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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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海

有个人正朝着苏联东南大草原腹地走去,走了一天又一天。他想象自己是火车司机,是空军飞行员,是首次探索地球奥秘的地质勘探员,以及其他种种有组织的专业人员——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层出不穷的想法占据头脑,排遣心中的烦恼。

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要揭开地震、火山和千百年来地球变化的根本原因。根据这位行人的想象,这原因就在于地球在危险的宇宙空间中变化无常的天文运动;具体而言,只要地球在各种各样的星球作用下获得哪怕是一瞬间的平衡,使自己复杂的晃动向前的运动进入稳定状态,那么就会在沸腾的宇宙中遇到陌生的环境,于是地球的运动便发生变化,而这颗飞速前进的行星失去惯性后就会导致自身的震动,整个地球的质量,从地核到卷云,都会发生缓慢的变化。这位步行者认为这样的思考便是他自己独特的宇宙理论的基础,而且从中获得了满足。

第五天快结束的时候,此人看到远处那令人厌倦的空间的平面上有几间黑乎乎的干打垒式住房,它们毫无遮挡地坐落在空地上。

行人急匆匆向那居民点赶去,这时候天已经擦黑,有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

这居民点呈院落状:中间一个宽敞的院子,周围是四间土屋和一间大板棚,板棚底部培着泥土,不同的牲口在板棚里边发出不同的声响。系在滑绳上的一条狗在板棚旁一边跑动一边狂吠。

院子里到处弥漫着动物生活的温暖气息,周围是静静的、被白天的太阳晒得暖暖的茫茫草原,来人感到住在这里真舒服,不由得自己也想睡觉了。

一间土屋的窗子里亮着灯。来人走到窗前,看到一位上了岁数的人正戴着眼镜在灯下看书,那是一本古书,铁皮的封面已经锈迹斑斑。他蠕动着两片薄薄的干瘪的嘴唇,慢慢地小声读着,翻书的时候就重重地叹口气,显然是受到了书本的影响。

来人走进低矮的屋子,跟看书的老人打招呼。

“你好,”老人慢悠悠地回答,“是来管闲事的吧?”

“不是的。”来人说,然后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101国营畜牧场,”看书的老人说着又瞥了一眼书本,看完了书页上的一句老话,“你要干什么?老弟,你别打听这里的事儿!”

“我能见场长吗?”来人问。

“可以,”老人不太情愿地回答,“看着我——我就是场长。你以为这里的场长是个特别的人物吗——我就是!”

来人掏出一张证明给场长。证明上写着:兹派强电工程师尼古拉·韦尔莫同志前往国营畜牧场系统出差,该同志毕业于中级音乐技术学校民间乐器班,又是位资深钳工、钟表匠、汽车司机,还从事过其他工作,尝试多种不同的职业表明该同志精力无穷,他有才华,又受过技术教育,如今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投身现实。以上便是派遣工程师韦尔莫去国营畜牧场出差的大致介绍。

看完证明,场长喜出望外,马上跟客人谈论起历史、世界观、文学理论的话题。他喜欢除了畜牧业之外的所有话题,乐意思考遥远的未来,只要这未来是一百年之后或者是一百年之前。

场长现在有点敬重这位有文化的公职人员了,因为此人没有提什么意见,反而静静地坐着听他说话。

牲口早就不再发出声响,开始打起瞌睡,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睡到天亮。两个男人所在的那间狭小的土屋里,由于灯光和他们的谈话变得闷热和无聊,尼古拉·韦尔莫不禁在场长对面的椅子上睡着了。此刻,那条狗也安静下来,它没有听到草原上对它的狂吠有什么反应,显然觉得没有敌人,就在用来替代狗窝的那个空心南瓜中睡着了。这南瓜是一年前国营农场培育出来的,作为农业大丰收的成果在区展览会上让大家参观。这南瓜也确实获了奖,后来就掏空内瓤做成了狗窝,因为国营农场的厨娘们拒绝把这么巨大的蔬菜加工成食品。

“你没见识过我们的南瓜吧?”场长问韦尔莫,可韦尔莫睡着了,“你真该去看一看,那瓜真大!我们南瓜的实用面积达半个平方俄丈[1]。我们最远的一个放牧点有整整100个这样的空心南瓜,挤奶工和放牧点的管理人员就睡里边。我用这些南瓜解决了住房危机……哎呀,你已经睡着了?那就睡吧,可怜的人,我再看一会儿书……”

场长重新聚精会神地看那本叙述伊凡雷帝生平的铁皮古书,右手的几个手指支撑着那颗沉思、忧愁的脑袋。

过了半个小时,年轻的来客因为睡得不舒服而醒了过来,他愣愣地盯着场长的脸。

“您是什么人?”韦尔莫问,“我没准能用声音刻画您,我学过音乐。”

“那就刻画吧,”场长得意地表示同意,“我是阿德里安·乌姆里谢夫。你应该用强音刻画我。我可是打算以过渡时期的道德典范和理智的文化人身份载入史册的。因此,你描写我要尽量低沉有力,乐曲用男低音。我喜欢交响乐!你觉得怎么样?”乌姆里谢夫变换了嗓音说,“还是说我就是该待在这里坐在牲口中间?”

“难道不是这样吗?”韦尔莫感到惊讶莫名。

“不行,”乌姆里谢夫叹了口气,“我在这里是个‘不明身份的人’!一旦明确了我的身份,我就永远离开这里。你能不能用众声喧哗的形式刻画身份不明的苦恼?”

“肯定行。”韦尔莫许诺说,由于自己的疲惫和眼前的这人而体会到生活的荒谬。

乌姆里谢夫开始大倒苦水,说他长期来在苏维埃联盟和消费协会联盟几个边远地区的不同岗位上工作过,后来回到了中央。但是中央已经忘记了他的作用和鉴定,如此一来乌姆里谢夫似乎成了一个身份不明、履历不清、面目异己,甚至有点危险的人物。再说乌姆里谢夫不在中央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了新的局面,体制内各种势力和人员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面对新的形势,乌姆里谢夫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儿。他回来后看到的完全是个陌生的,设立了名目繁多的机构、部门、书记处、执行小组,实行一长制、计件工资制的世界;当初他离开的时候看到的是设立各种局、处、科、室,实行集体领导制的世界,是开会讨论、制定三十年无限期长远规划的世界,是办公室走廊都生火、各单位深入全面考虑那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决的问题的世界——总之,是那个如今被彻底遗忘、机会主义一度蠢蠢欲动的遥远过去。乌姆里谢夫无奈地叹了口气,前往自己原单位下属的众多部门,开始确认自己的身份。他们听他解释,仔细观察他的面孔,查看各种证件和工龄登记表,然后眼睛里装出为难的极不自然的表情,告诉他:“有些情况我们还是不太清楚,必须进一步做补充说明,到时候我们再设法做出某种比较明确或者不那么明确的决定。”乌姆里谢夫回答说,他是身份一清二楚的负责人,所有确凿无疑的证件都在身边。“不过对我们来说,您的身份还是缺乏足够的明晰度,我们会设法弄清您的情况。”单位这样回答他。这样一来,乌姆里谢夫似乎退出了现行的苏联干部体系,落到了身份不明者的特殊群体。乌姆里谢夫所属的那个部门,身份不明的人数累计已达400名,他们全都被登记入备用人员名册,让他们处于战备状态,还领取相当可观的工资。这些身份不明的人每月两三次到单位领取工资并且询问:“我的情况怎么样,还没有查清吗?”“还没有,”身份明确的人们回答他们说,“您的材料暂时还不够,没法给您任命,我们会想办法搞清楚的!”身份不明的人们听完这样的回答便离开单位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上酒馆,唱歌,尽情释放得到了休整、自由而充沛的精力;然后,他们这些来自共和国不同城市,甚至来自驻外机构的人们互相做客,朗诵诗歌、高喊口号、唱起心爱的浪漫曲。乌姆里谢夫现在想起那一去不返的身份不明时代,禁不住在寂静的国营畜牧场放声唱起一支浪漫曲:

生活中一切都变化无常,

岁月匆匆,无人能追回,

今天是节日,明天去送葬,

老年悄悄来临,谁也没发现。

身份不明的人们曾经在平常日子里用大合唱的形式唱这首浪漫曲,他们苦于无所事事,往往触景生情,热泪横流。他们打心底里喜欢这支浪漫曲,即使在工作日中间也会找地方放开嗓子齐声高歌。聚会之后,身份不明的人们各奔东西:有人已经拥有一间房间,有人寄居在朋友熟人家,而绝大部分回到原单位下属的各个部门,身份不明的人们就在这些部门里过夜、接待情妇,有一位已经深深爱上了某个女同事,事后居然出于嫉妒用地区委员会的墨水瓶砸伤了她。除此之外,身份不明的人们用公家电话彼此联络,跟守夜人玩跳棋,由于悲伤而查看档案,用公函纸给亲人写信。每天夜里,身份不明的人们因为做噩梦而从桌子上摔下来,每天早晨,他们赶在人们上班之前迅速穿好衣服,清除垃圾,到小吃部吃第一批出炉的夹肉面包。等到口袋里没有钱了,身份不明的人们就去找原来的人事部门,这时候他们内心深处已经害怕自己的身份终于查得水落石出并且将分配新的工作,于是故意慢吞吞地询问:“怎么样?”“暂时还没有什么结果!”人事部门终于回答,“您的档案里有一张证明,说您病了一个月——必须查明有没有比生病更严重的问题。”身份不明的人走了,他过夜的那个部门上班时人满为患,为了尽快打发这段时间,他走遍所有的厕所,也不急着离开;从厕所出来后,就顺道看墙报,从头至尾一张不漏,对墙报上涉及的种种问题给出自己的意见,有时候发现了某种混乱的个别现象甚至会写上自己的感想。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处于这种状态的时间会长达一年,他们往往会被告知,说很快会有新的各种岗位,剩下来要查明的仅仅是:当初任职期间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告可能落后的危险,或者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发现不了他受到过地方组织依据相应路线给予的处分——他的履历表没有任何瑕疵,这中间会不会隐藏着徇私舞弊的蛛丝马迹呢?身份不明的人已经开始严肃地,主要是伤心地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面目不清、身份不明、相当有害的人:他身上有一种隐蔽的有害的东西,这东西客观上显而易见,而自己却浑然不觉。于是他伤心地到会计处证明自己两个月没使用休息天了,领了加班津贴后便去找自己的朋友和同志——在大白天喝酒唱歌。身份不明的人中间有一位深深爱上了这种自由而不用担责的生活,领导给他安排新的工作,他居然一口回绝了。他悄悄说自己有暗疾,这病他自己感觉不到,但确实存在。他得到的回答是,隐瞒疾病也是一种伪装,而伪装是要判刑的。结果这位身份不明的人后来发疯了。

乌姆里谢夫摆脱身份不明的状态纯属偶然:有一天他走出机关,发现有人在挥手招呼汽车。汽车开到跟前,那人坐上车准备走了。“喂,”乌姆里谢夫说,“把我也捎上吧。”“为什么?”那人莫名其妙。“因为我是联盟成员,你也是联盟成员,我们就成了同志。”坐在汽车里的那人沉思了好久,最后才说:“上来吧!”一路上那人都在沉思默想,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简单而有趣的事情,就像冬天里温暖的集体农庄上空飘浮的炊烟。

陌生人把乌姆里谢夫带到自己家里。身为共青团员的妻子给两人端上饭和茶,丈夫是首长,吃饱喝足后昏昏沉沉地听完了乌姆里谢夫的不幸遭遇。这时候妻子开始唠唠叨叨地数落丈夫,说他是最恶劣的机会主义者,纵容徇私舞弊,沾染了腐朽的自由主义——这种情况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她不可能再跟他生活在一起了。丈夫羞愧得低下了头,因为妻子的话句句是实情。第二天他就分派乌姆里谢夫去国营畜牧场,让他在实际工作中彻底证明自己的身份。女共青团员的丈夫顺便给剩下的所有身份不明的人分配了工作,同时将自己部门的十位公职人员送上了法庭,让他们有机会摆脱繁忙的公务进行认真的反省。当天晚上,丈夫向妻子汇报之后获得了妻子一个突击性的热吻,而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随着乌姆里谢夫一步步解释自己的生活流程,韦尔莫的心情也越来越忧伤。老人的呼吸很吃力,从他的口中吐露出年迈和怀疑的苦恼。韦尔莫那双明亮的眼睛本来遇到幸福会变得暗淡,遇到悲伤会发白,现在变得透明而空洞,仿佛不存在似的。来客参与了无产阶级激活生命的活动,为了获得我国历史高峰时期的那种快乐,他与好朋友们通过创造和建设积累了物质。他跟数十亿其他人一样,已经预感到了共同的未来,这预感让他心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死亡,感受到地震、火山爆发的根本原因,可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老人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感觉,就好像他是个史前人物。也许正因为如此,乌姆里谢夫才热衷于看伊凡雷帝的书,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苦难——要知道现在的敌人全是有意识的——他深深地,尽管是纯历史地尊重鞑靼人的统治,并且理智地不想投入历史的铁流,那铁流到时候肯定会削掉他的脑袋。

黑夜渐渐失去自己的意义,慢慢结束;干打垒的窗外,白天开始生长,苍白的晨曦布满了天空:潮湿而衰竭的茫茫大地,暂时还没有任何突出之处,唯有性格各异的小动物在个别地方开始活动,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韦尔莫坐得一动不动,他在窗户中看到的是世界早期的苍白,听到的是生命微露的慌张。然而,这并非是他一直竭力想弄明白却又弄不明白的未来之歌,而是寻常的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的声响,这声响在早晨听来是幸福的,到最后却是冷漠而凄凉的。

乌姆里谢夫对客人失去了兴趣,重新埋头慢慢地看古书,看到某个古老的笑话的时候不由得露出微笑,看到伤心处会流下同情的眼泪,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作者详细描写的一件令人懊丧的事情:有一天,那是在伊凡雷帝当政时期,天上下起了细小的石头雨,这给当时的居民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这就是当初的人和事。”乌姆里谢夫津津乐道地说,并开始大声朗读,“‘有一天伊凡雷帝心情大好,决定在圣诞节期间在中国城[2]举办美食节。为此他命令大贵族谢科托夫从四面八方收罗70名卖热蜜水[3]的商人、45名酒店老板、30名粥店掌柜、14名焙烤师傅以及饮食业的其他人员集中到中国城,每人或两个人负责一种食品。可是商人和手艺人并不领情,都不愿意尝试,彼此约定只喝美味的日常菜汤或者面包渣汤。’”乌姆里谢夫读到这里不再朗读下去,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现在我们一个区中心需要的餐饮人员大大超过整个中国城,当初都是些最低纲领分子,那些鬼东西只爱面包渣汤!”

尼古拉·韦尔莫早就对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感到厌烦,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了,再说外面天已经大亮,可这里还点着灯。

“好了,我走了,”韦尔莫不好意思地说,“再见。”

“走吧,别去管闲事,”场长回答说,“这是古人的经验教训,他们就不去瞎掺和!……你走吧,我自己也要出发了:去收拾那些捣乱分子……”

工程师走后,乌姆里谢夫从桌子底下取出另一本书,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这本书是《十七世纪沙茨克省的大麻买卖》。他连大麻也喜欢,什么羊毛啦,粟米啦,莫尔尚斯克地区梅晓拉族[4]和莫尔多瓦族的习俗啦,河底的乌木啦,古代姑娘出嫁前的烦恼啦——这一切都会让乌姆里谢夫的心灵感到困惑和激动:他尽量要理解历史时代的奥秘和烦恼,进一步向自己证明,所有那些无尽无休的欲望和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人们的行为像小孩那样幼稚,时时处处多管闲事,从而超越了宁静的界线。

* * *

韦尔莫走到阳光下,不慌不忙地穿过中央庭院,前往远处的放牧点。那些光脚的挤奶女工已经提着一桶桶牛奶,迈着粗壮的双腿,大步向前走去;过夜房间的门槛上坐着一位年迈的牧工,他正从搁在大腿上的杯子里吃东西,时不时瞅瞅那些挤奶女工、那个陌生人和远方的牧场,他要在那里待一整天并且琢磨好多事情,因为牧工在荒芜的地方没多少活可干,脑子里就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

与韦尔莫一起从国营畜牧场出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凑巧与他同行。她挺招人喜欢,看样子还十分单纯,容易轻信别人,因为她边走边观察人,像观察物那样客观,对他既无仇恨也不亲热。而韦尔莫在她面前感到羞涩,但他的心始终处在爱的压力之下,他也许还没有体验过女人,担心被那蠢蠢欲动的欲望误导而迷失方向,不再为崇高的使命而认真保护自己。可是在暗地里,尼古拉·韦尔莫那颗受约束的心还是能够一见钟情,因为他的身体早就充满了丰沛的生命活力。他最后一次仔细打量这女人——眼前这女人真的很善良很漂亮:在炎热的草原上成熟的一头黑发快遮住眼睛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自信的存在感之光,那张小巧的嘴微微张着(由于关注旁人),露出坚实的、不用牙粉而发黑的牙齿,胸部一起一伏,幅度大却不失沉稳,时刻准备着给孩子喂奶、紧紧拥抱他们、爱他们、抚养他们长大成人。韦尔莫终于激动得鼓起了男人的勇气,他的拘束感一扫而光,用嘶哑的陌生的声音对女人说:

“活在这世界上多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呢?”女人说,“我们也不快乐,可早就不无聊了……”

工程师停下脚步,同路的女人也不再往前走。他再次死死地仔细打量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因为人的躯体容纳了他的本质。这女人的那双眼睛现在既明亮又谨慎,她背后是明亮而空旷的荒无人烟的世界,这世界的全部品质如今都保存在这位个子不高的黑发女人身上。女人默默地站在同路的同志面前,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或者是故意吊他的胃口。

“无聊是因为我们的感情无法实现,”韦尔莫闷声闷气地说,他周围是阳光明媚、炊烟袅袅、浩渺无际的空间,“你看着别人的脸,即使是陌生人的,你不由得会想:‘同志,让我亲吻你一下。’可他却背过脸去,说阶级斗争还没有结束,富农妨碍我们的嘴唇接触……”

“他决不会不理睬的。”女人回答说。

“您呢,比方说?”韦尔莫说。

“我就是,比方说。”来自国营畜牧场的女人说。

韦尔莫一把搂住她,久久地把她贴在自己胸前。这时候他感到温暖,听到身体运行的轰鸣,尽力说服自己坚信他想象中的世界与现实十分相似,生活的痛苦微不足道。韦尔莫对眼前的一切渐渐有了清醒谨慎的意识,近距离看了看女人的脸,她闭上眼睛,他吻了吻她的嘴。接着,韦尔莫又一次证实了自己所处状态的真实性,稍稍使劲抱了抱她,已经打算退到一边去保存获得的幸福,这时候女人主动搂住他又亲吻了一次。

“已经在捣乱了?”一个受了委屈、被人遗忘的声音从旁边冒了出来。

刚才两人只顾互相凝望的时候,第三者骑着马过来了——乌姆里谢夫看到草原上接吻的景象早就哈哈大笑了。

“我很喜欢她!”韦尔莫回答说,乌姆里谢夫那张脸又让他感到无聊。

“喜欢归喜欢,你可别瞎掺和!”乌姆里谢夫劝道,“你喜欢,可你得走一边去,那样你的目标就会实现,你好好想一想……”

“你走吧,乌姆里谢夫,”女人说,“放牧点上一名挤奶女工上吊死了,我要去跟你算账!”

“行啊,你来吧,”乌姆里谢夫爽快地答应,“不过,我不会跟着女人一起发神经。”

“那我就把你拽过来,让你脱不了身。”女人很有把握地说。

“我绝不参与,女人!”乌姆里谢夫说,“我在党内五年没受任何处分——就因为不掺和异己的事情和异己的思想——还要清清白白再待二十年,一直到共产主义。你就放心吧,博斯塔洛耶娃·娜杰日达!”

乌姆里谢夫立刻离开了,而那女人,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还站了一会儿,她想的不再是亲近的同志,而是死去的挤奶女工,可是她的眼睛里依然是跟韦尔莫亲热时的那种目光。

前往放牧点的途中,工程师得知同行的女友是放牧点的党支部书记,她在这里很艰难,有时候备受折磨,往往感到害怕,可是现在她不可能在我们这个艰难而幸福的国家过上轻松的生活。

博斯塔洛耶娃是第一次到这个放牧点,此前她在另一个放牧点工作,现在这里太艰难太复杂——这放牧点的原任书记丧失了信心,于是党委派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到这个名为“父母家园”的放牧点来彻底打垮现行的阶级敌人,把他们送进棺材。

* * *

“父母家园”放牧点坐落在大约一千年前就已经断流的古河道上。两间土坯房便是牧民们冬季里遮风挡雪的地方,而草原上那些掏空了的大南瓜则是他们夏天避雨的去处。

根据目力所及的自然风光判断,这放牧点的位置选择得理智而恰当:

方圆数十俄里[5]的土地平坦而稳定,似乎沉睡了千百年,面对冬天的严寒和所有吹得不见人影的狂风毫无设防,任凭它们恣意肆虐。只有一处的土地呈低陷状,狂风暴雨到了这里会略有收敛——这是可怜的古河道留下的痕迹,如今那条河早被干热风吹得不见影子,连最后一眼奄奄一息的泉水也被抽水机彻底抽干,永远消失了。不过,在放牧点的院子里像纪念品那样还保存着几处沙土,沙土里种了尖叶柳和五蕊柳的柳条,柳条和野生的牛蒡之间就放置了那些供人睡觉的空心大南瓜。

放牧点中央有一口木架井,雇佣的两个女工不停地用手工的方式从大地深处取水,再装进水桶送给人和牲口饮用。

“父母家园”登记在册的奶牛有4000头,不包括公牛、马、犍牛,以及兔子、羊、鸡之类的小家禽。单单这个放牧点足以构成一个大型国营畜牧场,可以给无产阶级源源不断地提供肉食品。

韦尔莫和博斯塔洛耶娃刚到放牧点,乌姆里谢夫已经在那里统治上了,他正在检查迎面碰到的所有经济环节。乌姆里谢夫的左右,有两个人在忙前忙后——一个是放牧点主任、畜牧技术员维索科夫斯基,另一个是放牧点行政主管阿法纳西·博热夫。

“你们应该像我的两个局部那样行动,”乌姆里谢夫边走边吩咐他们,“没有指示千万不能乱说乱动。”

“这一点我们明白,阿德里安·菲利波维奇:形势不稳!”博热夫心甘情愿地,甚至怀着幸福感回答说,他那纯洁而诚实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两只善良的眼睛露出明亮的草原色。

维索科夫斯基没说话。他喜欢牲口,早就打算到种畜领域工作,为牲口培育后代,而不是为了宰杀;他很瘦,也许是因为主要喝牛奶、吃河鱼和粥,很少吃牛肉;他精通自己这门行当——任何一头牲口身上他看到的不仅是重量和出肉率,同时还有主观情绪。因此,他在畜牧场很受欢迎,工资也很高。他没有亲人,这些钱就花到他喜爱的动物身上,譬如说,他找来毛线,亲自给兔子织过冬的袜子,给牛吃咸味油炸饼,搭建玻璃暖房,在暖房里培育供牛犊吃的新鲜草料,因为发育阶段的牛犊喝牛奶已经喝腻了——出于对事业的爱,维索科夫斯基还做了许多别的事情。

这时候乌姆里谢夫正在点上到处做指示。走进面包房,他尝尝各种面包,对身边的下属说:“要烤出更加美味的面包。”大家都表示同意。走出面包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示博热夫和维索科夫斯基:“要认真过细地考虑所有的形式和缺点。”博热夫立即把这句话记在自己的小本上。看到有人在旁边走过,乌姆里谢夫就说:“要加强劳动纪律。”这时候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乌姆里谢夫继续走路,他停下脚步,指着地上说:“把人行小道上的草拔掉,要不绊脚,也妨碍集中注意力。”博热夫刚弯下腰去拔草,乌姆里谢夫制止他:“你别马上插手,你应该先记下来,再好好研究研究——我说的是原则,不仅仅指这一棵草,是说世界上所有的草。”博热夫赶紧记下。维索科夫斯基在一旁走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过了不一会儿,一只兔子跑到了路上,因为突然受了惊吓,兔子都不会奔跑了,两只后脚作直立状,脸直接对着人。

“好动物!”乌姆里谢夫夸奖兔子。

“是啊,没说的,挺可爱,阿德里安·菲利波维奇!”博热夫附和说。

不远处出现了一头猪。它走到乌姆里谢夫跟前,围着他摇了摇尾巴,这博得了乌姆里谢夫的好感,于是他把这牲口夸奖了一番。

可是,一进维索科夫斯基的办公室,乌姆里谢夫马上火冒三丈。确实,办公室脏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有大牲畜的足迹和遗留物,就好像有几头公牛挤进门来办过公事;文件压在装病牛尿液的瓶子下面;墙上没有装饰,挂满了各种总结资料;桌子旁的椅子上坐着一只小猪崽,就像一位来访的客人。

“这可是叛国罪啊!”乌姆里谢夫在办公室惊叹道,“您把我们领导的威望彻底破坏了!”他大声斥责维索科夫斯基,“连牲口都不尊重您,可您还想领导所有员工!为了这么肮脏的办公室应该把您开除,还要记上一笔!”

“轻一点,首长,”维索科夫斯基请求说,“请您小声说话,我能听见。”

“您的脑袋该用水汽凝结体浇一浇,”乌姆里谢夫说,声音放轻了点,“让您清醒清醒。”

“水汽凝结体——就是雨水,乌姆里谢夫同志。”维索科夫斯基告诉他。

“我指的是伊凡雷帝时期的那场雨,”乌姆里谢夫解释道,“石头雨,历史雨!”

接下来,乌姆里谢夫吩咐博热夫把点上的铁匠凯末尔、又聋又哑的记账员季什金、工会全权代表菲杰拉托芙娜老太太叫过来,也把博斯塔洛耶娃以及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工程师音乐家一起叫过来。乌姆里谢夫有时候喜欢像召集亲戚那样把下属人员集中起来谈心,也不指定什么议题。

* * *

博斯塔洛耶娃走进自己的住所,韦尔莫在门口停住了。这是一间临时的集体宿舍,用土坯垒的,上面铺了一层草皮加固。

土屋的右半边,睡着劳累了一天的挤奶女工和养犊女工;在左半边打呼噜的是放牧工、担水工、挖井工、配种员、兽医专业的大学生以及其他职业的人。有几个人坐在泥地上在给远方的同志写信或在看书,有的正手撑着脑袋一边思考一边设计图纸。

就在宿舍的前室里,在一张供小组活动的大桌子上,躺着一个死人。死人身上盖着红色的毯子,一个矮小的老太稍稍掀起死人头部的一角毯子,用手抚摸着死者冰凉的脸。

“这是艾娜吗?”博斯塔洛耶娃问小个子老太。

“还会是别人吗!”小圆桶状的老太气呼呼地回答,说完就转过那盘子似的扁平脸。

韦尔莫走到死者跟前仔细观察。皮肤黝黑的姑娘,大约是吉尔吉斯人,仰面躺着,脸色衰老忧郁,由于极度虚弱而张着嘴巴。博斯塔洛耶娃掀起死者身上的毯子,开始摸索艾娜的身体,似乎要寻找死神的痕迹和人类死亡的神秘之处。工程师也低着头在观察死者,他发现那充满女性温柔、储备着母爱的身体已经浮肿,任劳任怨的双手无力地摊在腹部。韦尔莫仔细查看那件一般是发给突击队员穿的衬衫,闻到了一股尚未消失的汗味,以及如今已经中断的艰难生活留下的种种气息。哪里都没有发现死亡的原因。

博斯塔洛耶娃翻开艾娜喉咙口的衬衫领子,大家看到脖子周围有一圈黑色的淤血——那是用绳子勒住喉管勒死这姑娘的痕迹。

这时候阿法纳西·博热夫来了,他通知博斯塔洛耶娃和工程师去开会。

“千千万万的人都白白死了,”博热夫说,“你们干吗在这儿为了一个人感到可惜!世界上留下的活人还少吗!……假如腐朽的自由主义在你们身上那么强烈,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用不着可怜所有的人,”老太说,“许多人该杀……”

年迈的女工说完就伤心地转过脸去。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谁也没说话,后来都出去开会了。

博热夫带着博斯塔洛耶娃和韦尔莫走进会场,乌姆里谢夫早就在那儿做大报告了,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只感到特别舒服。他给在场的人们描绘各种美妙的前景,譬如说,要把点上的工作组织起来,人人都要始终保持沉默,只能按照规定的秩序老老实实做自己那一小块事情,千万别管什么闲事。

“应该为每一位劳动者提供一个小小的劳动领域,作为他的私有财产,让他在那儿不停地折腾,永远感到幸福。”乌姆里谢夫滔滔不绝地发挥自己的种种设想,“比如说,一个人负责打扫牛栏,另一个负责修理草原上的木架井,第三个就只负责尝牛奶——哪些酸了,哪些没酸——每人按照计划做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再去管闲事了。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可以让我和所有领导人员保持清醒的头脑,摆脱种种具体的事务,眼前的那些事务到时候会自行消失的。是时候了,同志们,不是靠手忙脚乱,而是用千百万人的关心去建成社会主义。”

会场一片沉默。菲杰拉托芙娜老人用褐色的手臂撑着脑袋,她已经感到不耐烦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想,她心目中乌姆里谢夫是个卑劣的家伙。

“这是怎么回事?”博斯塔洛耶娃问,“我们在讨论什么问题?什么议题?”

“我什么也不明白,”维索科夫斯基恨恨地说,“您去问场长同志吧,他应该知道。”

维索科夫斯基鄙视乌姆里谢夫的同时,已经开始把这种感觉大大扩展,也许已经针对苏联畜牧业的所有领导人了。博斯塔洛耶娃心里明白。

“请大家继续听我说,”乌姆里谢夫说,“我研究了古代和苏联的报刊,还有各种问题没有解决。挖土工春天生孩子,伐木工的孩子夏天出生,管理员秋天生孩子,驾驶员冬天生孩子,装配女工三月份生孩子,可挤奶女工三月份才怀上。太晚了,太晚了,亲爱的女同志们,夏天怀孕可热得受不了!……”

“你瞎操什么心啊,老弟。什么天气热啦,什么身体难受啦,”老太生气了,“我们都受得了!”

乌姆里谢夫这时候才把目光转向那位老太,他那忧心忡忡的脸一下子变得亲切宽容了。

“老——婆——子!”他的口气充满同情。

“老——头——子!”老太答得同样亲切。

“怎么,你还存在?”

“我还能做什么呢,老弟?”老太具体地解释道,“习惯了,就这么活着。”

“你还好吗?活得奇怪吗?”

“我还好……我只怕武装干涉,别的倒也没什么……晚上睡不着觉,整个共和国都在敲敲打打搞建设,你能睡得着吗!”

乌姆里谢夫听到这里觉得奇怪了:

“武装干涉?!你知道这概念?你干吗要去钻这些字眼呀……”

“我明白,老弟。我什么都明白——我是有文化的人。”

“你就是库兹米尼什娜吧?”乌姆里谢夫猜测。

“不是的,老弟,”老太回答说,“我是菲杰拉托芙娜。以前是库兹米尼什娜[6]。”

“这么说来,你只在形式上是有文化的人?”乌姆里谢夫有点怀疑。

“不,老弟,我是有良心的文化人。”菲杰拉托芙娜说。

乌姆里谢夫站起来,内心受到震动。

“让我来亲吻你!我温柔的、有学问的老太!”乌姆里谢夫说着亲吻了菲杰拉托芙娜好几次,“你以前从来不管闲事,到老了才开始像战士那样去反对所有的自然现象!”

“也反对阶级敌人,老弟!”菲杰拉托芙娜纠正说,“反对你,反对博热夫·阿法纳西以及到这里来的其他人……我可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要管,我要妨碍这里的所有人!……”

“说吧,奶奶,”博斯塔洛耶娃兴奋地请求道,“我们今天没规定议题,可实际情况你都知道!”

“哪里的话,实际情况我不知道!”菲杰拉托芙娜慢吞吞地说,“我爱整个共和国,白天黑夜都在走着摸索,哪儿有什么哪儿缺什么……假如没有我,那些单干的庄稼汉早就用自己那些下流的奶牛把我们的换走了,大家都蒙在鼓里,即使有人知道了也装聋作哑,他会顾怜咱们的联邦共和国吗?!他只顾怜他自己!”

博斯塔洛耶娃此刻正看着尼古拉·韦尔莫。工程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正在跟自己的绝望做斗争,他觉得生活太无聊了,人们不可能克服自己可怜的狂妄去创造未来的时代。博热夫开始大发议论的时候——他语气诚恳,脸上的表情坦率而真诚,亲切的目光中闪烁着无产阶级的亮光——韦尔莫听他的声音听得入迷了,感到十分满意,可是后来听出了博热夫的狡猾,于是转过身哭了起来。离他很近的菲杰拉托芙娜走到工程师身边,用干枯的手掌替他擦去眼泪。

“你别哭了,”老太说,“难道资本主义已经来了吗?灵魂在跟苏维埃政权告别。咱们干掉他们,擦干眼泪。”

会场很尴尬。只有博斯塔洛耶娃一个人露出微笑,她想知道乌姆里谢夫和博热夫将怎样认错,菲杰拉托芙娜奶奶指责他们是毫无根据的,令她不满意的也许不是阶级的实际情况,而仅仅是因为自己老了。

博热夫恨得咬牙切齿:他立即明白自己由于害怕从老太缺牙漏风的嘴里发出的指控而犯了一个多么痛苦的错误,因为没有人了解这里的实际情况。乌姆里谢夫只是在默默地想心事:“一辈子都在学习不管闲事,现在倒好,掺和进去忏悔了——结果彻底完蛋了!是谁下了命令要你去管闲事——请问是谁?本来应该默默地过你的穷日子,就像其他20亿人那样!”

博热夫笑着建议大家讨论眼前的事情,因为菲杰拉托芙娜奶奶十分清楚,他和乌姆里谢夫唯一的愿望是要让劳苦功高的畜牧场老奶奶开心,而不是跟她抬杠。这是明摆着的——要尊重菲杰拉托芙娜的资历,而绝不是为了某种严肃的思想。乌姆里谢夫垂头丧气地说,他早就不可能犯错误了,要犯战役性错误就得到处插手,可他早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尤其是不碰涉及世界观的问题。

“同志们,我们坐在这里讨论,可是夜晚已经来临了,”乌姆里谢夫总结道,“请大家看一看,这不是够好的吗。再看一看这位苏维埃老人(他指着菲杰拉托芙娜),这不是资本主义的夜晚在北方与社会主义的朝霞融合在一起了吗?难道不应该为我们的菲杰拉托芙娜,这位代表整个未来的善良阿姨、代表整个过去的岳母,说句好话吗?让她在晚年空欢喜一场吧!”

这时候,菲杰拉托芙娜一把揪住了乌姆里谢夫的胡子,乌姆里谢夫叫都没有叫一声,他决定忍受这一切,就像忍受廉价的痛苦一样,而博热夫赶紧抱住老人——一方面是为了安慰,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乌姆里谢夫。菲杰拉托芙娜转身扇了博热夫一巴掌,博热夫连生气都不敢。当天夜里,博热夫仔细衡量了时代之后,砸烂了所有供人宿夜的南瓜,以此来改善自己的政治地位,并减轻当前的生活困难。

* * *

第二天,两名轮休的牧工给挤奶工艾娜抬棺材。跟在棺材后面的是她的朋友——前来护送遗体的工会全权代表,尽管艾娜没交工会会费。在场的还有铁匠凯末尔,某种不确定的力量使他一直在唉声叹气。乌姆里谢夫和博热夫跟在后面,再后面是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她搀着艾娜年幼的弟弟梅梅达,与大家保持着一定距离。韦尔莫走在棺材前面。一位牧民有架可变音的手风琴,为了让音乐护送死者,他把手风琴给了韦尔莫。

离墓地还很远——大约两俄里。铁匠凯末尔是艾娜的朋友,为了让姑娘完整地躺着的时间长一些,他选了一处干燥的沙地做埋葬地,在那儿挖了个墓穴。

走了一段路之后,尼古拉·韦尔莫凭听力演奏了贝多芬的《热情》[7]。演奏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欢乐和胜利,为了自己背后那个无依无靠的死者,他想向全世界报仇。生命的本质,无情而温柔的本质,在乐曲声中跌宕起伏,因为它还没有在现实中达到自己的目的。韦尔莫意识到这神秘而紧张的本质就是布尔什维克主义,因此一路上感到十分幸福。现在演奏的乐曲不仅体现为艺术,在这个放牧点上——这乐曲是由来自地球上各个无望的空间的穷人们的劳动演奏的。

太阳从空洞洞的天上照耀着大地和行进中的人们,白色的沙尘在高空中飞扬,似旋风,从地面听不见,阳光到达地球表面的时候变得模糊疲惫,仿佛透过牛奶似的。炎热和苦闷笼罩在咸海和里海之间的这片草原上。出来吃草的奶牛,面对大自然如此忧愁的活动,也感到绝望,它们的头脑中会产生难以名状的谵妄。有本领把事实一下子转变成自己内心感觉的韦尔莫想,应该尽快改造世界,因为连动物都快发疯了。郁闷的韦尔莫问博斯塔洛耶娃,他演奏的时候她有什么感受。

“我觉得是在打一场大仗——我们跟富农阶级搏斗,音乐站在我们一边!”博斯塔洛耶娃回答说。

接着,韦尔莫演奏自己的作品,作品的内容就是希望杀死地球上最后一个坏蛋的那一天早日到来。韦尔莫始终希望的不是人类有快乐的命运——他并没有竭力去表现它,而是杀死从事创造和劳动的人的所有敌人啊。

因此,他的乐曲非常简单,令人痛苦,就表达能力而言,近似于说气话。韦尔莫有一支乐曲就是这样的,把棺材抬到草原上的墓地的时候,他演奏的就是这首乐曲。乌姆里谢夫和博热夫不懂韦尔莫的乐曲,他们以为这些声音带有悲伤的意味,因此出于礼貌,流了几滴眼泪。

菲杰拉托芙娜已经坐在敞开的墓穴边上,眼睛看着大地深处。她不怕死,她只是觉得奇怪——一旦她死了,那她那股积极的力量会去哪里呢,到时候谁还会去为国营畜牧场的事儿操心呢。

“你怎么不哭啊?”她问博热夫,“瞧你,上上下下都是干的!”

“是风把眼泪吹干了,马芙拉·菲杰拉托芙娜。”博热夫解释道。

“风?”菲杰拉托芙娜表示惊讶,“那你转个身,背着风哭吧!……”

博热夫背过身,使劲又哭了几声,边哭边用手从额头往下撸。菲杰拉托芙娜等了一会儿,走到他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用舌头舔了舔博热夫的泪水,说:

“难道这是眼泪吗?没有咸味儿!你把额头上的汗水弄到眼睛里冒充眼泪——亏你想得出来,你这富农坯子!”

“是真的,是眼泪,马芙拉·菲杰拉托芙娜,”博热夫发誓说,“你的舌头失灵了。”

“是我的舌头不灵了吗?”菲杰拉托芙娜不依不饶,“假如我能舔出味道,那我就不再相信自己的舌头了,我只相信自己的脑袋,只相信布尔什维克党!……”

这时候艾娜的遗体已经放在墓穴的边上。前来送葬的人们围着死者,看着她的脸,那脸已经遭到死神的腐朽之力的破坏,显得衰老了,就像菲杰拉托芙娜的脸一样。

“永别了,闺女!”菲杰拉托芙娜说着俯身吻了吻艾娜,很显然,由于虚弱、操劳和对现行的活着的敌人的仇恨,老人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深情地吻了吉尔吉斯姑娘好几次,乌姆里谢夫仅仅用手轻轻触摸了她的额头,说:“何必要伤心或者惊讶,死神始终存在于历史的当下事件中!”

韦尔莫倒数第二个与艾娜告别。亲吻死者的时候他在想,假如她现在还活着,他可能娶她。阿法纳西·博热夫最后一个跪倒在艾娜面前,真诚地放声大哭。

“他这是因为害怕才装出来的,他不伤心!”菲杰拉托芙娜给博热夫的痛苦下定论。

但博热夫抬起头时,大家都看到了他脸上不加掩饰的悲伤。铁匠凯末尔下到墓穴里,接过棺材。凯末尔扶正棺材,钉上棺材盖,将死者与她的敌人和同志,与作为姑娘和共青团员的艾娜所渴望的整个未来的生活,永远分离开了。

艾娜的弟弟梅梅特没有为姐姐的死而伤心,他觉得姐姐变得很可怕很陌生。他走到博热夫跟前,对他说:

“叔叔,你的绳子还留在她身上。肚皮上围了一圈。你还是拿走吧。”

凯末尔立即打开棺材,给死者解下了腰带。这是一根搓好的细绳子,一般作鞭子使用。凯末尔马上把绳子交给博热夫,再次盖上了棺材。

“她很疼,可你还打她!”梅梅特平静地对博热夫说,眼睛看着那根绳子,“她一下子死了,可你和绳子留下了!”

* * *

“父母家园”放牧点上来了很多人。一位来自莫斯科的畜牧联合体管委会委员,和另一位瘦瘦的、来自附近那个区的党委书记开始对整个国营畜牧场进行所谓的深入调查。乌姆里谢夫作为领导向上级汇报,他竭力用自己的种种解释将大家带入死胡同。

“你们畜牧场有没有宣传‘别插手!’这个口号?”区委书记问乌姆里谢夫。

“当然宣传过。”乌姆里谢夫很爽快地回答。问题越危险,乌姆里谢夫回答得越友好越详细。“您瞧,博热夫就把手插到艾娜身上了——既害死了她,自己也完了。这个口号,亲爱的同志,这口号从伊凡雷帝开始就在全世界流行,伊凡雷帝可是个深刻的人,你去看看历史资料!你想看的话,我可以为你提供书目。”

“我不想看,”书记说,“请您汇报另一件事:国营畜牧场每天损失多少牛奶?周围的富农和单干户从你们的奶牛身上挤走了多少牛奶?您能回答吗?”

“当然可以!”乌姆里谢夫说,“我们的菲杰拉托芙娜老太到处插手,她告诉我,大约1000桶。要是她不插手的话,事情也不会传到您耳朵里,也不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好的,”书记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默默地与自己的心做斗争,“国营畜牧场有多少头良种母牛被富农换成了非良种牛?肯定是与博热夫合谋的!”

“这个问题我没有干涉。”乌姆里谢夫回答得很干脆,“我奉行的是深刻的战术和相当原则的政策。也就是说,富农也好,贫农也罢,不管什么人,就让他们用自己那几头牲口换我们的好了。富农要消灭,贫农要加入集体农庄——所有国营农庄的人早晚都要进入公有化部门。这就会体现出国营农场对集体农庄这辆挂车具有良好的、经济的、主导性的影响!现在你懂了吗?”

“您是个无耻的傻瓜,”书记强忍着痛苦轻声说,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富农会杀死我们的良种牛,而您的非良种牛只会给我们带来损失和传染病。”

“什么是你们的牲口,什么是我的牲口?”乌姆里谢夫问,“我的私有财产只是思想,并非奶牛,我随身带着党证!老弟啊,你可别把手伸得太长!”

“您说得对,”书记说,“您随身带着党证。可是我错了,竟让混蛋带着党证。”

乌姆里谢夫一听立即跳了起来,他想尽量勇敢地发火,可是由于神经性恐惧,他突然连续打了两次嗝,接着就停不下来了。

“我……这是……书看得太多了。我……这是……历史性地打算……你看着我,就像看……”

“就像看打嗝的机会主义分子。”书记说。

“就算……是吧。”乌姆里谢夫打着嗝表示同意。

“就像看杀害吉尔吉斯姑娘的第二凶手,就像看富农坏蛋!”

这时候乌姆里谢夫忘了连续打嗝,彻底摆脱了打嗝。

区委书记把目光移向土屋的一扇小窗,不知为什么想起了玻璃窗外明亮的夏日。他想象阳光灿烂的世界是多么美好,而这美景是通过尖锐的矛盾,通过物质痛苦的震动,在盲目的斗争中艰难获得的,对于整个疲惫的保守势力而言,唯一的希望便是通过人类意识的真理,即通过布尔什维克主义,打开未来的道路,因为布尔什维克主义走在整个痛苦的大自然前面,因此比谁都接近它的欢乐。伤心的紧张状态在世界上不会长久。区委书记后来想起了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她那神秘的黑发、细巧的嘴巴以及始终洋溢着迫不及待的真诚感情的眼睛给书记造成了一种奇怪而轻率的信念:这个女人仅仅凭着自己的存在就证明了党的路线的正确性,博斯塔洛耶娃的整个脑袋、躯体和一举一动都符合共产主义并且保证尽快实现共产主义的必要性。最好让博斯塔洛耶娃在富农或者小资产阶级的胜利中牺牲。布尔什维克主义教会了书记要无情地瓦解现实,于是他不再关注博斯塔洛耶娃,自言自语道:

“我大概主观上在爱博斯塔洛耶娃,在给她穿意识形态的婚纱……我耽误了,早就该任命她当放牧点的领导,让她在行动中表现自己,我会更加爱她,或者彻底不爱她……”

此刻,乌姆里谢夫恨透了一切,决定远走西伯利亚地区,到那儿当书记,创建一个地区性的不公开的机会主义王国,采用伊凡雷帝时代的罗斯或者梅晓拉民族那种形式:反正不会有什么的,至少在那遥远的地方比较太平,单靠种植大麻就能过日子,甚至不吃不喝,总比为理论伤脑筋要轻松。

“现在党怎么样?”乌姆里谢夫问,“看样子不爱我了吧?”

“那是显而易见的。”书记说完就让乌姆里谢夫去见检察官。检察官早就在放牧点的一个土台上等候他了。

“行,那我就管闲事了!”乌姆里谢夫允诺道,“党还会爱上我的!”说完他就离开了。

暮色刚开始降临,书记就已经在喝茶了,他把博斯塔洛耶娃和小男孩梅梅特叫来吃甜品。菲杰拉托芙娜不请自来,正在絮絮叨叨地批评区办公室耽误了国营畜牧场的建材配额,贷款没有及时汇兑,针对牧民的文化工作十分薄弱,自我巩固也不明显。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因此一边数落一边流着伤心的眼泪,她用喝茶来补充失去的力量。一想起艾娜,她再也无法沉浸在悲伤中:事情明摆着,博热夫是阶级敌人,因此她不再相信自己的预感,不再相信自己的内心,而在等待事实,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客观上帮助完成了凶杀。

“奶奶真傻,”梅梅特说,“老是哭,老是活着。姐姐不哭,可死了……”

“明天我就送你上托儿所,跟着富农的帮凶学会了说瞎话!”老太说。

“那儿我害怕。”孩子说。

“你害怕什么?”博斯塔洛耶娃问。

“那儿有个大胡子老头,像画儿那样挂着,”孩子说,“奶奶的新郎……”

书记和博斯塔洛耶娃明白了孩子的意思,不禁笑了起来。菲杰拉托芙娜替卡尔·马克思感到委屈,尽管书记劝慰她,说马克思知道了肯定会笑的。

“你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吗?”书记问梅梅特。

“奶奶说要怪她,”梅梅特回答,“奶奶丧失了警惕性。姐姐是阿法纳西折磨死的,不是奶奶。”

小男孩详细说了姐姐受折磨的种种事实。她原来住在很远的一处牧场的小屋里,离放牧点十俄里。博热夫经常骑了马拿着鞭子到那里去,艾娜和别的挤奶女工都不洗澡,不煮茶,活儿多,睡得少。艾娜也不在乎,她要干社会主义,她伸手到衬衫底下挠痒痒。博热夫骑着马过来,吃自己袋子里的油炸饼,把牧工带走,只留下一个牧工照看500头母牛和公牛。夜里牲口走散了,牧工睡着了,早晨故意哭了,装出害怕和伤心的样子,因为那些肥壮漂亮的母牛开始不见了,换了很瘦或者很小的牛,那些牛只吃草不长膘——一头牛只能挤四杯牛奶。配种的公牛也不见了,来了些陌生的种牛——瘦瘦的,懒懒的,国营畜牧场的母牛欺负陌生的公牛,它们也不吭声。

艾娜没睡,夜里出去放牧,在黑暗中发现来了一帮骑着马的人,他们赶来了自己的母牛公牛,赶走了国营畜牧场的牛。艾娜跟踪这些陌生人,走到草原上的几个村子就回来了。后来她就到放牧点上喊人找猎枪,她遇到了博热夫,博热夫要她回去。“想离开牲口吗,你这不安分的丫头,你撒谎,我亲自按照统计表点数。”他数完了,一头也不少。博热夫骂艾娜:“你该嫁人,你疯了,所有的牛都好好的,难道500头牛你都认得?”

“我认得出。”艾娜说完就离开牲口往放牧点跑。博热夫让她跑了一会儿,然后赶上来用皮鞭抽她,说她不好好干活,破坏了供养工人和职员的计划。

艾娜倒下了,博热夫一把抓住她,把她带了回来。博热夫很快派去了一名新的牧工,因为老的牧工带着十头母牛一头种牛不见了。新的牧工把牲口赶到很远的地方,傍晚回来的时候牲口都没有奶了。艾娜是聪明人,她发现富农和中农的妻子们把奶都挤干了。她偷偷跑到乌姆里谢夫场长那儿,乌姆里谢夫对她说:“你别去管闲事,给我好好挤奶,干吗老是疯疯癫癫的?”

艾娜没有回到牲口身边,而是去了地区党委会。路上她遇到了两名挤奶女工,她们是想逃离草原生活的一对好朋友,而艾娜是去办事的。博热夫骑着马找了她们半天,她们三人躲着他,可博热夫骑在马上发现了她们,又用皮鞭抽打艾娜,说她是富农女儿,破坏纪律,还拐走劳动力。艾娜告诉他,她是去跟拖拉机手结婚。博热夫向她要请假条,她没有请假条,又打了她一顿。另外两名挤奶工博热夫没有拦住,她们跑了,侥幸得救了,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博热夫一个人和艾娜留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时候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感到后怕了。博热夫害怕自己因为鞭打穷苦女工而被判死刑,突然爱上了艾娜。他很想热烈拥抱艾娜,让他的爱进入她的心脏,让她原谅一切,答应做他的妻子。他变得善良了,跪在艾娜的破裙下,一直哭到晚上,抱她受尽折磨的脚,还跑过一个个高低起伏的沙丘。艾娜始终没有向他屈服,继续朝区里走去。博热夫重新赶上她,丢下马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傍晚的时候,疲惫不堪的艾娜躺倒在地上,他趁机把她糟蹋了。博热夫压在她身上,艾娜扼住他的喉咙,掐得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过博热夫没有死,而梅梅特的姐姐虚弱得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博热夫整理好艾娜撕破的衣服,找了匹马,用自己的一段鞭绳给她系上当腰带,把她带回了放牧点,一路上真心诚意地按摩她的双肩,见人就说他很快要跟她结婚了,因为他爱上了她。艾娜变得顺从,她放了连续两天的假,洗了个澡之后,带着梅梅特在外面走了很久,一边哭一边亲吻他,对他充满了爱怜。后来,她就像对大人一样,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接着就去农庄的合作社买糖果。整整一夜她没有回来,第二天有人发现她吊死在挖井的工地上,脚下放着一袋糖果和四个月的工资。

* * *

博热夫被判了刑,关进了市里的监狱。有一天,他被带到院子里,让他靠在围墙上,那围墙是用十俄寸[8]的旧砖垒成的。博热夫还来得及仔细观察这些至今还躺在俄罗斯古堡中的旧墙砖,他伤心地摸了摸,刚转过身,就挨了枪子。博热夫只觉得一阵风猛烈地直扑胸口,却无法迎着这股力量倒下,尽管他已经死了。他只能顺着围墙瘫了下去。

至于乌姆里谢夫呢,他居然有本领让区里的某人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规则,他能够变成自己的对立面。因此,只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就派他去集体农庄工作。到了那个离“父母家园”不远的集体农庄后,乌姆里谢夫的行动与自己的种种想法截然相反:只要冒出来什么新想法,他马上会想起自己的本性是机会主义,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乌姆里谢夫的上述反向行为一度曾取得成功,所以集体农庄的庄员们把这位原来的国营畜牧场场长选作了集体农庄主席。不过,乌姆里谢夫后来的命运尽管众人皆知,却乏善可陈了。

畜牧业托拉斯管委会委员和区党委书记临走时确定“父母家园”放牧点可以成为独立的国营畜牧场,新的场长是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她拥有对历史的好奇心和与之相称的清醒头脑,以及一颗年轻的毫不妥协的心。

博斯塔洛耶娃选择菲杰拉托芙娜当自己的助手,任命尼古拉·韦尔莫担任畜牧场总工程师。畜牧技术员维索科夫斯基来到博斯塔洛耶娃的小屋,谨慎地掩饰着自己的生产乐趣,礼貌地祝贺她高升。他希望,动物世界在以前几个时代已经停止的进化到了社会主义会重新恢复,所有那些可怜的、浑身长毛、如今活得稀里糊涂的生物将会获得自觉生活的命运。

“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鸿沟现在正在渐渐弥合,”维索科夫斯基说,“共产主义的自然科学也许会将地球上的植物群和动物系变成人类的近亲……人和任何别的生物之间的鸿沟理应跨越。”

“还会更加美好,”博斯塔洛耶娃允诺说,“您的最遥远的理想反正不会超越我们党的前途……活的和死的自然界之间将会架起一座永久的桥梁。”

维索科夫斯基走了,他在畜牧场的院子里抱起一头自己喜爱的小猪崽把它带回了家。

博斯塔洛耶娃仔细研究了各种计划和指示,然后把韦尔莫和菲杰拉托芙娜叫到自己办公室。

“韦尔莫,”她说,“去年‘父母家园’提供了500吨肉,今年给我们下达的指标是1 000吨,而牲口的总头数只增加百分之二十,因为缺乏草场和水……”

韦尔莫露出微笑。

“我们必须完成,娜杰日达,”工程师回答,“莫斯科号召我们去创造,用正常的小市民的工作方式无法拿下这样的计划,这表示中央信任我们的能力……”

“党太爱群众了,”菲杰拉托芙娜说,“党高度珍惜群众的智慧。没有智慧我们绝对拿不下这个计划!”

“我们要提供3 000吨牛肉,”博斯塔洛耶娃说出了心里话,“我们不仅是劳动的阶级,也是创造的阶级。对吗,韦尔莫同志?”

工程师没有回答。他认为,高瞻远瞩的党正在群众中物色一个最厉害、能带领整个阶级前进的人,就像列宁在1917年十月革命前夕亲自谋划的那样。

“对啊,难道不是吗?”菲杰拉托芙娜回答说,“群众巴不得马上过上光明的新生活,什么也拦不住他们!”

韦尔莫走进长满蒿草的田野,打算考虑怎样完成这宏伟的计划,迎面吹来一股带着烧焦的禾秸味的远方的风。工程师觉得这股风他很熟悉——风没有变化,发生变化并且长高长大了的仅仅是韦尔莫的身体,可是在他身体的深处,还保留着某种微小的没变的东西——正是这微小的东西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了这温暖的,散发着远方的炊烟味,一生中第二次从遥远的地方吹到他脸上的风。韦尔莫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充满了幸福——就像小时候身体慢慢发育,渐渐成熟,充满活力。这风第一次吹到韦尔莫的脸上是在什么时候?他转过身,朝“父母家园”望去。那儿,从一根炉子的烟囱里怯生生地飘出一股青烟——那是厨工们在生火做饭。时值夏天,成长的烦恼,盼望尚未实现的未来的烦恼,弥漫在这高低不平的世界上——这样的感觉韦尔莫从前曾经有过,在早已忘却的那一天。“父母家园”缺少一个磨面的磨坊,在韦尔莫出生长大的家乡,就有这样的磨坊。国营畜牧场还缺少一个时刻等待着你的家——没有父亲母亲,但是畜牧场有博斯塔洛耶娃、菲杰拉托芙娜、维索科夫斯基,而磨坊也可以建起来……韦尔莫想起了童年时在家乡小镇度过的那个夏日,想起了这股带来远方的陌生人生活烟火的暖风。

现在就应该在“父母家园”建一座磨坊。眼下这季节风力可以从井里汲水,到秋天和寒风肆虐的冬天,空气流动的力量可以为那些要在畜栏里待上整整半年时间挨冻掉膘的奶牛供暖。让草原上的风变成电,而电开始温暖奶牛,保存它们身上往往被寒冬吹掉的肉。将秋风的无聊的力量和唱着生命艰辛之歌的冬天的暴风雪变成热量的时代来临了,在大雪弥漫的天气也可以烙饼了。

晚上,韦尔莫告诉博斯塔洛耶娃,应该怎样不使用燃料而给国营畜牧场供暖。博斯塔洛耶娃叫来了维索科夫斯基、菲杰拉托芙娜、铁匠凯末尔以及另外两名工人。大家听取了工程师的设想。

凯末尔得出结论,风力取暖这事儿只赚不亏,他自己也曾想过借助风力让木头或者金属摩擦产生热量,只是他不懂电;不过,这事儿在技术上十分麻烦。

“我们的千瓦时够吗?”菲杰拉托芙娜问。“你计算过安培和伏特的数量吗?”老太追问工程师韦尔莫。“你懂技术,可要注意啊!……你哪儿能搞到电线啊,导线啊,以及各种各样的零件?光钉子我们申请了两年还没有批下来,石膏、石灰和板条根本就没有……”

“我上区里,上边疆区,我能搞到所有材料,我亲自出马。”博斯塔洛耶娃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犯愁了,“维索科夫斯基,要是能给畜栏供暖,到时候我们能生产多少肉类……”

“一年四季都可以喂养牛犊,”维索科夫斯基说,“今年春天下了2 000头牛崽,现在一年四季都可以配种了——至少会下3 000头牛崽,增加1 000头。这还是根据现有存栏数的估计……”

接着,维索科夫斯基做了书面统计。他计算了增加的牛犊能提供多少商品肉,供暖后成年牛至少能提供多少肉类,统计数字为:300吨纯鲜肉,还不包括改善饲养条件后增加的牛奶和黄油数量。

“差不多有20个车皮!”博斯塔洛耶娃很兴奋,“我们一定能做到,韦尔莫同志!奶奶,你就当建筑工地的队长……奶奶,你就采用古时候的老办法,据说那时候都是大力士……”

“且慢,小丫头!”菲杰拉托芙娜生气了,“大力士只是力气大,可脑袋还不如一只小鸡那么机灵。你们别着急,听我说!……要是天上静悄悄的,不刮风,可地上列氏零下30度,摄氏零下37度,那你们怎么办?!”

菲杰拉托芙娜还没有说完,韦尔莫就想出了办法:

“奶奶,我们事先就用牛粪压成粪砖储备起来。让凯末尔做一架木头的牛粪压缩机……”

“我给他这傻瓜已经说了12次,”菲杰拉托芙娜说,“冬天放牧点上到处都是好东西,可牲口还是挨冻……”

“机会主义分子乌姆里谢夫不让我干,”凯末尔辩解说,“我向他报告了好几次,说我们现在应该制造一架木头的初轧机。那是什么玩意儿?奶牛在体内不仅制造牛奶和牛肉,也还制造燃料!我说你给我派两名木工和一名钳工来帮我——我就用牛粪给你造出一个顿巴斯[9],我给你用牛胃提供一整套中央供暖系统……”

“谁来运转你们的压缩机?”韦尔莫问。

“两头犍牛。”凯末尔说。

“不行,用风力,”工程师不同意,“别用动物,你们该利用死的大自然。”

“我爱您,韦尔莫公民。”维索科夫斯基说。

“利用风力更好,”凯末尔表示同意,“不用取暖的时候就让风力转动压缩机。”

菲杰拉托芙娜尽管感到满意,但也不是十分满意,她要求韦尔莫从经济角度制定一个方案,再由她做全面的审查:老人对社会主义是非常吝啬和小心的,即使对忠诚的朋友也要进行不留情面的监督——由于过度的兴奋,苏维埃世界的浪费现象还少吗?

韦尔莫答应制定一个方案,菲杰拉托芙娜则去关心苏维埃的肉类生产。她已经有半年没有睡觉了,只是在天亮的时候才迷糊一会儿,她解释说,她已经老了,在帝国主义时代睡的时间够长了,已经睡足了。

傍晚的时候,老人坐上牧场的双轮马车去视察所有的牧场和在草原上吃草的所有牲口。天完全黑了之后,菲杰拉托芙娜的马车还在四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老人来来去去的马车声让那些懒散成性的牧工感到恐怖,因为在菲杰拉托芙娜与狡猾的阶级敌人斗争中练就的那种特有的不眠不休的警惕性面前,他们无法隐瞒任何东西。即使那些优秀的挤奶女工得知老人担任场长助手之后也都胆战心惊。已故的艾娜干活比谁都强——她每天能挤190升牛奶,规定的指标是每人每天125升。可老奶奶有一次在草原上三天里居然挤了700升。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小富农,”菲杰拉托芙娜当时骂两个懒婆娘,“就喜欢男人摸你们的奶子,你们对牛奶子没有兴趣……”

她记得国营畜牧场的所有高产母牛,认识每一头公牛。每次经过一群吃草的牲口,老人总要下车仔细检查一遍,尤其是公牛——她从头摸到尾,甚至察看它们的下体——这些种牛的一个个生命零件是否全都完好无损。

现在,菲杰拉托芙娜那辆马车已经在远处吱嘎作响,车速也越来越快,因为老人的一只手伸到了车夫身上,还不停地从后面催赶。

这天夜里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牲口都不再吃草,在井边喝足了水,躺在山沟和低地里睡觉。没有被牲口吃掉的草也低下了头。它们在太阳底下经受炎热无雨的煎熬,已经精疲力竭了。就在那一刻,博斯塔洛耶娃和韦尔莫骑上马,顶着阵阵热浪,奔向地球的开阔空间……

韦尔莫陷入忘情状态,一切可以看到的与人类生存有关的东西都从眼中消失,唯独那月光洒下的朦胧的忧愁让人失去理智,尽情享受那宁静的无穷无尽的凉爽,仿佛脚下根本不存在贫瘠的大地。尼古拉·韦尔莫不善于在没有感情和思想的情况下生活,他每时每刻都受到各种各样前景的鼓舞,或者由于某种不确定的欲望而苦恼,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博斯塔洛耶娃身上,迅速地跳下自己的坐骑,跃上了她的马背。他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女人,亲吻她浓密的头发。此刻,他在想,爱情是一种创造,就像车轮,像人,或者像某种原始的生物一样。他花了好长时间去熟悉这爱情,最后才进入它的必然性。

博斯塔洛耶娃没有反抗——她哭了。两匹马都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们俩。

韦尔莫放开博斯塔洛耶娃,迈开脚步向前走去。博斯塔洛耶娃骑在马上慢慢前行。

“您为什么吻我的头发?”博斯塔洛耶娃问,“我好久没有洗头了……我该洗澡了,再说我很快就要去市里搞建筑材料。”

“建筑材料只给干净的人吗?”韦尔莫问。

“是的,”博斯塔洛耶娃含糊地说,“我在总基地工作的时候需要什么东西都能搞到……韦尔莫,您跟维索科夫斯基好好商量一下,给农场的学校造个预算。我们要让工人学习技术和动物学。我们的人不会挖井,不知道怎样尊重动物……”

韦尔莫想得更远:水井仅仅是老古董而已,年龄与奶牛这物种不相上下。难道我来国营畜牧场是要在地上挖几个窟窿眼吗?

半夜,工程师和场长到达最远的牧场——最富裕也是最缺水的牧场。从这儿往东,就是连绵不断的沙漠,由于乏味的炎热,那儿渺无人迹。

那些瘦弱的牲口,总数300头,就在很不安全的略微突出的地方过夜。这儿没有山沟,也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到处是平坦的地貌。牲口都躺在一口浅井周围。大饮水槽里睡着一头公牛,发出的鼾声盖过所有母牛。

这里的草原上长着稀稀拉拉的针茅草,而艾蒿和其他不可食用的野草却十分茂盛。韦尔莫从井里提起一只吊桶,桶里只有少量的浑浊的水,其余都是四分之一世纪留下的沉积物——泥沙。

公牛听到水桶的声响,闻到了水的味道,醒过来撑起前脚,一口气把水连同泥浆都喝了下去,旁边的几头母牛默默地舔着自己干渴的嘴巴。

“这里太糟糕了!”博斯塔洛耶娃心疼地说,“您瞧,土地就像伤口结了痂……”

思维敏捷、善于抓要害的韦尔莫心里已经有了底。

“我们可以把母水引到地面上。我们用古水在这里造一个大湖,古水就藏在离地面很深的晶体棺材里!”

博斯塔洛耶娃信任地看了看韦尔莫:她需要给这些远方的牲口增肥,此外,托拉斯计划把“父母家园”的牲口增加2 000头,可是所有的牧场,就连那些最贫瘠的,也都挤满了牲口,而远处全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有了水才能长草。即使那些已经开拓的牧场也需要水——有了水,草料能增长两倍,牲口也不愁没水喝,如今半死不活的土地上将来会长满鲜活的青翠欲滴的植物。假如利用牛粪做燃料和利用风力取暖能提供300吨肉类和20 000升牛奶,那么计划中还有那700吨肉从哪里来?

“博斯塔洛耶娃同志,”韦尔莫说,“让我们把原始水的大湖布满整个草原,整个中亚!我们让气候变得滋润,在新水的湖畔养上几百万头牲口!我都想清楚了!”

“干吧,韦尔莫,”博斯塔洛耶娃说,“我会爱您的。”

两人依然留在水井旁,那头公牛也继续在他们身边打鼾。一名牧工走到井边。他刚才去清点牲口,少了两头母牛,这让他心疼不已。他到这里来,是想看一看这两个人是不是要来偷换母牛或者偷挤牛奶的陌生人。为了提高产奶量,他本人可是尽量不喝牛奶的。

韦尔莫兴致勃勃地告诉这位牧工,在底下,在黑暗的地底下,存有千万年的埋藏水。当初地球形成的时候,大量的水受到各种晶体的挤压,后来就处于黑暗和稳定状态,现在这过程也还在继续。物体由于化学变化也分离出大量的水,这些水就集中在石穴中,保持着原始的处女形态……

“就好像窝在草屋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牧工反过来给工程师解释,“你给她找一个婆家,她立马开始生孩子,一个接一个。”

韦尔莫没听他解释。他发现东方露出了最初的几缕晨曦,他在自己朦胧的意识中折磨着一个正在萌发的、初具活力的想法,这想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却与新的一天的朝霞有联系。不过,韦尔莫手按着睡梦中的公牛,灵机一动,又有了另一个设想:是不是要改变那些牲口自古以来的体型,培育出类似恐龙那样一天的产奶量可以达到一槽车的社会主义巨型动物?

回来的路上,韦尔莫那永不停息的大脑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他设想自己的大脑成了一个低矮的烟雾腾腾的房间,由于斗争而遍体鳞伤的技术和自然两种辩证的本质属性还在这房间里打架。没有一种自然物体或者一种本质属性是韦尔莫没有事先一劳永逸地仔细考虑过的。因此,他和博斯塔洛耶娃已经看到了被社会主义的光辉,被神秘的夏日之光照耀的生物。那夏日之光已经沉没在蓝色的树林里,充满了一种尚未明确向往的喧闹声。

韦尔莫看着博斯塔洛耶娃具体的面容,看着其他眼下还活着的、摆脱了漫长历史的死死折磨的人们的时候,他就心疼,他准备把现存的人们的怨恨和所有损失认为是生命最幸福的状态。

* * *

韦尔莫和博斯塔洛耶娃迎着朝霞返回“父母家园”的路上,遇到了一队挖井工人。博斯塔洛耶娃吩咐挖井队长晚上去找工程师韦尔莫解决取地下水的问题。

年轻的挖井队长米列申心不在焉地伸手摸了摸骑在马背上的博斯塔洛耶娃的腿,回答说:

“场长同志。去年区代会就做出了打深水井的决议。我在会上做了汇报,我的演说向所有国营农庄和集体农庄做了无线电直播。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就是我们没有水,社会主义缺少水——我们这里只有潮气,只有泥汗……我晚上一定过来。”

博斯塔洛耶娃摘下挖井队长的帽子,摸了摸他的头发。

工程师和场长继续骑马前行,他们走的是一条鲜为人知的近路。很快,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处形状奇特的土地,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忘却的梦境:空间不是向广度延伸,而是往厚度扩展,到处都是巨大的凹凸不平的泥块,不禁让人觉得无聊和烦闷,尽管周围是美妙的清晨。

“必须利用地球的重量!”韦尔莫一边观察这块土地的厚度,一边暗暗打定了主意,“可以用崩塌的重力为牧工的窝棚供暖,或者用常年的降水做饭……”

一个瘦小的大胡子站在不远处的厚土上,在初升的太阳下看书。淳朴的韦尔莫断定那人钟情理论,想必他正在思考无产阶级的天体演化论,同时在目不转睛地观察太阳。博斯塔洛耶娃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是乌姆里谢夫,”她说,“他现在想的是在伊凡雷帝那会儿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比现在好。”

确实,乌姆里谢夫手捧一本古书,站在那儿进行深刻思考。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明亮的大自然,心里想的却是某种鲜为人知的东西。他的脸瘦了,胡子却更加浓密了,目光中透出一种对人类社会和整个现实世界的根本问题追根究底的神情。

他对骑在马上的两人不感兴趣,跟韦尔莫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做了必要的解释:他的农庄离这儿不远,甚至能看见做早餐的炊烟;他自己在农庄领导有方,已经彻底消除了办事无人负责的弊端,眼下只是在考虑完善核算,核算!乌姆里谢夫突然爱上了太阳迎着日历上标明的日子升起的精准时间、各种数字、表格、清单、草案和票证——他一大早正在看《通用计算学》,这是1844年出版的著作,作者是荷兰取暖设备推广协会主席考夫伯爵。与此同时,乌姆里谢夫不知怎么突然迷上了世界物质的本质属性,打算在这领域迈出哲学的步子。

博斯塔洛耶娃恼恨地看了韦尔莫一眼,策马飞驰而去。这女人不相信人的愚蠢,她相信人的卑劣。

韦尔莫回头看了看乌姆里谢夫,那个从历史角度看是有害而疯狂的人依然站在肥大的土地上。韦尔莫赶紧建议博斯塔洛耶娃把区里所有面目不清和供试验用的人集中到一个地方,来大规模地或者半工厂式地制造历史性的白痴,预先为未来的一代代人们树立起已经死亡的阶级的最后成员的纪念碑。反正乌姆里谢夫自己也希望作为有道德有智慧的文化人载入史册!

博斯塔洛耶娃回答说,建立有教育意义的纪念碑应该在敌人死亡之后,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们一去不返的死亡。韦尔莫俯身仔细查看博斯塔洛耶娃脸上的阶级仇恨,可是她的脸是幸福的,灰色的眼睛是开放的,犹如曙光,犹如涌动着太阳的电磁能的清晨空间。

韦尔莫感受到了博斯塔洛耶娃射出的这股力量,马上不加思考地决定将人的光用于国民经济。他想起了麦克斯韦的光的电磁理论,根据这理论,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光,甚至朦胧的暮色都是电磁场变化的作用,电磁波的长度很短,但是每秒钟变化的频率很高,以致人都感觉不到。韦尔莫接着又想起了今天的第一缕朝霞,光在东方发力,却遭到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抵抗而乏力——韦尔莫当时撑着公牛却在自己黑暗的身体中失去了渐渐觉醒的白天的合理的感觉。

韦尔莫至今还不知道,天光能派什么用场。

“博斯塔洛耶娃同志,”他说,“请把手伸给我……”

博斯塔洛耶娃把自己一只因为风吹和干活而浮肿的手伸给他,两人手拉手地走了一阵,韦尔莫握着女人的手,这样有助于思考,而不是激发情欲。他的整个身体变凉了,热量全部演变成沉思的内部力量。

很快就出台了“父母家园”的决议,从旁观者来看,这是个孤立无援的决议,特别是把“父母家园”与充满了残酷而无声无息的太阳电磁能相比较的话,更是如此了。

* * *

博斯塔洛耶娃决定在夜晚来临之前召开一次生产会议。

挖井队长米列申、畜牧技术员维索科夫斯基、工程师韦尔莫、菲杰拉托芙娜、铁匠凯末尔、五名放牧点组长(国营畜牧场由五个放牧点组成)和牧工长克利门特都提前来参加会议。克利门特作为老把式被选为会议主席。议程是整个畜牧场的改造问题,目的是要生产2 000吨牛肉,而不是原来计划规定的1 000吨,其次要考虑供养新增的2 000头母牛和40头公牛的牧场问题,场部已经收到信件,说这些牲口正从离此150俄里的邻区徒步赶来。

晚霞一降临,博斯塔洛耶娃就结束了白天的操劳,从草原上赶来了。

克利门特一边用习以为常的眼睛看着太阳,一边对大家说,现在到了要像当家人那样去思考社会主义的时候,草原上的事情都得讲究节约、懂门道。

“我身上装了布尔什维克的弹药,”克利门特说,“可只要我往自己的事情上一开枪,总没有多大效果……你使老大的劲,到最后啥也没用——真他妈没劲!你想办法让牲口吃饱,喂之前我自己还先尝一口草,最后他们给我看统计表——牛奶产量没有达标,菜牛也都不长膘了!……中心放牧点从集体农庄抽调了四十名男女工人,按协议给了我两名助手,看上去是两个聪明的庄稼汉。结果怎么样?!他们忙忙碌碌,吹胡子瞪眼睛,卖力苦干——我在他们身上都摸到了汗——可我这点上比原来还要糟糕……我一不注意——牲口在草丛里挨饿,可又不愿吃草,原来是没给它们喝水!我那俩庄稼汉忙着搞社会主义突击竞赛,骑着犍牛飞跑,也不知道要上哪儿,你喊他们,他们就回来,你一吩咐,他们就卖力干,你去一查——什么效果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这股软调皮劲?凶狠的人也算条汉子,可软不拉几的家伙,你要揍他都无从下手!……”

“我们这儿有阶级斗争。”博斯塔洛耶娃小声说。

“那还用说!”克利门特立即表示同意,“要不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这软骨头,那俩庄稼汉是从哪里来的?”菲杰拉托芙娜问,“哪个农庄给了你助手?”

“我的大妈啊,就是我们原来的主席看书的那农庄。他在那儿把男人都搞得软塌塌的,说什么大家都别发愁,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电子,而电子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哪怕对它实行全面专政也不行。目前那里的富农都在到处打听,人人都想成为电子,可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

“韦尔莫,”博斯塔洛耶娃说,“请您和菲杰拉托芙娜到乌姆里谢夫的农庄去,向他解释电子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讨论牛圈冬季供暖问题。”

会议开始讨论,维索科夫斯基交给博斯塔洛耶娃一张纸,纸上详细描写了国营畜牧场一天的形势,牲口的健康状况,牛奶蒸馏后的出油量,顺便指出有8头母牛失踪和12头牛犊死亡。博斯塔洛耶娃耐着性子看完了这张纸。她知道,要珍惜自己的愤怒,让这愤怒够用到阶级敌人完蛋的那一天。

会议决定建造风力取暖设施,深挖土,直挖到神秘的原始海,把那里的压缩水引到地球表面,然后封闭洞口,到时候草原上就留下一片新的淡水海——为草和牲口解渴。

原始水既深又神秘,韦尔莫建议用电弧将土地烧一遍,熔化厚厚的晶体层,并像刀切面团那样轻而易举地深入进去。

吝啬社会主义钱财的菲杰拉托芙娜本来不允许做这件事,可是韦尔莫向她解释,电火深钻无疑是一件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大事,于是老人咧着缺牙的嘴,笑着同意了,因为她贪求荣誉。接着,会议开始考虑怎样安顿新增的2 000头奶牛。韦尔莫已经想出了办法,他不会想不出种种办法,不然早就被个人生活的压力压垮了。可是凯末尔突然灵机一动,建议到附近的石灰岩矿上切割石板,用石板建牛圈。

“切割石头不应该用铁器,而要用电火,两名工人就能开采并装配1 000个畜位!”韦尔莫说得非常干脆。

“说得好!”凯末尔很高兴,马上说出了一番更加精彩的话,“连接石片我们就用电焊——就是在采石场切割石片用的那种电弧!……”

韦尔莫擦掉兴奋的泪水,站了起来。他为众人的高兴而高兴。

“你们把牛粪压缩机给忘了。”博斯塔洛耶娃提醒说。她累得眼睛都变白了,低头趴在自己手上,在睡梦中失去了意识。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立即吩咐备马去铁路,在草原的大车上睡个舒畅。

博斯塔洛耶娃决定尽快在边区中心搞到建筑材料和设备,赶在冬季到来之前建好新的牛圈,以及风力取暖机和牛粪压缩机。至于说处女海,博斯塔洛耶娃打定主意要进城里的大学上函授班,将来自己成为工程师并检查韦尔莫的方案。现在她不好意思开始这项工作,她还不懂地球的内部构造,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电弧。还有一个难处:

超额完成计划一到两倍,获得奖金并让牧场的全体工人同意用奖金购买电火钻探机。是什么妨碍了这件事?

国营畜牧场里有一架可变音手风琴在演奏。这是韦尔莫创造的音乐——他经常演奏自己新创作的作品,演奏完了也就忘了。

国营畜牧场居民周围是茫茫黑暗,遮住了远处那些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牲口,再往远处是集体农庄,乡村和原来的县城——数以千计的友好而心怀仇恨的人。苏维埃的奶牛眼下正躺在饮水的地方,公牛在酣睡,冷漠的牧人在给自己煮夜宵,免得睡梦中饿得发慌……仅仅十分之一的牧人是共产党员,他们尽量在白天睡觉,而且是轮流换班睡,夜里他们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来回忙碌。如果每昼夜消失八头牛,那运到顿巴斯和斯大林格勒的肉类才多少?

博斯塔洛耶娃往箱子里放了两条备用的裙子,所需建材和设备的清单,还有内衣,照了照镜子,孤零零地坐到床上。“我没有亲人!”她回想起来,“有一个姐妹,可我们忘了彼此写信!……别忘了到兽医学院——维索科夫斯基没有提醒我——了解怎样从尿液中提取精子进行人工繁殖……韦尔莫!到了社会主义我打算嫁给你,也许我还会反悔的!”

此刻,韦尔莫正在演奏想象中的未来世界奏鸣曲:由于他创作的乐曲,高尚的大地上出现了昂首阔步的生产牛奶和奶油的庞然大物——有生命的存在物,但躯体的某些零部件是金属的,可以抵御疾病和保障产量稳定。比如说,嘴是钢的,肠子几乎全部切除(防止粪便感染),乳腺必须具有完善的电磁能力。空闲的挤奶女工和工人在听韦尔莫的乐曲,听他解释乐曲的含义,大家都信以为真。

博斯塔洛耶娃叫的马车到了。她穿着旅行外套走到外面,窗户透出的灯光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亮。她怕离开孤零零留在黑暗中的牧场。

她叫来了菲杰拉托芙娜,吩咐她明天跟韦尔莫一起去乌姆里谢夫的农庄,该查的都查一遍,如果需要的话,向区委提出立即消灭富农残余以及把资产阶级分子、死硬分子统统赶出国营畜牧场的问题,否则就无法经营。

“我自己也会到区委去,”博斯塔洛耶娃说,“你们好好查一下乌姆里谢夫的电子。依我看,这是他新的政治口号。”

“对付乌姆里谢夫我一个人就行了,”菲杰拉托芙娜说,“我知道电子是怎么回事,我学过物理,这是一种微小的粒子,口号我能闻得出来,哪怕机会主义分子自己闭口不说我也能觉察出来。你去吧,姑娘。别忘了带手枪!”

韦尔莫很伤心。他那彼此打架的辩证的意识本质累得躺倒在他大脑的底部。

“娜杰日达·米哈伊洛夫娜,”韦尔莫说,“咱们早晨一起走的时候我发现了天空中的电磁能!我们要做一个光转换器,将太阳、月亮和星星的跳动转换成电流,它吸收的养料就是无边无际的空间,它……”

“哪怕为了人,你就别再想了,”菲杰拉托芙娜生气了,“人家要走了,他还说个没完——把她的脑袋都塞满了。你不说这些,人家姑娘也够操心的了。难道我们都不懂物理,只有你一个是大科学家!你又不是生活在只有个别的特殊人物才进行思考的资本主义!”

“再见了,韦尔莫。”博斯塔洛耶娃伸出了手,“你们先做土方工程,我去拉设备……”

说着,博斯塔洛耶娃走向黑暗,前往遥远的边区中心。

* * *

在一个即将结束的夏日早晨,“父母家园”畜牧场场长娜杰日达·米哈伊洛夫娜·博斯塔洛耶娃的马车停在村子里的区党委附近。朝阳下,形形色色的党员停留在区党委周围。许多人在睡觉,他们的眼窝呆滞无神。其他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广阔的空间,那儿留下了他们的青春和力量,现在弥漫着拖拉机喷出的煤气,新的建筑工地上的木板在闪烁,一个个工作队正在去上班——人多势众的社会主义正在代替资本主义的空虚和哀伤。

区委书记正在睡觉:他干了一通宵,躺到床上还不到两小时。博斯塔洛耶娃不想等待,径直走进书记睡觉的房间。他睁开眼,马上认出了她,他一直惦记着她,暗暗地等着她,尽管不抱一点希望。

博斯塔洛耶娃说了自己的请求。他躺着听她说完,一开始什么也没明白。他喜欢她,她是折磨人的阶级斗争中的同事,不间断工作中的同志,像书记本人一样没有任何隐蔽的个人享受的女人。

“对乌姆里谢夫农庄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书记答复说,“昨天我们党委已经做出决定,要检查你畜牧场周围几个农庄的情况,烧掉富农的残渣余孽。”

博斯塔洛耶娃告别了书记后离开了。区委书记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为她的离去感到可惜。他比较喜欢的人都无法经常见面:他们身在远方,埋头劳动,从友谊中消失——实现共产主义还需等待五年或十年,到那时候机械参与劳动,人被解放后可以互相恋爱。

博斯塔洛耶娃在边区城里无处落脚。所有旅店住满了列宁格勒和莫斯科的工程师和熟练工人,他们一住下就不走了。博斯塔洛耶娃进城的时候刚巧那里几乎没有住房,因为建设者们扒掉了资产阶级家庭的栖身之处,而明亮的新房尚未干透,无法住人。

博斯塔洛耶娃只能住到她要申请建材的那个单位。出来接待她的是基层工会,他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过夜,还给了她一面镜子,因为她是工会会员,又是位女性。夜间博斯塔洛耶娃打开基层工会的窗子,看到建造工厂、铺设道路和盖住房的工地上灯火辉煌,机器轰鸣,不禁心醉神迷。单位里很暗,种种文件档案无声地躺在那儿,掩盖着官僚主义、破坏活动、那些正在消失的微小阶级的梦呓,以及亢奋的英雄主义。博斯塔洛耶娃沿着单位里回声很响的走廊转了一遍,接触了文件柜里的一叠叠卷宗,开始在办公室的无聊空旷中认真地思考。

博斯塔洛耶娃在巧妙地附设在一间办公室的浴室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内衣,在基层工会的桌子上躺下睡觉,耳朵只听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夜间施工的轰鸣、鼎沸的人声、新婚夫妻的嬉笑、机械的吼叫、交通工具的汽笛声、红军巡逻兵交班的歌声——布尔什维克生活的所有喧闹。

她放心而幸福地睡着了,都没有听到下半夜有耗子在她身上窜来窜去。

第二天早晨,博斯塔洛耶娃前去申请木材、钉子、发电机、电线和各种金属零部件,她要用这些材料造一台将牛粪压缩成燃料砖的机器。

单位的大厅里,智力劳动的声音不绝于耳,数百名勤奋的公务员在思考怎样为上千个建设项目供应材料,不停地在计划阵地上与基层代表进行搏斗,趁劳动间歇时喝口茶。

大厅角落里坐着一位年纪轻轻但头发已经花白的负责建材调配的办事员。他神情忧郁地看着自己单位的空间里弥漫着的烟雾,却看不见满足哪怕是突击项目和专项建设所必需的最基本材料的可能性。

博斯塔洛耶娃走到他跟前。

“我需要一箱钉子。”她说。

办事员微微一笑,慈父般地告诉她:

“我的好姑娘,钉子我需要一万吨!……您从哪儿来?”

博斯塔洛耶娃坐下来,满怀希望地把自己牧场所需要的全部东西说给办事员听。

就在她一五一十提要求的时候,又有几位访客和基层公务员来找办事员。他们听着这女人提出计划外的种种要求,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嘲笑。办事员本人却忧心忡忡。

“你们全区我们给了半箱钉子,您从里面抓一把吧!”办事员说,他已经习惯了建设的痛苦。

周围的人们得意地笑了。他们都是来办理计划供应的事情,他们行为的基础不是真诚,而是靠高级的组合。

“您这混蛋!”博斯塔洛耶娃骂道,“把你们的书面计划给我,我来想办法给你钉子!”

办事员先拟了一份自己当众受到侮辱的记录,然后给了她一份计划,那是他的职责。

博斯塔洛耶娃仔细看过钉子分配表后,顿时可怜起每一个建设项目,因为每一个项目申请的数量巨大,而分到的数量极少。她无法提出为了牧场得到钉子而削减哪一家的份额。她在表格的末尾看到有四吨铁丝是供重物包装研究所使用的。

博斯塔洛耶娃拿了计划表去找单位领导。对建材荒已经熟视无睹的领导坐在自己烟雾缭绕的办公室,身边围着许多前来申请建材的人。有人要让领导相信,只要给他钉子,已经开工的铁厂就会向他展示美妙前景;有人用上级部门的惩罚进行威胁,还请他抽进口香烟。领导透过自己疲倦的瞌睡状态看着空气,一边偷乐,一边暗自思忖:“你们这些鬼东西,使劲吧,耍手腕吧——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们。去学习发明并找到脚底下资源的本领吧!”

发现博斯塔洛耶娃的脸不像公务员,领导立即把她叫到跟前,仔细询问她的事情。博斯塔洛耶娃建议给她半吨铁丝,她在自己的牧场用麦秸代替铁丝做成捆扎用的试用品并且寄给包装组织。

单位领导,一位上了岁数的工人,突然失去了瞌睡,眼睛清亮地上上下下打量博斯塔洛耶娃。

“你要多少——半吨?”他问。“你把四吨都拿去,你用这些东西准能办成事情……戈留诺夫!”他喊身边的秘书,“扣下包装组织的铁丝,转给‘父母家园’!你把这包装组织的问题反映给工农检察院,让检察院给他们好好治一治。给这些混蛋看一看,金属是烫的。韦列夏斯内!”领导喊责任办事员,他的喉咙盖过单位里的嘈杂声,“下班后到我这里来一下,为了这些铁丝,没准我要开除你……”

博斯塔洛耶娃当天就把三吨铁丝运往牧场,剩下的一吨留在仓库;然后,傍晚时,她前往制钉厂,请求厂长替她将铁丝做成钉子。

“为什么我要给您做钉子?”厂长说,“是因为您的眼睛?”

“是的。”博斯塔洛耶娃说着用自己的平常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厂长看这女人就像看到了整个联邦共和国,他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管他为共和国输送多少产品,拼死拼活将工业财务计划增长到百分之一百五十,共和国还是说供应太少,大光其火。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也像共和国那样要求严格,同样缺乏丰富的资源和魅力。

“难道要为钉子而亲吻您吗!”厂长微笑道。

“可以。”博斯塔洛耶娃同意。

厂长惊讶地感觉到了完整的自我——从脚到嘴唇——是个坚硬的肉体,甚至感到了体内的所有零部件都有了知觉,而此前他只拥有身体上层的意识,至于整个躯体内有什么动静,他都觉察不到。

“您不会生气吧?”厂长问,一边警惕地观察办公室。听不到一点脚步声,电话沉默着,电风扇平稳地转着,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我不生气,”博斯塔洛耶娃回答,“我已经习惯了……去年我搞到了铺屋顶的铁皮,为此不得不做了流产手术。您肯定不会是这种畜生吧……”

“不会,”厂长说着坐回原位,“您的线材在哪里?晚上我亲自去操作自动机,您等上十分钟就能得到自己的钉子……您把线材运过来。”

厂长不动声色地低下脑袋处理眼前的事务。博斯塔洛耶娃主动走过去吻了吻他。博斯塔洛耶娃离开后,厂长去厕所仔细照了照镜子——这女人有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因为他老觉得自己嘴唇上有某种多余的东西。

晚上,博斯塔洛耶娃在厂里收到了钉子。厂长亲自开着电瓶车给她从车间运来了四箱钉子,还取了产品收条。博斯塔洛耶娃把钉子运到火车站,自己连夜在微弱的月光下沿着机器轰鸣、正在铺设的街道动身上路了。沿途她看到了一个个新的陌生机构的招牌:“化学镭”“东方煤气”“高压电局”“吹风机委员会”“重力基础办公室”“工业设备震动研究处”“全苏电器工业联合会边区分会”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牌子。她感到高兴的是,各种神秘的、模糊而温柔的自然力量,从重力到柔和的震动,以及在无尽的黑暗中起起伏伏的电磁波,已经在布尔什维克的队伍中发挥作用。

全苏电器工业联合会边区分会的窗户亮着灯。年轻的女技术员们正在制图板上埋头工作;一位年纪轻轻、由于热火朝天的技术生活而白了头发的男工程师在用对数尺检查技术员们的数据,用一只残疾的工作手指指点图纸上的计算错误和害处。

博斯塔洛耶娃的脸紧贴着窗户玻璃,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同龄人和同志。月夜在轻盈的空气中流逝,夏天的花园和草地依然在地上成长,但现在已经渺无人迹,就像一个消亡的现象,没有一个人在悠闲地散步。博斯塔洛耶娃走进全苏电器工业联合会边区分会,困惑莫解地想了想自己的命运,要求供销主任给她100马力的发电机。供销主任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博斯塔洛耶娃,只是避开她看着某处——闹电荒的国家。因为缺少发电机而备受折磨的博斯塔洛耶娃走遍了这单位的一个个灼热而明亮的房间,她爱上了技术科学的深奥劳动。一名女制图员朝她甜甜地一笑,博斯塔洛耶娃马上发现了这点温情。两个女人俯身在制图板上交谈,就像两个朋友:一个惦记着被关在房间里等待母亲的孩子,另一个在想发电机。那女制图员上午在制图设计学院学习,下课后也不回家,马上赶着去上班;夜里她尽量少睡,争取多看到自己的孩子。博斯塔洛耶娃答应女制图员晚上到她房间里照看孩子,一直到孩子母亲回来。

第二天博斯塔洛耶娃真的这样做了,她在出差期间暂时搬到了这女制图员的住所。她给制图员的儿子画了几头牛,上面还有个太阳,画了聪明的老党员菲杰拉托芙娜,后来又画了一头公牛,几头母牛为饮水在打架。孤独的孩子一边看一边听这些事实,感到既实用又惊奇。母亲终于回来了,她好久不让孩子睡觉,详细告诉他漫长的一天里她干了些什么,还说她在学院里根据实物开始画一台发电机的图纸。

博斯塔洛耶娃一会儿就从制图员母亲的口中得知,这台发电机很大,早就放在教室里当制图模型了,至于这机器有多大马力,她不知道,她答应明天把技术说明书抄下来。

第二天早晨,博斯塔洛耶娃前往第一次过夜的那个单位,那里给了她一张传票,要求她当天到人民法院——她因谩骂国家公职人员是混蛋而成了被告。

一位工人法官向有关人员当面宣读博斯塔洛耶娃案件,突然做出结论:

宣告被告无罪并当众感谢她节约材料的警惕性,承认原告公务员确实是混蛋并将对这个无用的家伙严加惩处。人们起初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又为法官的判决而兴高采烈。原告低着脑袋,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出其丑,除非今后为工人阶级建立特殊功勋才能抬起头了。

博斯塔洛耶娃走出法庭,她像一名演员受到众人的欢呼,法官亲自向她大声告别:“再见了,请您经常过来替我们揭露这些分子!”

时值中午,炎热的夏天和五年计划的时间在缓缓流逝。博斯塔洛耶娃在边区中心停下来的时候,忧虑揪住了她的心。她贪婪地看着建筑工地上的一堆堆木板和原木,看着装载钢铁制品的一辆辆卡车,看着高压电线,不禁为自己的牧场只有广漠的大自然却没有技术和建材而心疼。博斯塔洛耶娃感到痛苦的另一个原因是,即使“父母家园”提供2 000吨肉类,对于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干活的无产阶级来说数量还是太少。她必须尽快调整策略。

博斯塔洛耶娃到学院去找绘图员朋友,她看到了一台供学生绘制零部件图纸的旧发电机样品。她在这台静止的机器的标牌上看到:850安培,110伏特。她不知道这是强还是弱。从学院出来,她给韦尔莫写了一份电报,说机器倒是有的,但是850安培,是年轻干部学习制图的样品。怎么办?

夜里,工程师韦尔莫发来回电:“已发明一种更完善、更现代化的发电机结构,所有零件用木头和电线制成,涂上需要的颜色后将用包裹寄给学院。学习制图可以用木制样品机——请您用我们的木制发电机换他们的金属发电机,我们木制机的结构更合理,学制图也更方便。”

“我亲爱的韦尔莫,”博斯塔洛耶娃想,“你的未婚妻现在在哪儿?没准还是个敲着队鼓的少先队员!……”

第二天,博斯塔洛耶娃走进制图设计学院支部书记的办公室。书记彻夜未眠,脸色苍白。他听完这女人的诉求,兴奋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天就把我们的电动机发到你们牧场,”他大声说道,浑身充满了自觉的快乐,“在你们工程师的木制样机送来之前,我们画变压器……您刚才说一台发电机能提供多少肉类?我忘了。”

“100吨或200吨。”博斯塔洛耶娃说。

她真想为这位同志做点什么好事。她喜欢让另一个人的物质来陪伴她的任何一种感情,可是书记抽象地看着她,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过了几昼夜,书记亲自做了几个包装箱,把发电机发给了“父母家园”。与此同时,他邀请她半年后再来一次,博斯塔洛耶娃只撇嘴一笑。

“到那时候,我们会负责指导你们的牧场。”书记大声宣布。

“好的。”博斯塔洛耶娃表示同意,“请你们帮助我们在牧场组织一个教育联合体。我们迫切希望取出原始海的水,到那时候我们能够繁殖几百万的牛犊,你们可以吃到我们的牛肉……但我们首先需要让放牧工成为工程师。”

“原始海!”书记一声惊叫,他自己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感觉到是个好东西,“我们通过边区委取得指导权,马上在你们那儿成立一个技术公司!”

“我们需要电工学、水文学和畜牧科学,”博斯塔洛耶娃说,“还要加上普通教育。”

“一定给!”书记很高兴,“今天我就在支部会和全体会议上提出指导问题。你拥抱我吧。”

博斯塔洛耶娃抱住了这个瘦瘦的、由于生命中所有美好原因而渐渐干枯的躯体。

“替我给牛圈搞几个电炉,”博斯塔洛耶娃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继续仔细打量着书记,“再搞些零配件、隔离门,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给你一个明细表。”

“哪儿也没有电炉,”书记说着走到一边去,“再过一个月我们要去设计车间实习,两个月之后才能来指导,把明细表给我!你觉得不晚吧?”

“行,”博斯塔洛耶娃允许道,“我觉得还早了些,赶在冬天之前就行了。”

她走了。书记低下脑袋看着桌子,心里对周围的事实不再感兴趣。

“我会来指导的!”他流着悲伤的眼泪说,开始翻阅桌子上的例行公文。

博斯塔洛耶娃当天就坐马车去了林场。她产生了一个目标明确的愿望:

到处给自己找人当指导,以便直接面对工人阶级的心脏并感动它。

在林场博斯塔洛耶娃住了整整十天,一直住到获取了三人领导小组对“父母家园”的好感。但是林场场长决定用某种更加突出的、超越一般同情的东西来巩固自己对国营畜牧场的好感。于是他写了一份双边指导的保证书,根据这份保证书,林场立即给牧场发送了圆木、板材、方木、边材,以及各种零零碎碎的木料,而牧场则要每月提供给林场两吨肉类作为自愿请客。

可是,将有关指导的问题提交给工人进行集体讨论的时候,博斯塔洛耶娃却声明,她同意招待工人,但林场场长不能吃肉,因为他在对待指导的问题上犯了机会主义的错误,她不愿意供养机会主义者——她可不是腐朽的自由主义分子。

参加会议的人们听到这些话后,有一半人站起来,表示不白吃场长从博斯塔洛耶娃身上硬挤出来的肉。工会主席发表演说,宣称他已经消灭了贫困和吃白食的各种事实,工人阶级从来就不需要贫困和吃白食。

场长一边听发言,一边在记事本上写好了承认自己犯了右的事务主义错误的草稿。回到家里他彻夜未眠。他透过单扇窗户望着黑魆魆的森林,听着鸟儿夜半的鸣叫,期待着寂静的大自然能平复自己的惊慌和恐惧。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因为这样对待大自然仅仅是一种自然哲学——是富农哲学,而不是辩证法。黎明时分,场长走出家门来到办公室,用墨水写下悔过书,签署了给“父母家园”发运木材的命令,数量是博斯塔洛耶娃所要求的一倍半。

当天傍晚,博斯塔洛耶娃又回到了边区中心。她已经在想念牧场了,担心“父母家园”会出现什么状况,有时候吓得会肚子疼。现在博斯塔洛耶娃只剩下一件操心事——订购一台制造牛粪砖的压缩机,然后返回草原。连续多天奔走于各个单位,博斯塔洛耶娃还是没有为自己找到足够的同情,能够在计划外给她制造压缩机的材料。博斯塔洛耶娃伤心地来到边区党委。接待她的是党委第三书记,一位老头,火车司机。他正在喝茶、吃家常馅饼,竭尽全力地想象这台能把牛粪变成燃料的压缩机是什么模样。

“好的,”老头做出结论,他已经想象出了这台压缩机的模样,“干吗来来回回去找我们的官僚主义折腾,你这单干的傻瓜!直接找我不就行了吗?”

老司机打电话给不明燃料研究所,吩咐他们帮助“一个姑娘”烧牛粪,让研究所晚上向他汇报执行情况。

“现在你就去这研究所,聪明人,”书记说,“他们会给你造一台压缩机……你去问工程师霍福特,他是我的助手——不是在这儿,是在火车上……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再来找我。”

博斯塔洛耶娃走后,书记满意了好久,老技师觉得那姑娘的脑袋里装了一百万吨新燃料。吃完家里带来的馅饼,他去找边区委第一书记,告诉他现在是时候了,该把边区范围内的动物粪便变成燃料。第一书记答应在党委会的日常事务中考虑这项任务。

党委会召开会议,把博斯塔洛耶娃和不明燃料研究所的两名热工技术员叫到会上做报告。边区党委会详细讨论了具体措施,责成研究所在两个月之内为“父母家园”制造两台试验性压缩机,然后与工程师韦尔莫和铁匠凯末尔取得联系,将博斯塔洛耶娃的牧场变成试验站。

博斯塔洛耶娃心里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莫大的幸福,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离开边城回“父母家园”去迎接自己生命的将来时。

* * *

博斯塔洛耶娃出差期间,“父母家园”死了18头母牛,一头公牛的生殖器莫名其妙地被割掉,最后也死了。

除此之外,七头母牛在远方的饮水槽旁边死于动物之间的一场斗殴。当时一头公牛没能维持正常的秩序,几头老牛狂怒之下当场顶死了七头三岁母牛。

菲杰拉托芙娜因为肚子疼和腹泻躺了十天,因为没有牙齿,她只能摩擦牙龈发出吱吱的声响。

维索科夫斯基亲自调查母牛死亡的原因,发现是编外牧工或者富农帮凶给它们吃了未去皮的大颗土豆。

维索科夫斯基把尚未完全康复的菲杰拉托芙娜叫到那些死牛跟前,伤心得流下几滴眼泪,说:

“我再也没法在这样的单位干下去了!……我是一个专家,这世界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我在这儿培养动物,可你们的富农用土豆堵它们的气管,你们的水井都没水了……要是你们这里还有富农,水还是少得可怜,那我就离开。我爱小牛犊‘五年计划’爱了两年,它身上的肉已经长到十普特,我培育的是头产肉天才,可在排队喝水的时候给踩死了!这是反革命!我要死了——要不我去告状!”

菲杰拉托芙娜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维索科夫斯基,就像她平时看非党群众一样。

“这哪里是我们的富农,你这目光短浅的傻瓜!……你到远处的草原去清洗放牧点,所有牧工都已经被我抓起来了。”

“我马上出发。”维索科夫斯基擦干眼泪,顺从地同意了。

菲杰拉托芙娜还开除了韦尔莫和凯末尔,以及他们领导的利用风车挖井的团队,把他们统统关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的作用韦尔莫在博斯塔洛耶娃回来之前对谁也没有透露——菲杰拉托芙娜把现有的活人全都派到了各个放牧点。

菲杰拉托芙娜坐上马车,直奔乌姆里谢夫的农场。

集体农庄里一片寂静,没有风,太阳又烈,许多烟囱冒着袅袅青烟——那是女人们在烙饼;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养着肥壮的肉牛和马,母鸡在路边的炉灰里扒食,老人们按照千百年的惯例坐在土台上晒太阳,过着自己的晚年生活。一幢幢忧愁的农舍在本地的古老太阳下一动不动,就像可怜的羊群,几条空荡荡的道路从集体农庄通往周围天际线的高处,庄稼汉们吃饱了黄油薄饼,无忧无虑地在穿堂里酣睡。在集体农庄的边界上,博斯塔洛耶娃就碰到了四个农妇,她们提着瓦罐到国营畜牧场给自己被抓的牧工丈夫送热乎乎的油炸饼。不过,这几个女人显然不是特别发愁,由于吃得太饱,走路时躯体在上下抖动,她们一边走一边还大嚼舌头。

静止不动的愁苦弥漫在集体农庄发黑的草屋顶上。只有一个院子里有一头犍牛在转圈,也许是在拉水井上的轱辘,固定在它身上的绳索太长,犍牛要转很大的圈子,但又被邻居家的篱笆挡住了,因此犍牛一会儿走到街上,一会儿又消失在打谷场。晕头转向的犍牛慢吞吞拉动绞盘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也只有这孤独的歌声才打破了昏昏欲睡的集体农庄午间的寂静。

菲杰拉托芙娜停下自己的马车,走进一家家农舍。始终令她愤慨的是农村不合理、非科学的生活,不讲正确利用热力理论的炉子构造,普遍的不讲卫生,以及富农阶级的阴谋诡计。

菲杰拉托芙娜访问第一家农舍,不正常的情况十分扎眼:炉子里的两罐稀饭都溢出来了,可女人手拿木勺坐在长椅上不采取任何措施。

菲杰拉托芙娜一个箭步冲过去,空手把两个瓦罐从炉子里取了出来。

“你们没有教养,全是大老粗!”菲杰拉托芙娜火冒三丈,对女主人说,“不知道液体受热会扩张吗,你这不要脸的蠢货——干吗连罐口也灌水,故意让油溢出来吗?……你加入了集体农庄,还要尥蹶子!你不先掐死身上那个闹单干的魔鬼,哪能让你学会文明……哎,你们这些反基督的家伙啊,把我们的兄弟害苦了!……你等着,我还会上你家来……我还要来检查,你是不是去上扫盲班,参不参加这里的社会活动,你这不开窍的蠢货!”

菲杰拉托芙娜伤心地走了,而那操持家务的女人一开始蒙在那里,过后就发火了。

在另一间农舍里,菲杰拉托芙娜开始喝牛奶吃奶皮,她最后吃得一点也不剩,那是国营畜牧场的产品,绝不是集体农庄的:油脂的百分比太高了,奶皮太好吃了。老人在这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怨恨储藏在自己心里。

在下一个院子里,加入了集体农庄的男主人紧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见到客人,客人就坐在牛蒡上等待主人。这时候,锁着的板棚里不知是谁在痛苦地打嗝,喘不过气来,很快,从那儿传来一阵阵令人难受的与生命告别的声音。菲杰拉托芙娜走到板棚跟前,透过缝隙发现是一头备受折磨的母牛,还有两头母牛站在它身边,用舌头舔着它那已经被死亡折磨得十分疲惫的脸。这时候,庄稼汉已经飞奔回来,他一只手提着一把斧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发票。他打开牛圈的门,用牙齿紧紧咬住发票,抡起斧头杀死了自己的牲口。完事后,庄稼汉用一只手伸进母牛的嘴里,从中掏出了一个特别巨大、沾满鲜血和黏液、揉软了的土豆。

这时候,有些住户已经发现了菲杰拉托芙娜的马车,那些富裕人家的孩子飞奔着挨家挨户通知说老太婆来了,要大家待着别动,让那些留下来的富农藏到井里。过了一会儿,一排炉子熄灭了,最后几个敏锐的富农钻进草丛向水井爬去,再沿着梯子藏到井里。到了井底,他们在早已准备好的固定在井壁上的凳子上坐下来抽烟。

菲杰拉托芙娜刚走出最后一个院子,马上敏锐地发现村里的气氛变了,她的五脏六腑,包括刚才吃下去的食物,立即开始沸腾起来。

于是她去找自己的朋友,老贫农库兹马·叶甫盖尼耶维奇·伊凡诺夫。伊凡诺夫已经下班,此刻正躺着在休息。

库兹马·叶甫盖尼耶维奇亲切地迎接老人,向她透露了乌姆里谢夫农庄的秘密。

“我在这里可是代表新闻电影协会,”老头说,他从旧时代就爱上了模糊不清的画面,“我啥都看得见,啥都知道……这里的情况啊,大姐,哪怕最新的理论也不中用啦!……我给你在铁锅里把茶热一下。”

热好茶,老贫农一本正经地宣布,昨天他有组织地退出了集体农庄,成了一名革命的单干户,因为乌姆里谢夫在这里创立了富农阶级。

这时候菲杰拉托芙娜一把抓住了老贫农,揪着他新长出来的几根头发往下按,用裙边抽他的屁股:

“好一个革命的单干户!好一个富农阶级!好一个新闻电影协会!你啥都看见,啥都知道——那就别不吭声,你得行动啊,你得造反啊,你这狗娘养的老东西!……好一个理论!好一个理论不中用了!别当什么自由派,别当,别当,别当!你要卖力,要卖力,要积极,要主动,要出手,要帮忙,要出门,别窝在家里,别单干——要插手,插手,插手,打起精神,你这个祸害苏维埃政权的家伙!……”

菲杰拉托芙娜在这战斗中发泄了一通,为了不浪费开水,又把茶都喝了,然后去检查集体农庄的经济。她发现家家户户都有完整的活的或者死的家当——从马匹到犁耙,更不用说那些有益的、提供奶或毛的动物了。请问,这集体农庄什么东西实现了公有化?

菲杰拉托芙娜没找到一间集体的牛圈或者别的什么公共服务设施,尽管她把整个村子彻彻底底都摸了一遍,甚至下了地窖爬了阁楼。

揣着一肚子不明白的意见和一颗熊熊燃烧的心,菲杰拉托芙娜出现在乌姆里谢夫跟前。乌姆里谢夫原来就住在犍牛转圈拉绞盘的那间农舍里。

乌姆里谢夫坐在一个遮着窗帘的房间里,他桌子上亮着一盏带蓝色灯罩的台灯。他在看书,一边看书一边还时不时喝口冷茶。除了台灯,乌姆里谢夫的桌子上还有一台电扇,电扇不停地将一股股空气吹到他沉思的脸上,帮助思想家不间断地思考。菲杰拉托芙娜懂科学,她检查电扇的运转后发现,电扇旋转使用的是一头犍牛的力量,犍牛有人赶着,赶牛人垂头丧气地跟在犍牛后面不停地转圈。犍牛把自己的活的能量转移到引线上,沿着引线继续传递,通过传动轴到达粗的绳索,粗绳索连着细绳子,转动电扇的则是一根很结实的细线。

“你好,废物!”菲杰拉托芙娜说。

“你好,老人家!”乌姆里谢夫回答说,“你怎么满世界乱跑啊?!你最好还是太太平平地坐着,珍惜自己的脑力吧。”

“你这是什么话?……你行动中的辩证法哪里去了?怎么,你在这里养富农吗?……我什么都知道,老弟,什么都看得见!……给我闭嘴,你这死抱理论的家伙——我这就收拾你!”

“你坐下,”乌姆里谢夫说,一只手撑着疲惫不堪的脑袋,另一只手放在翻烂了的书页上,“你坐下,老人家,站着我没法说话……你看到了缺乏无个性——我领导的第一阶段。”

“你的缺乏无个性是什么意思?”菲杰拉托芙娜像年轻人那样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你那些集体农庄庄员原来都是牧民,他们正在把我们的母牛送进棺材,所有放牧点上母牛的奶都给你那些娘们偷偷挤掉了……”

“你别说了,老人家,”乌姆里谢夫制止她,“你要更强硬地领导,对劳动力要遵守阶级政策,要坚守自己的岗位。”

老人蠕动了一下嘴里的空牙龈,在仇恨的强攻下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看我的成就,”乌姆里谢夫心平气静地指出,“我这儿没有讨厌的无个性:每一个户主都有一匹固定的马、自己的奶牛、自己的家具、自己的份地;集体农庄分成一个个片,每个片有一个院子和一份土地,每一个院子有一名户主,就是片长。”

“你那些户主的马是谁的?”

“是他们自己的啊,”乌姆里谢夫解释道,“我考虑到户主在感情上依恋自己原来的牲口,这样处理我是具体领导,而不是机械论者,也不是波格丹诺夫[10]分子。”

出于意识形态的激情,老人差点乱了方寸,但还是英明地控制住了自己。

“老弟啊,老弟,”她的声音微弱,“你的集体农庄靠什么支撑?”

“集体农庄全靠我,”乌姆里谢夫说,“就在这里。”乌姆里谢夫用手掌贴在自己的脑门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这里,靠我思想的力量化解。集体农庄这是个哲学概念,老人家,我就是这方面的哲学家。”

“大家都是集体农庄的成员吗,老弟?”

“不,老人家,”乌姆里谢夫解释,“我不保持抽象的量,凡是抽象的东西都会变成自己的对立面。”

“给我看阶级调查表。”菲杰拉托芙娜说。

乌姆里谢夫给她看一张调查表:29户贫困和弱势家庭没有参加集体农庄,乌姆里谢夫来之后他们退出了,而村子里总共有44户人家。

菲杰拉托芙娜一跃而起,正准备用自己圆滚滚的整个身体狠狠地去撞击乌姆里谢夫,这时候门口进来一个穿毡靴的陌生人。

“你好,乌姆里谢夫同志。我要跟你诉诉苦!”来人说。

“诉苦?”乌姆里谢夫很惊讶,“对辩证论者来说,圣人同志,苦恼永远会变成自己的对立面,只有唯心主义者才害怕苦恼。”

圣人当然表示同意,对他来说苦恼不是恐惧,可是去年他在合作社腌渍的苹果太酸了,像黄瓜那样变咸了,而胡萝卜失去了甜味,发苦了。

“太好了!”乌姆里谢夫很高兴,“这就是大自然的辩证法,圣人同志,现在你就把苹果当黄瓜卖,把胡萝卜当萝卜卖!”

圣人那张宽大的、留着年龄痕迹和几场无名械斗造成的伤疤的老人脸上,掠过一丝狞笑。他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贪婪看了老太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又突然吓得停止了笑,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具体的带警告性的意识。由于他的笑声,满房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口臭,可以看出来,此人在吃上有多么厉害的劲头,而身处机体工作的隆隆声中,在消化器官和欲望的烟雾中,他又是多么的难受。

圣人气喘吁吁地坐到长凳上,尽管他不胖,但很重,浑身的骨骼以及用来感受外界的所有凹凸部分都很粗壮。他坐在那儿显得比站着的人都魁梧,尽管他只是中等个儿。他的心跳人人都能听见,他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他那迷人的灰色眼睛望着大家。即使坐着,他也保持着适度的慌张,像是想要从实物中抓住什么,把能感觉到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为单干生活服务,吃下所有的肉,吞进空空的、备受煎熬的体内,拥抱并削弱有生的一切,精疲力竭,消灭一切,最后自己死去,留下一个被消耗得一点不剩、荒芜的世界。

圣人伸手从缝在短裤上的口袋里掏出粥,吃了四把,又从同一个口袋掏出一根香肠大嚼起来。他吃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到他身上的力量在积累,通红的脸部渐渐膨胀,结果他的眼中甚至出现了苦恼:

他知道当地的条件太差,绝对无法满足他那准备爆炸或者由于富裕和优越而要经受万般折磨的生活。圣人的身体已经膨胀,体内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他默默地咀嚼着刚才从在口袋里掏出的那个东西。

乌姆里谢夫想起了食物,想起了思想是唯物主义的事实,于是向圣人要食物。圣人喜出望外,连忙像呕吐似的,从嘴里吐出了正在咀嚼的东西,还从侧面口袋里掏出一段弯弯的烟熏过的香肠。乌姆里谢夫看也不看就接了过去,可是菲杰拉托芙娜一看到这食品,立即像年轻姑娘似的尖叫起来,羞得马上闭起眼睛:她认出了这是公牛的生殖器,是从国营畜牧场的生产者身上割下来的。

乌姆里谢夫饱览数理科学书籍,现在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由电子构成,于是一口把那香肠吃了下去。

菲杰拉托芙娜睁开眼,快速朝乌姆里谢夫扑过去,狠狠咬了他一口,不过老人没有牙齿,乌姆里谢夫不觉得疼痛,还以为老人身上燃起了剩余欲望的本性——走进棺材的前奏。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臭的圣人也被菲杰拉托芙娜咬了一口,他反而为被老人咬了感到高兴。

乌姆里谢夫桌子上的电风扇停了。从门口进来那个昏昏沉沉、神色沮丧、手拿斧子的赶牛人。他说那头犍牛一直吃得饱饱的,十分健康,近来却有点闷闷不乐,刚才突然死了,肯定是因为自己为多余人劳动而苦闷死的。

“我现在是预备党员,打算离开那一家。”赶牛人说,“奶奶,”他对菲杰拉托芙娜说,“你是国营畜牧场的,把我带走吧。”

“你怎么了,孩子?”菲杰拉托芙娜问,“你怎么事先也不发个信号——你算什么预备党员!”

“奶奶,我难受,我的心被他们搞坏了,脑子也转不动了……”

“你的心怎么会坏了呢?”

“全怪他们,”电风扇雇工说,“他们有一种科学,要打击国营畜牧场,巩固富农单干户……米什卡·瑟索耶夫牵走了牧场两头小牛,你还不知道,他把小牛卖给了合作社的圣人同志做肉馅,圣人在合作社一直用机器绞肉馅,以前他打算开一家小灌肠厂,眼下在等一场战争……米什卡·瑟索耶夫和彼契卡·戈洛杰茨原先在你牧场当牧工,他们打算偷走几头母牛。他们在草原上把它们杀了,圣人同志答应给他们一匹马,后来跟马干了一仗,把马杀了。几头牛给宰了,可没法运走,你抓住了这些牧工,把他们关进了仓库。他们现在坐在那儿大喊大叫,说没有力气了,他们的老婆用你的牛奶烙饼,面粉是自己的……”

“我没有下达打击牧场的指令!”乌姆里谢夫大声说,“我是理论家,不是实践家。我在这儿代表关心历史的个人,最近我转向精密科学,包括物理学和对无穷大物体的研究!这是阶级敌人对理论工作者的污蔑!”

圣人可怕而持续地哈哈大笑,乌姆里谢夫在深深地、纯理论地愤慨。

炎热的白天在室外不停地流逝,在古老而荒凉、被当地土壤腐朽气息覆盖的尘埃中渐渐老去,整个集体农庄就处于这雾蒙蒙的不确定的氛围中。

“这里不是已经消灭富农了吗?现在还有什么人?”菲杰拉托芙娜问,她警惕的目光盯着所有在场的人,“最根本的坏蛋藏哪儿?”

“他们就在这里,”赶牛人懒洋洋地指着乌姆里谢夫和圣人说,“他们底下是富农残余,就是从你牧场的牛肉上面刮油水的那些人。他们18户人家一年就吃了你100头牛——骗你的还多着呢,你知道的只是一次……”

“那些贫农庄员为什么看到了也不吭声?”她问。

“我可也是贫农庄员啊,”赶牛人表示惊讶,这是他第一次思考自己的身份,“我怎么不吭声呢?我可是全说了。给你,这斧子,要不圣人同志立马会砍死你。”

圣人稍稍往前移动了一点,一把将赶牛工按倒在地,死命压他瘦弱的身体,而赶牛工用无力的双手举起斧子轻轻砸圣人的后脑勺,于是两人都倒进家具里。乌姆里谢夫一般不喜欢实际行动,他让菲杰拉托芙娜注意眼前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合适。此刻,瘫在地上的圣人还远没有死去,他双脚顶穿了临街的一堵墙,两只脚朝着村庄方向伸了出去,但再也收不回来了,因为赶牛工在耐心地敲打敌人的脑袋。

菲杰拉托芙娜拉住赶牛工的一只手,把他拉到院子里。赶牛工在院子里喝足了水,观察了一下再无圣人的世界,不由得高兴起来:

“大热天我不戴帽子干活,我的脑袋不中用了,我什么也不让你知道。只要我去替牧场干活,一定给自己买一顶帽子。”

“不行,小东西,”菲杰拉托芙娜说,“你不能去牧场干活……你这混账东西,干吗要杀人?你是什么人?你代表整个苏维埃政权吗?能支配异己阶级吗?你本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零件,眼下还不如电子呢!”

赶牛工看样子一下子蒙了,低下了早衰的脑袋。

“奶奶,这都是热的,脑袋都烤煳了……让我现在就去买顶帽子!”

菲杰拉托芙娜把赶牛工拉到身边,摸了摸他头发蓬乱的脑袋。

“不,你胡说——你的脑袋很正常。”

集体农庄大门口刮起了一阵旋风,搅得村子里的种种破烂在空中翻飞。旋风后面,路上的尘土形成的一团稳固的乌云毫不动摇地缓缓飘来。这是一群补充牲口正向“父母家园”走来,它们已经走了好几天,走了150俄里。畜群后面,是几名骑在牛背上的牧工,他们在吃黄瓜解渴。

菲杰拉托芙娜派杀了人的赶牛工带着牲口回牧场,吩咐他等她回来,自己则坐上马车到区里找党委。

在区委菲杰拉托芙娜没碰到党的书记——上次见了菲杰拉托芙娜不久他就死了,因为他身体过于劳累,国内战争时期受的内伤复发了。

新书记奥普列杰廖诺夫同志已经知道乌姆里谢夫集体农庄的情况,全面掌握了“父母家园”周围资本主义分子猖狂活动的情报。

现在他觉得遗憾的是,他没有亲自去视察那些受乌姆里谢夫影响的集体农庄,而老人却坐着马车不停地在草原上奔波,精力充沛地到处活动。

菲杰拉托芙娜开始责备奥普列杰廖诺夫,说他不如死去的前任书记,坐在写字台后面领导全区的工作,说他最后一定会滑进简单化,陷入放任自流论。书记尽管稍稍感到不满,还是为区里的积极分子中间有这样一些老人而感到高兴。

“奶奶,”奥普列杰廖诺夫亲切地说,“乌姆里谢夫的问题我们今天党委会上就要讨论,一定把他开除出党,并交给检察长法办。我们把你从国营畜牧场调到乌姆里谢夫的位置,你同意吗?”

菲杰拉托芙娜有点舍不得,可是觉悟马上战胜了渺小的个人感情。她说:

“你跟场长协调一下,开一张路条,奥普列杰廖诺夫同志……要不要社会主义,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菲杰拉托芙娜背过脸去,像群众当中任何一名普通的女人一样,撩起衣角擦干了伤心的眼泪——她觉得要跟博斯塔洛耶娃分别了。

“你怎么啦?”奥普列杰廖诺夫问。

“你写吧,写我们党的东西吧,我这是女人的老习惯,忍不住了。”

“原来是这样!”奥普列杰廖诺夫说,手里在草拟一份日程表,“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伤心事呢。”

“哪里,我不伤心,我也不苦恼!”菲杰拉托芙娜突然大声说,“难道我是个没有奶子、没有灵魂的外来女人吗……我亲爱的‘父母家园’,我的好娜佳啊,博斯塔洛耶娃同志,让我离开乌姆里谢夫这帮坏蛋,我的心已经不明亮了,你们躲在路的那一边……”老人泪流满面地趴在书记写字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传遍了整个区中心。

“怎么了,奶奶?”

“我眼泪都哭干了,”菲杰拉托芙娜回答,“给我消灭乌姆里谢夫学派的指令。”

奥普列杰廖诺夫久久地微笑着,并没有对这个聪明的多情善感的老人说教,因为她自己什么都明白。

* * *

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回到了“父母家园”。她是悄悄地,在傍晚时分,乘着火车站旁边一个单干户的大车回来的。

在离牧场两俄里的地方,博斯塔洛耶娃停了下来。牧场里有一座陌生的塔,尽管不高,但看外表又大又有效。晚霞照耀着塔身上那些当地产的黑乎乎的建筑材料。除了这座塔,国营畜牧场还有一架大功率的巨型风车,此刻正在没有一丝风的空间旋转。

再走近些,博斯塔洛耶娃确信,国营畜牧场的那些土坯房已经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住惯了的“父母家园”的其他种种痕迹:尖叶柳、牛蒡、被无名之力带到这里的天然石块,统统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翻动过的沉重的土地,犹如牺牲了的战士们留下的战场。

“这是怎么回事?”博斯塔洛耶娃惊恐地问,“我的牧场哪里去了?”

赶车的单干户向她解释,牧场应该就在这儿。

“这仅仅是某些因素!”赶车人指着塔和风车说,“现在草原上的因素可多着呢,我住在交通旁边,离这儿很远。交通吗,我知道:

皮重414普特,净重,颈部直径,卡赞采夫手闸,关上落灰膛和送风器!自动闭锁,吹三声哨——拉手闸,两声哨——复位,行李凭车票办理托运手续。我不喜欢草原,这地方我信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蒸汽车厢,还有那些信号岗亭。信号员的日子很舒服,周围静悄悄的,活儿不多,一辆辆火车在你身边经过,你只要出来站在那儿扬扬旗,回头观察一下自己的地盘,放心熬你的粥去吧……”

博斯塔洛耶娃仔细看了看这个偶然遇到、对她来说是临时性的人物。生命是多么伟大,她想,这种小地方都隐藏着生命,抱着希望……

被拆得空空的牧场里,四头犍牛在高低不平的地里反方向地转动风车,也就是说,不是利用流动的空气转动车轮,而是用畜力从下面转动空中的风翼。博斯塔洛耶娃十分惊讶,问凯末尔是怎么回事。凯末尔正在欣赏这遭到破坏的景象。

凯末尔此前已经被任命为支部书记,他把自己一只因为干活而变得粗壮的手伸给博斯塔洛耶娃,说:

“这是我们在进行零件磨合,让机器在运转过程中完全进入角色。新的机车一开始也不是自己拉着自己跑,也要先进行试车……”

围着磨坊赶牛的是工程师韦尔莫,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衣服已经破得像乞丐似的,外表也一下子变老了。他见到博斯塔洛耶娃本来挺高兴的,可是一下子又被突然降临的另一种怀疑完全占据了头脑。

“娜杰日达·米哈洛依夫娜,”他说,“假如我们把所有牧工都消灭光,把母牛都交给公牛管,你看怎么样?维索科夫斯基告诉我,假如让公牛学会担起责任,肯定一举两得:公牛主观上会成为母牛的捍卫者,客观上成为我们的牧工!在编的人员太多——这是一种落后性,娜杰日达·米哈依洛夫娜,我们要减少人员——共和国的工作太多……菲杰拉托芙娜抓了富农牧民,我们没有地方关他们,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克利门特用绳子把他们捆起来押送到区监狱。听说那些牧民的老婆在草原上给克利门特哈痒痒,她们的老公全逃走了。发电机我们收到了,可您不在大家都没劲儿……”

工程师说得语无伦次,透过智慧发泄自己郁积已久的苦闷。博斯塔洛耶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韦尔莫。连日来她在城里东奔西走,历史生活的印象又是那么强烈,她内心又受到被压抑的情欲的困扰,她实在太累了,对大家又生着闷气,很快就在不明不白的塔影下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为了防露水和抵挡夜间的寒冷,她身上盖着各种衣服。

离博斯塔洛耶娃不远处,坐着16个人,其中有凯末尔、韦尔莫和维索科夫斯基,大家都从一个锅里吃饭。

“你们毁了整个牧场,还有心思自己坐在这儿吃饭!”博斯塔洛耶娃说,“一帮混蛋!……你们谁第一个开始翻土的?放牧点的牲口都好吗?菲杰拉托芙娜老人上哪儿去啦?凯末尔,你是怎么管事的,坐在这里的是些什么人?我简直感到惊讶,你们都像小孩子一样!我还以为你们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呢!”

“你是说我们吗?”凯末尔问,他被牛奶粥呛了一下,“我们不是共产党员?哎,你这傻姑娘。我是老铁匠,老技师,我三十年没笑过,可工程师韦尔莫一来,就给我们打开了科学的空间——于是我从土屋里冲着你的国营畜牧场笑了!你把所有口号都歪曲了,你跟大自然,你跟落后妥协了——你这小丫头神经太不正常了!……你一走,你的老太婆连影子也不见了——也是一只苏维埃的抱窝鸡。我们三人,”凯末尔指着韦尔莫和维索科夫斯基说,“我们告诉你的老太婆牧场:走吧,现在你不行了!一夜之间牧场就消失了!应该劳动,场长同志,不是要增产100吨牛肉,而是要增产10 000吨!……在技术的心目中,你只是个黄毛丫头!”

“我们的人怎么成熟得这么快?”博斯塔洛耶娃心里想,重新打量着凯末尔,“这简直是太好了!”

其他的工人,核查下来就是从乌姆里谢夫集体农庄逃出来的贫农,他们也开始羞辱博斯塔洛耶娃,说她对高塔、磨坊以及长远的前景估计不足。

维索科夫斯基挽起博斯塔洛耶娃的胳膊,把她带到高塔中。博斯塔洛耶娃不吭声。韦尔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在盘算,从博斯塔洛耶娃的身体中用化学的方法可以得到多少铁钉、蜡烛、铜和矿物。“干吗要建殡仪馆?”工程师既伤心又奇怪,“应该建化工厂,从尸体中提炼有色金属、黄金、各种建筑材料和设备。”

高塔是用手工压制的黑色黏土坯垒成的,形状像削去了脑袋的圆锥体。

通往高塔的过道里有一个特殊的隔栏,尽管尚未装好配件,但是跟供人使用的电椅相仿——那是用高压电杀死牲口的地方。维索科夫斯基和韦尔莫不希望牲口在机械工具作用下产生临死前的恐惧和疯狂的垂死挣扎而破坏肉的质量。相反,牲口在电隔栏内将事先受到爱抚,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它们正在享受美食。高塔的内壁镶着一层层木板,木板表面刷了一层电流无法通过的油漆。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维索科夫斯基问。

“我不明白,”博斯塔洛耶娃说,“大雨一冲,这土家伙不就垮了吗?”

“娜杰日达·米哈伊洛夫娜,这土坯垒的厚度够厉害的,”维索科夫斯基解释道,“连续下十年大雨才能冲垮这高塔……”

供城市食用的牲口往往要被赶着走很长的路,或者用密封的车厢运到城市里,它们的模样始终会引起维索科夫斯基心灵上和经济上的震动。母牛,特别是公牛,它们对远距离的铁路运输,对城市的市容和喧嚣的工业化,都非常敏感。它们的神经会出现混乱,不断地排泄粪便,失去可食用的重量。据统计,用火车车厢运输1 000俄里,母牛的重量就减少百分之十,甚至更多。公牛为再也没有交配的机会而发愁,它们消瘦得更厉害了。

如果“父母家园”在一年内发运2 000吨母牛,那么由于牲口在运输途中掉膘,损失的最嫩牛肉可达200吨,甚至更多。此外,在运输途中它们可能会死亡。这200吨或400吨牛肉应该由建成的高塔这么一种电气仓库加以保存。牛的酮体将按不同部位进行分割,再储藏到高塔内,然后用少量的高压电通到牛肉上,这样牛肉就可以保存很长时间,甚至长达一年,而且始终处于新鲜和富有营养的状态,因为电流能杀死致命的细菌。

根据需要,牛肉装进抽掉空气的木桶后运往城市。今后围绕电气仓库还要发展一个联合体,以便就地将牛肉加工成肉馅、香肠、肉冻、罐头,向城市提供成品。

维索科夫斯基的一席话让博斯塔洛耶娃的心头感到憋闷,因为她还不是工程师,现在她必须更爱韦尔莫了。

维索科夫斯基向场长进一步介绍了由韦尔莫和凯末尔共同发明的一系列保存牧场肉类的措施,而博斯塔洛耶娃则在默默地思考新的、与她的智力不相称的技术布尔什维克主义。

这时候高塔的厢房里闯进了一名原来的牧场厨娘,她不知道该上哪儿,现在什么都毁了,男人们把吃饭的金属勺子做成了电线,做汤的锅打成了薄板,甚至把她的耳环都摘下来融化成锡了。这个可怜的、失去了家常用具、无事可做的女人说:一群新的牲口正从某个远方的点上过来,你们该去迎接它们,尽快把女人从草原上组织起来,现在都没人挤奶了,牛奶都滴到地里了。

博斯塔洛耶娃和维索科夫斯基走出高塔厢房,一眼看到了那个替乌姆里谢夫拉电扇的赶牛人。他第一个跑来认识并体验自己生活中的新位置。

* * *

博斯塔洛耶娃将新来的一群牲口安置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块上,那是维索科夫斯基前不久在远方的一眼废弃的水井旁边发现的。她回到国营畜牧场的时候已经深夜了。韦尔莫在拉手风琴,凯末尔在跳舞——那表情仿佛要把那讨厌的旧心灵从身上彻底清除,再从吹拂的风中换上另一种空气。

眼看着黑暗的草原上的篝火、欢乐的人们、巨大的磨坊的风翼和高塔,耳听那犹如人类普遍呼声,与战斗的布尔什维克的意图始终吻合的美妙音乐,不禁让人感到惊讶和恐惧。博斯塔洛耶娃走进人群,开始轮流跟同志们跳舞,直到跟所有人都跳了一圈才停下。韦尔莫作为乐手,无法跟博斯塔洛耶娃跳舞,但是她在运动中向他保证给他搞到一套钻探原始海的设备,因此韦尔莫浑身充满了喜悦,精力更加充沛,手风琴也拉得更好了。只有那个替电扇赶牛的人孤独地站在一旁,没有加入友谊和音乐的队伍,但是博斯塔洛耶娃也把他拉入了跳舞的事业中,赶牛人乐得满面笑容,已经提前答应把自己的全部力量献给国营畜牧场的建设——他这一辈子还很少体验过这样的柔情。跳舞的时候,赶牛人搂着舞伴场长,享受着自己的尊严、柔情以及与高层朋友们的平等。博斯塔洛耶娃近距离地看着他,脸上露着严肃真诚的微笑,目光平静而忠诚,赶牛人的肩膀习惯于负重和摩擦,如今却在感受她那轻盈的玉臂。

韦尔莫看着大家跳舞,脑子里已经详细考虑了将休息和幸福合理化的问题,可是他却无法战胜自己心中一目了然的伤感,伤感来自这样一种意识:博斯塔洛耶娃可能被全体无产阶级拥抱,而她乐此不疲,也会用热情和忠诚报答他们。

过了不一会儿,替乌姆里谢夫的电扇赶犍牛的人高兴得大叫起来,他的嗓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变成了女低音。舞蹈渐渐停下来,长时间的欢乐已经变成了悲伤。

时间已经到了半夜,由于露水和没有太阳,空气开始发冷,所有的人,韦尔莫和凯末尔的整个技术团队都想睡觉和暖暖身子了。这时候大家发现,所有保暖的衣服和新雇的牧工全都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块宽大的羊毛毯子,长约10米或15米。大家都钻到毯子底下,把博斯塔洛耶娃安排在中间位置,让她暖和些,邻近她身边的几个人挪动身体与她保持距离,希望给她提供更多的空气和自由,如果她梦中翻身的话。

第二天早上,菲杰拉托芙娜坐马车回到了国营畜牧场,与她同来的还有充当车夫的区委书记奥普列杰廖诺夫。老人家大老远就恶狠狠地喊叫起来,她认为乌姆里谢夫的人趁她不在的时候把整个牧场都偷光了。

“你先别嚷嚷,可怜的人,”奥普列杰廖诺夫制止她,他无法容忍世界上表示软弱无力的任何尖声怪叫,“尽量安静些,奶奶,我们什么也不怕。”

看到牧场居民都睡在毯子下面,奥普列杰廖诺夫一把掀起毯子,肆无忌惮的人们一下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韦尔莫醒过来发现老人和书记不满意,便开始责怪大自然放任自流的构造,批评国营畜牧场行政方面对这种机会主义构造采取姑息放纵的态度,比如说,牧场的干打垒形式和木结构形式难道不是对技术的仇视吗?难道从半饥不饱、没有水喝、为了寻找食物每天走几十俄里的牲口身上能够得到肉吗?我们一夜之间彻底清除了牧场的贫穷,解放了家具和日常用品,用这些东西做了铁钉、铁板和其他材料,给真正的技术,给国营畜牧场制造产品!

“他说得完全正确。”凯末尔说,语气中带着某种忧愁。

“你们还没有布尔什维克工艺的概念,”韦尔莫在夏天的早晨说,他没有洗脸,思考的速度使他变老了,“你们缺乏对技术这人生第一感觉的亲身体验……”

菲杰拉托芙娜意识到有人想欺负科学,马上站到疯狂捍卫韦尔莫的立场上发表演说欢迎高塔和磨坊。

奥普列杰廖诺夫嘲笑老人,让他感到高兴的是“父母家园”形式上在狂欢,实际上正在进行社会主义的畜牧生产,其产量超过了世界上现有的记录。

“现在你说吧,维索科夫斯基。”奥普列杰廖诺夫建议。

“尽管我是一名畜牧技术员,”维索科夫斯基说,他想表达被某种东西,譬如说哪怕是后悔,控制了他全身的畜牧技术的兴奋之情,“尽管我这学科长期以来沾染了无知的机会主义和危害活动,以及把畜牧学看作一门软弱的安静的一切都和谐而渐进的科学的观点,可是我要宣布,离开了冶金工业,离开了机器制造工业,离开了电气化,苏联的畜牧学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只有铁与火才能给我们在干旱的草原上提供水,因为只有电流沿着自己温柔和尖锐的事实向生活现象、向畜牧学的细微脉动,只有这脉动,这太阳能在物质的原子深处的游戏,正如尼古拉·埃德瓦尔多维奇·韦尔莫定义的那样,只有这脉动才能为我们提供牲口骨头上多长出来的肉,可以允许我们合理地屠宰牲口,无损失地加以保存,很好地运输。为此,我建议要立即消灭劳动力的流动性……”

“能不能说具体点?”奥普列杰廖诺夫问,他专心地聆听专家的每句话。

“把它作为流动性,作为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差别加以消灭……需要引进能滑动的职业标尺,让牧民学建筑,到冬天当木匠,或者别的什么职业,让人用自己的技能去拥抱几样职业,一年四季能够轮流做……每一个劳动者可以并且必须拥有至少两份职业——我们的凯末尔拥有整整四份职业——这样可以使‘父母家园’节约好几万……我们的生活和我们为全体同志,既为远的也为近的同志的紧张劳动万岁!”谦虚的维索科夫斯基突然结束了自己的演说,他的脸慢慢红了,他感觉到了自己热情洋溢的结语有失分寸。

“我们的专家万岁!”奥普列杰廖诺夫高喊,他要消除维索科夫斯基脸上假装出来的红色。

维索科夫斯基的脸更红了,大家都笑了,博斯塔洛耶娃一直笑到眼泪出来,她的眼泪在阳光下就像挂在睫毛的黑草上的晶莹的露珠。大家看了会儿博斯塔洛耶娃的眼睛,韦尔莫说:

“我敢保证,我们时代的最高时刻来临的时候,我们中间还不是人人都能学会死亡。到时候我们只需要造一台能把光变成电流的光学接收转换器,就像我们现在造的无线电接收器一样,通过这台转换器,源源不断的电能就会流到我们这儿——光源来自太阳的空间,来自月光,来自星星的闪烁,来自人的眼睛……同志们,博斯塔洛耶娃的目光中就已经包含了这个重大的问题,你们看她用的是小市民的性爱的目光,这是绝对不行的!”

“看我的眼睛!”菲杰拉托芙娜请求道,“那儿是电光闪闪还是黯淡无光了?”

韦尔莫看了看老人的眼睛。

“不亮了,”工程师说,“你有白内障。”

菲杰拉托芙娜本来要把这事实看作阶级敌人暗中捣乱,可是蠕动了几下牙龈后改变了主意。

“随它去,”老人说,“我不用看,凭感觉。你就是个科学左倾分子!”

“别忙批评,奶奶,”奥普列杰廖诺夫说,“他们办的是实事,而你说的是空话……同志们,让我们来给‘父母家园’的技术改造制定一个计划。”

就在那块公共的毛毯上,拟定了主要措施的清单:

计划的第七、第八、第九项制定了其他工程。计划的每一项任务都必须得到不明燃料研究所、全苏电器工业联合会边区分会、廉价能源研究所、全苏促进社会主义建设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深钻探协会及其他有关组织的帮助和建议。

* * *

过了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博斯塔洛耶娃在边区中心装载的设备和材料终于运到了“父母家园”。幸好博斯塔洛耶娃亲自找到了遗失在铁路上的货物,把这几节车皮运到最近的车站。不然的话,这批货物可能彻底沦为孤儿,处于无主状态,马上会被许许多多守在各个交通枢纽的建设工地代表占为己有。这些供销代表的眼睛像狼似的紧紧盯着装着人家货物的火车来来去去,他们认为只有自己的工程才对社会主义具有决定性意义,因此令他们惊讶的是,除了他们,怎么还会给其他什么人供货,他们想方设法把迷路的货物变成无主的孤儿,利用工程遍地开花的混乱,改换收货地址,把货物变成自己的东西。

大概就在同一个时间,国营畜牧场里来了两位边区的工程师:电气工程师霍夫特和水文地质工程师达耶夫。霍夫特来自不明燃料研究所,达耶夫则来自全苏促进社会主义建设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和深钻探协会。他们与韦尔莫工程师一起,将电弧钻探的设计思想一一落实到详细的图纸上,并且纠正了高塔、压缩机和风力发电机制造中的种种遗漏。

工程师霍夫特已经不想离开国营畜牧场,准备一直留到所有工程结束。达耶夫和博斯塔洛耶娃很快就去边区中心和列宁格勒寻找合适的电焊装置。这些电焊机需要立即改装,另派用场。其中一台电焊机必须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在采石场切割石块,再用这些石块焊接成住房。

国营畜牧场改造办公室设在电储料塔的厢房里,大家挤在那里绘图、计算、睡觉,还因夜间想象而说梦话。凯末尔自告奋勇要解决这个日常生活的缺点,他去集体农庄找菲杰拉托芙娜。过了四天四夜,他用几头犍牛从集体农庄拉回来六幢空的农舍,这些农舍早前属于富农,也就是钻进水井躲避老太的那些人,在运输途中受到了点轻微的损伤,容纳技术人员和让几个技术小队过夜绝对没有问题。

工程师韦尔莫立即对所有阻力展开了全方位进攻。他把主攻方向集中在完成电气保鲜塔的建设和设备上,整个工程都由他亲手安装。

可是他手下只有16名工人,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身上的汗都无法用水洗掉,睡眠也不足,难以忘却疲劳。

有一天夜里,韦尔莫坐在桌子后面因为想念博斯塔洛耶娃,禁不住仔细翻阅起她的书。工人们就睡在韦尔莫周围的地上,他们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生命被榨干的气息,他们的衬衫在始终发热的身上活生生地腐烂了,他们伤心地张着嘴巴,想用夜间的空气振作精神,让自己的躯体彻底透透气,致命的虚弱大量积累,整个身体都快变成废渣了。

凯末尔仰面躺着,他的脸已经完全麻木。今天他独自一人把一根根圆木搬上塔顶,昨天还为防冬季暴风雪而给风力发电机钉固定衔铁。

呼吸的时候,他均衡地抬起和放下缠满了粗重血管的肋骨,他的脸尽管布满了疲惫的忧伤,可还是在模糊的表情中保留着希望的温柔和对生活的粗野和沉重的嘲笑——这一点,凯末尔自己没有发觉,但是与博斯塔洛耶娃却十分相像。

“干吗他自己拉木材?干吗他不装葫芦吊让犍牛拉着绳索吊上去?”韦尔莫在寂静的广阔空间中想道,“为什么我们的劳动就是重复那些一成不变的过程?应该用源源不断的发明创造来代替它!”

替乌姆里谢夫的电扇赶犍牛的牧工脸朝下躺着。他干的活就是给各种设施挖土。韦尔莫决定明天就做几把马用的铁铲,利用马的力量或者借用风力挖土。

韦尔莫不知道凯末尔和赶牛工有没有另一种生活,有没有美的鉴赏力,银行的存折上有没有积蓄。他们大概没有亲人,把未来变作了自己的家乡。

韦尔莫在博斯塔洛耶娃的行李中找到了《论列宁主义的几个问题》,开始一遍遍翻看这本透明的书,其中真理的底细他觉得十分浅显,而事实上却是非常深奥,因为构成这书风格的仅仅是一种强大的合理性感觉,没有任何混合的可笑装饰品,清楚得可以一眼望到地平线,就像那渐渐消失在无限的时间里和世界上的明媚空间。

韦尔莫看书的时候体会到一种平静和深信自己的生活绝对正确的幸福感,就好比一位严肃的、从未谋面的老同志在支撑他的力量,即使韦尔莫工程师过于劳累而牺牲了,那么他的尸体也会被友谊之手抬到成功的高处,那些幸存的同志一定能从地球深处引出母海,将太阳光变成电。

快天亮的时候,韦尔莫走到外面。旋转的地球带着这地方去迎接太阳,太阳露出了脸表示回应。韦尔莫往往随便碰到什么都要做深入思考,可是对这个现象却没有仔细思考。夜里他看书看得太多,现在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了。他继续往草原方向走去,最后怀着自己渺小的心情脸朝下躺了下去。

维索科夫斯基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到韦尔莫跟前。他说,从草场调了12个牧工前来支援各个技术小分队,而把母牛委托给了几头最有觉悟的公牛,他已经做过畜群自我保护和自我喂食的试验,让公牛学会单独与一定数量的母牛相处的本领,通过这一步组织起公牛的家庭。结果怎么样呢?公牛互相打架,每一头公牛都希望把最好的草场和水源留给自己的母牛,母牛安安静静地吃草,身体越来越胖。假如转用公牛家庭的方式,那么可以减少一半在编的牧工。

韦尔莫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维索科夫斯基。

接着,他回到了农舍,工人们还在那里睡觉,但是他们的脸在朝霞的映照下有了隆重的表情。韦尔莫尽其所能地明白了这些革命的支柱:

他们的思想——布尔什维克指望的对象就是群众中最具英雄气概、被历史灾难带向英雄主义的那个人,就是在1917年用枯竭的手扼杀了武装的资产阶级,如今正在取出自己身上的原始物质,在一个贫穷的国家构筑社会主义的那个人。

这个思想无声地融化在韦尔莫夜间看过的书本里,个人主义者或者资产阶级分子渺小的心是无法听见这思想的。

韦尔莫当天就组织了一个七人小分队,他自己也参加了这支队伍。他指望创造无产阶级的人,让发明成为一种工作方式,让搬木材的不是凯末尔,而是风或者牛,让工作变得有意义,而不是忍受重量,就像资本主义的小市民那样。

第一个十天计划快结束的时候,小分队几乎不干繁重的苦力活了,代替他们干活的是由犍牛的畜力拉动的木头绳索和铁制的设备。

* * *

过了两个月,已经是秋天了,从列宁格勒运来了几台改装过的电焊机和另外一些必需的设备。与大量的机器同来的还有博斯塔洛耶娃和工程师达耶夫。

博斯塔洛耶娃下了铁路经过集体农庄时把不再折腾的乌姆里谢夫也带了过来,菲杰拉托芙娜把他赶到国营畜牧场的工作大锅里接受检查。

乌姆里谢夫早已被开除出党,受到法庭的审判,在区报上公开声明放弃自己异端的世界观。如今他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多日来他在菲杰拉托芙娜手下担任管家的角色。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博斯塔洛耶娃对此感到高兴,自从坐上草原的马车与他同行,她一路上笑个不停。乌姆里谢夫坐在狭窄的座位上只是尽量避开她。

博斯塔洛耶娃在莫斯科,在畜牧业联合会待了几天,从那儿给全体工人带来了一个消息:“父母家园”正在组建一个集试验与教学于一体的示范性肉类联合体。这个问题是由边区党委提出来的,现在已经得到各方面的协调和周密安排。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大批人从莫斯科和边区中心来到了“父母家园”: 他们必须参加组建教学型肉类联合体,并且成为世界上首次使用电弧钻土取水的见证人。

工程师韦尔莫一收到电焊设备,立即带了机器沿着不明不白的道路去了草原,身边只带了凯末尔一个人。

过了四昼夜,韦尔莫回来了,他在建设中的国营畜牧场中心架起了设备,发动了马达,将闪亮的球状火焰的阵线沿垂直方向推进到地球深处。

莫斯科和边区代表团此刻就坐在轰鸣的机器周围的椅子上;一团刺鼻的柴油烟柱在熔化成岩浆的岩石上升起,接着——过了半小时——响起了爆炸声,蒸汽的旋风冲天而起:这是火焰进入水中并将水化成了蒸汽。韦尔莫关掉了机器。

在场的每一位都见证了一口竖井的打成:这井不深,三米左右,因为国营畜牧场就位于低地之上,竖井的井底和井壁覆盖着一层已经熔化、现在又重新凝固的岩浆,这表示水井坚固不会坍塌,下面是亮晶晶的水。接着,韦尔莫和凯末尔将火焰调节成尖形,开始用火刃切割事先采伐的天然石料,一下子把这些石头重新焊接成一块块整料,再垒成一堵结实的墙,目的是要大家明白,如今应当怎样给人们建造住房,给牲口建造圈栏。

* * *

深秋时节,一艘轮船从列宁格勒驶往汉堡。工程师韦尔莫和娜杰日达·博斯塔洛耶娃就在这艘船上。他们要去美国出差,为期半年,目的是要在那里通过试验来检验用电火进行超深钻探的思路,并且学会从天空照耀下的空间取电的方法。

在岸上为他们送行的是两个小个子的身影:菲杰拉托芙娜和乌姆里谢夫。老太太打老远来送别博斯塔洛耶娃,为她流几滴永诀的眼泪,因为她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再活半年:她的心脏一辈子跳得过于积极,现在已经跳累了。

菲杰拉托芙娜戴着礼帽,那帽子在她头上就像一朵飞廉花。温顺的小个子乌姆里谢夫挽着老妇人的手,用一块白手帕擦着同情的眼泪。他在集体农庄的时候就因为菲杰拉托芙娜的活跃、外露的内心激情和毫不留情的思想精神而爱上了她,而老太作为正面的女人,也渐渐迷上了这耐心的反面老头,结果他们顺着时代的潮流结婚了。

轮船离岸驶入地球的水域。韦尔莫和博斯塔洛耶娃离开船舷。小老头和小老太留在遥远的岸上望着天际,久久地流着眼泪,最后开始互相安慰。

当天晚上,在旅馆躺下睡觉的时候,乌姆里谢夫不停地咳嗽,他想说说掏心窝的话,可又怕说出来。

“玛芙罗莎,玛芙罗莎!”一番纠结之后,他招呼菲杰拉托芙娜。

“你要说什么,老伴?”菲杰拉托芙娜很有兴趣地问。

“玛芙罗莎,要是尼古拉·埃德瓦尔多维奇和娜杰日达·米哈伊洛夫娜开始把日光变成电,那么,玛芙罗莎,到时候地球上会不会一片漆黑呢?玛芙罗莎,要知道光,所有的光都要藏在电线里,可电线,玛芙罗莎,是黑的,又是铁的啊,玛芙罗莎!……”

这时候,仰面躺着的菲杰拉托芙娜转身对着乌姆里谢夫,为他的机会主义狠狠骂了他一顿。

注释

[1]俄国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 134米。——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2]莫斯科市中心的一处集市。

[3]十九世纪中叶之前俄罗斯盛行的一种饮料。

[4]古老的芬兰-乌戈尔民族,主要生活在奥卡河沿岸。

[5]俄国长度单位,1俄里约合1. 06公里。

[6]俄罗斯人认为,父名为库兹米尼什娜的女人往往精力充沛,易冲动,爱热闹,多幻想。

[7]即《F小调第23号钢琴奏鸣曲,作品第57号“热情”》。

[8]俄国长度单位,1俄寸等于4. 4厘米。

[9]乌克兰最大的煤炭基地。

[10]亚历山大·波格丹诺夫(1873—1928),苏联哲学家、经济学家。斯托雷平反动时期组织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前进派”,宣扬造神说;1909年被清除出布尔什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