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金牛座,渐盈
查理·弗罗斯特逐渐有了一种预感;迪克·曼纳林佩上枪支;我们冒险前往上游的卡尼里认领区。
那天早上,托马斯·鲍尔弗在新西兰储备银行的查询,从多方面激起了那个银行经理的好奇心,前者刚一离开银行,弗罗斯特先生便立刻下决心展开一些自己的调查。他手里依然拿着极光金矿的股份档案,拥有并经营这家金矿的是埃默里·斯坦斯,那个失踪的探矿人。极光,弗罗斯特想,用他细瘦的手指敲了敲文件。极光。他知道自己最近见过这个名字——但是在哪儿见过呢?片刻后,他将文件放在一旁,从高凳子上下来,静静地走向他的柜台对面的文件柜,那里有一排皮革书脊上写着“季度产量”的档案。他选择了去年第三季度与第四季度的卷宗,回到桌前检查金矿记录。
查理·弗罗斯特是个名声有限的人,因为名声这种东西只能由他人肯定。弗罗斯特性情安静,衣着普通,貌相温和,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挑衅,都保持中立。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缓慢而谨慎。他极少开怀大笑,虽然他的姿势懒洋洋的,很散漫,但他似乎总是警醒的,仿佛要永远铭记一些其他人早已不再遵守的礼仪规则。他不喜欢宣扬自己的喜好,或长篇大论地发表讲话。事实上,每当谈话中要决定任何事项时,他都会犹豫不决。这绝对不是说弗罗斯特缺乏规划,或他没有多少喜好。事实上,他私生活中的许多仪式都是极其规律的,他的野心也很特别。但是,弗罗斯特貌似懂得谦逊的价值,知道默默无闻的潜在力量(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能引起他人的好奇心),他利用它筹谋伟大的战略,但他极端谨慎地将这种天赋隐藏起来。陌生人与他首次见面时,形成的第一印象无疑都是相同的,认为他是一个被动而非主动的人,在业务上被管理,在爱情上被引诱,在所有的乐趣上都是绝对顺从他人的。
弗罗斯特年仅二十四岁,出生于新西兰。他的父亲曾是现已解散的新西兰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在赫特河口下船后,从事土地分割和出售,从中获得了一笔财富后,立刻寄回去迎娶来一个新娘。弗罗斯特对自己的出身毫无骄傲之感,对于一个白人来说,这种公民身份很罕见,他为此感到耻辱。他没有关于自己童年的故事,他在赫特峡谷的沼泽地里长大,反复阅读父亲那本翻旧了的《失乐园》,它是这个家庭除《圣经》之外唯一的书。(弗罗斯特八岁的时候,可以背诵上帝、上帝之子,以及亚当的所有话语。但从来没有撒旦的,因为他认为撒旦好斗;也没有夏娃的,因为他认为夏娃柔弱而乏味。)这个童年并非不幸福,但当弗罗斯特回忆起童年时,他感觉到不开心。而当他说到英格兰时,仿佛深深地怀念那个地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
随着新西兰公司的解体,老弗罗斯特先生几乎破产,身败名裂。他转向唯一的儿子求援。查理·弗罗斯特在惠灵顿找到一份抄写员的工作,很快就在莱姆顿区的一家银行谋得一职,这个职位使他得到足够的收入,可以保证父母有健康和相对舒适的生活。奥塔戈的金子被发现后,弗罗斯特被调到劳伦斯的一家银行,他承诺通过私人邮递,将更多的薪水寄回家,月月如此——这是一个从不破例的承诺。然而,他没有再返回过赫特峡谷,也从来没有打算回去过。查理·弗罗斯特往往用利润与回报来衡量他的所有关系,一旦认为自己已经尽职尽责,便不再浪费精力去替他人担忧。现在,在霍基蒂卡(他已跟随淘金潮从劳伦斯来到西海岸),除了每个月给父母写信外,他根本不想念他们。写信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父亲的信总是突兀而令人羞愧,而母亲的信呢,则充满沮丧的沉默,虽然这些情绪令查理·弗罗斯特黯然神伤,但瞬间即逝。他写完回信并寄出去后,便将来信裁剪成点雪茄的捻子,纵向切成条,以便把捻子芯完全捏实,然后十分漠然地烧掉捻子。
弗罗斯特翻阅着产量卷宗,直至找到有关卡尼里和霍基蒂卡峡谷的部分。记录按字母顺序排列,极光金矿排在第二,在四季金矿的下面。四季金矿这个认领区的名字,对于西海岸来说显得相当乐观。弗罗斯特凑过身去阅读那些数据,接着,他发出一声惊讶的低语。
在极光认领区被购买的第一个月,金矿的表现十分可观,收入接近一百英镑。然而,到了八月份,认领区的利润便开始急剧下滑。最后,弗罗斯特挑起眉头,基本上停步不前。极光最后一个季度的利润总额只有十二英镑。每星期一英镑!对于有着如此深度与前景的极光金矿来说,这太奇怪啦。每星期一英镑——为什么,这几乎不足以支付开销,弗罗斯特想。他弯腰凑近卷宗。记录表明极光只有一个人在工作。那是一个华人的名字,这么说劳动力很廉价……但即便如此,弗罗斯特心想,淘金汉还是应该得到一份基本的日工资。
查理·弗罗斯特皱起眉头。根据股份资料,埃默里·斯坦斯在去年晚秋首先买断了极光金矿。似乎是在购买后的几个星期内,斯坦斯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卖给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弗朗西斯·卡弗。然而,紧接着这项交易之后,根据这里的记录,这个认领区突然枯竭了。要么是极光突然变成了一个虚假认领区——几乎一文不值,要么就是有人做了高明的手脚,让它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弗罗斯特合上卷宗,站了一会儿,思考着。他的目光扫视着人群:戴着宽边软帽的淘金汉,投资者,佩戴编织肩章的押送护卫。突然,他想起了之前在哪里见过那个名字。
他在柜台上放了一张卡片,表明窗口已经关闭。
“你今天都结束了?”一位同事问。
“可能是吧。”弗罗斯特眨了眨眼睛,“我没想到会结束,我本来打算吃过午饭再回来的。”
“我们两点就会关张,今天没有更多的买卖了,只等这一拨做完就歇吧。”那个银行经理说,他伸了伸懒腰,用两只手拍了拍肚皮,“没准儿星期一再见了,查理。”
“好吧!”弗罗斯特喃喃地说,凝视着自己的帽冠,似乎突然发现帽子在自己手里而感到十分不解,“你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
Φ
弗罗斯特敲门时,迪克·曼纳林正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听见敲门声,曼纳林的牧羊犬从桌子底下冲出来,爆发出一股欢快的能量。它扑向弗罗斯特,尾巴啪啪地敲打着地板,红红的嘴巴大张着。
“查理·弗罗斯特!我真没想到会看见你。”曼纳林惊呼道,将他的椅子从桌子旁向后推,“进来,进来——关上门。我有一种感觉,无论你要跟我说什么,都不会是能让大家都听见的。”
“坐下,姑娘。”弗罗斯特对那条狗说,他捧起狗的脸,看着它的眼睛,揉揉它的耳朵——狗得到满足后,才四腿着地,快步跑回主人身旁,然后转身坐了下来,将鼻子放在爪子上,抬起眼睛看着弗罗斯特,眼神悲哀。
弗罗斯特按照吩咐把门关上,“你好吗,迪克?”
“我好吗?”曼纳林张开双手,“我很好奇,查理。你知道吗?这些天来,我是个非常好奇的人,对一连串的事情感到好奇。你知道斯坦斯还没有露面——在哪儿都没露面。我们甚至带着霍莉到峡谷一带搜索了一番,虽然霍莉不算是一头警犬。给它一块手帕嗅一嗅,它撒腿就跑,然后跑回来,一无所获。是的,我是个非常好奇的人。我真的希望你能带来一点新闻——如果新闻弄不到的话,哪怕一点丑闻也好。我的天哪——这两个星期过的什么日子啊!把你的外套脱了吧——好——哦,不用担心雨水。不就是水嘛——上天知道,我们现在应该都习惯这种东西了。”
尽管有了这般鼓励,弗罗斯特还是小心翼翼地挂好自己的外套,确保不碰到曼纳林的外套,雨水也不会滴到曼纳林的套鞋上,套鞋摆放在衣帽架下面,每一只里都塞着鞋楦,被擦得又黑又亮。然后,他有些战战兢兢地摘掉帽子。
“多么倒霉的天气。”他说。
“坐下,坐下。”曼纳林说,“来一杯白兰地吗?”
“如果您喝的话,我就喝吧。”弗罗斯特说,这就是他表达食欲与口渴的策略。他坐下,将一双手掌抚在膝盖上,环顾四周。
曼纳林的办公室坐落在威尔士王子歌剧院前厅的楼上,向外看,从剧院条纹图案的雨篷上方可以看到雷维尔街,风景颇佳。眺望远处,对面房子门脸之间的茫茫大海清晰可见,通常是一条条蓝灰色的色带,偶尔呈现绿色。今天,透过大雨看见的是一片泛白的黄色——海水里揉进了天空的色调。
室内装潢是主人财富的证明,曼纳林除了管理歌剧院外,还有他作为妓院老板、出老千的牌主、股份持有者以及金矿大亨的各类收入。他在这些行业上都拥有获得利润的精妙诀窍,特别的是可以坐收渔利的那一种——这个房间的陈设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办公室的墙壁上贴着墙纸,橱柜都用油擦得锃亮;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一座古罗马风格的陶瓷胸像被用作一个阴郁的书挡;窗户下面是个标本盒子,里面展示着三只黑色的蝴蝶,每一只都有孩子摊开的手那么大。曼纳林办公桌的后面挂着一幅气派不凡的水彩风景画,镶嵌在金色的画框中:画面中有高高的悬崖,有一道道斜射的阳光,有紫色的枝叶轮廓,在迷雾蒙蒙的远处,还有一道淡淡的彩虹,从云团中探出七彩的弧形。查理·弗罗斯特认为这是一件非常精美的艺术品,是称赞曼纳林品位的最有力证据。每当他想到理由来拜访这个年长的男人,总是感到很高兴,他可以坐在现在这张椅子上,抬头凝视这幅画,想象自己是在某个非常遥远而辉煌的地方。
“是啊,这两个星期可真够呛。”曼纳林说,“现在我最得意的妓女也走了,宣布自己要开始服丧!说实在的,真是一件麻烦事。我不由得觉得她大概是疯了。这是一场灾难。如果她是你最得意的妓女,真是一场灾难。在埃默里失踪的那天夜里,她跟埃默里在一起。”
“韦瑟雷尔小姐——和斯坦斯先生?”弗罗斯特双手握住椅子弯曲的扶手,指尖顺着雕刻的纹路抚摩着。
对于查理·弗罗斯特来说,美女基本上是优雅的代名词。在他的心目中,理想的女人,是致力于提升自身修养的,在女性艺术上有所建树,如绣花,弹钢琴,压叶子做标本,等等;她歌喉甜美地唱歌,安安静静地阅读,对任何观点都保持矜持的态度;她拥有迷人的魅力,是一件无价的珍藏品;她爱别人,更重要的是,被别人所爱。安娜·韦瑟雷尔没有一丝上述的气质,但是承认安娜不符合弗罗斯特梦幻中理想女人的形象,不等于说这个银行经理根本不在乎安娜,或者说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获取满足感。此刻,他想象着安娜和斯坦斯在一起的情景,心中感到一阵不舒服——几乎是厌恶。
“哦,是的,”曼纳林说着,拔出水晶醒酒瓶的瓶塞,旋转晃动着瓶中的液体,“那家伙包了她一整夜,让他娘的警官,或者其他敲门的人见鬼去吧!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他不要什么滥交旅馆!他是最挑剔的。必须是安娜,他说了,不要凯特,不要莉齐,必须是安娜。然后,第二天早晨,安娜落得个半死,他则跑得无影无踪。真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查理。当然,安娜帮不了忙。她说记不清在监狱里醒来之前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看她一脸迷迷瞪瞪的样子,我简直要相信她了。她是我最得意的妓女啊,查理——魔鬼拿走她的毒品吧,魔鬼快拿去给自己用吧。你来支雪茄?”
弗罗斯特接受了对方烟盒里的一支雪茄,曼纳林弯腰冲着煤火点燃了一根纸捻子,但是捻子太短,火苗蹿得太快,曼纳林的手指被火燎了一下。他将捻子扔在炉箅上,嘴里骂了一声。他只好用吸墨纸又做了一根捻子,一番折腾之后,两人的雪茄都点燃了。
“但你还只字未提你遇到的麻烦呢。”曼纳林坐下时,继续说道。
弗罗斯特看上去很痛苦,说:“我的麻烦,就照您的说法吧——已经控制住了。”
“要照我说其实不然呢。”曼纳林说,“那个寡妇星期四到达,究竟什么来头——现在整个镇子都在议论纷纷!我告诉你从我的立场上看是什么情形。看上去似乎你早就知道那些金子被藏在隐士的小屋里,一旦隐士死去,你就他妈的确保尽快完成有关销售。”
“那不是事实真相。”银行经理说。
“看上去你们是串通一气的,查理。”曼纳林继续说,“你和克林奇,你们看上去是同伙,绝对是同伙。他们会招来一位法官,你知道的。他们会从高级法院派个人来。这样的事情不会自动烟消云散。我们都被牵涉其中——一月十四日那天夜里我们在哪里,等等这类问题。我们最好在这一切落到头上之前统一口径。我不是在指控你。我只是从我的角度描述实情。”
曼纳林说话经常有点儿像君主演讲,因为他的自我认知是不可动摇的,独裁而绝对。他只能从指挥的角度看待世界,喜欢发表他的高见。在这方面,他与他的客人截然不同——曼纳林觉得这种差别令他有些烦躁,他尽管偏爱这个恭敬的追随者,但看到那些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他注意的人,他又会心生恼怒。他对查理·弗罗斯特非常慷慨,总是与这个年轻人分享美酒和雪茄,送给他所有最新演出的顶层楼座戏票,但偶尔地,他发现弗罗斯特的安静与拘谨令他感到十分不爽。曼纳林往往给自己的追随者分配角色,给他们一个个贴上标签,正如根据某人的职业称谓,称其为“医生”或者“下士”。他的标签只在心里完成,从未大声说出来,他完全是根据对方与他自己的关系来描述一个人的——他就是这样看待他遇到的每一个人——作为他真实自我的反射或缩减版。
曼纳林,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是个臃肿肥胖的人。他二十多岁时就很肥硕,三十多岁已经大腹便便,到了四十多岁,他的躯体已经基本上达到了球形的比例,令他万分沮丧的是,他上下马的时候都不得不需要别人搀扶。他不愿承认自己的腰围已成为日常生活的障碍,而是怪罪于痛风,一种从未折磨过他的病的名字,但他觉得这听上去有点贵族范儿。他很喜欢被别人误认为是贵族,这种判断错误倒是经常发生,因为他留着络腮胡,肌肤白皙,喜爱高档昂贵的衣着。这天,他的领结由一枚黄金领结夹固定,马甲上带有凹形翻领(可以看出,马甲扣子都绷得紧紧的)。
“我们并没有串通一气。”弗罗斯特说,“我真的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曼纳林摇了摇头,“我能看出你们陷入了困境,查理,我能看出来!你和克林奇二人。如果接受审讯——可能会有审讯,你知道的,你就必须解释为什么小屋的销售这么快就完成了。这是一个关键点——这一点你必须同意。我不建议做伪证。我只想建议你必须自圆其说。你在寻求什么呢——帮助?你需要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吗?”
“不在现场的证明?”弗罗斯特说,“为什么呢?”
“得了吧。”曼纳林说,像父亲一样晃了晃手指,“别告诉我你没有谋划什么,看看销售完成得有多快吧!”
弗罗斯特抿了一口白兰地,“我们不该这么随意地谈论这件事,尤其还牵涉到别人的时候。”
(这是他的另一个策略:总是表现得不愿泄露秘密。)
“让别人见鬼去吧。”曼纳林喊了起来,“让‘该’与‘不该’见鬼去吧!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出来!”
“我会告诉您,但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弗罗斯特暗暗感到开心,因为他非常喜欢声明自己是无可责怪的,“交易完全合法,天衣无缝。”
“那么,你如何解释呢?”
“解释什么?”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完全可以解释。”弗罗斯特平静地说,“克罗斯比·韦尔斯死后,本杰明·洛温塔尔几乎立刻得到消息,因为他在那个政客光临小镇的第一时间就去采访过他——为了第二天在报上做特殊报道。而那个政客——他的名字是劳德巴克,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嗯,他当时刚离开韦尔斯的小屋,正是他发现那个家伙已经死了。自然地,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洛温塔尔。”
“狡猾的犹太人,”曼纳林饶有兴味地说,“总是在合适的时刻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是不是?”
“大概是吧。”弗罗斯特回答——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表明观点,“但正如我说的,洛温塔尔在所有的人之前得知了韦尔斯死亡的消息,甚至在验尸官到达小屋之前。”
“但他没有想到买它,”曼纳林说,“买那块地产。”
“没有。但他知道克林奇一直在寻找投资机会,所以就做了个人情,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我的意思是,韦尔斯的房地产很快就会出售。克林奇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存款来找我,准备购买。一切就是这样。”
“哦,不,不是这样。”曼纳林说。
“我向您保证就是这样。”弗罗斯特说。
“我能听得出弦外之音,查理。”曼纳林说,“‘做了个人情’?出于好心,发慈悲,呃?他才不是呢——那个洛温塔尔!他是通风报信,通报一大笔该死的横财。他们串通一气——洛温塔尔和克林奇,我才不信。”
“如果他们是合谋,”弗罗斯特说着,耸了耸肩,“我敢肯定我是不知道的。我要告诉您的,就是小屋的销售完全合法。”
“合法,这是银行经理告诉我的!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销售完成得如此之快?”
弗罗斯特从容不迫,“只是因为没有文件需要处理。克罗斯比·韦尔斯一无所有:没有债务,没有保险,没有要解决的问题,没有证件。”
“没有证件?”
“他的小屋里没有。没有出生证明,没有船票,没有执照,什么都没有。”
曼纳林用手指搓动雪茄。“没有证件,”他又说了一遍,“你怎么解释这个?”
“不知道。也许他把证件弄丢了。”
“可是证件怎么会丢失呢?”
“不知道。”弗罗斯特再次说。他不喜欢被迫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许被什么人烧掉了,销毁了。”
弗罗斯特微微皱起眉头,“谁?”
“那个政客,”曼纳林说,“劳德巴克。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也许他在某种程度上卷入了这场交易。也许他把小屋里藏的横财告诉了洛温塔尔。也许他看见了那笔横财,告诉了洛温塔尔,然后洛温塔尔告诉了克林奇!可是这也说不通,”他补充道,反驳了自己的假设,“这里头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是不是?对犹太人没有任何好处。除非每个人都能分得一杯羹,在这过程中……”
“没人得到什么好处。”弗罗斯特说,“横财被托管在银行里,没人能接触到。至少要等寡妇的事水落石出之后。”
“啊,对了——那个寡妇。”曼纳林饶有兴味地说,“对你来说,这可真是节外生枝啊!你怎么看她呢?她是我的一个熟人,你知道的——熟人,她的娘家姓是格林韦。我一直不知道她是韦尔斯夫人,她对于我来说只是格林韦女士。你对她的感觉如何,查理?”
弗罗斯特耸了耸肩。“她有证件替她说话。”他说,“如果她的结婚证书证明是合法的,那么财产销售就会被取消,那笔横财就归她了。现在一切都掌握在官僚手中。”
“但我是问,你对她感觉如何呢?”
弗罗斯特显得很恼火。“她身材很好,”他说,“我认为她很漂亮。”他把雪茄塞在嘴角,向下咬了咬,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痛苦。
“她是漂亮没错。”曼纳林高兴地说,“啊,她确实漂亮!玩弄男人就像弹钢琴一样,多么丰富的曲目啊——没错!我想那就是可怜的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命运:他被玩弄了,跟其他那些男人一样。”
“我根本无法理解这桩婚姻,”弗罗斯特坦言,“像克罗斯比·韦尔斯这样的老头,能够提供给她什么呢?唉,哪怕对方是个长相平平的女人,更别提一个漂亮女人啦!我没法理解她图的究竟是什么,当然,我很容易想象韦尔斯图的是什么。”
“你忘记了他的横财,”曼纳林一边说,一边摇晃他的手指,“那可是最厉害的春药!那女人肯定是为了钱才嫁给老头克罗斯比的。然后克罗斯比将钱财藏了起来,她无可奈何,只能等着他死。还有什么能解释呢?她在他死后这么快就冒了出来——好像是早就计划好的一样。啊,莉迪娅·韦尔斯真是个狡猾的人精!她眼睛盯着便士,手指摸着英镑。除非有利可图,不然,她才不会签下自己的名字。”
弗罗斯特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曼纳林的回答提醒了他,使他想起了来访的目的,他希望在宣布来意之前整理好自己的思路。然而,片刻之后,曼纳林爆发出一阵大笑,用拳头敲打着他的办公桌。
“原来如此!”他带着巨大的喜悦惊呼道,“我就知道嘛!我就知道你陷入了某种麻烦——我就知道我能用烟把你从洞里给熏出来!那么,是怎么回事呢?你犯了什么罪?麻烦在哪儿?你藏不住了,查理。你浑身上下都写着呢,与那笔横财有关,是不是?与克罗斯比·韦尔斯有关。”
弗罗斯特小口喝着白兰地。确切地说,他没有犯罪,然而,确实有一点麻烦,而且的确与那笔横财有关,的确与克罗斯比·韦尔斯有关。他的目光从曼纳林的肩膀滑向窗口,停顿了片刻,面对窗外的景色陷入沉思,心里掂量着如何最好地说明这件事情。
当银行给韦尔斯小屋发现的横财估价之后,埃德加·克林奇献给了弗罗斯特一份十分精美的礼物——总值三十英镑的纸币,感谢他在促成这笔交易中起的作用。这张纸币的接收,对查理·弗罗斯特产生了一种突然而令人陶醉的影响,因为他忠诚地把大部分收入都用于赡养父母,虽然从来不与父母见面,也不爱他们。在兴奋的冲动中,弗罗斯特第一次决定将这笔钱全部花掉,立刻花掉。他不会告诉父母这笔意外的收获,他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他将纸币换成了三十枚闪闪发亮的索夫林(67),用这些钱购买了一件丝质马甲、一整箱威士忌、一套皮革装帧的历史书、一枚红宝石领针、一盒高级进口糖果和一套绣上他自己名字的手帕,他名字的首字母在玫瑰花的衬托下十分抢眼。
在这个败家子铺张浪费地挥霍了几天之后,莉迪娅·韦尔斯来到了霍基蒂卡。她立刻去了储备银行,宣布打算撤销已故丈夫的小屋以及动产的销售。如果这项撤销成功,弗罗斯特知道他就有责任交回那三十英镑。他不可能把马甲原价退回,只能当二手货卖掉;书籍和领针可以典当,但价钱也会打折;那一箱威士忌已经打开,糖果早就吃光;哪个傻瓜会买绣着别人名字的手帕?总的来说,如果能收回已经花掉的一半数额就算幸运了。他将不得不在霍基蒂卡众多放高利贷的人中间找一个,乞求贷款;数月,也许数年,他将负债累累。最糟糕的是,他甚至不得不向父母坦白整个过程。这个前景令他感到十分难受。
然而,他来找曼纳林的目的不是承认自己的屈辱。“我没有遇到麻烦,”他简单地回答,将目光收回来望着他的东道主,“但我猜想某人可能会有大麻烦。您看,我相信那笔横财根本不属于克罗斯比·韦尔斯。我相信那是偷来的。”他身体前倾,想抖掉雪茄头上的烟灰,却发现烟头已经熄灭。
“哦——从谁那里偷的?”曼纳林追问。
“这正是我希望跟您谈的。”年轻的银行经理说,他的马甲口袋里有火柴,便将雪茄换到右手,掏出火柴,“今天下午,我刚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让您判断一下,是关于埃默里·斯坦斯的。”
“哦——毫无疑问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曼纳林说,猛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弗罗斯特第二次试图点燃他的雪茄),“恰好在同一天失踪!毫无疑问事情与他有关。告诉你吧,我对我们的朋友埃默里的命运不抱很大希望。我们在矿上有个说法:幸运太久就是不幸。你听说过这句话吗?哼,埃默里·斯坦斯是我听说过的最幸运的人。那小子突然就从乞丐变成了富佬,没有任何贵人相助。我敢打赌他被人谋杀了,查理。在河里或在沙滩上被杀死,尸体被冲走了。没有人愿意看见一个小伙子发大财。他还不满三十岁呢。特别是这笔大财还取之有道。我敢打赌,无论杀他的是谁,一定比他大二十岁,而且是内部的人。至少二十岁。拿这个打赌怎么样?”
“请原谅。”弗罗斯特说,微微摇了摇头。
“哦,是的,”曼纳林说,感到失望,“你不会下赌注的,对吧?你是个理智型的人,只会把钱放在钱包里,从来不乱扔一分钱。”
弗罗斯特没有回答,心中却又不安地想起他刚刚荒淫无度地挥霍掉的三十英镑。片刻后,曼纳林大声说:“别再让我等着了!”——他感到很尴尬,因为刚才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侮辱,他本来没打算这样的,“说吧!你的看法是什么?”
查理·弗罗斯特谈了他那天早上的发现。弗朗西斯·卡弗拥有极光金矿一半的股份,他和埃默里·斯坦斯实际上是合作伙伴。
“是嘛——我想我对此略有耳闻。”曼纳林含糊其词地说,“不过,这个说来话长,而且是斯坦斯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提到这个?”
“因为极光认领区与克罗斯比·韦尔斯的灾难有关系。”
曼纳林皱起眉头,“如何解释?”
“我会告诉您。”
“讲。”
弗罗斯特吸了一阵雪茄。“韦尔斯的横财经过了银行,”他终于说,“经过了我的手。”
“是吗?”
迪克·曼纳林无法容忍别人长久占据舞台,经常会频频打岔,最常见的是鼓励对方像他一样快速而精确地得出自己的结论。
弗罗斯特却是不慌不忙。“嗯,”他说,“蹊跷就蹊跷在这里。金子已经被冶炼过了,而且不是公司的人干的。从外表上看,是私人做的活儿。”
“冶炼过了——已经!”曼纳林说,“这我倒没听说过。”
“是的,您不会听说的。”弗罗斯特说,“经过我们柜台的每一块金子,都必须经过纯化冶炼,即便这个程序已经做过了。为的是防止鱼目混珠,保证质量均匀,所以基拉尼又重新做了一遍。他在估值之前又将韦尔斯的金子冶炼了一遍,当人们看见金子时,它们已经被灌注成金条,盖上了储备的印章。银行以外的人都不知道金子曾经被冶炼过的事——当然啦,除了首先窝藏金子的那个人。哦,还有那个代理商,是他在小屋里发现了金子,并把金子带到了银行里。”
“他是谁——科克伦?”
“哈拉尔德·尼尔森。尼尔森合作公司的那个。”
曼纳林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是科克伦?”
弗罗斯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雪茄,“我不知道。”他终于说。
“克林奇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把另一个人扯进了这个勾当?”曼纳林说,“他完全可以亲自去清理那个地方。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把哈拉尔德·尼尔森扯进了这个烂摊子?”
“我告诉您,克林奇做梦都没想到小屋里会有值钱的东西。”弗罗斯特说,“当横财被发现的时候,他完全惊呆了。”
“惊呆了,是不是?”
“是的。”
“这是你的话,还是他的?”
“他的。”
“惊呆了。”曼纳林又说了一遍。
弗罗斯特继续说:“嗯,结果对尼尔森来说真是好极了。他把小屋里财物的百分之十拿回了家。那真是他吉星高照的一天。他带回家四百英镑!”
曼纳林依然带着怀疑的表情。“嗯,接着说。”他说,“冶炼过了。你刚才说到,金子已经被冶炼过了。”
“所以我看到了那些金子。”弗罗斯特说,“在银行冶炼之前,我们总是要对金矿石做一个简短的描述——是不是片状之类。即便金子已经被冶炼过了,这种做法依然不变:我们还是有责任记录金子进来时的模样。是为了——”弗罗斯特停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安全”,但觉得这不能确切地表达意思,“慎重起见。”他勉强把句子说完,“无论如何,在基拉尼把那些金条放入坩埚之前,我检查了一下,看见每一块金条下面都有冶炼者——不管他是谁——刻下的字迹。”
他停顿了。
“噢,什么字?”曼纳林说。
“极光。”弗罗斯特说。
“极光。”
“没错。”
突然间,曼纳林看上去十分警觉。“但后来这些金条——所有的金条——都被重新冶炼了,”他说,“被你们银行里的人压成了金块。”
弗罗斯特点了点头,“然后,就在那天,被锁在银行的金库里——一旦代理商拿走他的佣金,房地产的税额被付清,金子就被锁存起来了。”
“所以,那个名字的证据就不存在了,”曼纳林说,“我说得对吗?那个名字没了,那个名字已经被熔化掉了。”
“没了,是的,”弗罗斯特说,“但是我做了记录,这是不用说的,它被正式记录下来了。正像我告诉您的,写进了我的本子里。”
曼纳林放下酒杯,“好吧,查理。那么,让那一页纸——或者你的整个本子——消失,要花多少钱?为了你的粗心大意要花多少钱?用水,还是用火?”
弗罗斯特吃惊了,“我不明白。”
“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你能让那页纸消失吗?”
“我能做到,”弗罗斯特说,“但不止我一个人注意到了那个铭文,你知道。基拉尼看见过,梅休看见过,还有一个买家也看见过——杰克·哈蒙,我想他是叫这个名字。他现在已经去了格雷茅斯。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跟无数其他人提到过这事。那些铭文非常引人注目,这是不用说的,不是一个人可以轻易忘记的东西。”
“该死,”曼纳林说,握紧拳头砸在办公桌上,“该死,该死,该死。”
“可我不明白,”弗罗斯特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的脑子出毛病了吗,查理?”曼纳林突然大声喊道,“为什么——你要等上该死的两个星期才来跟我汇报这个!你一直在干什么——坐在那里发呆?嗯?”
弗罗斯特退缩了。“我今天来看您,是觉得这个信息可能对找到斯坦斯先生有帮助。”他带着尊严说道,“因为这笔钱显然属于他,而不是克罗斯比·韦尔斯!”
“荒唐。你可以在两星期前告诉我,或者那之后的任何一天。”
“但我今天早晨才把它跟斯坦斯联系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极光的事呢?我并没有统计每个人的资金、每个人的认领区。我没有理由——”
“你捞了块肥肉。”曼纳林打断弗罗斯特,伸出手指点着他,“你从那堆横财里分得了一杯羹。”
弗罗斯特脸红了,“这跟事情没什么关系。”
“你究竟有没有得到克罗斯比·韦尔斯横财中的一份儿?”
“怎么说呢——非正式地——”
曼纳林骂了一声。“所以你就高枕无忧了,是不是?”他靠着椅背坐下,反感地抖了抖手腕,将雪茄烟蒂扔进火炉里,“直到那个寡妇出场,你被逼到了墙角。直到现在,你才开始亮出手里的牌,搞得像是做慈善一样!哼,真他妈的,查理,真他妈的。”
弗罗斯特一副委屈的神情。“不,”他说,“不是这个原因。我今天早上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真的是这样。汤姆·鲍尔弗到银行来,瞎编了一个关于弗朗西斯·卡弗的谎言,要求我查找他的股份档案,结果我发现——”
“什么?”
“在斯坦斯先生购买极光后不久,卡弗买了极光的股份。我今天早晨之前并不知道这个。”
“这关汤姆·鲍尔弗什么事?”
“鲍尔弗先生离开后,我查看了极光的记录,注意到极光的利润在卡弗购买了股份后开始急剧下滑,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冶炼金子时的那个名字,将前因后果连在了一起。真的。”
曼纳林提高了声音,“汤姆·鲍尔弗想把弗朗西斯·卡弗怎么样?”
“他要将卡弗绳之以法。”弗罗斯特说。
“以什么理由?”
“他说卡弗从别人的认领区偷走了大笔横财,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他非常谨慎,一张口就是谎言。”
“嗯。”这位大亨说。
“我得到消息直接就来找您了,”弗罗斯特接着说,仍然希望得到表扬,“我提前离开银行,直接来找您。我刚理出头绪就过来了。”
“理出头绪!”曼纳林惊呼,“你根本没有理清所有的头绪,查理,你连一半的头绪都没搞懂。”
弗罗斯特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曼纳林没有回答。“约翰尼·桂,”他说,“该死的约翰尼·桂。”他非常突兀地站起身来,带得身后的椅子向后倒,碰到墙上。那条牧羊犬一下子蹿起来,喜出望外,开始大声喘息。
“谁?”查理·弗罗斯特说,接着他想起来了——桂就是在极光劳作的那个淘金汉的名字。他的名字曾被写进银行的记录里。
“我的中国式难题——现在恐怕也是你的难题了,”曼纳林语气凝重地说,“查理,你是跟随我,还是反对我?”
弗罗斯特低头看着他的雪茄,“当然是跟随您。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非得问这样的问题。”
曼纳林走到房间的后面。他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有两杆卡宾枪和各式各样的手枪,还有一条巨大的皮带,上面配有两只鹿皮枪套和一溜儿皮革穗子。他将这条十分荒唐的装饰品扣在自己肥硕的腰间。“你应该佩带武器,或者你已经武装好了?”
弗罗斯特的脸色略微发红。他身体前倾,按灭雪茄——不慌不忙地将烟头在烟灰缸上戳了三次,然后又戳了一次,将烟灰研磨成细细的黑色粉末。
曼纳林跺着脚。“喂,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武器?”
“我没有,”弗罗斯特终于将雪茄尾巴扔掉,“跟您实话实说,迪克,我从来没有打过一枪一弹。”
“这没什么,”曼纳林说,“跟呼吸一样容易。”他回到那个柜台前,从架子上挑选了两支精致的撞击式左轮手枪。
弗罗斯特看着他。“我当助手肯定不合格,”片刻之后他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如果我不知道你们争执的内容,就没有办法终止它。”
“没关系——没关系,”曼纳林一边说,一边检查着他的左轮手枪,“我刚想说我有一把柯尔特陆军左轮手枪可以给你用,现在又想了想……还要花该死的很多时间去装子弹,而你又不想鼓捣什么子弹和火药,特别是在这样的大雨中。而且你以前根本没有经验,咱们凑合一下吧。咱们凑合一下吧。”
弗罗斯特看着曼纳林的皮带。
“触目惊心,是不是?”曼纳林说,脸上没有笑容,他把两把左轮手枪塞进枪套,穿过房间朝衣服架子走去,从木制衣架上拿下大衣,“不要担心。看,当我穿上大衣,扣上衣扣,没有人会知道的。我告诉你,我的血液在沸腾,查理。那个下三烂的浑蛋!我的血液在沸腾。”
“我不明白为什么。”弗罗斯特说。
“他知道原因。”曼纳林说。
“等一等,”弗罗斯特说,“让我——您把这点给我说清楚。您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们要去吓唬一下那个华人。”大亨边说边将双手插进大衣里。
“什么样的吓唬?”弗罗斯特说——他听出对方说的是“我们”,不禁心生忧惧,“因为什么冤什么仇?”
“那个华人在极光工作,”曼纳林说,“这是他的活儿,查理,你说的那个冶炼活计。”
“但是您跟他有什么怨气?”
“很难说是什么怨气,更多的是斗气。”
“噢!”弗罗斯特突然说,“您不会认为是他杀了斯坦斯先生吧?”
曼纳林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几乎像是一声呻吟。他将弗罗斯特的外套从衣架上拿下来,抛给他。后者接住外套,却没有往身上穿。
“咱们走吧,”曼纳林说,“不要浪费时间。”
“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对方大声说,“出于礼貌您也应该简单地跟我说清楚。如果我们要去该死的中国城大闹一场,至少我需要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弗罗斯特刚说完这番话,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不想在任何情况下到中国城胡闹——不管是不是知道原因。)
“没有时间了,”曼纳林说,“我路上再告诉你吧,把外套穿上。”
“不,”查理·弗罗斯特说——吃惊地发现他可以鼓起勇气,恰到好处地、坚定地声明自己的立场,“您不是时间紧,只是太激动。现在就得告诉我。”
曼纳林用双手拿着帽子,犹豫不决。“这个华人为我工作过,”他终于说道,“在我把极光卖给斯坦斯之前,他就在极光淘金。”
弗罗斯特眨了眨眼睛,“极光以前是您的?”
“斯坦斯买下极光之后,”曼纳林点了点头,说道,“那个华人留了下来,继续淘金。他是签了契约的,你知道。他的名字是约翰尼·桂。”
“我不知道极光以前是您的。”
“从这里到格雷的一半土地,都曾经在某个时期内属于我。”曼纳林说着,将胸膛挺了一挺,“不去说它了。在斯坦斯出现以前,我和桂有过一点争执。不,确切地说不是争执。我有我的做事方式,仅此而已,而那些华人也有他们的一套。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我每个星期都把桂的总产量收进来,当然是在完成计数之后,然后我再把它们投到那个认领区。”
“什么?”
“我再把它们投到那个认领区。”
“您在自己的土地上作假!”弗罗斯特脸上满是震惊。
查理·弗罗斯特不善于敏锐地洞察人类天性,因此经常感觉自己遭到他人背叛。他说话时一贯语焉不详,自己也完全清楚这会产生什么效果,但他并非刻意为之,相反,这是由于他从本质上对所有外部经验都茫然无知。弗罗斯特不知道如何站在他人立场上倾听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如何用他人的视角看待世界;他不知道如何思考他人的本性,除非是嫉妒地或怜悯地拿别人与自己做比较。他是个人享乐主义者,常年包裹在自己感官的蚕茧中,总是念念不忘他已经拥有的以及他将要获得的东西。他的主观性是全面而完整的。他历来不够豪爽,从来不在公共领域宣布自己的动机。正因为这样,他通常被看成是一个非常客观的思想家,拥有公正与平和的头脑,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现在表达出来的震惊不是愤慨的体现,甚至不是任何实质性的反对:他只是感到莫名其妙,无法揣摩曼纳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有令人嫉妒的收入和令人怜悯的健康。他的雪茄总是最优质的,他的醒酒瓶从来没有空过。
曼纳林耸了耸肩,“我不是第一个想赚取利润的人,而且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耻啊!”弗罗斯特说。
但是,对于曼纳林来说,羞耻是一种只有失败时才会有的情绪。如果他估计自己没有失败,就没有什么能够令他感到内疚。他继续说下去:“好吧,看来你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可是,故事是这样的:那个认领区实际上是个废物,只比尾矿堆强一点点。我买了它之后,在沙砾中埋了大约价值二十英镑的金矿石,分撒在各处,然后指挥桂开始淘金。桂很容易就找到了金子。每个星期结束时,他就像其他家伙一样,把金子拿到营地分站去称重。这是在黄金护卫运输之前,你别忘了。那个时候,河边都有银行经理们的收购站,买家们各自为营。所以,轮到我们认领区时,我的金子被称了重,银行经理们问我是否愿意当场存入银行。我说不,暂时不存,我把金矿石拿回去。我的借口是要把金子留下来,卖给一个做大笔出口生意的私人买家。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说法,我现在都记不清楚了。嗯,那些东西被称重、记录价值后,我把它们收集起来,等到夜幕降临,再摸黑来到认领区,把它们抖搂出来,撒在沙砾中。”
“我真不敢相信您的话。”弗罗斯特说。
“信不信随你吧。”曼纳林说,“当然,也多亏了那个华人。这种事有过四五次,每个星期他都带着差不多完全相同的一堆金子回来。他竟然全部都找回来了,不管我是怎么胡乱地掺在沙砾中,不管金子沉淀得有多深,不管天气多么糟糕。他干起活来就像是一匹特洛伊木马。要论做那些单纯而老派的活计,你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可是您从没有告诉过他您都干了些什么。”
曼纳林感到十分震惊。“当然没有。”他说,“坦白我的罪过?我当然没有!绝对没有。从表面上看,极光似乎每个星期都出产价值二十英镑的金子。没人知道那二十英镑的金子是同样一堆,被淘了一遍又一遍!那个认领区看上去是个优质资源,产量丰富。”
曼纳林开始讲这个故事时态度有些恼火,但是,没有多久,他讲故事时的天然亲和力便流露出来。对于他来说,讲述自己如何足智多谋是一件很受用的事。他讲着讲着便松弛下来,用大礼帽的帽檐拍打着自己的腿。
“但是后来桂醒悟过来,”他说,“他一定是看到我埋金子了,或者自己琢磨出来了。那么他干了什么呢?狡猾的狐狸!他开始在他的小坩埚里冶炼金子,每星期一次,然后将冶炼过的金子带到营地分站,打成了那种一磅的金条,大约这么大。这下就没办法再把它们扔回到石头堆里了!
“没关系,我想。我有很多认领区要卖,其他认领区的金子产量都不错,我可以调换。于是,我开始把桂的金块作为‘英格兰之梦认领区’的收益存入银行,我每个星期都一如既往地在极光作假,只不过用的是英格兰之梦的金矿石,不是极光的——你明白了吧?直到那时,极光一直都有二十英镑的产量。它必须保持同样的产量,否则它的利润看上去就在下滑——当我卖掉极光时,就得不到我的收益。
“可是后来桂又有了高招,”曼纳林继续说,在最后一个音节上提高了嗓门儿,“那个该死的魔鬼,开始在他的小金条上刻上产地的名字——极光。我没法拿这个冒充英格兰之梦的金矿存入银行,肯定会引起怀疑的,对不对?你相信吗?那个该死的浑蛋!”
“我真不敢相信。”弗罗斯特说,遭背叛的感觉依然强烈。
“唉,反正就是这样,”曼纳林说,“故事就是这样。这个时候,埃默里出场了。”
“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把极光卖给了他。”
“但那个认领区是个假货,您说的!”
“是的。”曼纳林说。
“您卖给他一个假冒的认领区!”
“是的。”
“可他是您的朋友啊。”查理·弗罗斯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听上去多么底气不足——拿友谊来教训一个像曼纳林这样的人!曼纳林正处于他生命中的鼎盛时期:生意兴隆,衣着考究,在雷维尔街上拥有最大、最漂亮的建筑。他的怀表链子上都挂着金块。他顿顿吃肉。他已经睡过上百个女人,甚至可能上千,也许更多。他还在乎什么朋友呢?弗罗斯特发现自己的脸红了。
曼纳林端详了一会儿这个年轻人,然后说:“关键就在这里,查理。四千英镑的横财——冶炼过的,每一条都刻有极光的字样——出现在一个死人的家里。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知道是谁,而那个‘谁’就是在卡尼里的我的老朋友桂。好了吧?因此,我们必须去中国城,那样我们才可以问他一两个问题。”
弗罗斯特感觉曼纳林依然对他有所隐瞒。“但是那笔横财本身,”他说,“您又是如何解释呢?如果极光是个骗人货,那么所有那些金子都是从哪儿来的呢?如果极光不是骗人货,那么是谁做的假账,使它看上去一文不值呢?”
大亨戴上帽子。“我只知道,”他一边用食指与拇指来回抚摩帽檐,一边说,“我有一笔账要清算。休想让迪克·曼纳林再做一次傻瓜,在我看来,那个人还真的干得不赖呢。一起走吧。怎么,你要认,临阵脱逃不成?”
没有人愿意被称作懦夫,尤其是一个感觉自己特别懦弱的人。弗罗斯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一点儿都没害怕。”
“很好,”曼纳林说,“那么,请别见怪。一起走吧。”
弗罗斯特将双手插进外套兜里,说:“我只希望不至于动武。”
“咱们走着瞧,”曼纳林说,“咱们走着瞧。快点,霍莉——快点,姑娘!驾驾!我们要到霍基蒂卡峡谷办事去!”
Φ
当弗罗斯特和曼纳林压着帽子,冒雨走出威尔士王子歌剧院时,在向南约三个街口的地方,托马斯·鲍尔弗正转上焊缝街。鲍尔弗在营盘街的德意志旅馆(68)度过了刚才的一个半小时,那里的酸菜、香肠和卤汁,火炉前的座位,以及一段不受打扰的沉思,帮助他把思绪重新聚焦于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的事情。他精神焕发地离开旅馆,立刻朝《西海岸时报》的办公室走去。
窗口里面的百叶被拉上了,前门紧闭。鲍尔弗试了一下门把手,门是锁着的。他好奇地绕到房子后面的小公寓前,这是报纸编辑本杰明·洛温塔尔住的地方。他隔着门听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听见,便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门把手。
门很容易就被打开了,鲍尔弗发现自己与双手放在腿上、端坐在桌前的洛温塔尔本人碰了个面对面,好像洛温塔尔一直在等鲍尔弗来把他从恍惚中惊醒似的。他匆忙站起身来。
“汤姆,”他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没敲门呢?”
他面前的那张桌子确切地说是一张实验室的台子,表面坑坑洼洼、破破烂烂,被洒落的墨水和化学品染得斑驳。然而,今天,洛温塔尔干活用的碎杂物品全都被清除干净,台面上铺了一块绣花台布。台子中央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有一支粗短的蜡烛在燃烧。
“哦,”鲍尔弗说,“对不起,本。你好,啊。对不起,对不起。没有打扰你的意思——我是说,我没有打扰你的意思。”
“啊,非常欢迎你!”洛温塔尔说,他察觉到鲍尔弗并非来者不善,只是随意拜访聊天罢了,“快进来吧,躲一躲雨。”
“不想打扰你的——”
“你没有打扰什么。快进来,快进来——把门关上!”
“确切地说,不是什么公务,”鲍尔弗怀着歉意说,他知道洛温塔尔的宗教日就是休息日,“确切地说,跟工作无关。我只是想跟你聊点别的。”
“跟你聊天从来都不是工作,”洛温塔尔大度地回答,然后第四次邀请对方,“但你必须进屋来。”
鲍尔弗终于进了屋,关上门。洛温塔尔坐回自己的座位,十指交叉。他说:“我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对犹太人来说,办报纸是最理想的职业。星期天不出报纸,你看——正符合安息日(69)的安排。我对我的基督徒竞争对手们表示同情。他们必须用他们的礼拜天设置版面、铺展油墨,为星期一做好准备。他们没法休息。你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我正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好了,把外套挂起来吧。请坐。”
“我本人是英国国教会的一员。”鲍尔弗说——他和同属该宗教的许多人一样,对宗教信仰的那些画像图标感到很不舒服。他带着某种戒心看着洛温塔尔的蜡烛,仿佛他的东道主摆出的是苦行衣或金属刺腰索。
“你在想什么呢,汤姆?”
本杰明·洛温塔尔每个星期遵守的安息日被打扰了,但他没有丝毫不悦,因为他信仰的是一种非常自信的宗教,况且自我怀疑不是他的本性。他经常在小的方面打破安息日誓言,也没有因此惩罚自己——因为他能够理智地分辨什么是出于恐惧的责任,什么是因爱而生的责任;他相信自己敏锐的感知,知道自己无论破坏了什么规矩,都有破坏它们的正当理由。经过两个小时不松懈的祷告之后,他也感到(这是必须承认的)十分烦躁,因为洛温塔尔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不能长时间没有外界的刺激。
“听着,”鲍尔弗说,将手指放在两人中间的台面上,“我刚听说了有关埃默里·斯坦斯的消息。”
“啊!”洛温塔尔吃了一惊,“现在才听说?莫非你的脑袋一直被埋在沙堆里了!”
“我一直很忙。”鲍尔弗第二次看着蜡烛——他从孩提时起只要坐在蜡烛面前就无法不去摆弄它,他要将食指在火苗上来回扫动,直到手指发黑,要把蜡烛头温暖而柔软的边缘捏出形状,要把手指尖伸进熔化的烛泪中,然后快速地缩回来,这样蜡液就会在他指尖上形成一个小黄帽,蜡冷却后,小黄帽就会收缩,脱落下来。
“忙得连新闻都顾不上了?”洛温塔尔想逗他开心。
“我有一个朋友来到镇上,是一名政客。”
“哦,是的,尊贵的劳德巴克。”洛温塔尔说,他背靠椅子放松地坐着,“嗯,即便你不读,我希望他一直读我的报纸!报上已经有许多关于他的专题报道。”
“是的——专题报道。”鲍尔弗说,“但是听着,本,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今天早上在银行停了一下,听说某人在报纸上登了通告,代表斯坦斯先生——祈求他回来。我能不能问问通告是谁登的?”
“没问题。”洛温塔尔说,“通告是公开的——反正,她在启事的最后留了一个信箱号,你可能已经看到了。你只要到邮局去,就能查到信箱,就会看见那女人的名字。”
“女人?”
“是的,你肯定会为此而感到吃惊的,”洛温塔尔说,“她是我们的夜女郎之一!你能猜到是谁吗?”
“莉齐?爱尔兰的莉齐?”
“安娜·韦瑟雷尔。”
“安娜?”鲍尔弗说。
“没错!”洛温塔尔说,张开大嘴微笑着——因为他有一种业内人士的敏感,当可以扮演这个角色时,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你猜不到这个吧,对不对?斯坦斯失踪不到两天,安娜就跑来找我。我试图劝她再等一段时间——一个男人刚离开两天就登启事叫他回来,似乎是小题大做。我说,他可能只是进了峡谷,或者骑马去了格雷沙滩,没准儿明天就回来了!我是这样告诉安娜的。可是安娜很坚决。她告诉我,斯坦斯没有离开,他是消失了。她对此十分清楚。这是她的原话。”
“消失了。”鲍尔弗跟着说道。
“那个可怜的女子当天早晨去过法院,”洛温塔尔说,“过去这一年里,她的运气多么糟糕啊!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汤姆——十分可爱。”
鲍尔弗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别人告诉他安娜·韦瑟雷尔是个可爱的姑娘。“实在无法想象,”他大声说,摇了摇头,“无法想象——他们俩,简直就好像是粉笔与奶酪(70)。”
“粉笔与奶酪。”洛温塔尔重复了一遍,他喜欢外国成语,“谁是粉笔?我猜想是斯坦斯,因为他与采矿有关!”
鲍尔弗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安娜有没有给你透露过什么,关于她为什么要寻找斯坦斯?我的意思是——为什么——”
“当然,她试图联系斯坦斯。”洛温塔尔说,“但我猜想,你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只是——”但鲍尔弗没有继续说下去。
洛温塔尔笑了。“这毫不奇怪,汤姆!如果那小伙子对安娜表示一分一厘的感情——呃。”
“什么?”
这位编辑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唉,你必须承认,站在斯坦斯先生身旁,你和我简直就是白发苍苍了。”
鲍尔弗沉下脸来。头发花白一点怎么了?头发花白令男人显得有尊严。“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他改变了话题,“关于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卡弗的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洛温塔尔扬起眉头,“不是很多。当然,听说过一些故事。人们总是会听说他那种人的一些故事。”
“是的。”鲍尔弗说。
“关于卡弗我都知道些什么呢?”洛温塔尔沉思着,在心里思忖这个问题,“嗯,我知道他在香港有根基。他父亲是某种类型的金融家——与商业买办有关。但他与父亲一定是分家了,因为他与母公司已经没有联系。他是个独家代理,是不是?一个买卖商。也许在他被定罪后,就与父亲分道扬镳了。”
“那么你对他看法如何呢?”鲍尔弗追问。
“我想,总的来说,我对他的印象不好。他是一个有钱人的儿子,这是其一;还是一个罪犯,这是其二。且不管这两者的先后次序,我相信他表现出了最恶劣的品质。他是个暴徒,同时又很阴险。或者换一种说法,他养尊处优,却为人卑鄙。”
(对本杰明·洛温塔尔来说,这样总结人物性格是非常典型的,他思考时,往往将自己放在两个假想敌之间的第三者位置上。洛温塔尔评估他人时,首先在他们身上识别出本质的悬殊,然后再用理论解释悬殊的两极之间是如何合成的,而且这种理论纯粹出于洛温塔尔本人。他注定能看到一切事物固有的双重性——即使他自己关于一切事物双重性的评价也具有双重性,因此,在他认为的这个五光十色、变幻不定的世界里,他有责任采取一套严格的“绝对命令”式的个人法则,作为一种保护措施。这种个人法则是淡定的、深思熟虑的、有高度原则性的。只有坐在这张固定的座位上,他才能考察永无止境的双重性,并完全依赖于它。他在自己的日常事务中往往很放松,在宗教上富有幽默感,做起业务来也很灵活——但是对于他的“绝对命令”,他不会犯错,不会退让。)
“卡弗最近给我惹了一点麻烦,”他继续说,“大约两个星期前,他没有遵守日程就离开了泊位,而且是在半夜三更。嗯,那是个星期天,船运新闻已经登在了星期六的报纸上。但是因为‘一帆风顺号’并未计划那天离港,再加上它是在日落之后很久才离开的,所以竟然没有在海关登记。嗯,没有人告诉我任何有关的消息,所以报纸上根本没有记录它的离港。仿佛那条船从没有离开它的泊位一般!港长对此非常恼怒。”
“上个星期天?”鲍尔弗说,“就是劳德巴克到达的那天。”
“我想是的。十四日。”
“但卡弗那天晚上恰好在绿玉神舟谷!”
洛温塔尔突然抬起头来,“这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毛利小伙,名字叫泰什么的,很年轻的一个家伙,戴着一颗绿色的大吊坠。我今天早上在街上跟他说话来着。”
“他的可靠性如何?”
鲍尔弗解释说,泰老·老居和克罗斯比·韦尔斯一直是好朋友,老居在隐士死亡那天看见弗朗西斯·卡弗进入了隐士的小屋。至于卡弗进小屋是在韦尔斯死前还是死后,鲍尔弗就不知道了,但是老居向他保证,卡弗是在劳德巴克之前到达的——根据劳德巴克本人的证词,他是在隐士死后不久到达小屋的,因为当他进屋时,那个男人烧的一壶开水还在炉台上沸腾,没有烧干。因此,站得住脚的推理是,弗朗西斯·卡弗是在克罗斯比·韦尔斯去世前出现在小屋里的,或许(鲍尔弗毛骨悚然地意识到)甚至目击了韦尔斯的死亡。
洛温塔尔抚摩他的小胡子。“这个消息倒十分有趣。”他说,“当天晚上,日落之后很久,‘一帆风顺号’扬帆起航。所以卡弗一定是从绿玉神舟谷直接赶回了霍基蒂卡,立刻登船、起锚,一切都发生在黎明之前。看来他离开得非常仓促。”
“我觉得够奇怪的。”鲍尔弗说,他正在想他那只消失的货运板条箱。
“考虑到斯坦斯正是在同一时间消失的——”
“还有安娜,”鲍尔弗打断了他的话,“那正是她昏迷的那天夜里——你记得吧,劳德巴克在路上发现了她。”
“哈,”洛温塔尔说,“又是一个巧合。”
“你可能会说只有弱智才会相信巧合,”鲍尔弗说,“但是我说——我说——一连串的巧合就不可能是巧合。一连串的!”
“对,的确不是。”洛温塔尔含混地说。
鲍尔弗随即说道:“但是年轻的斯坦斯,那真是一种绝对的耻辱,对此优柔寡断是没用的,本,他肯定是被谋杀了。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穷人也许会,但富人绝对不会。”
“嗯。”洛温塔尔说,其实脑子里想的并不是斯坦斯,“我不明白卡弗跟韦尔斯在绿玉神舟谷干了什么。他又是在逃离什么,或者说奔向什么。”编辑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惊呼道,“我说,劳德巴克该不会是跟卡弗搅在一起的吧,嗯?”
鲍尔弗长舒了一口气。“唉,这才是问题所在。”他说,故意表现得十分勉强,“但是我如果告诉你,就破坏了劳德巴克对我的信任,我就食言了。”他再次看着蜡烛芯,希望他的朋友会提示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不幸的是,洛温塔尔的道德准则使他不能接受鲍尔弗的提议,不能鼓励鲍尔弗违背信誉。他平心静气地端详了鲍尔弗片刻,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改变了话题。“你知道吗?”他说,换了一种更轻快的语调,“你不是第一个来我办公室问我报纸上那则通告的事的人——关于埃默里·斯坦斯的那则通告。”
鲍尔弗抬起头来,既失望又惊讶,“怎么——还有谁?”
“在这个星期中,有一个男人来过,星期三,或者是星期二吧。爱尔兰人,职业为牧师——但不是天主教。我想他是卫理公会的。他将是新监狱的牧师。”
“循理会。”鲍尔弗说,“我今天早上遇到了他,长得怪怪的,牙齿很可怜。他为什么会感兴趣呢?”
“但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洛温塔尔喃喃地说,用手指轻轻敲着嘴唇。
“他为什么对斯坦斯感兴趣?”鲍尔弗又问了一遍,因为他也不知道那个牧师的名字,无法提供帮助。
洛温塔尔再次将十指交叉放在台面上。“嗯,这的确很奇怪,”他说,“毫无疑问,他跟着验尸官一起去了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小屋,去给那个男人收尸。”
“是的——然后又给他下葬,”鲍尔弗说,点了点头,“挖墓穴。”
“德夫林,”洛温塔尔说,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这是他的姓,德夫林。但我还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再让我想一会儿。”
“这且不去管它,”鲍尔弗说,“我刚才问的是,他跟斯坦斯有什么关系?”
“确切地说,我也不明白。”洛温塔尔坦言,“从我们简短的谈话中,我意识到他非常迫切地需要与斯坦斯先生对话——不知是要谈克罗斯比·韦尔斯的死,还是要谈跟克罗斯比·韦尔斯之死相关的什么事情。除此之外,我就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我没有问那么多。”
“真可惜你没有问,”鲍尔弗说,“让它成了个未解之谜,真是的。”
“怎么,汤姆,”洛温塔尔说,脸上突然一笑,“听起来你像是一个侦探!”
鲍尔弗脸红了。“其实不是,”他说,“我只是试图搞明白一点儿什么。”
“搞明白一点儿什么——为了你的朋友劳德巴克,他让你发誓保持沉默!”
鲍尔弗记得那个牧师也无意中听到了劳德巴克的故事,而且就在那天早上,这个念头引起了他的警觉。他想,这可真是拖泥带水。劳德巴克确实应该更谨慎些,不该在公共场所谈论这一类私事!“嗯,”他说,打起了精神,“你说怪不怪?这个家伙——德夫林——”
“考埃尔·德夫林,”洛温塔尔说,“这是他的名字,我就知道我能想起来。考埃尔·德夫林。是的,牙齿很可怜。”
“不管他是谁,我以前肯定没有见过他。”鲍尔弗说,“他为什么这么关心埃默里·斯坦斯——平白无故的?难道这不令你感到奇怪吗?”
“哦,非常奇怪,”洛温塔尔说,脸上仍然笑微微的,“非常奇怪。但你心里好像有点窝火呢,汤姆。”
鲍尔弗的确变得双颊通红,“是劳德巴克——”他话没说完,就见洛温塔尔摇了摇头。
“不,不,我不能让你道破你的机密。”他说,“我只是逗你玩的。咱们换个话题吧。我不会追问。”
其实,托马斯·鲍尔弗非常希望洛温塔尔问下去。他非常愿意泄露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的机密,他只是想假装自己不能把政治家的秘密说出来,希望借此诱惑洛温塔尔恳求他泄密。但是洛温塔尔显然不玩这种游戏。(他也许是不愿意,也许是不知道可以这么做。)鲍尔弗感觉心里堵得慌。他希望从一开始就能坐下来,坦率地、原原本本地讲出劳德巴克的敲诈勒索与筹划报复的故事。现在他只能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就离开这里,因为他此刻已经不可能主动讲出这个故事,编辑已经一再声明不需要听他的故事!
我们插进来观察一下,发现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审查。因为如果鲍尔弗已经原原本本讲出劳德巴克的故事,那么,一月二十七日的事件可能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呈现在许多其他人面前。洛温塔尔如果得悉劳德巴克在故事中的某些特殊表现,可能会想起数月前的一件事,那件事他当时认为没有特殊理由要记住:这个记忆对鲍尔弗调查卡弗将有巨大的帮助,至少能部分解释此人为何神秘地冒用韦尔斯这个名字。
然而,鲍尔弗没有道出劳德巴克的故事,洛温塔尔的那段记忆也就没有被唤起。随后,鲍尔弗从斑驳的台子旁站起来,他没有选择,只能感谢他的朋友,然后与他道别——感觉两人的谈话令人失望,只是唤起了他的希望,随后又令他万般沮丧,而洛温塔尔也有同样的感觉。洛温塔尔重新沉湎于对信仰的冥思,鲍尔弗则走在雷维尔街的泥泞中。钟声报响了三点半,这一天慢慢逝去了。
但是圆球的外部同样也在运转着——无边无际的当下,包含着有边有际的过去。这个故事正在被讲述给沃尔特·穆迪听,穿插着许多典故和反复强调——而本杰明·洛温塔尔此刻正在皇冠旅馆的吸烟室里,故事中的某些部分他也是第一次听到。突然,他想起发生在大约八个月前的一件事。当托马斯·鲍尔弗像此刻这样停下来喝酒时,洛温塔尔向前几步,绕过台球桌,举手表明他希望打断一下。鲍尔弗请他讲话,洛温塔尔开始叙述他刚刚被唤起的那段记忆,说话时声音低沉,神情凝重,就像在传达非常重要的消息。
他的陈述如下:
一八六五年六月的一天上午,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黑发男人走进了洛温塔尔在威尔街上的小办公室,要求在《西海岸时报》上刊登一条通告。洛温塔尔同意了,拿出他的笔,问这个男人希望刊登什么。男人说他丢失了一只货运板条箱,里面有一些对他个人极为宝贵的物品。如果板条箱被归还,他将支付二十英镑的报偿——甚至五十英镑,如果板条箱原封不动地还到他手里的话。他没有说板条箱里装的是什么,只说对他个人来说十分珍贵。他说话粗声粗气,用的都是非常直截了当的字眼。当洛温塔尔问他名字的时候,他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出生证明,放在办公桌上。洛温塔尔抄下了他的名字——克罗斯比·弗朗西斯·韦尔斯先生——最后问那个男人,如果那只遗失的货运板条箱真的被找回来,他希望找到板条箱的人到哪里去交接。男人给出的是吉布森码头上的一个地址。洛温塔尔记录下来,填写了收据,收了费,然后与那个男人说了再见。
有人会问(是的,穆迪确实如此追问),洛温塔尔为何对这件事的细枝末节如此肯定,要知道这是他刚刚想起的一段记忆呀,事情已经过去了八个月,他没有任何机会核实那些细节。洛温塔尔如何能够肯定:第一,登广告的男人脸上确实有一道疤;第二,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六月;第三,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克罗斯比·弗朗西斯·韦尔斯?
洛温塔尔的回答彬彬有礼,但是话说得很长。他对穆迪解释道,《西海岸时报》创刊于一八六五年五月,大约是洛温塔尔首次登陆新西兰的一个月之后。报纸首印时,印量仅二十份,霍基蒂卡的十八家旅馆各一份,一份给新上任的裁判官,一份留给洛温塔尔本人。(一个月内,随着蒸汽动力印刷机的购置,洛温塔尔的报纸的印刷量已经扩大到两百份;现在,一八六六年一月,他的每版报纸印刷量均接近一千份,他还雇用了两名职员。)为了向订户做广告,洛温塔尔将报纸的第一版用玻璃镶嵌,挂在前办公室里,宣传《西海岸时报》已成为霍基蒂卡的第一份每日公报。他记得报纸创刊的具体日期(一八六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能看见画框中的报纸。洛温塔尔解释道,那个男人肯定是在六月份来的,因为洛温塔尔是在七月一日收到那台蒸汽动力印刷机的,他记得非常清楚,伤疤男人的广告是用他的老式手动机器印刷的。
为什么他对这一点记得这么清楚呢?嗯,排版的时候,洛温塔尔发现两英寸的版面(这是一栏广告的标准面积,也是伤疤男人付款的面积)不足以容纳整条信息:广告多了一个词,无法挤进可用的空间。除非洛温塔尔把重复性的启事重新洗牌,改变整个版面,否则就只能弄出一个被排版人称作“落单”的格式:广告的最后一个词(即“韦尔斯”)被困在第三栏的顶部,使读者心里产生一种难受甚至混乱的感觉。当洛温塔尔发现这点时,伤疤男人已经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洛温塔尔不愿意满大街地去寻找他。他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去掉的词,终于,决定删除这个男人的中名弗朗西斯。这个省略可以避免产生“落单”,整个版面的格式也不会受到破坏。
《西海岸时报》在第二天一大早出版,还不到中午,伤疤男人就来了。他一口咬定——但没有给出原因——把他的中名印出来是至关重要的。他十分恼怒洛温塔尔竟然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改变了广告内容,他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粗声粗气地说话,口气跟第一次来寻求编辑帮助时一样。洛温塔尔拼命道歉,重新印了新的启事——之后又印了五次,因为男人付了一个星期的广告费,在这样的情况下,洛温塔尔为谨慎起见,决定给他免费刊登第七次。
因此,正如洛温塔尔对穆迪解释的那样,他十分确定事件的日子和那个人的名字,克罗斯比·弗朗西斯·韦尔斯。这件事令他难以忘怀:一个企业家总是记得他犯的第一个错误,回顾企业的创始,顾客的不满是不容易忘记的,尤其是当一个人把他的生意放在心里的时候。
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就是对这个男人相貌的描述——洛温塔尔怎能肯定此人脸颊上的确有一道伤疤?名叫弗朗西斯·卡弗的前罪犯无疑是有伤疤的,而名叫克罗斯比·韦尔斯的隐士肯定没有伤疤。对于这最后一点,洛温塔尔坦率地说他不能肯定。也许在想起这件事时,他将对一个伤疤脸男人的记忆重叠在了这个记忆上。但他希望能补充一点,他通常记性很好,能在脑海中十分清晰地看见这个人的形象;他记得此人双手端着一顶大礼帽,说话时将帽子挤压在两个手掌中,仿佛要把它压成一片毡布。这个细节肯定不是假的!洛温塔尔宣布他愿意出一笔不小的赌注,打赌他记得的那个人脸上确实有一道伤疤,形状像一把镰刀,而且,他还拥有一份出生证明,上面的名字是克罗斯比·弗朗西斯·韦尔斯。然而,洛温塔尔也承认,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个隐士克罗斯比·韦尔斯,没在活着时见过他,无法想象他的模样,因为死者没有留下任何图像或速写。
很容易想象,这条新的信息在皇冠旅馆的吸烟室中引起了怎样一片感叹与猜测,使叙述者暂时无法继续。不过,暂且把他们留在这里,我们继续在往昔中向前推进。
Φ
往返于卡尼里与霍基蒂卡河口的摆渡服务,没有因为天气恶劣而间断,只是速度相应地放慢了。因为没有顾客,也没有杂活要干,船夫们都坐在码头边敞着门的仓库里,一边抽烟,一边玩惠斯特牌戏。要放下扑克牌冒雨去干活,他们似乎不太高兴,为了表示不满,故意把摆渡费开得很高。曼纳林立刻同意了这个价格,船夫们只好丢下手里的扑克牌,掐灭烟头,将渡船搬运到斜坡上,送入水中。
卡尼里就在上游约莫四英里的地方,如果是回程,这段距离根本不需要多久就能完成,桨手们无须逆水拼命划船。然而,如果往内陆去,则要根据河流的水情、风向以及潮汐的动态,动辄花上一小时的时间。淘金汉们在卡尼里和霍基蒂卡之间往返通常靠马车,或者干脆徒步,但是马车已经出发了,恶劣的天气又不宜步行。
曼纳林付清摆渡费,很快就跟弗罗斯特一起坐在一条涂过漆的小艇尾部(事实上这是一条救生艇,从沉船上打捞出来的),他们中间蹲着牧羊犬霍莉。靠码头一边的桨手们用桨叶把船推离岸边,然后奋力划桨,船很快便逆流而上。
弗罗斯特和曼纳林背朝船尾坐着,与桨手们面对面,俨然是两个超大号的、衣冠楚楚的舵手;桨手们每次身体前倾奋力划桨时,他们之间的距离都会靠得很近。因此,这两个男人没有谈论即将执行的任务,唯恐桨手们会听到他们的秘密。曼纳林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天气、美洲、土壤、玻璃、早餐、水闸采矿、原生木材、波罗的海海军战区,以及矿区的生活。弗罗斯特容易晕船,除了不断有规律地抬手擦干帽檐下形成的水珠外,丝毫也不敢动弹。他只是咬紧牙关,哼哼哈哈地回应曼纳林的闲扯。
说实话,弗罗斯特感觉非常害怕——随着一桨又一桨,船划得越来越靠近峡谷,他感觉越来越害怕。苍天啊,究竟是什么让他走火入魔——在害怕得要命时,怎么居然说自己不害怕呢?他本来可以很容易地假装必须如期返回银行!现在他泡在三英寸深的浑水中颠簸,浑身发抖,手无寸铁,毫无准备——不幸被选作他人决斗的助手——这是为了什么呢?他跟叫桂的华人有什么瓜葛呢?跟他有什么恩怨呢?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个人!弗罗斯特伸手抹掉帽檐上的水。
霍基蒂卡河在碎石的谷底蜿蜒流淌,鹅卵石被磨得均匀圆滑。河两岸簇拥着深色的灌木,树叶的颜色被雨水染得更深;远处的山峦在飘移变幻的云中移动。抬头眺望群山,人们对距离的感觉富有层次:在位于前景的绿色的衬托下,高耸的新西兰鸡毛松(71)在灌木丛中鹤立鸡群,中部是蓝色,山峦的顶部是灰色,与迷雾的颜色融为一体,形成背景。阿尔卑斯山脉被浓雾笼罩,但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就像曼纳林说的那样),它们便清晰可见,在蓝天的衬托下,一道白色的陡峭山脊分外显眼。
渡船继续逆流而上,与一叶顺流直下的独木舟擦肩而过,独木舟载着一个大胡子测量员和两个毛利向导——他们举帽致礼,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曼纳林也举帽回礼。(弗罗斯特不敢冒险动弹。)在那之后,再也没遇见别的人,只有两旁的河岸在颠簸中逝去,雨柱抽打着河水。那些从河口跟出来的海鸥已经失去兴趣,不见了踪影。约二十分钟过去了,渡船转过一道弯,然后,如同一盏油灯突然照亮一个拥挤的房间,他们的周围顿时一片热闹与喧嚣。
卡尼里帆布帐篷移民点设置在霍基蒂卡和内陆认领区之间的中继站。移民点周围的土地十分平整,冲沟和溪流裹挟着石头和碎石,从阿尔卑斯山脉冲下来,纵横交错地流过大地,奔向大海。在这里,水的流动声是永恒的,耳边只听得见遥远的轰鸣声、滴水声、急流涌动声,以及淅淅沥沥声。正如一个早期的测量员所说,在西海岸,哪里有水,哪里就有金子——到处都是水,水从蕨叶上滴下来,水在树枝上凝成水珠,水使挂在树上的青苔变得丰厚,水渗进一个人的脚印里,即刻盈满。
在弗罗斯特看来,卡尼里的营地是一幅十分凄惨的景象。一行行的淘金汉的帐篷歪歪扭扭地排列在阶地上,被连绵不断的雨压弯了腰,有几顶帐篷已经完全坍塌了。帐篷之间绳索交错,沉甸甸地挂着旗帜与晾晒的湿衣服。有几顶帐篷用片岩和黏土临时搭建了壁板,算是改善了居住条件;一个有创新精神的人,在帐篷上方的树上额外挂了一块篷布,作为辅助外帐。各类娱乐与饮料的广告画用钉子固定在树干上。(在矿区,若想开一间卖掺水烈酒的窝棚店,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张帆布外帐和一瓶酒,但如果突然被执法人员查到,就会被罚款,甚至去坐牢。以这种方式出售的烈酒大部分都是在营地酿造的。查理·弗罗斯特曾经尝过一次卡尼里的烂肠劣酒,恶心得一口吐了出来。这种烈酒带有油性,泛着一股酸味,黏糊糊的,还漂着丝状物。他想,它的气味很像洗照片用的感光乳剂。)
弗罗斯特惊叹这场雨竟然没有把淘金汉们赶进帐篷。事实上,他们的精神头儿似乎丝毫未受影响。他们簇集在河边,一些人站在过膝深的水中晃荡着平锅淘金,另一些人嘎吱嘎吱地摇动着他们的水闸洗砂床,还有一些人在岸上清洗锅碗瓢盆、洗澡、用肥皂洗衣服、编绳子、缝缝补补。他们都穿着淘金汉惯常穿的鼹鼠皮、哔叽和斜纹呢衣服。有的人腰上系着腰带,染成最耀眼的猩红色,是当时流行的海盗风格,大部分人都戴着帽檐向下的宽边软帽。他们一边干活,一边互相大声吆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下雨。在喊声的背后,能听见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声音——斧头砍伐声、笑声以及口哨声。蓝色的炊烟悬挂在空中,在河上空盘旋着,慢慢地散去。从树林深处传出手风琴独奏的乐声,更远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鼓掌欢呼声。
“很安静,是不是?”曼纳林说,“即便是星期六,也显得很安静。”
弗罗斯特并不认为这里安静。
“外面几乎没有一个人。”曼纳林说。
弗罗斯特看见了十几个人——也许上百人。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查理·弗罗斯特对卡尼里的最初印象,而且,也是他对霍基蒂卡外围的第一印象,因为在跨越霍基蒂卡浅滩后的七个月时间里,他还没有去过内陆,也没有沿着沙滩走过海景高坡以外的地方。虽然他曾哀叹周围环境狭小,但在内心深处,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探险的料。现在,他看见一个男人拖着一根树枝,朝河边一小堆奄奄一息的篝火走去,将树枝横放在黑色的灰堆上,随即,一团黑乎乎的烟忽地蹿起来,将他吞没,他开始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嗽,仿佛不久于人世一般。弗罗斯特认为自己的保守完全有道理,他告诉自己,卡尼里是一个猥琐的地方,一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
渡船被拉上浅滩,救生艇的龙骨靠在鹅卵石上。前面的桨手们跳出来,将船拖到离开河水的地方,这样曼纳林和弗罗斯特从船上爬出来时不会把靴子打湿——其实这个礼节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们的靴子早就湿透了。牧羊犬跳过船舷,肚皮朝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我的天哪,”曼纳林说,他长吁短叹地在石头上站稳,伸了个懒腰,“我应该换一条裤子的。这不是穿好衣服的天气——是不是,查理?花花公子都泡成了土包子。我的天!”
他已经察觉到弗罗斯特没精打采的神情,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他感觉让弗罗斯特见证一些江湖混战大有益处(弗罗斯特的镇定带有一点死板的性质,令曼纳林感到十分别扭),但同时也希望能够保留小伙子对他的好感。曼纳林生性好斗,在他每天争夺的那么多假想奖牌中,其中一枚上刻着与他有联系的每个人的姓名。如果他不得不在他人的修养和服从之间选择一项,他肯定会选择后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不会对弗罗斯特心软,弗罗斯特本人的心肠已经够软的了,他要确保这个小伙子明白自己的位置,但他还没有骄傲到不愿伸出仁慈之手的地步,尤其是在他人如此明显地渴望得到仁慈的时候。
但是弗罗斯特没有回应。他惊愕地看见一顶A形框架的平布帐篷,大小刚够三个人拥挤着躺下,上面居然有手写的“旅馆”字样;他更为震惊地看见一个淘金汉解开裤裆的纽扣,当着伙伴们的面,冲着河边的石头小便。弗罗斯特退缩了一下,然后,他敏感地听见了嘲笑声。在距离渡船靠岸处不足十码的地方,有两个淘金汉坐在木结构的雨篷下面,他们一直在观察着救生艇的到来。显然,他们觉得弗罗斯特的恐惧十分有趣,其中一个摘帽致意,另一个戏弄地举手敬礼。
“是来瞧一瞧的?”
“哪儿呀,鲍勃——他是来河里洗衣服的。唯一的问题是,他忘记得先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
男人们再次大笑。弗罗斯特脸颊绯红,转身而去。他的生活轨迹完全受到责任与习惯这支圆规的圈定,这是事实;他没有旅行经历,不会投机,这也是事实;他的外套在当天早上被刷得干干净净,马甲也很清洁,这还是事实。他并不为此感到耻辱。但是弗罗斯特的童年是在没有其他孩子的环境中度过的,所以他不明白戏弄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人拿他开玩笑,他就不知道如何应付。他的脸变得燥热,嗓子眼儿紧缩,只能不自然地傻笑。
桨手们把船从水中拖出来。他们答应两个小时后将两个客人送回霍基蒂卡(两个小时,弗罗斯特想,心情万分沉重),然后他们抓阄决定哪个男人留下来守船。那个倒霉蛋失望地坐了下去,其余的人手里攥着哗哗响的硬币,消失在树林里。
对面那两个男人还在大笑。
“问他要一撮鼻烟。”第一个淘金汉对同伴说。
“问他多久给家里写一封信——寄到梅费尔(72)。”
“问他知不知道怎么把衣袖捋过胳膊肘。”
“问他爸爸赚多少钱,他肯定愿意谈谈这个。”
这简直太不公平了,弗罗斯特心想——何况他从来没有去过梅费尔——何况他父亲是个穷光蛋——更何况他是个新西兰人!(这个称呼听起来就很愚蠢,没有人说“英格兰人(73)”。)每个月的薪水刨去溜进父亲口袋的那一大部分以后,自己的收入便微不足道。至于他现在穿的这身衣服——是用他自己的工资买的;当天早上,他亲手把外套刷得干干净净,而且频繁地将衣袖捋过胳膊肘。他的袖口扣着纽扣,跟淘金汉们一样;他在霍基蒂卡旅行用品店买的衬衫,也跟他们一样。弗罗斯特想把这些话说出来,然而他却跪了下来,伸出双手,摊开手掌,让牧羊犬霍莉舔着玩儿。
“我们可以走了吗?”他压低声音对曼纳林说。
“等一会儿。”
曼纳林把钱包放回衣服内兜,正在小题大做地折腾燕尾服大衣的纽扣——犹豫是否除了最底下一颗纽扣外,将其余的纽扣都解开,这样最方便他掏出手枪;或者,扣上最上面的纽扣,解开其他的,这样最能掩饰他的手枪,不让别人看见。
弗罗斯特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但躲避着雨篷底下淘金汉们的目光。从渡船登陆处有两条岔路都穿过树林——一条向东,朝着卡尼里湖;另一条向东南,朝着霍基蒂卡峡谷。在河的南岸,分布着许多认领区和矿井区,极光金矿就是众多金矿之一。弗罗斯特对此完全不知。事实上,如果你问他,他可能根本就找不到北。他四处张望,寻找一个能引导他们去中国城的标牌,但没有找到。他在人群中看不见一个华人的面孔。
“往那儿走,”曼纳林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把头朝东方点了点,“河上游,不太远。”
弗罗斯特把狗夹在两腿之间,开始揉捏它湿漉漉的毛皮,与其说是为了让狗快活,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安慰。“我们是不是应该商定——商定一个计划什么的?”他试探着,眯眼向上看着对方。
“不需要。”曼纳林一边说,一边将皮带扣得更紧一点。
“不需要计划?”
“桂没有手枪,我有两支。这就是我需要的唯一计划。”
弗罗斯特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安慰。他放开霍莉——霍莉立刻从他身旁跑开——他直起身来。“您不会朝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开枪吧?”
曼纳林已经决定扣上最上面的纽扣。“啊,”他说,“这样最好。”他把身上的外套抻平。
“您没有听见我的话吗?”
“听见了。”曼纳林说,“少安毋躁,查理。你只会吸引别人对你的注意。”
“如果您想减轻我的烦躁,您就应该回答我。”弗罗斯特说,他的声音十分刺耳。
“听着,”曼纳林说,终于转身面对着他,“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付钱给华人,雇用他们在我的认领区工作,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能告诉你,那么就是这个。他们对大烟的追求,就像一个孤独的淘金汉追逐妓女,无一例外。在星期六的这个时辰,阿尔卑斯山山脉这一边的每个人都会软绵绵地躺着,龙在眼前飞舞。你大可走进中国城,一只手背在后面就能把他们所有人都包抄起来。明白吧?没有必要动武,没有必要开枪,武器只是一种装饰。各种因素都对我们有利,查理。当一个人沉醉于鸦片时,他便仿佛是水做的。记住这点。他就不中用了,他就成了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