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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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图坦河

青草又在踩实的内战土路上长了出来,因为战争停止了。这世界,全国各省,重新归于平静和荒凉:有些人阵亡了;很多人回家疗伤休养,在酣睡中忘记了打仗的艰苦;有些复员军人还没有来得及到家,正在赶路。他们身上的军大衣已经破旧,背着行军包,戴着头盔或者羊皮帽,脚下是密匝匝的陌生的青草。这些草他们以前无暇顾及,也许遭到行军队伍的反复蹂躏,根本就没有长出来。一路上他们心怀惊诧,在重新辨认道路两旁的田野和村庄。经历了战争的苦难、伤病和胜利的喜悦,他们的心灵已经变了——他们现在仿佛是第一次去生活,都记不清自己三四年前是什么模样,他们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他们长了岁数,变聪明了,也更有耐心,觉得自己胸怀伟大的全世界的希望,这希望现在成了他们暂时还不那么伟大、内战之前还缺乏明确目标和使命的生活理念。

夏末时节,最后一批退伍的红军战士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属于从事各种陌生行当的劳动部队[1],因为未能及时退伍而归心如箭,如今终于获准回去过私人和共同的生活。

退伍的红军战士尼基塔·菲尔索夫,正沿着波图坦河岸边蜿蜒的山坡返回自己的家园,回到那个默默无闻的县城。他已经走了两天两夜。此人25岁上下,一张谦和的、似乎整日心事重重的脸,不过这种神情也许并非因为忧愁,而是因为他善良内敛的性格,或者青春常有的专注。很久没有修剪过的浅色头发从帽子里露出来遮住了耳朵,灰色的大眼睛怀着忧郁的紧张看着单调乏味的自然界,仿佛这位行人不是本地人。

晌午时分,尼基塔·菲尔索夫在一条小溪边躺了下来。这小溪源自一股泉水,沿着山谷的谷底流入波图坦河。这行人躺在地上开始打盹,上面是太阳,身旁是早在春天开始发芽生长、如今已经疲态毕现的九月的草。生命的热量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暗淡,菲尔索夫在荒野的寂静中沉入了梦乡。昆虫在他上面飞舞,蜘蛛丝在空中飘浮,一个流浪汉从他身上跨过,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夏天久旱的尘埃滞留在高空,使天色更加混沌和微弱。但是世界的时间依然随着太阳在远处流逝……突然,菲尔索夫坐了起来,惊恐地喘着粗气,仿佛在无形的奔跑和搏斗中耗尽了力气。他做了个噩梦,一只肥硕的小动物,好像是专吃麦子的田间野兽,用自己火烫的兽毛捂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只由于用力和贪婪而浑身冒汗的野兽钻进梦中人的嘴巴,又进入喉咙,用尖利的爪子力图深入他灵魂的中央去扼住他的呼吸。菲尔索夫在睡梦中憋得喘不过气,他想喊叫,想逃跑,可是这可怜的瞎眼野兽自己吓得浑身发抖,于是主动退了出来,消失在自己的黑夜中。

菲尔索夫在小溪里洗了把脸,漱了漱了口,然后继续赶路。他父亲的屋子已经不远,傍晚前就能赶到。

天刚擦黑,菲尔索夫在朦胧的夜色中看到了自己的故乡。那是一片斜坡,从波图坦河的河岸缓缓往上一直延伸到隆起的黑麦地。这山坡上坐落着一个不大的城市,现在天黑了,几乎看不见。那里没有一点灯火。

尼基塔·菲尔索夫的父亲此刻也在睡觉:他一下班就躺下睡了,那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他独自一人过日子:妻子早就死了,两个儿子在帝国主义战场[2]上没了,最小的儿子尼基塔,还在内战的战场上——也许,他能回来——他经常想念自己的小儿子,内战就在家门口打来打去,枪声也没有像帝国主义战争那样密集。父亲睡觉的时间很长,从晚霞初露一直睡到朝霞散尽。要是不睡觉,他就开始想各种各样的心事,回忆过去的事情,因为思念自己失去的儿子和哀叹自己庸碌的一生而遭受心灵的折磨。一大早他就离家去农村家具社上班,他是木匠,在那儿干了很多年。只有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他才会忘却烦恼,觉得踏实。但是,随着傍晚的临近,他的心里又开始难受,于是一回到家里那个孤零零的房间,他几乎怀着恐惧的心情赶紧躺下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他连点灯的煤油都省了。天亮的时候,苍蝇开始叮他的秃顶,老人醒来,慢慢地仔细穿衣,穿鞋,洗脸,唉声叹气,来回转悠,收拾房间,自言自语,走出房间,察看天气,再折回房间——唯一的目的就是消磨到农村家具社上班之前这一段多余的时间。

今天夜里尼基塔的父亲躺下睡觉,像往常一样,是因为必要和疲倦。在墙根土台下自由自在地住了多年的蟋蟀,一到夜里便唱个不停——那蟋蟀不知是前年的那一只,还是它的孙子。尼基塔走到土台边,敲了敲父亲的窗子。蟋蟀暂时停止了鸣叫,似乎竖起了耳朵要辨别这夜间的陌生来客究竟是什么人。父亲从床上下来,这张旧木床就是他和孩子们已故的母亲睡的,当初尼基塔也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瘦小的老人眼下穿的是一条长衬裤,穿得久了,洗的次数多了,如今这衬裤缩得又窄又短,勉强遮住膝盖。父亲凑近窗户玻璃,仔细打量儿子。他已经看到并且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盯着他看呀看呀,想尽量看个够。然后,瘦小得像孩子似的老人跑着穿过前室和院子,去打开夜间锁上的大门。

尼基塔走进破旧的房间。房间里有土炕、低矮的天花板、临街的一扇小窗。这里散发出的还是童年的气息,还是三年前他离开家园上战场时的那种气息。甚至还能闻到母亲裙摆的味道——这里是全世界唯一能闻到这味道的地方。尼基塔卸下背包,摘下帽子,慢慢脱了衣服,坐到床上。父亲一直站在他面前,光着脚,穿着衬裤,既不敢亲切地打招呼,也不敢开口说话。

“那边的资产阶级和立宪党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把他们彻底打垮了还是留了点儿?”

“没留,差不多全打垮了。”儿子回答。

父亲简要而严肃地沉思起来:毕竟把整个阶级给消灭了,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他们全是孬种!”老人这样评价资产阶级,“他们有什么能耐,他们只会白吃白喝……”

尼基塔站到父亲面前,如今他比父亲高出一个半脑袋。老人在儿子身边不再吭声,他爱儿子,可又不好意思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尼基塔一只手抚着父亲的脑袋,另一只手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老人紧紧依偎着儿子,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深沉,仿佛他找到了调养的好地方。

* * *

就在这城市的一条直通田野的街道上,有一幢带绿色护窗板的木头房子。这房子里以前住的是个寡妇,市立中等专业学校的教师,和她同住的还有她的一双儿女——十一二岁的儿子,还有十四五岁的女儿,浅黄色头发的柳芭。

尼基塔·菲尔索夫的父亲几年前曾经想娶这位守寡的女教师,不过很快就主动放弃了这个打算。他曾经两次带着尼基塔上教师家做客,当时尼基塔还是个孩子。尼基塔见到文静的柳芭坐在那儿专心看书,没有留意陌生的客人。

上了岁数的女教师用茶和面包干招待木匠,说了些要开启民智之类的话,还说学校里的那些炉子需要修理。尼基塔的父亲坐在那儿一直不吭声;他羞于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清嗓子,咳嗽,抽烟,后来怯生生地喝了一小杯茶,没有动面包干,说是早就吃饱了。

女教师家的两个房间和厨房全都有椅子,窗户都挂着窗帘。第一个房间里还有一架钢琴和一个衣橱,另一个房间里有床,两个红丝绒小沙发,墙壁的搁架上有很多书——大约是整套的全集。父子俩觉得这样的陈设过于豪华,父亲到寡妇家去了两次就不再去了。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她,想跟她结婚。但是尼基塔很想再次看看钢琴和爱看书的文静小女孩,他恳求父亲娶这个老女人,这样可以经常去她家。

“不行,尼基塔!”父亲说,“我没有文化,跟她说不上话。让他们到我们家吧——都说不出口:我们家连像样的餐具都拿不出来,吃的也差……你没见他们沙发有多好?老货,莫斯科产的!没见那衣橱?橱面整个儿是雕花的,这我懂!……她那闺女!将来肯定要上大学。”

父亲已经好几年没见到自己的意中人,只是偶尔惦记她,或者仅仅是想想而已。

从内战前线回来的第二天,尼基塔就去兵役局,让他们把他编入预备役。然后,尼基塔在这熟悉而亲切的城市到处走了走。那景象让他心疼:破旧矮小的房子,腐朽的围墙和篱笆,各家院子里的苹果树所剩无几,多数已经枯死。他小时候这些苹果树还是株叶繁茂,那些平房显得高大气派,里边住的都是神秘的聪明人。那时候街道也很长,牛蒡草长得很高,空地上、荒芜的菜园里的荒草看上去像森林里瘆人的小树丛。现在尼基塔看到的这些民居既低矮,模样也可怜,需要刷漆和修理。空地上的野草也稀稀拉拉,垂头丧气的模样,一点也不可怕,只有耐心的老蚂蚁依然住在里面。所有的街道都很短,路尽头就是庄稼地和明亮的天空——这城市变小了。尼基塔想,原先那些宏伟神秘的东西如今都变得渺小乏味,这么说来,这城市已经活了很久了。

他慢慢走过了那幢带绿色护窗板、父亲曾经带他去串门的房子。护窗板上的绿色油漆只留在他的记忆中,如今只剩下微弱的痕迹——经过日晒雨淋,绿色已经褪去,露出了木头的本色;铁皮的屋顶已经严重锈蚀——现在雨水肯定会透过铁皮淋湿钢琴上方的天花板。尼基塔仔细看了看这房子的几扇窗户,现在窗帘没有了,玻璃后面是陌生的黑暗。尼基塔在这幢破败但毕竟熟悉的房子的大门旁的长椅上坐下。他想,如果有人在屋里弹起钢琴,他也就能听听音乐了。但是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等了一会儿,尼基塔透过围墙的缝隙朝院子里张望,那里有一片陈年的荨麻,一条空荡荡的小径穿过草丛通往板棚,三级木头台阶通往前室。也许,那女教师和她的女儿柳芭早就死了,而那男孩自愿上了前线……

尼基塔朝自己家走去。天色已晚,一会儿父亲就要下班回家,需要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往后该怎样生活,他该去哪儿工作。

县城的主要街道上少数人在散步,战争结束之后人们开始活跃起来。现在走在街上的是职员、大学生、退伍军人和正在康复的伤员、少男少女、在家从事个体劳动的匠人以及其他人员,而上班的人出来散步要晚些,等到天黑之后。人们穿的是旧衣服,十分寒碜,或者是帝国主义时代的旧军装。

几乎所有行人,甚至手拉手的年轻情侣,随身都拿着食品。女人们的家用手提包里装的是土豆,有时候是鱼,男人腋下夹着配给的面包,或者半个牛头,或者手里捧着动物内脏打算煮着吃。很少有无精打采的人,除非是年迈体衰的老者和疲惫不堪的人。比较年轻的人们往往脸上挂着笑容,互相注视着对方,满腔热情又充满信任,仿佛处在永恒幸福的前夕。

“您好!”一个女人怯生生地从旁边招呼尼基塔·菲尔索夫。

这声音一下子触动了他的神经,也温暖了他的心,仿佛某个失散多时的亲人前来援助他。但是,尼基塔觉得这是个误会,人家不是跟他打招呼。他生怕自己听错了,便慢慢打量周围的行人。此刻,他旁边只有两个人,他们都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尼基塔回头一看——只见已经长大长高的柳芭停下脚步站在那儿看着他。她忧伤而腼腆地朝他微笑。

尼基塔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她是不是完好如初,因为即使在他的回忆中,她也是件宝物。系鞋带的奥地利皮鞋已经穿得很旧了,浅色的薄纱连衣裙只能遮住膝盖,也许再长衣料就不够了。这裙子使尼基塔一下子对柳芭心生怜悯——他以前见过躺在棺材里的女人才穿这样的裙子,如今这样的薄纱裙子居然穿在长高长大但是贫穷的活人身上。裙子外面套着一件旧的女式短上衣,说不定还是柳芭的母亲年轻时穿的。她头上什么也没有戴,天然的头发在脖子下面扎了个结实光亮的辫子。

“您不记得我了?”柳芭问。

“记得,我没有忘记您。”尼基塔回答。

“谁都不该忘记。”柳芭微微一笑。

她那双纯洁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尼基塔,似乎在欣赏他。尼基塔同样盯着她的脸,看到她那双因为生活窘迫而深深凹陷、却又闪烁着信任的希望的眼睛,他既高兴又心疼。

尼基塔跟着柳芭朝她家走去——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她母亲前不久死了,她弟弟饿了就找红军战地厨房的剩羹残饭充饥,后来习惯了那边的生活,索性跟随红军到南方打敌人了。

“他在那儿习惯了吃粥,可是家里没有。”柳芭这样介绍弟弟。

柳芭现在只住一个房间——再多她不需要。尼基塔凝神屏气地环顾这个他第一次看到柳芭、钢琴和豪华陈设的房间。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了钢琴,没有了雕花的衣橱,只剩下两个小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整个房间现在也不再像他少年时代那样有趣而神秘——糊墙纸都褪色剥落,地板也磨损了,贴着瓷砖的炉子边上是一只小铁炉,一把碎木片就能生火,围在炉边能勉强取暖。

柳芭从怀里取出一本通用练习簿,然后脱了鞋子,光着脚。现在她在县医学院学习:那年代各个县都有大学和学院,因为人们希望尽快受到高等教育。无意义的生活,如同饥饿和贫困,苦苦折磨着人们的心灵。应该明白: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需要认真对待,还是逢场作戏?

“这鞋硌脚。”柳芭说,“您坐一会儿,我躺下睡觉,不然我饿得慌,可我不愿意想这事儿……”

柳芭没脱衣服就钻进被窝,用辫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尼基塔默默地坐了两三个小时,等着柳芭醒来。直到天完全黑了,柳芭才摸着黑起床。

“我的朋友今天可能来不了了。”柳芭伤心地说。

“怎么,你需要她?”尼基塔问。

“非常需要,”柳芭说,“他们家人多,她父亲又是军人,他们家有吃剩的,她就给我送来当晚饭……我吃了就跟她一起做功课……”

“你们有煤油吗?”尼基塔问。

“没有,配给我一点劈柴……我们生炉子——我们坐在地板上,靠炉火照明。”

柳芭无奈而羞愧地微微一笑,似乎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残酷得令人沮丧的想法。

“也许他哥哥还没有睡着。”她说,“他不让他妹妹带吃的给我,他舍不得……又不是我的错!我不贪吃,这不能怪我——我饿了就会头疼,是我的脑袋想吃东西,还影响我生活和考虑别的事……”

“柳芭!”一个年轻的声音在窗外叫她。

“任尼娅!”柳芭朝窗口回应。

柳芭的朋友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四个挺大的烤土豆放在小铁炉上。

“组织学借到了吗?”柳芭问。

“向谁借呀?”任尼娅回答,“我已经在图书馆排队登记了……”

“没关系,我们能对付过去。”柳芭说,“头两章我在系里都背出来了。我说你记。行吗?”

“以前不也是这样吗!”任尼娅笑了。

尼基塔生好炉子,这样可以用炉火照亮笔记本。他准备回到父亲那儿睡觉去了。

“现在您不会把我忘了吧?”柳芭跟他告别。

“不会的。”尼基塔说,“我也没有别的人需要惦记了。”

* * *

菲尔索夫退伍后在家躺了两天,然后去农村家具社上班,他父亲就在那儿干活。他被安排当一名备料的粗木工,工资比父亲低,只有他的一半。但是尼基塔知道,这是暂时的,等到他学会了手艺,就能成为细木工,工资也会涨上去。

干体力活尼基塔从来不觉得生疏。在红军当兵也不仅仅是打仗——长时间宿营或者担任后备力量的时候,红军战士都会帮助村里的贫苦农民挖井、修理农舍,或者在山坡上植树防止水土流失。战争终会结束,日子还要过下去,总得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

过了一星期,尼基塔再次去柳芭家串门。他带去了一份礼物——一条煮熟的鱼和一个面包,那是他工作午餐的第二道主食。

柳芭正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在窗口看书;尼基塔默默地坐在柳芭房间里,等着天黑。过不多久,暮色开始与县城街道上的寂静融为一体,于是柳芭擦了擦眼睛,合上了课本。

“您好吗?”柳芭轻轻地问。

“我跟父亲一起住,我们还可以。”尼基塔说。“我给您带了点吃的——您就把它吃了吧。”他请求说。

“我会吃的,谢谢。”柳芭说。

“那您就不睡觉了?”尼基塔问。

“不睡了。”柳芭回答,“我这就能吃上晚饭,我就不饿了!”

尼基塔从前室里拿了些细小的柴火,生好了小铁炉,让她能在炉火下看书。他坐到地板上,打开炉门,不停地往炉膛里添刨花和细小的木块,尽量让热量少一些,亮光多一些。吃完鱼和面包,柳芭也坐到地板上,面对着尼基塔,凑着炉火,开始学习书本上的医学知识。

她默默地看书,偶尔小声念几句,脸上露出微笑,用细小的字体飞快记下某些内容——也许是最重要的内容。尼基塔只管炉火正常燃烧,时不时地瞥一眼柳芭,然后又长时间地注视炉火,他生怕自己多看了会惹柳芭讨嫌。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尼基塔伤心地想,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时候他就该回家了。

半夜里,教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尼基塔问柳芭,她那个叫任尼娅的朋友怎么没有来。

“她的伤寒复发了,看样子会死的。”柳芭回答,说完又继续看医学书。

“真可怜!”尼基塔说,可是柳芭没有答话。

尼基塔在脑海里想象生病发烧的任尼娅——其实,他也能够真心爱上她,假如以前认识她,她对他稍稍表示好感。她也许也很漂亮:当初他在黑暗中没有仔细打量她,没有记住她的模样。

“我想睡了。”柳芭小声说,打了个哈欠。

“您看的书全明白了吗?”尼基塔问。

“全明白。要不要我说给您听听?”柳芭建议说。

“不必了,”尼基塔说,“您还是自己记着吧,您说了我也会忘记的。”

他用扫把清理完炉子旁边的垃圾,就回父亲那儿去了。

从此以后,他几乎天天都去柳芭家,有时候也会隔一天或者两天,目的就是想让柳芭惦记他。至于她是不是惦记——不知道,但是在这样空闲的晚上,尼基塔不得不要走上10到15俄里的路,绕着县城转几圈,希望用这样的办法排遣自己的孤独,熬过对柳芭的思念,也不用去找柳芭。

尼基塔去看柳芭的时候,一般都是替她生炉子,等着她在看书的间歇给他说上一两句话。他每次去都要从家具社食堂带一点吃的给她当晚饭,午饭她在学校里吃,可是那里提供的食品太少,而柳芭用脑子多,学习努力,又正赶在发育阶段,因此她不够吃。尼基塔第一次领到工资就到附近村子里买了几个牛蹄,在铁炉子上熬了一夜的肉冻,柳芭一直到半夜都在看书看笔记,接着又补衣服补袜子,天快亮的时候擦了地板,趁外人还没有起床,就在院子里盛雨水的木桶里洗了个澡。

晚上儿子总不在家,尼基塔的父亲觉得很孤独,尼基塔也不说自己上哪儿。“他现在是大人了,”老人想,“在战场上可能被打死或者受伤,如今活着回来了——随他去吧!”

有一次老人发现,儿子不知从哪儿带回来两个白面包。可是马上用一张纸包了起来,没有给父亲吃。然后,尼基塔又像往常那样,戴上军帽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两个白面包也带走了。

“尼基塔,带我一起去吧!”父亲央求说,“我到了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看……那地方很好玩,肯定有什么精彩的东西!”

“下次吧,爸,”尼基塔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你该睡了,明天还得上班去呢……”

那天晚上尼基塔没有见到柳芭,她不在家。于是他坐到大门边的长椅上,等待女主人回家。他把两个白面包揣进怀里焐起来,免得在柳芭回来之前凉了。他耐心地坐到深夜,看着天上的星星,还有偶尔几个急匆匆赶回家照顾孩子的行人,听着钟楼上的钟声,各家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吠,以及各种细微的白天不存在的隐隐约约的声音。他简直可以在这里一直等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柳芭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出现在尼基塔面前。他站到她跟前,但是她对他说:“您还是回去吧。”说着,哭了起来。她朝自己家里走去,尼基塔觉得莫名其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跟着柳芭往家走。

“任尼娅死了。”进了房间柳芭告诉他,“现在我该怎么办?”

尼基塔不吱声。温暖的面包就在他怀里——不知道该马上拿出来还是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柳芭和衣躺在床上,侧身脸对着墙壁,默默地独自流泪,身体一动也不动。

尼基塔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站了很久,他不好意思去妨碍人家宣泄悲痛和哀伤。柳芭没有理睬他,因为处在悲伤中的人对其他人的痛苦往往无动于衷。尼基塔主动坐到床上,挨着柳芭的脚,他从怀里掏出面包打算放下,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现在让我跟您在一起吧!”尼基塔说。

“您要干什么呢?”柳芭泪流满面地问。

尼基塔想了想,生怕说错话或者不小心惹她生气。

“什么也不干。”他回答说,“我们还像平时那样过日子,让您别难过。”

“等等吧,我们不着急。”柳芭说得很沉稳谨慎,“现在应该考虑怎么给任尼娅下葬,他们没有棺材……”

“明天我就把它送过来。”尼基塔允诺说,把面包放在了床上。

第二天,尼基塔取得工长同意后开始做棺材:厂里历来允许做棺材,还不用缴材料费。因为手艺不熟练,这口棺材他做了好久,不过十分用心,给死去的姑娘睡的棺材内壁做得特别干净。想着死去的任尼娅,尼基塔自己也非常伤心,眼泪禁不住啪嗒啪嗒掉到刨花里。父亲经过院子的时候走到尼基塔身边,发现他情绪低落。

“你愁什么啊,女朋友死了?”父亲问。

“不,是她的朋友。”他回答。

“朋友?”父亲说,“得了瘟疫!……我帮你把棺材板刨平,你的活儿不漂亮,毛毛糙糙的!”

下班后,尼基塔把棺材送到柳芭家。他不知道她朋友的遗体在哪儿。

那一年秋天很暖和,持续的时间很长,贫困的老百姓倒是十分满意。“庄稼歉收,我们可以省下劈柴。”精打细算的人们这样说。尼基塔预先用自己的军大衣给柳芭定做了一件女式大衣,大衣已经做好,但是天气暖和,还用不上。尼基塔依然上柳芭家帮她料理家务,自己也获得心灵的慰藉。

有一次他问她,今后他们怎么生活——住在一起还是分开住。她回答说,春天之前还不可能体验自己的幸福,因为她要尽快完成医学院的学业,然后看情况再说。尼基塔听了这个遥远的诺言,也不要求得到更多的幸福,因为现在柳芭给他的幸福够多了,他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但是他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因为需要耐心地等待,因为还没有把握——柳芭究竟要不要他这样一个贫困的文化不高的退伍兵?柳芭有时候笑眯眯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有两个大大的、揣摸不透的黑点,而眼圈周围的脸上充满了善意。

有一次,尼基塔替她盖上被子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哭了起来。柳芭只是抚摸他的脑袋,说:“行了,别哭了,别折磨自己,我还活着。”

尼基塔赶紧回到父亲身边,他要躲起来,他要想清楚,他要连续几天不去找柳芭。“我要看书,”他打定主意,“我要开始正儿八经地过日子,要忘掉柳芭,不再想念她,也不想知道她。她有什么特别的——世界上的姑娘千千万,有比她更好的!她又不漂亮!”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起床,继续躺在地板的垫子上……父亲上班前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你发烧了,睡床上去!病几天,过后就会好的……你在战场上没受过一点伤吗?”

“一点也没有。”尼基塔回答。

傍晚前他失去了知觉。起初他眼里看到的尽是天花板和两只濒临死亡、为了延续生命而躲在天花板上取暖的苍蝇,后来这些东西开始引起他的烦恼和厌恶——天花板和苍蝇仿佛钻进了他的脑子里,没法驱赶它们,没法不想它们,反而越想越厉害,想得头骨都快被吞噬了。尼基塔闭上眼睛,但是苍蝇在脑子里嗡嗡乱飞,他从床上跳起来,他要把苍蝇从天花板上赶走,结果重重地跌回到枕头上。他仿佛觉得枕头上还散发着母亲的气息——母亲以前就跟父亲睡这里——尼基塔想起了母亲,于是昏迷了。

四天后,柳芭找到了尼基塔·菲尔索夫的住处,第一次主动来找他。时值中午,工人居住的房子里都没有人——女人们去找食品,没有上学的孩子们在院子和田野里玩耍。柳芭坐到尼基塔的床上,摸摸他的额头,用手帕的一角擦了他的眼睛,问:

“怎么了,哪儿疼?”

“哪儿也不疼。”

持续不断的高烧使他远离了所有人和身边的事物,现在他勉强看到并记起了柳芭,他担心在冷漠的理智的黑暗中会失去她。他一手抓住她那用军大衣改制的大衣口袋,抓得很牢,仿佛一位精疲力竭的泳者抓住陡峭的海岸,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起来。病魔始终拼命地要把他推向那闪闪发亮、空旷无垠的天边——浩瀚的大海,让他在缓缓起伏的沉重的海浪上休息。

“你可能感冒了,我会给你治好的。”柳芭说,“也许是伤寒!没关系——没什么可怕的!”

她抓住他的双肩扶他坐起来,让他背靠着墙壁。接着,柳芭迅速而且不由分说地让尼基塔穿上自己的大衣,找来他父亲的围巾包住病人的脑袋,把他的双脚塞进冬季来临之前放在床下的毡靴。柳芭抱着尼基塔,吩咐他迈开双脚,把索索发抖的尼基塔带到了街上。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柳芭扶着病人坐上马车,然后就出发了。

“活不了多久了!”马车夫对着马说,不停地勒紧缰绳催促马儿一路快跑。

到了自己房间,柳芭就脱下尼基塔的衣服,让他躺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旧的地毯、母亲的旧头巾——凡是她家里能保暖的东西都给他裹上。

“你干吗要躺在家里呢?”柳芭把被子塞在尼基塔滚烫的身体底下,满意地说,“说呀,何必呢!你父亲在上班,你整天一个人躺着,没有人照顾你,尽想我……”

尼基塔琢磨了好久:柳芭哪来的钱雇马车?也许,她卖了自己那双奥地利皮鞋或者自己的教科书(她先把教科书背熟,这样就不需要教科书了),或者她把自己一个月的助学金全给了马车夫……

夜里,尼基塔昏昏沉沉地躺着,有时候他明白自己现在在哪里,能看清柳芭在生炉子,在炉子上给他做饭,接下来尼基塔见到的是自己头脑中产生的种种陌生景象,他那发烫紧闭的头脑现在已经不受他意志的支配。

他的冷战越来越厉害。柳芭时不时用手掌贴着尼基塔的额头测试体温,搭他手上的脉搏量心跳。夜深了,她给他喝温开水,自己脱了外衣到被窝里挨着病人躺下,因为尼基塔抽搐得厉害,需要替他取暖。柳芭搂住尼基塔,把他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他冷得蜷缩成一团,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胸脯上,这样可以更加紧密地感受他人高尚美好的生命,忘却自己的痛苦,忘却自己索索发抖、空空荡荡的肉体。尼基塔舍不得现在死去——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可以接触柳芭,接触另一个生命,因此他悄悄问柳芭,他的病能好吗,或者会死去?她是学医的,应该知道。

柳芭用双手紧紧抱住尼基塔的脑袋,回答说:

“你很快会好的……人们死去是因为生病的时候旁边没有人,没有人爱他们,但是你现在跟我在一起……”

尼基塔暖和过来之后就睡着了。

* * *

过了三个多星期,尼基塔的病彻底好了。外面下了雪,到处都静悄悄的,尼基塔回到父亲那儿过冬。他不想在柳芭大学毕业之前妨碍她,希望她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她毕竟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父亲见到儿子回来喜出望外,尽管他也隔三岔五到柳芭家看望儿子,每次去都要给儿子带上吃的,也总要给柳芭送点小礼物。

尼基塔白天重新去工厂上班,晚上看望柳芭,平静地度过冬天:他知道一开春柳芭就会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将开始幸福而长久的生活。有时候柳芭也会逗他,在房间里你追我逃,嬉闹过后,尼基塔就小心地吻她的脸颊。一般说来,柳芭不允许他平白无故地碰她。

“不然你会腻烦我的,我们可是要过一辈子。”她说,“我也没有那么香甜,那只是你的感觉罢了!”

休息天,柳芭和尼基塔到城外冬天的道路上散步,或者半搂半抱地在结冰的波图坦河面上行走——沿着夏天河水流淌的方向走很远。尼基塔趴下来,看冰下缓缓的流水。柳芭也在他身边趴下,互相偎依着观察静静的流水,说:波图坦河多么幸福,河水奔流入海,而冰下的河水到达远方的时候,河岸两旁已是百花盛开,鸟语花香。想起这样的美景,柳芭就吩咐尼基塔立即从冰上爬起来;尼基塔现在穿的是父亲的棉袄,他嫌短,不保暖,会感冒的。

他们俩就这样耐心地友好相处了几乎整个漫长的冬天,提前享受着那唾手可得却又要耐心等待的未来幸福。波图坦河同样在冰下隐藏了整整一个冬天,越冬的庄稼也在大雪的笼罩下沉睡——大自然的这些景象使尼基塔·菲尔索夫的心情平静下来,甚至给了他安慰:

春天来临之前,被深深埋藏的并非只有他那颗心。到了二月份,他早晨醒来就要仔细倾听:新的苍蝇是不是已经嗡嗡乱飞。他还到院子里去看天空和邻居家花园里的树木:也许第一批候鸟儿已经从远方飞回来了。可是,树木花草还在养精蓄锐,蝇蛹还没有破壳呢。

二月中旬,柳芭告诉尼基塔,他们的毕业考试将于二十日开始,因为迫切需要医生,老百姓等不及了。三月份之前考试就要结束,因此,就让积雪继续存在吧,让河水在冰下流淌吧,哪怕一直到七月份都没有关系!他们心中的喜悦比自然界的回暖来得更早。

这一段时间——三月份之前——尼基塔打算离开县城,尽快熬过与柳芭共同生活之前的这些日子。他主动报名要求参加家具社的木工队去给各个村苏维埃和乡村学校修理家具。

父亲利用这段时间——三月份之前——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个大衣橱给这对年轻人做礼物。这衣橱的式样仿照从前柳芭家的,当初柳芭的母亲还差点成了尼基塔的继母。老木匠眼瞅着生活绕了一个圈子,甚至两个圈子。这可以理解,却无法改变,父亲叹了口气,把衣橱装上雪橇,开始往儿子未婚妻家拉。雪变暖了,太阳照着的地方开始融化,不过老人还是很有力气,拉着雪橇直接在裸露的黑色地面上往前走。他暗自在想,当初他拉不开脸皮娶柳芭的母亲,那现在他自己也完全可以娶这个姑娘,但是总归有点不好意思,再说家里没有条件去宠爱去吸引这样的年轻姑娘。尼基塔的父亲由此认为,生活远不是正常的。儿子刚从战场上回来,又要离开了,而且是永远离开。看样子,他这个老头只能从街上找一个讨饭的女人——不是为了家庭生活,而是为了在家里有第二个活物,就像在家里养只宠物刺猬或者兔子:即使它妨碍生活,还带来污秽,但是缺了它,你就不是人了。

把衣橱交给柳芭后,尼基塔父亲问她,他什么时候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等尼基塔回来。我已经准备好了!”柳芭说。

父亲连夜赶往20俄里外尼基塔正在那里制作课桌的村庄。尼基塔睡在空教室的地上,父亲告诉他该回城了——可以结婚了。

“你走吧,我替你把课桌做完。”父亲说。

尼基塔戴上帽子,不等天亮就立即徒步返回县城。他独自一人在旷野里走了整整半夜。田野的风在他身边毫无章法地乱吹,一会儿吹他的脸,一会儿又吹他的背,有时候又彻底遁入路边山谷的寂静中。斜坡和高处的耕地黑魆魆的,上面的积雪已经融化,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水味和秋天留下的枯草的腐烂味儿。秋天已被忘却,是早已过去的季节,大地如今显得分外贫瘠和自由,它将重新孕育一切,当然仅仅是那些从未有过的生命。尼基塔甚至不着急去见柳芭,他喜欢留在这朦胧的夜色中,留在这片健忘的早春土地上——它忘却了所有死在它身上的人,也不知道在新的夏天的温暖中将孕育出什么。

快天亮的时候,尼基塔走到柳芭的家门口。那熟悉的屋顶上和砖砌的墙基上有一层薄薄的霜——柳芭现在也许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于是尼基塔从她家门口走了过去,他不想叫醒自己的未婚妻,不愿只图自己快活而让她的身体受凉。

那天傍晚前,尼基塔·菲尔索夫和柳博芙·库兹涅佐娃到县苏维埃登记结婚,然后去了柳芭的房间,一时间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尼基塔现在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得到了充分的幸福,世界上他最需要的人愿意跟他共同生活,似乎他身上蕴藏着巨大而宝贵的财富。他抓起柳芭的一只手,久久地放在胸前。他尽情享受这手掌的温暖,从中感受心上人的心跳,琢磨一个难以理解的秘密——为什么柳芭对他微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爱他?他自己倒是很清楚,为什么他觉得柳芭无比珍贵。

“先吃点东西吧!”柳芭说着收回了手。

她今天已经准备了吃的,医学院毕业后她领到了食品和现金,那是增加的津贴。

尼基塔怀着疚愧开始吃自己妻子准备的丰盛可口的食物。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谁盛情款待过他,他也从来没有为了图快活而去拜访别人,更不用说在别人家里痛痛快快大吃一顿了。

吃了一会儿,柳芭首先从桌子旁站起来,张开双臂迎着尼基塔说:

“来吧!”

尼基塔站起身,轻轻地拥抱她,生怕给这个特别的温柔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柳芭主动使劲搂紧他,但是尼基塔请求说:“等一下,我心疼得厉害。”于是柳芭放开了丈夫。

黄昏来临,尼基塔打算生炉子照明,但是柳芭说:“不用了,我已经毕业了,再说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尼基塔摊好床铺,柳芭在丈夫面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尼基塔躲到父亲做的衣橱后面,迅速脱了衣服,然后躺到柳芭身边。

第二天早晨,尼基塔很早就起床了。他打扫房间,生好炉子坐上茶壶,从前室提来一桶洗脸水,最后都不知道柳芭醒来之前自己还需要干什么。他坐到椅子上,心情沮丧:柳芭一会儿肯定要赶他回到父亲那儿,今后永远别来了。原来,享受幸福是要有本事的,而尼基塔缺乏那种为了享受幸福而折腾柳芭的本事,他的全部力量在心中激荡,奔涌到喉咙口,但是无法停留在别的地方。

柳芭醒了,睁眼看着丈夫。

“别发愁,犯不着。”她微笑着说,“我们一切都会好的!”

“我来擦地板吧。”尼基塔请求说,“要不挺脏的。”

“行,擦吧。”柳芭同意。

“他那么软弱无力,都是因为爱我!”柳芭躺在被窝里想,“他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哪怕一辈子当姑娘,我都能忍受。也许哪一天他对我的爱消退一点,反而会成为威猛的男子汉!”

尼基塔用湿抹布来回擦拭地板上的污垢,柳芭躺在床上笑话他。

“我已经嫁人啦!”她自得其乐地钻出被窝,只穿一件衬衣躺在被子上。

打扫完房间,尼基塔还用湿的抹布把家具都擦了一遍,然后往桶里的冷水兑了热水,从床底下取出脸盆让柳芭洗脸。

喝过茶,柳芭吻了吻丈夫的额头,就去医院上班了,临走说她下午三点左右回家。尼基塔摸了摸额头上妻子吻过的地方,一个人留在了家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不去上班。他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脸活着,也许根本没必要活着,那何必还要去挣钱糊口呢?他决定随便想个办法度过自己剩下的日子,直到被耻辱和痛苦完全销蚀。

尼基塔仔细查看了房间里的所有家产,找到了食材,准备了一道简单的午餐——牛肉粥。做完了这项工作之后,他趴在床上开始计算,离河流开冻还有多少时间,到时候就跳进波图坦河一死了之。

“用不了等多久,河面就开冻了!”他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柳芭从医院里带回来一样礼物——两盆冬花。单位里的医生和护士纷纷祝贺她新婚。她在他们面前也装得既得意又神秘,就像一个真正尝到新婚甜蜜的女人。那些尚未出嫁的年轻护士都羡慕她,医院药房间的一名女职员真心诚意地问柳芭,人说爱情永远使人神魂颠倒,而因爱而嫁人是令人陶醉的幸福,这话是真的吗?柳芭回答说,这话千真万确,人们因此才活在这世界上。

晚上夫妻俩聊天。柳芭说他们可能会有孩子,应该早做准备。尼基塔允诺在厂里加班做一套儿童家具:小桌子、小椅子和摇床。

“革命已经彻底结束,现在该生孩子了。”尼基塔说,“孩子再也不会受苦了!”

“你说得轻巧,生孩子可是我的事!”柳芭委屈地说。

“会疼吗?”尼基塔问,“那你就别生,别受苦……”

“不,我也许能忍受!”柳芭答应说。

她摸黑铺好了床,为了睡得宽敞些,她把两把椅子拼到床边用来搁脚,吩咐他横着睡到床上。尼基塔躺到指定的位置,不再吭声,半夜里在睡梦中哭了起来。柳芭好久没有睡着,她听到了他的哭泣,小心翼翼地用床单的一角擦干了尼基塔脸上的泪水。一早醒来,他不记得自己夜间曾经流过悲伤的眼泪。

从此以后,他们按部就班地开始共同生活。柳芭在医院里医治病人,尼基塔在厂里制作农民用的家具。下班后,或者在星期天,尼基塔就收拾院子和房子,尽管柳芭没有要他干这些活——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房子属于谁。以前是属于她母亲,后来收归国有,可是国家忘了这房子——从来没有人来顾问过房子是否完好,也没有人来收取房租。尼基塔不在乎房子的归属。他通过父亲的朋友搞到了绿色的油漆,等到一开春天气变暖和,就给铁皮的屋顶和护窗板重新刷了一遍。怀着同样的认真劲儿,他慢慢修理了院子里已经破旧的板棚、大门和围墙,还打算挖一个新的地窖,原来的地窖已经塌了。

波图坦河已经开始流冰。尼基塔到河边去了两次,看着流动的河水,打定了主意:只要柳芭还能容忍他,那就不去死,等到无法容忍的时候再死也不迟——反正河水不会很快结冰的。那些家务活尼基塔一般都是慢慢地做,免得坐在房间里惹柳芭讨厌。干完所有家务活,他就从旧的地窖里挖些黏土,用衬衫的下摆兜着带进屋子,然后坐到地板上用黏土捏成一个个小泥人和各种奇形怪状、没有用处的小物件——纯粹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比如山上长出一个动物的脑袋,或者一个粗大的树根,但是形状十分普通,并非那种盘根错节、复杂得让人看了会头晕的树根。捏泥人和小物件的时候,尼基塔会情不自禁地露出舒心的微笑,柳芭也坐在地板上,紧挨着他,一边缝补内衣一边轻轻地哼着以前听到的小曲,有时候还伸手爱抚尼基塔——或者抚摸他的脑袋,或者挠一下他的胳肢窝。在这样的时刻,尼基塔温顺的心会揪得很紧,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需要什么更加高尚更加强烈的东西,或者生活其实就是这类琐碎的小事——就像现在他已经拥有的那样。但是柳芭看他的眼神显得疲惫,充满了忍耐和善良,仿佛善良和幸福对她来说成了一种繁重的劳动。于是尼基塔使劲揉碎自己捏成的那些小玩意儿,把它们重新恢复成黏土,他问妻子要不要生炉子烧水煮茶,或者到什么地方去办事……

“不需要。”柳芭笑着说,“这些事我自己来……”

于是尼基塔明白,生活中有许多大事要做,也许他无法胜任,这生活并非局限于他那颗跳动的心脏,它更有趣,更强烈,也更宝贵,但是存在于另一个他望尘莫及的人身上。他提了个水桶到城里的公用水井取水,那里的水比街上蓄水池里的水干净。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干什么活,尼基塔都无法排遣自己的痛苦,他像小时候一样害怕渐渐临近的夜晚。取好水,尼基塔提着满满一桶水走进父亲家,在父亲那儿坐了一会儿。

“婚礼怎么没办啊?”父亲问,“悄悄地,按照苏维埃的方式办了?”

“还要办的。”儿子保证说,“我们一起做套小桌椅、小摇床,你明天跟工长说说,争取点材料……说不定我们会有孩子的!”

“好啊,可以。”父亲表示同意,“不过,你们不该马上要孩子,还不是时候……”

过了一个星期,尼基塔已经把全套孩子的家具都做好了——每天晚上他加班加点,细心干活。父亲把每一件家具再精心加工,还刷了漆。

柳芭把儿童家具安置在一个专门的角落,给未来的孩子的小桌子上放了两瓶花,给小椅子的椅背上盖了一条新的绣花毛巾。为了感谢丈夫对自己和她的未来的孩子的忠诚,柳芭把尼基塔搂在自己怀里,吻了吻他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胸前,在所爱的人身上久久地感受温暖,她知道再进一步也不可能做什么了。尼基塔垂着双手,尽量把自己的心隐藏起来,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他不想装出强壮的样子,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那天夜里,尼基塔醒得早,醒过来的时候刚过半夜。他在寂静中躺了好久,他听着城里的钟声——十二点半、一点、一点半,总共敲了三次,每次敲一下。天空中,窗户外,开始露出朦胧的天光——还不是朝霞,仅仅是黑暗的消退,光秃秃的空间渐渐裸露,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新做的儿童家具也都能看出轮廓,但是经过黑色的夜晚之后,它们显得可怜而疲惫,仿佛在发出求助的呼唤。柳芭在被窝里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可能她也没睡着。为了以防万一,尼基塔屏住呼吸,开始倾听。不过柳芭再也不动了,她的呼吸又变得平稳,尼基塔就喜欢柳芭睡在自己身边,青春勃发的妻子是他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尽管她在睡梦中并不明白她丈夫存在的意义。只要她平安幸福,只要想到有她陪伴,尼基塔此生也就满足了。最亲切的亲人就睡在身边,他得到了安慰,于是他放心地睡去,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

柳芭小心地,几乎是不出声地在哭泣。她蒙着脑袋,独自在被窝里经受折磨,尽量压抑自己的痛苦,让痛苦无声无息地死亡。尼基塔把脸转向柳芭,看到她可怜地蜷缩在被窝里,呼吸急促,痛苦难耐。尼基塔不吭声。不是什么痛苦都可以解除的,有的痛苦只有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在长久的遗忘之后,或者因为忙于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务而无暇顾及的时候,才会消失。

黎明的时候柳芭才平静下来。尼基塔等了一会儿,轻轻掀开被角,看了看妻子的脸。她安静地睡着,温暖又温顺,脸上留着泪痕……

尼基塔起身,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来到外面。微弱的早晨开始来到人间,一名路过的乞丐背着满满一袋东西走在街道中央。尼基塔跟随这名乞丐向前走去,这样就有了方向和目标。乞丐来到城外,沿着大路前往康特米罗夫卡镇,那里自古以来就有几个很大的集市,住的也都是有钱人。诚然,那里的人给乞丐的施舍不多,要填饱肚皮就得去那些贫困的农村,不过康特米罗夫卡很热闹,很有趣,可以在集市住几天,看看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以此暂时排解心头的苦闷。

尼基塔和乞丐来到康特米罗夫卡镇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那乞丐在镇口的一条沟里坐下来,打开口袋,与尼基塔一起分享口袋里的食品。进城后他们就分手了,乞丐有自己的打算,可是尼基塔却漫无目标。尼基塔来到一个集市,在一个打烊的摊位后面坐下,不再去想柳芭,想生活中的种种烦恼,或想自己。

* * *

集市的看门人在集市上已经住了二十五年,这么多年来他和自己不生孩子的胖老婆日子过得挺滋润。那些摊贩和合作商店的伙计把不合标准的零零碎碎边边角角的肉送给他,把布料以及诸如线团、肥皂等等的日用品按成本价处理给他。他自己也早就开始小本经营废旧包装用品,赚了钱就存到储蓄所。按照职责,他应该打扫整个集市的垃圾,擦洗卖肉摊位上的血迹,打扫公共厕所,夜里要看守做买卖的遮阳和商店。可是他只在夜里穿着暖和的羊皮袄在集市里走一圈,把那些脏活交给了在集市过夜的流浪汉和乞丐;他老婆几乎天天把隔夜的肉汤当泔脚倒掉,看门人就始终能够打发那些扫公厕的穷人。

老婆经常给他发号施令——别去干那些脏活,他胡子已经一大把——他现在不是什么看门人,而是监理。

可是,几块现成的面包岂能让流浪汉或者乞丐永远干这种脏活:

他给你干一次,你给他吃的,他还讨要一点,最后又回到县城去了。

近来连续好几夜,集市看门人都在驱赶同一个人。看门人推醒他,他就起来走开,问他话他也不回答,过后又睡在或者坐在远处的摊位后面。有一次,看门人一整夜都在抓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最后惹得他火冒三丈,非要抓住这个陌生的家伙不可,叫他吃点苦头……看门人朝他扔棍子,还砸到了他的脑袋,天亮前流浪汉终于在他眼前消失了——也许彻底离开了集市广场。可是早晨看门人又发现了他——他睡在厕所后面一个粪坑的盖子上,就在露天。看门人叫醒他,那人睁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看了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睡觉。看门人以为这个人是哑巴。他用棍子戳了戳他的肚皮,做了个手势,让哑巴跟他走。

在自己那套由公家提供的整洁的住所——一间厨房和一个房间,看门人给哑巴吃了飘着油渣的冷汤,然后吩咐他在过道里拿了扫把、铲子、刮铲和一桶石灰去把厕所打扫干净。哑巴呆呆地看着看门人,没准他还是个聋子……可是不对呀,不像是聋子——哑巴在过道里拿了看门人吩咐的所有必需的工具和材料,这么看来——他能听见。

尼基塔干活非常认真,后来看门人过来检查他打扫得怎么样。第一次干活还不错,于是看门人吩咐尼基塔去拴马的地方打扫马粪,再用独轮手推车运走。

看门人回家吩咐自己的女当家,今后不要把残羹剩饭倒入泔水池,最好倒在单独的盆子里留给哑巴吃。

“保不准你要让他睡到咱家的正房里?”他老婆问。

“绝对不行!”男主人说,“就让他睡露天,他又不是聋子,就叫他睡着防小偷,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跑来报告……你给他一条毯子,他能给自己找到睡觉的地方……”

尼基塔在镇上的集市住了很长时间。他已经不习惯开口说话,甚至连思考、回忆和痛苦都减少了。偶尔,他的心会感受到压抑,但是他忍着,不去多想,于是他心中痛苦的感觉便慢慢疲惫、消退。他已经习惯于住在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鼎沸的人声,每日里发生的事情,使他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自己的需求——吃饭、休息和看到父亲的愿望。尼基塔不停地干活,甚至在夜里,他在寂静下来的集市上的空箱子里睡着之后,看门人也会来找他,吩咐他不能睡得太死,只能打一会儿盹,要注意倾听周围的动静。“什么情况都会发生,”看门人说,“前几天小偷拆了摊位上的两块铺板,吃掉了两普特[3]蜂蜜……”天刚亮尼基塔就已经在干活了,他要赶在开市前打扫干净;白天忙得连吃饭也顾不上:一会儿要把垃圾装上马车,一会儿要挖新的污水坑,一会儿要拆旧箱子——那些旧箱子是商人们免费送给看门人的,他再把木箱拆散卖到乡下——一会儿又有别的活要干。

夏天的时候,尼基塔被抓进了监狱,因为怀疑他偷了农村消费合作社设在集市上的油漆颜料商店的东西,但是侦查结果证明他是清白的,因为哑巴,这个十分虚弱的人,对指控太无动于衷。根据尼基塔的性格和他帮集市看门人干的那份卑微的工作,侦查员从中没有发现任何的贪婪和追求享受的迹象——即使在监狱里他也没有把牢饭全吃完。侦查员明白,这个人不知道私产和公物的价值,再说他这个案件没有直接的证据。“没有必要让这样的人坏了监狱的名声!”侦查员做出了决定。

尼基塔在监狱里只蹲了五天五夜,出狱后又去了集市。尼基塔不在时可把看门人累坏了,因此哑巴再次出现在集市的摊位旁的时候,他喜出望外。老头把他叫到自己家里,打破节俭的家规,给他吃了新鲜的热汤。“吃一次又吃不穷!”看门老头这样安慰自己,“往后还是让他吃剩菜剩饭!”

“去把食品摊位的垃圾扫干净。”等尼基塔吃了主人家的汤,看门人这样吩咐他。

尼基塔去干熟悉的活儿。现在他多少有点麻木了,很少思考,即使有什么想法也是一闪而过。等到秋天来临,他也许会彻底忘记自己是怎么回事,看着周围世界的变化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这让大家觉得他这个人日子过得很自在,其实他仅仅在这里存在而已,是在失去记忆、缺乏思考、无论是对家庭的温暖还是逃避常人的痛苦都没有感觉的情况下的苟活。

出狱不久,夏天即将结束,夜晚变得越来越长。尼基塔按规定正打算晚间给公厕上锁的时候,从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小伙子,别关!这里有什么好偷的?”

尼基塔等了一会儿。父亲腋下夹着一个空口袋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好,尼基塔!”父亲说着突然伤心得哭了起来。但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因此没有擦眼泪,似乎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们以为你早死了……这么说来你还好好的?”

尼基塔拥抱变瘦变矮的父亲——他那已经麻木的心咯噔一下。

过了一会儿,父子俩朝空荡荡的集市走去,在两排摊位之间的走道中安顿下来。

“我来这儿买粮食,这儿便宜。”父亲解释说,“结果来晚了,人都散了……今儿住一晚,明天买了粮就回家……你怎么在这儿?”

尼基塔想回答父亲的问话,可是喉咙口哽住了,他都忘了话该怎么说。他清了清嗓子,嗫嚅着说:

“我没什么。柳芭好吗?”

“她投河了,”父亲说,“幸好渔民们及时发现,把她拖上岸,想办法把她救活了。她还住了一阵子医院,已经好了。”

“现在好吗?”尼基塔轻声问。

“暂时没死,”父亲说,“经常咳血,肯定是呛了水受寒了。她选的时间不好——正巧天气恶劣,河水很冷……”

父亲从口袋里取出面包,掰了一半给儿子,两人凑合着吃了晚饭。尼基塔不说话,父亲把麻袋铺在地上准备睡觉。

“你有地方睡吗?”父亲问,“要不你睡麻袋,我睡地上,我不会着凉的,我年纪大了……”

“柳芭干吗要自杀呀?”尼基塔问,声音很轻。

“怎么,你嗓子有病?”父亲问,“没关系,会好的!她想死你了,一时想不开就……她沿着波图坦河来来回回走了100多俄里,找了整整一个月。她以为你淹死了,尸体总会浮起来,她就是想见到你。不料想你在这儿。这样可不好……”

尼基塔惦记着柳芭,他的心里重新充满了痛苦和力量。

“爸,你一个人睡吧,”尼基塔说,“我这就去看柳芭。”

“去吧,”父亲说,“现在走路舒服,天气凉快。我明天就回来,到时候我们聊聊。”

出了镇子,尼基塔沿着无人的大路撒腿往县城跑去。跑累了,就走一阵,接着又开始在自由轻松的空气中,在黑暗的田野里奔跑。

深夜,尼基塔敲了敲柳芭的窗户,摸了摸当初他刷了绿色油漆的护窗板,因为天黑,现在护窗板看上去成了蓝色。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床上垂下的白色床单使整个房间泛出微弱的亮光。尼基塔看到了他和父亲做的儿童家具,它们都完好无损。于是,尼基塔使劲敲了敲窗框。柳芭还是没有反应,她没有走到窗前辨认他。

尼基塔翻过围墙门,走过厢房,然后进入房间——房间门没锁:住在这儿的人已经无心防贼了。

柳芭蒙着头躺在被窝里。

“柳芭!”尼基塔轻轻呼唤她。

“什么事?”柳芭在被窝里问。

她没有睡。一个人躺着,也许出于害怕,或者因为生病,也许她以为敲窗的声音和尼基塔的呼唤是在做梦。

尼基塔在床头坐下。

“柳芭,是我回来了!”

柳芭掀掉脸上的被子。

“快到我这儿来!”她请求说,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说着把双手伸给了尼基塔。

柳芭害怕这一切马上会消失,赶紧抓住尼基塔的双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尼基塔紧紧抱住柳芭,那劲儿大得似乎要把亲爱的人装进自己渴望已久的心灵之中,可是他一会儿就清醒过来,顿时感到羞愧不已。

“你疼吗?”尼基塔问。

“不疼!我不觉得疼。”柳芭回答。

他想要的是她整个人,让她快活,于是,一股既粗暴又渺小的力量充满了他全身。但是,尼基塔从跟柳芭的亲热中体验到的快乐并没有超过平常的那种感受,他只感到自己的心现在掌控着他的整个身体,并且用自己的热血分享那可怜的必不可少的欢乐。

柳芭请求尼基塔,也许他该把炉子生起来,因为离天亮还早着呢,让炉火照亮房间,反正她再也不想睡了,她要等天亮,要好好看看尼基塔。

厢房里的劈柴用完了。尼基塔到院子里从板棚上拆了两块木板,把它们劈成碎片,生起了小铁炉。炉火旺了,尼基塔打开炉门,火光照到外面。柳芭下了床,面对着尼基塔坐到地板上,那里比较明亮。

“现在你没事了吧?不后悔跟我一起生活吗?”她问。

“不,我没事了,”尼基塔回答说,“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幸福。”

“把炉火烧旺些,要不我会冻坏的。”柳芭请求说。

她身上只穿一件很旧的睡衣,她那消瘦的身体在寒夜的黑暗中都快冻僵了。

注释

[1]成立于1920年,是军事共产主义时期贯彻“劳动军事化”的特殊产物,主要从事工农红军驻地的生产活动,如耕地伐木等。

[2]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3]俄制重量单位,1普特合16. 38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