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摩羯座
加斯科因回忆他与那个妓女的首次相遇;一把小刀拆开了几条衣服接缝;因虚脱而付出的代价;安娜·韦瑟雷尔提出一个要求。
约瑟夫·普里查德站在门口,透过门缝观察着安娜和加斯科因,他只看见自己最渴望的——爱情,还有真诚的同情。普里查德很孤独,他像大部分孤独的单身汉一样,到处看见的都是幸福的一对儿。在那一刻——当安娜的身体贴到加斯科因胸膛上时,加斯科因将她搂在怀里,抱起她,将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普里查德的手软弱无力地抓住冷冰冰的门把手,即便知道奥伯特·加斯科因与安娜·韦瑟雷尔仅仅是朋友,他也感觉不到一点安慰。孤独感不会因为强弱程度而消失。对于普里查德来说,就连友谊也仿佛是玻璃窗后面的一场盛宴,可望而不可得;即使是最微小的慈善都会润湿他的嘴唇,让他倍加渴望。
普里查德对于加斯科因的假设是根据十分有限的接触而形成的——事实上,仅仅基于一次谈话。从加斯科因傲慢的态度和无可挑剔的礼服来判断,普里查德以为他在治安法院位高权重,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事实上文员的权力非常有限。他的主要职责是每天到警察营地的监狱收取保释费。除了这项任务,他的时间都花在记录费用、为矿人权开具治安收据、处理矿区投诉上,有时还为特派专员跑腿打杂。这是一个很低的职位,但是加斯科因在镇上初来乍到,他为能找到工作而感到满足,自信拿奴才工资过日子的时间不会太长。
当加斯科因第一次看见安娜·韦瑟雷尔戴着脚镣躺在乔治·谢泼德的监狱的地板上时,他来霍基蒂卡还不足一个月。安娜背靠墙壁坐着,双手放在腿上,那双睁着的眼睛因为发烧而闪闪发亮,她的头发松散开,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加斯科因跪在她面前,一时冲动伸出了手。安娜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得更近些,避开狱守的视线——狱守正坐在门口,来复枪放在膝头。安娜悄声说:“我可以交齐保释费——我能筹齐——但你必须相信我,而且你不能告诉他具体过程。”
“谁?”加斯科因的声音也压低成耳语。
安娜朝着监狱长谢泼德的方向点点头,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加斯科因。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引导加斯科因的手摸到她的胸部。加斯科因吃了一惊,几乎将手猛地抽开,然后,他感觉到了安娜引导他去感觉的东西。在安娜的衣服底下,她的胸肋周围绑扎着什么东西。加斯科因想,摸上去好像是锁子甲,可是他从来没有摸过锁子甲。
“金子,”安娜悄声说,“是金子。沿着紧身胸衣的骨撑从上到下,还有裙衬里,到处都是。”她用黯然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神色,哀求着他,“金子,”她说,“我不知道金子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我一醒来就在这里——缝在里面。”
加斯科因皱起眉头,试图理解她的话,“你希望用金子支付你的保费?”
“我没法将金子取出来。”安娜低声道,“这里不行。没有刀子不行,是缝在里面的。”
两人的脸几乎相触。加斯科因能闻到甜丝丝的鸦片余味,就像安娜呼吸中的一缕梅子香味。他悄声说:“这是你的吗?”
安娜脸上闪现出绝望的表情,“有什么区别吗?这是钱,不是吗?”
谢泼德的声音从墙角传来:“这个妓女企图耽搁你吗,加斯科因先生?”
“绝对没有。”加斯科因说。安娜放开了他,他挺直身体,从安娜面前往后退了一步。他假装若无其事,一副公务在身的模样,从衣兜里掏出钱包,把他的小钱袋拿在手里掂量着。
“你要提醒韦瑟雷尔小姐,我们不接受口头承诺的保释。”谢泼德说,“她要么此时此刻掏出钱来,要么在这里等人为她筹集保释金。”
加斯科因端详着安娜。他没有理由倾听这个女人的要求,或相信他在安娜紧身胸衣上感觉到的硬物是她所声称的金子。他知道应该立刻向狱守揭发安娜,理由是她企图妨碍他的公务。他应该用他靴子里携带的猎刀划开安娜的紧身胸衣——如果她身上携带的是纯金,那肯定不属于她。她是个妓女,因在公共场合吸毒被拘留。她的衣服肮脏,身上散发着鸦片的恶臭,眼睛下面有紫色的阴影。
但是,加斯科因满怀同情地观察着她。他的行为规范里有一种天生的骑士精神。他深深地同情走投无路的人,安娜瞪大眼睛,痛苦的哀求已经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和好奇心,加斯科因相信正义应该是慈悲的同义词,是责无旁贷的。他还相信,仁慈行为首先是一种本能,其次才是符合法律。他突然心生怜悯——这种情绪总是如潮水一般涌来,感动之下,他想要答应安娜的请求,想要保护她。
“韦瑟雷尔小姐,”他说(在狱守叫她的名字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你的保释金定额为一英镑一先令。”他左手拿着钱包,右手拿着账簿。此刻,他作势要把账簿换到左手,却只是用它作为遮掩,从钱包里拿出两个硬币,塞进手掌心里。然后,他把钱包和账簿都拿在右手上,把左手伸了出去,大拇指压在掌心上。“你给我看的藏在紧身胸衣里的钱,能凑够这个数额吗?”他大声而清晰地说,仿佛是在跟傻瓜或孩子说话。
一时间,安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她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顺着紧身胸衣的骨撑摸下去,其实什么都没有掏出来。她将捏在一起的手指按在加斯科因手中。加斯科因松开大拇指,点了点头,仿佛对手里出现的硬币感到满意,在账簿上记下了这笔保释金。他将硬币丁零当啷地扔进钱包,然后挪向下一个囚徒。
这种善意的行为,在乔治·谢泼德的监狱里确实是破天荒了,但对于加斯科因来说,却并非不同寻常。他很乐意跟底层人建立友谊,包括孩子、乞丐、动物、普通妇女,以及受到忽视的男人。他总是彬彬有礼地对待那些不期望被人以礼相待的人,遇到地位比他低的人,他从来不粗暴无礼。而对社会地位比他高的人,他保持若即若离。他并不是无礼,但态度是厌倦、怅惘,甚至是无动于衷的——这种做法尽管在任何真正意义上都不算是策略,却往往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尊重,在那些土地与财富的继承者中间获得一席地位,就好像他一门心思要达到这个目的似的。
奥伯特·加斯科因是私生子,母亲是英国的家庭教师。他在巴黎排屋的阁楼里长大,总是捡别人不要的旧衣服穿,永远跟煤桶打交道,不是被责骂就是被忽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成长为一个财力有限但受人尊敬的人。他摆脱了过去的阴影,然而,可以说他既不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也不是个过分幸运的人。
加斯科因身上体现的,是各个阶层的一种奇怪的混合体。他一直用保持个人仪表的那种严谨的自律来培养他的精神修养,也就是说,遵照一种考究但有点过时的方法。他对书籍和学习所抱有的激情,只属于那种真心为自己追求教育的人,因为其动机是个人的,也是纯粹的,所以这种激情容易变得虔诚和愤世嫉俗。他的性情中带有深深的眷念,不是个人的怀旧情绪,而是对逝去年华的怀念。他对眼前的现状愤世嫉俗,对未来充满忧虑,对世界的衰败感到深深的遗憾。总的来说,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保养良好的老绅士(事实上他只有三十四岁),处于一种舒适的但显然开始走下坡路的阶段。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种下滑,有时感到好笑,有时感到抑郁,这要看他当时的情绪。
因为加斯科因非常情绪化。他为安娜撒谎遮掩的那份慈悲心,几乎在妓女被释放的同时就烟消云散了:慈悲变成了绝望,他感到绝望,因为自己的帮助毕竟是徒劳的——错位的、错误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利己的。自私是加斯科因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他憎恨自私体现在他身上的所有迹象,就像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厌恶阻碍他达到自私目标的一切软弱的痕迹。然而,这是他感到十分自豪的一个性格特点,他喜欢就此展开道德性说教,每当其中的荒谬性变得太明显而令人无法忽视时,他就会陷入因自私而带来的烦恼中。
安娜跟着加斯科因出了监狱。在大街上,他几乎是粗暴地建议安娜跟他去他的宿舍,这样安娜可以私下里向加斯科因做个解释。安娜温顺地默许了,两人一起在雨中行走。加斯科因不再怜悯安娜。他那迅速爆发的同情心已经变成了担忧和自我怀疑,因为安娜毕竟是自杀未遂。他在安娜的释放表上签字时,狱守已经警告过他,安娜可能是疯了。
现在,两个星期之后,在烤架旅馆——他将安娜抱在怀里,他手指张开,紧紧地搂着安娜后腰的弯曲处,安娜的前臂压在他的胸前,呼吸润湿了他的锁骨——加斯科因再次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这也许是安娜第二次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那颗本该打中她胸膛的子弹到哪里去了呢?安娜预先知道当她将枪口对准自己脖子、扣动扳机时,手枪会如此离奇地走火吗?她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呢?
“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妓女不开心。”这句话是安娜自己说的,就在她从监狱放出来的那天夜里,她跟随加斯科因回到他的宿舍之后,他们在他的厨房桌上拆开了她的裙子。大雨哗哗地下着,石蜡灯的光线使房间的角落变得柔和起来。“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妓女不开心”——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很可能是一句生硬的话,简练的话。现在,安娜又朝自己开枪,或企图这么做。普里查德关上门后,加斯科因将安娜搂在怀里很长时间,抱得很紧,深深地吸入她头发里的海水味儿。这种气味是一种安慰:他曾在海上待了多年。
他结过婚。阿加特·加斯科因——阿加特·普里多,是他最初认识她时她的名字。她顽皮,反应敏捷,喜欢捉弄人,但患有肺病——他在求婚前就知道这个事实,但当时看来是不重要的,是可以克服的。这似乎更证明了她的精致典雅,而不是预示着灾难的降临。然而她的肺病久治不愈。他们向南旅行,追求温暖气候的疗效,她在公海上溘然去世,在印度海岸的某个地方——可怕啊,他竟然说不出那地方的名字。可怕啊,她的尸体砸到水面时那种扭曲的样子——拍击海水的那种声音。她逼他承诺,万一她在到达停靠港之前死亡,不要订购棺材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说,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了,就按水手的方式处理:用吊床的帆布裹身,用双行针脚缝紧。因为那吊床是她的,明亮的鲜红色现在已经变成了棕色——他跪下来,跟她吻别,尽管那一幕是那么恐怖。从那以后,加斯科因继续在海上漂流,直到钱都用光了才停止漂泊。
安娜比阿加特重一些——更加笨拙,更加结实,但也许(他想),对于心里总想着死者的人来说,活人似乎总是更结实一些。他的手在她的后背移动。手指顺着她紧身胸衣的轮廓抚摩着,胸衣有两行扣眼,系着花边丝带。
离开监狱后,他们绕道经过裁判法庭,以便加斯科因把保释金的钱包放在那儿的保险箱里,将保释单存档,为第二天早上做好准备。安娜耐心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但没有感到好奇:她似乎承认加斯科因帮了她的忙,因此作为回报,她默不作声地听从于他。出于习惯,她没有与加斯科因并排走在大街上,只是在后面几步远的距离内跟着他——如果碰到警察的话,加斯科因可以声称不认识她。
当他们来到加斯科因的小屋(房子很小,但归他一人独有;一个带护墙板的单间小屋,离海滩几百米),加斯科因吩咐安娜在前廊的雨篷下等候,自己则在院子里劈柴,打算生火。他干净利落地砍开圆木,因为有安娜的眼睛注视着他,所以他劈柴时感到有一点不自然。趁木头心儿还没有被雨水打湿,他把劈好的柴抱在怀里,返身冲到门口,安娜在门口侧身让他通过。
“不是什么豪宅。”他愚蠢地说——其实如果按照霍基蒂卡的标准,这就是豪宅。
安娜没有说话,从门楣下走过,进入晦暗闷浊的小屋。加斯科因把木柴放在炉边,伸手关上了门。他点燃石蜡灯,把灯放在桌上,跪下来生火——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强烈地感觉到安娜在默默地评估这个房间。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唯一的好家具就是那把翼背扶手椅,装饰着粉红色和黄色条纹的厚布料: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是在刚刚拥有这个小屋后购置的,它气派地霸占着房间的中心位置。加斯科因想知道从他如此寒酸的生命星座中,安娜得出了什么样的假设,勾起了她什么样的想象。他的毛毯折叠了三层,放在狭窄的床上。阿加特的微型画像用一颗钉子悬挂在床头板上方。窗台上有一排贝壳。锡水壶放在炉台上;他的《圣经》除了《诗篇》和使徒书信外,大部分纸页都没有切开过;格子呢图案的饼干盒,里面装着他保存的母亲的来信、他的证书,还有他的笔。床边有一盒断裂的蜡烛,碎蜡块靠蜡烛芯连接在一起。
“你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安娜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一个人生活。”加斯科因用一根细木柴指着床底下的那个木箱,说道,“把它打开。”
安娜解开木箱钩子,用力掀开箱盖。加斯科因指示她拿起一堆黑色的亚麻布,她把它们举起来,阿加特的裙子滑落到她的膝头——一条黑色的裙子,带着加斯科因曾非常厌恶的梭织衣领。
(“人们会以为我是个苦行僧,”她兴高采烈地说,“但黑色显得庄重,每人都应该有一件庄重的礼服。”
那是为了隐藏血迹,掩盖血丝在她袖口上留下的痕迹。他知道这点,但是没有说穿。他高声赞同,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件庄重的礼服。)
“穿上吧。”加斯科因说,看着安娜将衣料在腿上抚平。阿加特的个头要矮一点,裙子的下摆必须拆线放长。即便放长了,妓女穿上后依然会露出三英寸的脚踝,裙衬的最后一圈撑子也有可能露出来。那会很难看,但是乞丐不能挑肥拣瘦,加斯科因想,今晚安娜就是乞丐。他转过身去生火,铲炉灰。
加斯科因只保留了阿加特这么一件礼服。别的衣服都装在他们那只散发着樟脑味儿的雪松箱子里,随着那条蒸汽船搁浅而丢失了——先是船舱被洗劫一空,然后是海水灌了进来,最后蒸汽船倾向一侧,被浪花淹没。对于加斯科因来说,这倒是因祸得福。他有阿加特的微型画像:这是他希望保留的一切。他会永远把她珍藏在记忆中,但他是个年轻人,依然血气方刚,他有意重新开始。
安娜换好衣服后,火也生好了。加斯科因斜眼瞟了瞟那身衣服,安娜穿它就像他的亡妻穿它时一样别扭。安娜发现他在打量自己。
“现在我能服丧了。”安娜说,“我从来没有一套黑裙子。”
加斯科因没有问她是在为谁服丧,对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他给水壶添上水,放在炉台上。
奥伯特·加斯科因宁愿率先挑起话头,而不愿跟随别人的话题和节奏;他也愿意沉默地相伴,直到自己感觉有话要说。安娜·韦瑟雷尔以她为娼的本能,似乎察觉到了加斯科因性格中的这一面。加斯科因做着晚上例行的杂事:点蜡烛,往香烟盒里续放香烟,换下泥泞的靴子,穿上室内的鞋,这期间安娜没有给加斯科因施加谈话的压力,也没有盯着他,或者给他打打下手。她拿起缝有金子的裙子,托着它走到房间那头,把它铺展在加斯科因的桌上。裙子很重。安娜猜想,金子给布料增加了大约五磅的重量,她试图计算它的价值。英帝国将以每盎司约三个索夫林的价格购买纯金——一磅是十六盎司,这里至少有五磅。总共是多少钱呢?她试着在脑海里算出一个总数,但是那些数字变得模糊不清。
加斯科因封好过夜的炉火,用小勺舀起茶叶,放入滤茶器中,准备沏茶,这期间安娜检查了她的衣服。把金子藏在衣服里的那个人,显然很擅长做针线活——要么是个女人,要么是个裁缝,她想。活儿干得很细致。金子顺着紧身胸衣的骨撑缝进去,缝进荷叶边,均匀地分布在裙摆里,弄得服服帖帖——她早些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些多余的重量,因为她经常在衬裙的底圈加铅粒,防止裙子被风吹得掀起来。
加斯科因来到她身后。他掏出那把鲍伊猎刀,将紧身胸衣与裙子分开,但他的动作简直像个屠夫,安娜嘴里发出苦恼的声音。
“拜托,”她说,“你不知道怎么弄——交给我吧。”
加斯科因犹豫了一下,把猎刀递给了她,自己站在一旁观看。安娜慢慢地拆着,打算保留衣服的原型:她先取下裙摆,然后沿着每一条荷叶边,用刀尖从下往上把针线挑开,抖搂出衣缝里的金子。拆到紧身胸衣时,她在每条骨撑的下面割开一道小口,用手指掏出塞在骨撑之间的一块块金子。在监狱的时候,正是这些鼓鼓囊囊的金块让加斯科因联想到了锁子甲。
从衣服的折缝中抖搂出来的金子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安娜将它们收集在桌子中间。她非常小心地不让穿堂风把金箔吹散。每次添加一把金箔或一个金块,她都会用手拢住那堆金子,仿佛用闪亮的金光烤火取暖一般。加斯科因注视着她,眉头紧锁。
安娜终于忙完,裙子被掏空了。
“给。”她说,拿起一个约有加斯科因拇指关节大小的金块,把金块从桌上推给他,“一英镑一先令:我没有忘记。”
“我不会碰这些金子。”加斯科因说。
“再加上这件丧服的钱。”安娜说着脸红了,“我不需要施舍。”
“你可能需要。”加斯科因说。他坐在床沿上,伸手到胸兜里摸出香烟。他打开银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小心地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才转身冲着安娜说道:
“你为谁干活,韦瑟雷尔小姐?”
“你的意思是——谁经营着这些姑娘?是曼纳林。”
“我不认识他。”
“如果你看见他,就会知道是他。他很胖。威尔士王子剧院是他的。”
“我倒是见过一个胖男人。”加斯科因吸了一口香烟,“他是一个公道的雇主吗?”
“他有脾气,”安娜说,“但他的条件基本上还算公平。”
“是他给你的鸦片吗?”
“不是。”
“他知道你抽大烟吗?”
“知道。”
“那玩意儿是谁卖给你的呢?”
“阿苏。”安娜说。
“他是谁?”
“只是个华人。一个单帽,在卡尼里开了个鸦片窟。”
“一个做帽子的华人?”
“不,”安娜说,“我用的是当地俗语。单帽就是单独淘金的人。”
加斯科因顿住话头,停下来抽烟。
“这个单帽,”他接着说,“他开鸦片窟——在卡尼里。”
“是的。”
“你去找他。”
安娜眯起眼睛,“是的。”
“独自一人。”他指责地说出这几个字。
“基本如此。”安娜说,眯起眼睛盯着他,“有时我会多买一点,带回家。”
“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我猜是从中国吧。”
她摇了摇头,“乔·普里查德卖给他的。普里查德是药剂师,在科林伍德街上有一家药店。”
加斯科因点了点头。“我认识普里查德先生。”他说,“如果是这样,我就好奇了:如果能直接从普里查德先生手里买到那玩意儿,你为什么还要费心去找华人?”
安娜将下巴颏儿抬高了一点——或许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加斯科因无法分辨。“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知道?”加斯科因说。
“是的。”
“为了一口烟,到卡尼里要走很长一段路的,我想。”
“大概是吧。”
“而去普里查德先生的药店——怎么说呢,从烤架旅馆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如果腿脚利索,用的时间更短。”
安娜耸了耸肩。
“你为什么要去卡尼里的中国城呢,韦瑟雷尔小姐?”
加斯科因尖刻地问,他感觉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希望她能把话说出来。
安娜脸上毫无表情,“也许我喜欢那儿。”
“啊,”他说,“也许你喜欢那儿。”
(老天爷!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妓女是否与华人做交易呢?为什么要在乎她去卡尼里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人陪同呢?她不就是个妓女嘛!他是那天晚上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加斯科因感到一阵极度的困惑,随即变成了刺心的愤怒。他在香烟中寻求庇护。)
“曼纳林,”他说,吐了一口烟,“那个胖男人,你能离开他吗?”
“一旦我还清债务。”
“你欠了多少钱?”
“一百英镑,”安娜说,“也许还要多一点。”
被掏空的衣服躺在他们中间,像是剥了皮的尸体。加斯科因看着那堆金子,看着它们闪烁的微光;安娜循着他的目光,也看着金子。
“你将在法庭上受审,这是不用说的。”加斯科因凝视着金子说。
“我只是公众场合醉酒罢了,”安娜说,“他们会要我交罚金,仅此而已。”
“你会受审,”加斯科因说,“罪名是自杀未遂。狱守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她盯着他,“自杀未遂?”
“你没有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没有!”她跳了起来,“这都是谁说的?”
“昨天晚上把你带进去的那位值班警察。”加斯科因说。
“真是荒唐。”
“恐怕这已经被记录下来了。”加斯科因说,“不管怎样,你都不得不为自己辩护。”
安娜一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她脱口说道:“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妓女不开心——每个男人!”
加斯科因吐出一股细细的烟雾。“大部分妓女的确都不开心。”他说,“请原谅,我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们怎么能指控我企图自杀,都没有先问问我是不是——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有什么——”
“证据?”
加斯科因怀着怜悯端详她。安娜最近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一点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脸色蜡黄,头发油腻腻的,沉沉地贴在头皮上。她神经质地用手指扒拉着衣袖;当文员端详她时,她浑身发抖,仿佛一阵波浪掠过她的身体。
“狱守担心你疯了。”他说。
“我在霍基蒂卡的这几个月里,从来没跟谢泼德监狱长说过一句话。”安娜说,“我们完全是陌生人。”
“他提到你最近流产了一个孩子。”
“流产!”安娜说,声音里充满了厌恶,“流产!这真是一个文明的字眼儿。”
“你想换一种说法吗?”
“是的。”
“你的孩子是被拿掉的吗?”
安娜的脸上掠过一副很刚毅的表情。“从我子宫里被踢掉的,”她说,“而且是被——被孩子的亲生父亲!但我想谢泼德监狱长没有告诉你这个。”
加斯科因沉默了。虽然烟还没有抽完,但他把香烟扔到地上,用鞋跟蹍灭,然后又点燃了一支。安娜也坐了下来。她将双手放到桌子上摊着的衣服上。她开始抚摩它。加斯科因抬头看着房梁,安娜看着金子。
这样的情绪爆发,非常不符合安娜的个性。安娜生性细腻敏感,而不是慷慨激昂,她极少谈论自己。她的职业要求她做到谦虚低调,虽然听起来很矛盾。她有责任满怀同情,表现得甜美,即使对方不值得同情,也不配得到她的甜美。跟她做交易的男人们极少对她感到好奇。即使他们说些什么,说的也都是其他女人——他们痛失的心上人,他们抛弃的妻子,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姐妹,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守护者。当他们看着安娜的时候,寻找的是这些女人,但也并非全部,因为他们还在寻找自己:安娜是黑暗的反射,也是借来的亮光。她明白,她的悲惨让别人感到极度欣慰。
安娜伸出一根手指,抚摩那堆金子中的一块黄金。她知道应该以传统的方式感谢加斯科因为她付了保释金:加斯科因冒险对狱守说假话,为她遮掩,还邀请她到家里来。她感觉加斯科因在期待着什么。他奇怪地坐立不安。他提的问题都很突然,甚至粗鲁——这无疑说明他内心希望能够得到回报。安娜说话时,他迅速地瞪她一眼,又马上转移开视线,仿佛安娜的回答令他十分恼火。安娜拿起那块金子,在手掌中滚动着。金块表面起泡,甚至像树的疤节,似乎金子在熔炉中没有经过充分冶炼。
“在我看来,”只听加斯科因说道,“昨天晚上,有人等着你抽那锅烟。等到你失去知觉以后,把金子缝进了你的衣服里。”
安娜皱起眉头——不是冲着加斯科因,而是冲着手里的金块,“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法国人说,“昨天夜里谁跟你在一起,韦瑟雷尔小姐?他到底愿意出多少钱?”
“可是,”安娜没有理会这个问题,“难道你是说有人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这样仔仔细细地把金子都缝进去,然后再给我穿好系好——全身都是金子,只是为了把我丢在马路中央?”
“听起来的确不可能。”加斯科因同意,他改变了策略,“那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拥有这件衣服多久了?”
“从春天就有了,”安娜说,“我买的打捞货,是从坦克雷德街一个供应商那里买的。”
“你还有几件这样的衣服?”
“五件——不,四件,”安娜说,“但另外几件不是为娼用的。这是我的行娼礼服——因为它的颜色,明白吧。我还有一件单独的罩袍,准备坐月子用的——但是已经被毁掉了,因为——因为婴儿死了。”
他们之间一阵沉默。
“是一次全部缝进去的呢,”加斯科因随后说,“还是在一段时期内分次缝进去的?我想这是没法分辨的。”
安娜没有回答。片刻后,加斯科因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相遇。
“昨天晚上你跟谁在一起,韦瑟雷尔小姐?”他再次问道,而这一次,安娜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我跟一个名叫斯坦斯的男人在一起。”她轻声说。
“这个人我不认识。”加斯科因说,“他跟你一起在鸦片窟里吗?”
“不!”安娜说,听上去很震惊,“我不在鸦片窟,我在他家里,在他的——床上。夜里我离开那儿去抽了一锅,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你离开了他家?”
“是的——回到烤架,那是我住的地方。”安娜说,“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我感觉怪怪的。我想抽一锅,我记得我点燃了大烟。我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在监狱里,已经是白天了。”
她颤抖了一下,突然间,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加斯科因心想,她说话时带着一种兴奋的疲劳,带着恋爱时第一抹羞怯的红晕,仿佛自己是失去了系泊的小船,在水中沉溺,屈从于一个可怕的浪头。然而,成瘾的不是爱情,也不可能是爱情。加斯科因无法用浪漫的眼光看待她眼睛下面的紫色阴影、她虚弱的四肢和她说话时恍恍惚惚的神情。即便如此,他想,鸦片带来的毁灭竟能如此逼真地反映出爱的狂喜,也真是怪异。
“我明白了,”他大声说,“所以你离开了那个熟睡的男人?”
“是的,”安娜说,“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没错。”
“你当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他指着他们中间那堆橙色的碎布。
“这是我的工作服,”安娜说,“我总是穿这一件。”
“总是?”
“我工作的时候。”安娜说。
加斯科因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抿紧嘴唇,表示他心里有个问题,但有碍风雅而无法问出口。安娜叹了口气。她决定不按传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准备第二天上午用硬币偿还她的保释金。
“是这样,”她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我们睡着了,我醒过来,想抽一锅,就离开了他的房子,回了家,我点燃了我的烟枪,那是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什么奇怪之处吗?比如说,有什么迹象显示可能有人进过你的房间?”
“没有,”安娜说,“门是锁着的,跟平常一样。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把门关上,我坐下来,点燃我的烟枪,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这样的复述让她感到厌倦——在后面的日子里,从埃默里·斯坦斯在那天夜里失踪,从此杳无音信的消息传出去,她就更加不胜其烦。到那时,安娜·韦瑟雷尔会被审讯、交叉审讯、遭到鄙视、被人质疑。她将一遍遍重复她的故事,直到故事听上去不再熟悉,连她自己都开始产生怀疑。
加斯科因本人是最近刚来到霍基蒂卡的,他不认识斯坦斯,但此刻看着安娜,他突然对那个男人有了强烈的好奇心。
“斯坦斯先生会不会希望你受到伤害?”他说。
“不会!”她立刻回答。
“你信任他吗?”
“信任,”安娜轻声说,“就像——”
但她没有把这个比喻句说完。
“他是情人吗?”停顿片刻后,加斯科因说。
安娜脸红了。“他是霍基蒂卡最有钱的人。”她说,“如果你还没有听说过他,很快也会听说。埃默里·斯坦斯,镇子里外的大部分产业都属于他。”
加斯科因的眼神再次滑向桌上那一堆闪亮的金子,但这次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当然,对于霍基蒂卡最有钱的人来说,这堆金子毫不起眼。“他是情人,”他又问了一遍,“还是客户?”
安娜停顿了一下,“是客户。”她终于说道,声音更加微弱。加斯科因毕恭毕敬地垂下头,仿佛安娜刚告诉他那个男人已经去世。安娜急忙往下说道:“他是个探矿者,就是靠探矿赚的钱。但他跟我一样,来自新南威尔士。事实上,我们刚来的时候,是乘同一条船跨越塔斯曼海的,‘幸运之风号’。”
“我明白,”加斯科因说,“好吧。既然他很有钱,这些金子也许是他的。”
“不,”安娜说,突然警觉起来,“他不会。”
“他不会什么?不会对你撒谎?”
“不会——”
“不会把你当一头牲口,让你浑然不知地走私这些黄金?”
“走私到哪里?”安娜说,“我没打算离开。我哪里都不去。”
加斯科因停顿了一下,使劲儿吸了一口烟,然后他说:“你那天夜里离开了他的床——不是吗?”
“我本来打算返回去的,”安娜说,“在那里睡觉。”
“我认为,你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的。”
“可我打算返回去的。”
“尽管如此——也许——他包了你,你应该待到第二天早晨的。”
“我不是说了吗,”安娜说,“我只是想离开一小会儿。”
“但是你失去了知觉。”加斯科因说。
“也许我晕倒了。”
“你不相信这个。”
安娜咬着嘴唇。“唉,这真是说不通!”片刻后,她大声感叹道,“金子说不通,鸦片说不通。我怎么会到了那里?在冰冷的外面,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去绿玉神舟谷的半路上!”
“当然,吸了鸦片后发生的事情大多都是说不通的。”
“是的,”她说,“是的,好吧。”
“但是我愿意尊重你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加斯科因说,“因为我本人从来没有碰过毒品。”
水壶开始发出哨声。加斯科因把香烟塞进嘴角,用一块哔叽呢包住手,把热水壶从炉台上拿下来。他把开水倒在茶叶上时,说道:“那个华人呢?他碰过那块鸦片,是不是?”
安娜揉了揉脸颊——像一个疲倦的婴儿揉脸一样,动作笨拙。“昨天晚上我没有见到阿苏。”她说,“我告诉过你了,我是在家里吸的大烟。”
“一支装着他的鸦片的烟枪!”加斯科因把水壶放在炉台上方的架子上。
“是的——大概是吧。”安娜说,“但你也可以说它是约瑟夫·普里查德的。”
加斯科因再次坐了下来,“斯坦斯先生发现你半夜突然离开他的床,再也没有回来,一定纳闷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我注意到他今天没有来给你保释——他没来,你的雇主也没来。”
他大声地说话,想让安娜从疲劳中振作起精神。摆放茶杯托盘时,他把安娜的托盘吧嗒一声放下,从桌上推到她面前,托盘摩擦着桌面。
“那是我自己的事。”安娜说,“我会去道歉的,一旦——”
“一旦我们决定了如何处置这堆东西,”加斯科因替她说完,“是的,你应该那样做。”
加斯科因的情绪再次发生改变:他突然感到极端恼怒。安娜的衣服里为什么塞满了金子,或者,她为什么失去了知觉,这两件事是否确实存在某种联系,对他来说都没有明确的解释。他恼怒自己无法理解,因此,为了平息烦躁的心情,他的态度转为轻蔑,这至少使他表面上显得比较克制。
“这值多少钱?”安娜说,再次伸手抚摩那堆金子,“我的意思是,估计能值多少钱。对这种东西我没有眼力。”
加斯科因把烟头在茶托上捻灭。“亲爱的,我想你应该问的问题,”他说,“不是值多少钱,而是谁,还有为什么。这是谁的金子?来自谁的认领区?要运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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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夜里,他们商定把那堆东西藏起来。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如果有人问安娜为什么换下平常的衣服,穿上这件新的更严肃的裙子,她就非常诚实地回答,她希望为早先那个腹中夭折的胎儿服丧,她买的这件衣服来自一只被冲到霍基蒂卡沙嘴上的木箱。她说的这些都是实话。如果有人要求看看那件旧衣服,或者追问它被放在了哪里,安娜就会立刻通知加斯科因,因为此人无疑知道藏在她衣服接缝里的金子,如此一来,便可知道金子的来源——也许还能知道它的目的地。
做了这样的决定后,加斯科因便把那个格子呢图案的饼干盒腾了出来,两人一起把金子全都收进去,用一条毯子把盒子包裹好,放在一个面粉口袋里,加斯科因用绳子把袋口系紧。他提出,除非得到更多的信息,否则那个口袋将一直存放在他的住所,藏在他的床底下。刚开始,安娜感到怀疑,但加斯科因说服了她,说这堆东西放在他这里是最安全的:他从来没有客人,小屋白天总是上锁的,谁也不会有任何理由想到他能够窝藏一堆金子——毕竟,他在镇子里是初来乍到,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似乎过得糊里糊涂。安娜返回埃默里·斯坦斯的房子时,发现他已经彻底消失;几天之后,她得知了克罗斯比·韦尔斯死亡的消息,并发现这件事也发生在她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之后,她很快又听说,一大笔尚未确定来源的横财被发现藏在克罗斯比·韦尔斯的房子里,那房子随后被旅馆老板埃德加·克林奇购买——他是烤架旅馆的执行业主,该旅馆是安娜本人目前的住所,其拥有者是埃默里·斯坦斯。
加斯科因没有与安娜直接谈论上述这些事件,因为安娜拒绝谈论有关埃默里·斯坦斯的话题,关于克罗斯比·韦尔斯也没有什么可说,只说她从来不认识此人。加斯科因感觉安娜是在为斯坦斯的失踪感到难过,但他无法猜测安娜认为斯坦斯是死了还是活着。为了尊重她的感情,加斯科因索性放弃了这个话题。他们说话时,只谈论一些其他的事情。安娜透过她在烤架旅馆楼上的高窗,看着淘金汉们冒着大雨艰难地行走在雷维尔街上。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穿着阿加特·加斯科因的黑衣服。没有人询问安娜为什么换衣服,没有人给出任何暗示,表示他知道那些曾经藏在她紧身胸衣里、现在已经安全地藏在了加斯科因的床底下的金子。不知什么原因,责任方犹豫不决,不肯出来摊牌。
在克罗斯比·韦尔斯下葬后的第二天,正如加斯科因预言的那样,安娜因自杀未遂在法庭上受审。她拒绝认罪,最终以重罪未遂的罪名被处一笔五英镑的罚款,然后又被斥责一通,因为她浪费了裁判官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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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加斯科因站在烤架旅馆里,将安娜·韦瑟雷尔紧紧抱在怀里,顺着紧身胸衣的扣眼上下抚摩时,他心里想了很多。他曾经以相同的姿势拥抱阿加特——完全相同的姿势,一模一样,一只手五指张开放在阿加特的肩胛骨下,另一只手拢住她的肩头。阿加特的小臂贴在他的胸前,总是这样——她在拥抱的刹那抬起胳膊,好像当作盾牌似的。多么奇怪啊,此时此刻他想起她来。加斯科因想,一个人可能会认识一千个女人,一个人可能年复一年,每天都与不同的女子过夜——但是总有一天,新人只会唤起对旧人的回忆,然后这人便失去了方向,在无止境的相互比较的迷宫中迷失自我,永远都在失望,永远都在后悔。
安娜因手枪走火而受到惊吓,依然颤抖着。加斯科因等到她的呼吸恢复平稳——在普里查德下楼的三四分钟后,他终于感觉到安娜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精力,他喃喃地说:“你这究竟是怎么啦?”
安娜只是摇了摇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那是一颗空子弹?假子弹?”
她再次摇了摇头。
“也许你跟那个药剂师——也许你们一起设计了什么。”
这句话刺激了安娜。她用两个手掌把自己从他身前推开,用充满厌恶的声音说:“跟普里查德?”
看到她兴奋起来,哪怕是在发怒,加斯科因也感到很高兴,“嗯,那么,他在问你要什么呢?”
安娜差点把真相告诉了他,却突然感到一阵羞耻。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加斯科因一直对她这么好,她不忍心告诉他那些鸦片去了哪里。就在昨天,他还因为她决定不再做烟枪的奴隶而表达了他的喜悦:他惊叹她的意志力,夸奖她清澈的眼睛,对她赞赏有加。她当时不忍心反驳他,现在依然不忍心。
“乔·普里查德那老家伙,”她说,把头扭向一旁,“他很孤独,仅此而已。”
加斯科因掏出香烟盒,发现自己也在颤抖。“你还有白兰地吗?”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坐一会儿。我需要理理头绪。”
他把没有上膛的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安娜床边的宝塔架上。
“事情不断地发生在你身上,”他说,“一些你无法解释的事情,似乎没有人能够解释。我不清楚……”
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安娜走向橱柜去拿白兰地,加斯科因坐在床上点燃香烟——在这一刻,他们被固定在一个画面里,如同那种画在装饰板上作为历史印象在市场上出售的艺术品:他的两个手腕放在膝盖上,低着头,香烟悬在手指间——她的一只手放在臀部,身体重心落在一条腿上,给他倒了一杯酒。但他们不是情人,而且这也不是他们的房间。
加斯科因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闭上双眼。
安娜想让他高兴起来,说:“我盼着能得到那份惊喜礼物,加斯科因先生。”
安娜告知约瑟夫·普里查德她有个约会——跟一位女士一起去看帽子,其实她并没有对他撒谎。加斯科因与一位时装顾问约定了一次私人咨询。显然是他自己支付了咨询费,但他坚持先不透露这项安排的各种具体细节和那位女士的身份。以前从来没有人让安娜等待一份惊喜,这种期待令她既充满喜悦,又满心恐惧。然而,她十分妩媚地感谢了这个法国人的体贴周到。
加斯科因没有回应,安娜试图进一步追问:“你的那个女人在楼下等着吗?”
加斯科因终于从他的遐想中走了出来,叹了口气。“不,我来接你,带你去找她。她在游人旅馆的私人会客厅里,但她可以等十分钟。她已经等了十分钟了。”他用一只手捂住脸,“你的帽子可以等着。”
“你对什么感到不清楚?”
“什么?”
“你刚才说‘我不清楚’,但那句话没说完。”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他们之间谈话的口气已经很随意了,就像共同经历过考验的人们那样——不过安娜仍称呼他加斯科因先生,从来没有叫他奥伯特。加斯科因没有要求安娜使用更随意的称谓,因为他比较喜欢讲究礼节,听到对方称呼他的姓氏,他感到受宠若惊。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加斯科因终于说。他从安娜手里接过酒杯,但并没有喝。突然间,他感到极度悲哀。
奥伯特·加斯科因对焦虑的感觉比其他男人敏锐得多。当他感到焦虑时,比如面对安娜这种无法解释的手枪走火,他往往会受制于一阵阵强烈的情绪——震惊、绝望、愤怒与悲哀。他紧紧抓住这些情绪,因为它们可以将他的焦虑释放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调节他内心感受到的压力。他赢得了在危急时刻保持坚强与镇静的荣誉,比如那天下午,但是一旦危机过去或被阻止后,他往往会垮下来。他把这个妓女从怀里松开后,激动的情绪便一拥而上,到现在仍在发抖。
“我需要跟你说点事。”只听安娜说道。
加斯科因晃动着酒杯里的白兰地,“好。”
安娜回到橱柜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我拖欠房租了,欠了三个月。埃德加今天早上给我下了通知。”
突然她不说话了,转过身凝视着他。加斯科因刚吸了一口香烟,一口气吸完,屏住呼吸,胸口膨胀着,他打了一个手势问道:“多少?”
“一星期十个先令,包伙食,每个星期天一次盆浴,”安娜说,(加斯科因吐出一口烟。)“三个多月——就是——多少来着……六英镑吧。”
“三个月。”加斯科因回声道。
“都是因为那笔罚款。”安娜说,“五英镑,给裁判官,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月的工资啊。我被榨干了。”
她等待着。
“不用说,那个妓院老板会替你付房租的。”加斯科因说。
“不,”安娜说,“他才不会。我直接归埃德加管。”
“你的房东。”
“是的,埃德加·克林奇。”
“克林奇?”加斯科因抬起头来,“就是那个购买克罗斯比·韦尔斯地产的人。”
“他的小屋。”安娜说。
“可他刚刚获得一大笔横财啊!他怎么会在乎六英镑呢?”
安娜耸了耸肩,“他只是说要收房租,立刻就要。”
“也许他担心那场官司,”加斯科因说,“也许他害怕,一旦上诉被受理,他不得不把那笔钱还回去。”
“他没有说为什么。”安娜说,(她还没有听说韦尔斯寡妇星期四下午突然到达之事,所以还不知道克罗斯比·韦尔斯地产的销售已处于被撤销的危险中。)“但他不是故意吓唬我,他说不是的。”
“你不能——以某种方式安抚他吗?”加斯科因说。
“你可以省掉那个‘以某种方式’。”安娜昂然地说,“我正在服丧。我的孩子死了,我正在服丧。我不再干那个了。”
“你能找到其他的工作。”
“没有什么工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针线活儿,在这里没有这种需要。这里没有足够的女人市场。”
“有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加斯科因说,“补袜子,钉纽扣,修修磨破的衣领。在营地里,缝缝补补的活儿总会有的。”
“缝缝补补挣不到钱。”安娜说。
她再次凝视着他——充满期待,加斯科因想,这使他心头升起一团怒火。他再次猛地吸了一口烟作为逃避。她没有钱不是他的责任。她自从那天夜里入狱之后,两个星期都没有上街招揽过一次生意,而卖娼是她的职业——从道理上讲,她的口袋当然是空的。至于服丧这件事!没有人逼迫她这样。她算不上悲恸欲绝——老天在上,孩子夭折已经三个月。工作服也不是什么障碍。穿着阿加特的黑裙子她照样可以赚一个先令,就像穿她平常的那条橙色裙子一样容易,因为她在霍基蒂卡镇上有固定的顾客,西海岸一带的妓女都太少了。其实,加斯科因想,有什么关系呢,在黑暗中,谁都无法辨别颜色。
他突然动怒不是因为缺乏怜悯。加斯科因知道贫困的滋味,从年轻时起,他就曾有过许多次债务。如果安娜以不同的方式请求他的帮助,他肯定会欣然相助。然而,他是一个极端敏感的人,无法忍受别人隐晦曲折、拐弯抹角:当他被要求回答问题时,他需要对方诚实与直率,尤其在他感到愤怒时,更加迫切地需要这些。他看出这个妓女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采取的策略。这个策略令他愤怒,因为他能看出这是一个策略,而且,他知道安娜具体要问什么。他喷吐出一口烟雾。
“埃德加总是对我非常和善,”安娜看出加斯科因不想说话,就继续说道,“但最近他一直在发脾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试过恳求他,但什么用都没有。”她停顿了一下,“但凡我能够——”
“不行。”
“只是最小的一块——我只要一点点,”安娜说,“只在那些金块中拿一块。我可以告诉他,我是在小溪里,或在路上什么地方找到的。或者告诉他别人付我的是黄金——淘金汉们有时候会这么做。我可以说是一个外国男孩给的。我是一个说谎高手。”
加斯科因摇了摇头,“你不能碰那些金子。”
“到底要等多久?”安娜说,“要等多久?”
“直到你弄清是谁把它们缝进你的紧身胸衣为止!”加斯科因厉声地说,“在那之前绝对不行!”
“可这期间我的房租怎么办?”
加斯科因严厉地看着她。“安娜·韦瑟雷尔,”他说,“你不是我的被监护人。”
安娜沉默了,但眼睛里闪烁着不悦。她东张西望,想找点事情做做,找一些杂事让自己忙碌起来。终于,她跪在地上收拾被普里查德撒了一地的小玩意儿——气呼呼地把它们拢到面前,恶狠狠地扔回梳妆台的空抽屉里。
“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的被监护人,”她随即说道,“但我会反过来说,那堆金子也不是你的,轮不到你来把持和限制!”
“那些金子也不属于你,韦瑟雷尔小姐!”
“是在我的衣服里,”她说,“是在我的身上,是我冒的风险。”
“花掉它,你要冒更多的风险。”
“那我该怎么办?”安娜大喊,“一朝为娼,永远是娼?我想,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吧!”
他们怒气冲冲地对视。我会给你一块金币,加斯科因心中暗想,如果你在我这里重操旧业。他大声说:“你有多久的期限?”
安娜将一条丝带缠绕成一个难看的圆球,然后回答:“他没有说,他说我必须筹到钱,要么就滚蛋。”
“你愿意我去跟他谈一谈吗?”加斯科因说——要套一套她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说什么呢?”安娜回答,将绕成球的丝带扔进抽屉,“乞求他再宽限我一个星期——一个月——一个季度?这有什么差别呢?我迟早得付他钱。”
“恐怕,”加斯科因带着冰冷的口气说,“这就是债务的性质。”
“真希望早在两个星期前,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债主,”安娜用尖刻的口吻说,“否则,我永远不会接受你的帮助。”
“也许你的记忆有问题,”加斯科因说,“我想提醒你,我之所以帮助你,是因为你请求我的帮助。”
“这个?这件发霉的衣服?这就是‘帮助’?我宁愿把衣服还给你——自己保留那些金子!”
“我冒着极大的个人危险,把你从监狱里保出来,安娜·韦瑟雷尔——也许你还不知道,这件衣服属于我已故的妻子。”加斯科因说。他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跟蹍得粉碎,几乎无迹可寻。安娜正要张嘴反驳,他大声地说:“恐怕你这种状态不适合接受我的惊喜礼物。”
“我状态很好,谢谢。”
“这份惊喜,”加斯科因说,进一步提高了嗓门儿,“是我出于最纯粹的善良与好意为你安排的——”
“加斯科因先生——”
“因为我感觉那可能对你有好处,到外面去,让自己享受一下。”加斯科因用不留余地的口吻说,脸色十分苍白,“我会通知那位女士,说你的精神状态不佳,不能去赴约。”
“我的精神很好。”安娜说。
“我认为不好。”加斯科因说,他喝干了白兰地,将酒杯放在安娜枕头旁边的床头柜上,枕头中间依然有一个发黑的洞眼儿,“我现在要离开了。很抱歉你的枪没有按照你的意愿发射,很抱歉你的生活方式超出了你的支付能力。谢谢你的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