这才消除顾虑。

稍倾之后内侍来话说太后已起身,于是一行人又去太后那里请安。

果如眉弯所言太后是个威严雍容的女人,两鬓布满霜尘,然一举一动犹带着当年叱咤朝堂,周旋六国的风彩。

慕容雪弄幼时继位,穆襄帝去世时变法初成,国家正处于朝阳初升之时,黎明来前天地尤其黑暗,国君年幼,太后监国,即要维护变法,又要与老世族们斗争,十年后终于将风雨飘摇中的国家稳定下来,君上掌权后太后就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平日里极少走动。

她和众人一起上前福了福身子,“给太后请安,太后与天同寿。”

“都起来吧。”声音老沉宽和,太后面前众人倒不敢耍心计,闲聊了会家常太后便命人跪安了。

一时众人散去,竹廿与何露儿结伴而行,他们进宫时曾住一处,因而相熟。出了宫门后听有人叫道:“两位姐姐请留步。”原来是竹虞,她双手合十行了个君子国的谢礼,“方才多谢姐姐维护。”蓝色的眼眸带着感激如水晶,低头之时水藻般的头发披散下来,煞是好看。

“君昭仪客气了,动动嘴皮子而已。”竹廿浑不在意的道。

“姐姐因我而得罪了丽妃,以后……”她眼神愧疚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这个女孩真单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该如何生存?

竹廿胸有成竹的宽慰,“后宫中君上的恩宠才是最得罪人的地方,我嘛?”指了指自己的脸,“永远不会得罪人的。”一得不到君上的恩宠,二有强大的靠山,她就算偶尔得罪几个人也不会有人有功夫、有闲心、有胆量去算计她的。

竹虞听她如此说才安下心来,何露儿一向自来熟,又对君子国人好奇,于是邀请,“君妹妹,廿姐姐的宫殿特别美,我们去坐坐?”

竹虞是从小内向怯弱,不善于人交往,本欲拒绝见何露儿热情诚挚,竹廿友好和善的眼睛,远离故土的孤单一时就化为感动,“给姐姐添麻烦了。”

“不麻烦!”露儿牵过她的手,三人便向竹林走去。一路说说笑笑竹虞已不复先前的拘束,“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就不要昭仪婕妤的叫了,多麻烦,你也和廿姐姐一样叫我露儿好了,我叫你虞儿吧?”

“好。”说着已到了竹林,竹虞见满园的竹子时激动的跑过去抚摸一棵棵竹子,似喜似伤,盈盈欲泣。

露儿不明所以的看向竹廿,她道:“竹子是君子国的图腾,代表平安、正义、坚韧、清白、高格调。君子国地处北地,天气严寒,很少有植物能够生长,惟墨竹不惧严寒,终年长青,因此君子国历来都以竹为国姓,她这也算是睹物思国吧,其实这地方更合适她住的。”

“姐姐不也姓竹么,西爵府的标志也是竹子,你们两人都适合住在这样的地方。”见竹虞摘一片竹叶,捧于掌心,双手合十对着故国方向一拜,“遥遥一片叶,游子万里心。”

露儿闻言一时也感慨的望向故国,竹廿拍拍她的肩,走到竹虞身边,“你可知竹叶也可以吹曲的。”她抽出一片竹叶指腹划过叶片,放于唇片,薄唇一抿,美妙的音符便从唇间划出,似笛非笛,似萧非萧,落珠鸣玉,清新雅致,只听得两人如醉如痴,半天才回过神来,露儿一把抱住竹廿的手臂,“真好听!真好听!姐姐教我!”

“我也想学。”竹虞眼神殷殷。

“别扯,别扯。再扯我的袖子可被你们扯掉了。”竹廿无奈的拉拉衣袖,竹虞这才发现不光露儿,连自己也扯着竹廿的衣袖不放,一时窘迫,自己一向拘谨,何曾如此与人亲近过?“抱歉。”

“说什么呢!”竹廿拍拍她,“我自然是会教你们的,否则也不会吹了。”

两人一时眉开眼笑,露儿兴奋道:“就教方才哪曲子吧。”

竹廿为难,“汗……方才哪曲子是我胡乱吹的,吹完也就忘了。”耸耸肩无可奈何。

“这支曲子我却记下了。”声音细细幽幽,如绿荫深处偶尔流出的莺语,三人回首,只见一个白纱月纹罗裙,外着绿丝夹衫的女子走来,那衣衫轻软,风一吹飘飘欲举,更衬得她身段纤细,嬛嬛一袅楚宫腰。

见她分花拂柳的走过来,木屐白袜,柳腰一折,“穆昭仪、君昭仪,西婕妤安好。”她虽进宫久,但位分却在露儿竹虞之下,与竹廿同是婕妤,却位于最低的北,故而行礼。

三人毕竟是后人,哪敢受她礼?“姐姐折杀我们了。”

“终归是在宫里,礼数还是要周到。”幽幽四顾,似蹙非蹙的眉间更拢了一层淡淡的叹息,“这儿真是清幽,花木扶苏,竹影婆娑,廊檐环水,令人窥之忘返。”

竹廿想这样的忧伤怕是千金都难买其一笑,“即墨姐姐记得方才的曲子么?”即墨遥十四岁进宫,如今还比竹廿小一岁,但毕竟先入宫,她也只能称她一声姐姐。

“如此妙曲,过耳不忘。”清丽如雪的脸略带景慕的看着竹廿,倒令她不好意思起来,“不如我们进殿将此曲写下来。”

四人踏过竹桥,即墨遥看着空荡的匾额,“此殿竟还没有名字么?”

竹廿笑笑,“君上无心赐名,那就权作无名殿好了。”

即墨遥眉心微蹙,摇了摇头,三人正疑惑听她道:“这匾额是君上嘱意要留的,必是要西姐姐为此殿题名,姐姐素有才名,称‘诗书画乐’四绝,这匾额也只有你才写的好。”

“即墨姐姐如此说真是羞杀竹廿!”竹廿倒没想到慕容雪弄有此意,听即墨遥称选赞不由汗颜,“北爵百年书香源远流长,竹廿仰慕已久。”

露儿连番听人称赞竹廿才名不由好奇,“廿姐姐,原来你这么有名啊?我就知道读那么多书的人一定是有才华的人。”

“据说天下好书都集中在阆寰阁里,我那里只能算是沧海一粟。”浅笑着招呼他们进殿,见满屋书即墨遥又是惊叹又是羡慕,手指拂过书简,爱不释手,然后来到书案前提笔将方才的曲子默写了下来,“游子千里,其心拳拳,这曲子哀而不伤,思而不悲,音律完美,只应天上有。”

“那么就以‘游子千里’为名好了。”对露儿和竹虞道:“以后你们想家的时候就吹吹这曲子吧,远要故国的亲人们会知道你们的念想的。”

“姐姐这里有琴,你号称‘诗书画乐四绝’,不如再用琴弹一遍给我们听听?”露儿忽然道,竹廿好奇自己屋里何时有琴了?一看果然便见一架古琴放于几上,“这哪来的琴?”

琴下还压着张纸条,竹廿拿起,“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是他。”笑了笑,没想到慕容雪吟竟真的抱了架琴来,想是见她不在直接放在这里了。

不知何时即墨遥已站到她身后,手里执着雪白的锦帛,竹廿无意扑捉到她眼里一抹怪异的目光,未及深想她细若兰茎的手指划过琴弦,容色已恢复常态,快得竹廿以为自己眼花了,“若没猜错这琴名字应叫扶摇。”

“扶摇?‘碧落从此无仙乐,扶摇一去已千年’的扶摇琴?”竹廿讶然。

即墨遥点了点头,“正是此琴。”

“这琴有什么故事么?”见二人脸色怪异露儿忍不住问。

即墨遥不答反问,“你们穆国可是有一个叫扶摇镇的地方?”

露儿汗颜的挠了挠头,模棱两可的道:“可能有这么个地方吧?”

“扶摇镇位于汇阴郡,也就是如今穆国帝都的西南角,方圆百里的一个小镇,背靠天梯无系崖,地势较低,四面皆是山峦,因此外面的人很难进入。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她曾在慕容雪吟借她的地理志里看到过这个小镇,这个镇出名便是因为“扶摇”这个名字。

“正是此地。传言数百年前有一个采木人齐柯子无意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见百鸟纷纷飞向一处,好奇往之,见一棵大树,合抱之粗,枝繁叶茂,心下喜之。然奇怪的是百鸟纷纷飞向此树,却并不敢栖于枝上。细观才发现那树叶形如梧桐叶,而枝杆远观之却似两人相拥。”略停了停,喝口茶。

“那是什么树呢?”露儿忍不住好奇问。

“齐柯子前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树,疑惑之时忽觉眼前一亮,竟有一阵五彩的光芒从树杆树叶上发出,像是在树的周身围了一道彩虹。华光最盛之时,天空之上又现一道白光,那白光慢慢靠近,原来竟是一只雪白的凤鸟。”

三人一时听得入神,“那后来呢?”

“尔后凤鸟就落于那树上。”说了许久的话即墨遥娇喘微微,果然传言所说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传说凤凰于飞,非竹不食,非梧桐不栖。树能栖凤,自然就是梧桐,梧桐合交,则为合欢,那应该是一棵合欢树。”竹廿推理。即墨遥点关认同,“凤鸟栖于梧桐后竟就化成人身鸟翅的怪模样,口吐人语。”

“啊?”露儿竹虞一脸惊讶。

竹廿手抚下鄂,吟出诗中古句,“‘人身鸟翅,名曰鸟夷’。哪莫不就是传说中兮所造四族中的鸟夷?”传说太古之时兮除了造人之外还造了三族,人身鱼尾的陵鱼,人身鸟翅的鸟夷,和不明形态的蛙人。

这大陆除了蛙人便是鸟夷最为神秘了。

“鸟夷告诉齐柯子前辈此树中囚有一魂,非历凡尘劫数不可解脱,托他带此树入凡尘。齐柯子前辈答应了,在鸟夷的指引下走出山谷,又带人入谷将此树移出,一番周折之后将这栖凤之树献于齐公,齐公不信曰:若不能栖凤则砍你一足,你可愿?”

“然后呢?”露儿迫不急待的追问。

“便置树于堂,欲招凤鸟。凡尘之地凤鸟如何肯显身?齐王便砍了他一足。”即墨叹息。

“这齐公真是残忍。”露儿愤道。

“齐柯子前辈不愧是个守信执著之人,又将此树献于鲁公,竟又被砍了一足。前辈悲痛之下仍不愿失信,又辗转至晋,将树献于晋公。晋公叹其执著恰巧晋国正在建宫殿,便用此木建了晋合殿。”

“齐柯子老前辈年老体衰,双足尽失,悲痛之下离世。”

一时沉吟,竹虞问:“那又如何成为琴的呢?”

“百年之后江山易主,荆宣王攻下晋国之后,一把火烧了晋合殿。”荆宣王烧晋合殿众人皆知,才恍然将传说中的晋合殿与历史上的联系起来。

“荆宣王喜乐,身边常有乐师陪伴,此时陪在他身边的乐师便是历史上最有名的乐师许修。他不仅擅乐,更擅相、制乐器,听燃烧之声清脆剔透,便冲入火中抱出木头,此时已燃烧了一半。”

“于是许修亲手制做了这把琴,说也奇怪,琴造成的那一日,荆宣王的妃子也恰巧生下了最小的女儿,取名扶摇女,扶摇女从小便向许修学琴,天分极高,十岁的时候许修将这把琴送给了她,从此这把琴便叫扶摇。”

“扶摇女十五岁的时候琴技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某一日,她在镇后的天梯无系崖弹琴,天上白光一现,一只白凤飞来,落在无系崖上,鸟翅人身,抱着扶摇女飞升上天了。从此这个镇便叫扶摇镇。”

“人们赶到的时候就只看到无系崖上这一琴,风穿过琴弦,幽幽成声,像是为二人庆贺。”

露儿似有些不可置信的抚摸着其貌不扬的琴,“这就是那把这么传奇的琴?也并不见多么好看啊?”拉着竹廿道:“姐姐,你来弹给我们听听。”

竹廿也好奇,随手拨了一下,其音清质,如碎玉鸣环,果然是一把绝世好琴。于是认真的弹了首曲子。

即墨遥出神的听着,心却不由得升起一阵悲伤。

人们只知道‘扶摇一去已千年’的故事,又怎么想得到“碧落从此无仙乐”也还有着另一段离殇?

——扶摇琴,合欢树,染朱弦,斫玉骨,无缘于归生不复,碧落黄泉,与卿同宿。

慕容雪吟送她此琴或者无意,或者有意,只是如今都已不在重要,那样“生不同衾,宁同穴死”般悲凄的爱情她不愿讲,更不愿看见,只能权且收住自己的过往及情感,默默祝福她,不要走上和自己一样不归的路。

竹廿一曲弹完才看见即墨遥手中拿得锦帛,她收住心绪,将笔递于竹廿,“我今儿前来只为求得姐姐一篇字。”

竹廿只顾听故事倒没有看她所写,此时执起一看眼睛顿时一亮。

通篇簪花小楷工整清丽,个个如女子娉娉袅袅的身段,整篇观之则像千千女子楚楚起舞,果然美得通透无暇,就像其人一般,“好书法!都道女子娉婷,不及即墨笔下风姿。”

这才想起她要自己的字,显然她是不服自己,可竹廿意识到这样的时候心里竟是欢快的,因为她知道她不是来挑衅,而是来切磋,真正意义上的切磋。

这时却听门外唱念道:“君上驾到。”

三人忙一径行礼,慕容雪弄看向竹廿,“朕一向听闻西婕妤‘诗书画乐’四绝,将北爵一族百年书香都比下去了。”

竹廿看了看即墨遥,见她眉尖微蹙,容色浅白,眼睛却颇多好奇,“竹廿不过浪得虚名而已,北爵一族百年书香岂能轻易撼动?”

慕容雪弄却像是存心为难她,“爱妃不必谦虚。”指了指即墨遥,“古有七步成诗,你便以七步为限替爱妃做诗一首,如何?”竹廿心中叹服即墨遥,欣然铺开锦帛,提笔一挥而就。即墨遥执起,只见字迹清致有格,风骨萧楚,书法果真是一绝!

寻诗何处去?木屐白袜鞋。

向春赊好句,若能多得些?

五指静如笔,兰草香已绝。

双眉不堪系,结结复结结。

读罢沉吟半晌,眉目愈发锁得深了,良久目光才恋恋移开,幽幽道:“我一直不信什么样的女子能将即墨家百年书香比下去,今日终可叹服。”忽然抓起方才所写的曲子撕了起来。她那么细如兰茎的手指力道竟不小,一把就将上好的锦帛撕了两半。

竹廿一愣之后上前抓住她的手,“这是做何?”

即墨遥摇了摇头,无不自伤的感叹,“我枉负书法,风姿不及你,风度不如你,风骨更是差之千里,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罢了罢了,此后有你处,我不再执笔便是。”

慕容雪弄因被二人忽视而心生不快,可此刻听着即墨遥的话,看着她的神情,心里忽然就有些难受。像是毕生追求的某物,到最后却发现无论怎么样也超越不了别人的时候,那种——五体投地的叹服,又四目悲楚的绝望。

她看向竹廿的眼神那样钦慕,可那钦慕之后,分明就是走投无路,却不肯回头、不愿回头、更不舍回头的爱恨不堪。

她那么痴狂,可这一生的痴狂,尽成悲楚!

又看向竹廿,她已夺过即墨遥手中的锦帛,铺在书案上拼起,而后双手撑着书案,静默不语,可那影背悲涩得直令人想要流泪,那悲涩,就如兔死狐悲。

然后她看见竹廿抬起了头,一刹间,他看见她暮色四合的眼里升起一抹孤倦。她微蹙的眉头如孤山,而那双眼有一道——仿佛夕帘暮卷,无数天光落尽之后,空留一抹孤云般的倦……

正沉吟着忽听即墨遥一声底呼,眉弯眼疾手快的扶住,即墨遥脸色苍白,额头虚汗,忙传了太医来,诊断后道:“恭喜君上,背婕妤已有一个月的孕。”

即墨遥脸色又是一白,慕容雪弄眉头略蹙,看不清神色,而后转向竹廿,她正在向即墨遥道喜。慕容雪弄竟一时很不是滋味,为她,为即墨遥,也为自己。

阿吟,他若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第二天如旧去君后处请安,到时后宫妃嫔们都已到了七七八八,见竹廿到一脸怪异的看着她,竹廿被盯得脊背发毛,好在昨天慕容雪弄又走了,不然自己更加成为众矢之的。

“臣妾见过君后,君后万安。”跪拜如仪,君后倒是客气,“免了。妹妹请坐。”

便听丽妃半嘲半酸道:“西妹妹一入宫便得君上青目,果然非一般女子可比。”这一句无疑激起众人的怨恨。大家皆知君上近日都未去后宫,一来竟是去容貌最次的她这里如何不恨?

竹廿心知倘若自己容貌出众也就罢了,这样得宠无疑是扇了众美女的耳光,更会遭人忌恨。

“君上连日批改奏章想是倦了,所以出来走走,经过我那里时喝了杯茶,歇了片刻而已。臣妾蒲柳之姿,貌若无盐,怎么敢与众位姐妹相比?又怎么能够如您一般赢得君上青目?丽妃可真是抬举了竹廿了。若说青目,也只有丽妃您对我青目了。”

首先清除大家妒忌的根源,去了却没有在那里下榻,说明君上去不过是因为她是西爵之女,去复离开是实在对她没有兴趣。然后将妒火转到秦厢头上,她在宫中专宠三年早就集一身怨气。而后不软不硬的回击。

“妹妹可真够谦虚。”虽知道她反击,可听到她说君上特别青目自己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得意的看了眼君后,慕容雪月淡然饮茶,只作未闻。

“君上最近可真是劳苦,都很少到后宫来,我们后宫女子不能干政,姐姐身为君后,怎么也不替君上分担一些?”尘瀛素有帝后共掌朝政的规矩,帝若开明,后退深宫。帝若昏昧,后则辅之,更有甚者可替之。穆襄帝去世后,慕容雪弄继位,少不更事,便是太后代处国政,上下政通人和,井井有条。

慕容雪月脸色变了变,冷冷道:“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素来只有君上昏昧,或不在之时,君后才能代处朝政,丽妃所言是何意?”

秦厢一吓,她只是想提醒慕容雪弄劝君上来后宫,没想到被她曲解至斯,如此岂不是说她咒骂君上昏昧的罪名。

不愧是久经后宫,随及冷定下来,“妹妹岂敢有此意?妹妹是想君上和姐姐像仁帝仁后一样,执手当朝,共理天下,则国之大幸也。”仁帝仁后是忌统王朝历史是有名的帝后,在位期间减免赋税,休养生息,推动王朝的发展。

“本宫哪有仁后的气魄?况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把后宫打理清爽,令君上没有后顾之忧就好,可不奢望能像仁后一样流芳百世。”慕容雪月复又端起茶,状似无意的叹息。仁帝不仅是个好皇帝,更是千古痴情的皇帝,他一生只娶了一个女子就是他的姐姐仁后,没有后宫的斗争自然有心力去帮助仁帝处理朝政。

倒把她们说得不是了,秦厢一时语塞,只能道:“姐姐谦虚了。”

气氛有些僵硬,南荨打圆场道:“君上昨晚既然来了后宫,说明政事已处理的差不多了,以后必会常来,各位姐妹可要爱惜身子,多替君上繁衍子嗣,则我朝幸事。”慕容雪弄子嗣并不多,仅君后生的一女,南妃有孕,因而朝中多有疑议,因历代君上只能是先君后、或是四爵爵女所生的孪生兄妹才能继位。

南荨此话无疑说中了众人的心思。若是其它妃子有孕在身说这话就是炫耀,可经她口说出倒令人感觉她是真的在为你着想般。竹廿由不得好奇这女子究竟有怎样的本事,将话说得如此顺耳。

“南妹妹说得有理,大家都回去歇着吧。”众人退去。

无人处露儿拉住竹廿,“姐姐,皇上昨晚真的去了你哪里啊?”

竹廿早知她八卦,苦笑着翻个白眼,“是。”

她一脸好奇的看着她,“那姐姐看到他长得什么样了?快说说?要不姐姐画出来给我看看。”竹廿怎么感觉她那好奇中还带着点怪异,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我还真没敢仔细看,你不知道龙颜不可正视么?”

“姐姐你不诚实,这世间还有你不敢看的人吗?快说给我听听。”竹廿一愕,诚然,这世间还没有她不敢看的人,可那个慕容雪弄,她昨晚却真的没敢正看,他一站在那里就令她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你愣什么呀?”露儿嚷道,竹廿沉思着故而没有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影。

“好吧,他呢,个子很高,比你高一个头差不多。声音很好听,徐徐滑滑,像你身上的丝缎。手很漂亮,静如古笔,修如楚竹……”她看得最清楚的也就他那双手了,想到剔透如玉的五指抬起自己的下鄂,竹廿禁不住耳廓一热。

“就是那种‘五指静如笔’的手?”露儿眨着大眼好奇。

竹廿似被她一语揭开梦帘般的愣住了。“五指静如笔”难道竟是他的手?

不知从何时起,脑海依稀有个画面,画面仅是一双手,隔着稀疏竹帘看到的一双手,那双手隔着竹帘拨弄着一朵淡黄略带些青色的兰花。兰花瓣微翘,那手也微翘,小心又似漫不经心的抚弄着。那是男人的手,翘出兰花的样子,也翘出男人的温心呵护。那手的主人也应和这手一般,是个淡漠优雅,温柔细心的男人。

说是依稀,因为她并不记得是在何处何时见到这双手,依稀到最后她都以为是在梦里梦见过的。所以才有“五指静如笔,兰草香已绝”。

被何露儿一说,她猛然间就想起那双手的样子来,竟与昨晚的手如此的相似。果真是他,那么她是在何时何处见过的这双手呢?

终于满足了何露儿的好奇,回到住处,穿过月芽门来到后院,此时正是暮春,满庭苍翠,触目皆绿。

幽静的小道边种满了芭蕉,蕉叶阔大,如襟如袂,四处披拂于小径之畔,一入其中便觉脑海也跟着清爽起来。

她且走且思,风过蕉林,蕉叶飕飕,她不自觉便吟出一句诗:“芭蕉叶上三更雨,人生只合随他去。便不到天涯,天涯也是家……”不吟倒好,这一吟倒引起了笼中鸟欲飞的情怀,一时只觉这丽景幽境也多了份凄楚。

抬脚欲走,脚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迟疑了一阵终于迈过小径,拨开蕉叶。

多年以后竹廿回想那个场景,她在拨开蕉叶之时,看入眼里的是什么?是漆黑如墨的发纠缠枯黄的芭蕉枝杆?是撕开的青衫白衣下血肉翻涌的伤口?还是修如名家画卷上一片墨竹叶般的眉、在他白净的侧脸上涂抹出浓黑的那一道光彩?

都不是。

那个时候,她看到的,其实是柔软。——令她永生难以忘怀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