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刺
为了我姐夫拉依蒙多,我姐姐她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为她感到难过,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今天是入暑的头一天,大清早我就包好了泳衣和浴巾,把包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扛着自行车就朝楼梯走去,想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溜到奥斯蒂亚海滨[8]去。说来也真不走运,你猜,我在门口遇见谁了?拉依蒙多,偏偏是他,家里别的人都还在睡觉呢。他立刻认出那个包,就问:“你去哪儿?”“去奥斯蒂亚。”“工作呢?”“什么工作?”“别装傻了。你星期一再去奥斯蒂亚吧……现在我们一起去理发店。”拉依蒙多是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而我却长得又瘦又小。他使劲把自行车从我肩上卸下来,锁在了储藏室里,然后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推向楼梯,说:“我们快走,已经晚了。”“干我们这行的,”我回答说,“有什么晚不晚的。”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我伤了他的自尊心了。他用我可怜的姐姐的钱开了一家理发店,但生意并不怎么好,准确点儿说,生意很不景气。理发店里就我跟他两个人;但是从前来光顾的客人的情况来看,我跟他完全可以遛弯儿去,把店交给小伙计保利诺看管,别的没什么,就留神别让人偷走剃刀和毛刷子就行了。
我们在灼热的阳光下默默地走着。理发店离家不远,就坐落在古罗马的中心,在塞米纳里奥大街上——这是第一个失策之处,因为这条街上没什么人来往,这一带都是办公楼和穷人住宅区。我们到了理发店,拉依蒙多拉开金属卷帘门,脱去上衣,套上罩褂,我也跟他一样做。保利诺也来了,拉依蒙多马上把笤帚塞到他手里,吩咐他好好扫地,说对于一家理发店来说,干净是首要的条件。是的,你是想好好扫地,但用笤帚打扫卫生是不能使白铁皮变成黄金的。除了地段不好之外,理发店的条件实在寒酸:空间小,墙基砌的是人造大理石,座椅和木头托架都漆成深蓝色,深色的陶瓷器皿表面都脱落了,手巾和桌布都是我姐姐缝制和刺绣的,老远看过去就知道是家里自制的。且不说这些了,保利诺打扫完了已磨损得很厉害的灰砖地板,这时,拉依蒙多靠在一把转椅上抽他的第一根烟。打扫完毕之后,拉依蒙多像国王对臣民似的,给了保利诺二十五里拉让他去买报纸。小伙子买报回来后,拉依蒙多就一头扎在报纸里读体育新闻。早晨就这样开始了:拉依蒙多倒在转椅上读报抽烟;保利诺蹲在店门口揪猫尾巴玩;而我坐在店门外,木然地望着大街。我说过,那是一条很少有行人来往的街道。一个小时之内,我看到十来个人走过,几乎都是女人,她们提着购物袋从市场上买菜回家。太阳终于转到屋顶后面,照到街上。于是,我进到店里,也坐在一张转椅上。
又过了半小时,还是没有顾客来。拉依蒙多突然扔下报纸,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来,塞拉非诺……既然没有顾客来,你就练练刀工,给我刮个胡子。”他不是第一次叫我给他刮胡子了,但是那天,一想到他阻止我去奥斯蒂亚海滨,我就比往日更恼怒。我一言不发,拿起一条毛巾,用力搭在他的下巴下,动作粗暴无礼。换作别人早就明白了,可他不明白。他很虚荣,已伸头在镜子里照自己的模样,察看胡子,用手指摸自己的脸。
热心的保利诺把罐子递给我,我给拉依蒙多打肥皂水,然后用刷子在里面打旋,就像打蛋黄酱似的。我给他抹上肥皂,一直抹到眼睛底下。我气呼呼地给他胡乱涂抹,他脸颊上立刻就起了两个很大的肥皂泡。于是,我拿起剃刀,干脆利索地使劲自下至上刮起来,像是要把他宰了似的。这一回他可害怕了,说:“慢一点……你怎么啦?”我没回答他,让他把脑袋往后仰,用剃刀一下子就把喉部咽门到下巴颏之间的肥皂泡沫抹去了。他没吭声,但我明白他在哆嗦。我还以同样的方式给他反方向剃胡子,然后,他埋头在水池子里冲洗脸颊。我用毛巾使劲地按他的脸颊,给他擦脸,感觉像是扇了他几巴掌似的,我又按他的要求给他扑了点爽身粉。我以为该结束了,可他又躺在转椅上:“现在理头发。”
我抗议说:“前天我不是刚给你理过发吗?”可是他平静地说:“不错,你是给我理过了……但现在你得给我修修齐……头发长得快。”这一次我也忍气吞声,我抖了抖毛巾,又把它围在他的下巴底下。应该承认,拉依蒙多的头发非常漂亮,前额正中的头发又黑又密又有光泽,长长的头发往后耷拉到后颈窝。但那天我却非常讨厌他那头漂亮的头发,似乎头发上也洋溢着他那种虚荣、怠惰,像花花公子似的性格。他叮咛说:“你注意……只要修修齐就行,不用剪短。”我咬着牙说:“不用怕。”当我修剪那几乎看不见的刚刚长出来的头发时,心里还想着奥斯蒂亚海滨,我真想用剪刀狠命敲击他那堆浓密乌黑的头发,但为了我姐姐,我没那么做。现在他又拿起了报纸,享受着我用剪刀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那声音如同黄莺的啼鸣。忽然,他往镜子里瞧了一眼,说:“你知道吗,你有当一个出色理发师的才能。”“可你是个出色的靠女人卖淫为生的男人。”我真想这样回答他。总之,我给他修齐了头发。然后,我拿来镜子照他的后颈窝,让他看看我干的活,并讨好地问他:“现在给你洗头发吗?……或者是好好按摩一下?”我是开玩笑,可他却厚着脸皮说:“按摩一下吧。”这回我可憋不住了:“可是,拉依蒙多,我们总共只有六瓶按摩油,而你却想挥霍掉一瓶给自己按摩。”他耸了耸肩膀说:“你得考虑人的健康……又不是你的钱,不是吗?”我本想回答他说:“这里面我的钱比你的还多呢。”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始终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她为了这男人都操碎了心;我听从了他。厚脸皮的拉依蒙多想为自己选用紫罗兰味的按摩油,他叫我好好地给他揉擦头发,用手指尖从下到上地按摩他的头部。我一面给他按摩,一面朝门口张望,看是不是有顾客登门,助我结束这可笑的场面;可跟往日一样,没有任何人来。按摩完后,他还要上发胶,要最好的,法国牌子的。最后,他从我手里拿过梳子,给自己精心地梳理起来。“现在我看可以了。”说着他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我看了看表,快一点了。我对他说:“拉依蒙多……我给你刮了胡子,理了头,做了按摩……你就让我去海滨吧……我还赶得上。”可是他解开了罩褂:“现在我回家吃饭……要是你也走了,谁待在店里?……听话,你星期一再去奥斯蒂亚海滨。”他穿上外套,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保利诺跟着他走了,因为他得从家里给我带午饭来。
眼下我独自一人,我恨不得把椅子踢翻,把镜子打碎,把刷子和剃刀甩到街上去出出气。可是,一想到那总归是我姐姐的东西,那么也就是我的东西,我就压抑住愤懑的情绪,躺在扶手椅上等着。现在,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太阳直照在路面上看得人眼花,店铺里就我自个儿,周围的镜子里反射着我的身影,黝黑的脸庞。也许是因为肚子饿了,也许是因为镜子的反光,我都有点头晕了。上帝保佑,保利诺提着用餐巾包着的饭菜回来了。我对他说他尽管回他的家去,我为了安稳地吃顿饭,就退到店堂后面,那是用一块透明的布帘遮挡起来的一间小屋子。此时,拉依蒙多对我姐姐准备的一桌好饭菜正吹毛求疵地挑剔呢;而我打开餐巾,里面只有一盘不怎么热的面条,一条长面包和一小瓶葡萄酒。我慢条斯理地吃着,无非是为了消磨时间。尽管我在吃饭,心里却想拉依蒙多真是今生有幸,找到我姐姐这样的好女人,我姐姐碰上他这样的男人可算是倒霉透了。我刚吃完,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令我一惊:“打搅了吗?”
我急忙从店堂后面走出来。是桑蒂娜,对面大楼里门房的女儿。她小巧玲珑的个子,褐色的头发,下端稍宽的脸庞,一双狡黠的黑眼睛。她不时找借口来我们的理发店串门,我天真地以为她是冲着我来的。当时我对她的到来很高兴,我请她坐下,她就坐在一张转椅上。她个子矮小,脚都够不到地。我们开始攀谈起来,为了找话题,我对她说这天气去海边最好了。她叹了口气,回答说她很想去海滨,只是那天下午她得把洗的衣服晾到晒台上去。我提议说:“要我跟你上晒台帮你吗?”她说:“跟我去晒台?……除非我疯了……再说,妈妈会揍我的。”她环视四周,想找个话题,最后她说:“你们没很多顾客,是吧?”“很多?压根儿没有。”她说:“你们应该开一个女子发廊才是……那样我和我的女友们就可以来这里烫头发。”为了讨好她,我提议说:“烫发我不会……不过,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喷点香水。”她立刻就献媚地说:“是吗?你们有什么香水?”“一种上好的香水。”我拿起带喷嘴的香水瓶,开始往她身上恶作剧似的乱喷一气,她叫喊说喷到她眼睛上了,使劲躲着。就在这时,拉依蒙多来了。
他说:“好哇,你们玩得倒开心。”他神情严肃,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桑蒂娜站起来表示道歉;我把香水瓶放回架子上。拉依蒙多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到店里来……香水该留着给顾客喷。”桑蒂娜做了个鬼脸反驳说:“拉依蒙多先生,您别这么凶嘛。”说罢就不慌不忙地走了。我见拉依蒙多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令我很不快,因为我明白他喜欢桑蒂娜,突然,我从她刚才反驳他的神态来判断,我想她也喜欢拉依蒙多。我没好气地说:“你可以用紫罗兰味的按摩油……那姑娘至少来跟我做了伴,给她喷点香水都不行……对人别分两种分量,两种尺码。”拉依蒙多一句话没说,到店堂后面脱掉了外套。下午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在炎热和沉闷中度过了两个小时。拉依蒙多先睡了约一个小时,他头往后仰,绛紫色脸,嘴巴张着,像猪似的打呼噜,后来他醒了,拿起一把剪刀剪鼻毛和耳朵毛玩,足足玩了半个小时,实在不知干什么时,便主动要给我刮胡子。我不情愿给他刮胡子,更不情愿让他给我刮胡子。我是学徒,我给他刮胡子是情理之中;可他是老板,他倒给我刮胡子,这说明我们是两个不幸的人,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不过,反正没什么事干我也烦闷,就接受了。当他把我一边脸颊的肥皂沫刮掉,正准备给我刮另一边时,马路上又传来了桑蒂娜的声音:“可以进来吗?”
我们转过身去,我半边脸上涂着肥皂,拉依蒙多举着刮胡刀;桑蒂娜笑嘻嘻的,一只脚站在门槛上,装满拧干衣物的篮子靠在大腿上,挑逗似的看着我们。她说道:“对不起,可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们没什么顾客,我就想,拉依蒙多先生身体那么壮,能不能帮我把这一篮子衣服拿到晒台上去呢?……很抱歉。”你们见到过拉依蒙多这种人吗?他撂下剃刀,对我说:“塞拉非诺,你自己把胡子刮完吧。”说完就把围裙一扔,像枚火箭似的跟着桑蒂娜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们就有说有笑地消失在对面楼房的门厅里了。
我知道我有的是时间,便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刮完了胡子,洗干净并吹干后,就吩咐保利诺:“你回家去告诉我姐姐朱塞皮娜,叫她立刻到这里来……去,跑着去。”
朱塞皮娜很快就来了,她气喘吁吁,战战兢兢。可怜的姐姐,我见她脸色都变了,那么难看,脸上的粉刺透露着用血汗钱开店的心酸史。我真可怜她,真想什么也不告诉她。可为时已晚,而且我想报复拉依蒙多。我对她说:“你别害怕,没事儿……只是,拉依蒙多去对面的晒台上帮门房的女儿晾衣服去了……”她说:“可怜的我……现在我去收拾他。”说完,她就径直穿过了马路,朝大门走去。我脱去了罩褂,套上了外衣,放下了金属卷帘门。离开理发店之前,我把上面写有“家有丧事,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了门外,那牌子是我们在安装洗头的水池子等服务设施时一起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