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天明了,却又暗了
东京警视厅主楼的走廊极长。
这里的主旋律是寂静。
但此刻青山文泽却的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赔笑,对因为刚才审讯室内弄出两道巨响惊动的同事解释。
好不容易哄走了同事,他用手背轻擦了下额头的虚汗,有一点无奈。
这里怎么说也是办公区域。
随意动手,打坏东西还要从薪水里面扣,景川知雨不怕,但青山文泽可是才刚交往了个女朋友,最近的花销极大,他都打算向次长借钱花了。
更何况滥用私刑,把人打坏了先不说违规,那件事该怎么让人帮忙?
至于景川知雨会不会有危险。
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就没想过。
就在青山文泽如释重负的刚坐下出神时,侧前方突然就传来了动静。
审讯室紧闭的门被打开,只见源赖朝面色温润的缓步走出,手指顺势弹了弹衣服的肩膀处的灰尘,瞧见坐在外面的他之后还礼貌的笑了一下。
青山文泽顿时有点懵。
他怎么出来了。
无论是按照流程,还是按照常理来讲,先走出来的不应该是次长吗?
现实很快就给了他答案。
一只纤细手掌伸出,轻按在门框边缘撑住身体,深蓝色警服稍显凌乱的景川知雨脸色绯红着走出,薄润的唇瓣微张,似水的眼眸中充斥着复杂。
青山文泽的眼睛瞪大。
懵在座位上都忘了起来。
他从未见过景川知雨有过这幅模样,这神情怎么跟自己和女朋友在…
刚才他们在审讯室里又…
“泡两杯咖啡送到我办公室,我们两个换个地方谈。”景川知雨微喘着松开手掌,将视线从源赖朝的背后挪向青山文泽,抿了下嫩唇后吩咐了句。
青山文泽的嘴巴张大,眼珠子都看直了,一时间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青山君?”
“啊?嗯?怎么了?”
这忽然间提高的音量将震惊的青山文泽惊醒过来,下意识仰头看她。
“泡两杯咖啡送到办公室。”
景川知雨言简意赅的重复道。
“明白!”青山文泽连忙点头。
眼见着源赖朝和景川知雨一前一后的往走廊深处走去,次长亦步亦趋的跟着极其神似居家贤妻的姿态,青山文泽咽了口吐沫,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但是又觉得根本不可能发生。
青山文泽定了定神,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最近恋爱了才会往那方面想。
毕竟就审个嫌疑犯。
难道还能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摇了摇头摒弃杂念,老老实实的去泡咖啡了,还在心里提醒自己等会别忘了攥一份笔录报告,顺便再把录像的机器的储存卡扒下来,反正明天跟留置管理课的人说坏掉了就行。
那边的两人也走到了办公室。
与狭小严肃的审讯室相比,这里的气氛和景色无疑上升了几个层次。
有娇嫩翠绿的蓝花楹。
细枝挺立的百合竹。
还有座四方玻璃的生态鱼缸。
透明缸面被擦拭的极净,制氧机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气泡,几十尾五颜六色的不知名小鱼摇摆着尾巴游动。
咖啡还没送来,源赖朝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打量着办公室内的构造和装饰,手指在办公椅的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并没有先声开口。
而坐在主位的景川知雨,则微抿着薄润的红唇,目光复杂的看着正对面的这张脸庞,脑海中浮现刚才的画面,本来泛红的耳垂并未得到正常的好转,反而逐渐有着更加蔓延的趋势。
制氧机的咕噜声很小,但在只有两道呼吸的办公室里却异常的清晰。
“怎么了,景川警视,你不是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源赖朝转过头。
他和她对视,脸上又挂起熟悉的温和笑容:“如果是因为刚才我的动作有些不妥当,我可以道歉,毕竟动手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在意这些小节。”
听着这能勾起回忆的话语,景川知雨有些想要用双手捂脸,但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羞耻心让她必须面不改色。
而且他说的没错,景川知雨的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只是过程不太好。
本源类超脱者,天地间的宠儿。
在见识过他的速度后,景川知雨才明白在数年前师父跟自己提起这类人存在的时候,为什么会流露出羡慕的语气,的确,不说其他方面,光是速度这一点,对自己几乎是压制性的。
更不要说,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位「本源加身,天载体息」的人物。
这是第二阶的超脱者。
是能被称为天灾级别的境界。
自己虽然也初入大剑豪,可对于源赖朝目前尚不明晰,但绝对不会弱的其他手段还没见识过,再加上之前查阅档案时对于他们这类人惊天憾地的破坏力的描述,就算真的对上了恐怕胜算也不高,并不是她妄自菲薄。
而且,光明是高位本源,从旧历到现在为止有记载的只有区区两位。
他是第三位。
在这个时代更加弥足珍贵。
但抛开假想敌的情况和源赖朝的实力究竟如何不谈,她确定面前这个人所拥有的,正是她所要找的力量。
“不必道歉,说正事吧。”景川知雨收敛思绪,尽量平稳自己的心态。
“既然如此,我就直接说了。”
源赖朝将双手合拢,搭在面前的办公上,身体前倾:“据我所知,前几天我到国安委办公厅登记的时候,接待小姐送给我的超脱者注意事项手册写的很明确,我这种行为如果是属于自卫,那么我就是可以离开的对吗?”
“是的。”景川知雨微微颔首。
“那请问你们调查清楚了吗?”源赖朝脸色转为平静,看起来有压迫感。
“差不多清楚了,和源顾问所说的基本相符,我们的人的确探寻到了式神的气息,您说的那位东江世夜明天我们会进行传唤,至于那名裂口女式神的主人,还需要一段时间确定。”
“明白了。”源赖朝认可了她的这个说法,旋即又问:“那伊集院桑呢?”
“她不可以。”景川知雨摇摇头。
似乎是怕源赖朝有情绪,景川知雨正打算开口多加解释,却只见源赖朝突然抬起一只手悬在空中制止了她。
景川知雨微启红唇看着他。
源赖朝从她对面的办公椅上站了起来,绕桌半周,站在她的左手边。
这突然的动作让景川知雨有种想离开办公椅的冲动,藏在平底皮鞋中的脚趾下意识抓紧,但在源赖朝停止动作站在她的身边后稍微松了口气。
此时,耳边传来源赖朝的声音。
“首先,在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失联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应该是不可以立案的,但警视厅不仅立了,东京地检还出具了入室搜捕令,我不清楚这究竟是针对我,还是伊集院宁子所出具的,但无论是谁,我是否都可以怀疑警视厅和检方办案程序不当和权力滥用,到警察厅和法院提起诉讼?”
“可以,这是源顾问的权利。”
“既然明知道程序不当,景川警视又为什么说不能放掉伊集院桑?”源赖朝俯视着她,可惜警服不是低胸装。
景川知雨迟疑了片刻,语气略显含糊:“放她出去,无异于…去送死。”
“送死?”源赖朝右手撑住办公桌的一角,俯身问道:“难道不放,就能够保证她现在和以后的人身安全吗?”
景川知雨沉默不语。
她能清晰感受到头顶的视线。
但也正是能感受到,才在这种敏感的话题上无法作答,只能任由源赖朝进一步的逼问,以高姿态对她打击。
忽然间源赖朝又撤回了他的手。
那股压迫感又如回潮般消失。
“剑圣的弟子,东京警视厅刑事部特别行动课次长,国民生命与安全的捍卫者,于危难之际、风雨交加之中的逆行者。”源赖朝的声音再次出现。
“有点名不副实吧?”他下了决断。
景川知雨眼睑微垂不发一言。
似乎只有攥紧到泛白的手指才能证明她的内心并不像表情一样平静。
然而源赖朝还在继续开口。
“我庄严宣誓,重视拥护国家宪法和法律,遵守命令,履行警察职务。”
“不参加必须遵循其规章的团体和组织,不受其任何约束,不因任何事件而恐惧,不为任何人所憎恶,以自己的良知履行警察职务,公平公正。”
源赖朝顿了下,又说道:“我应该没有背错吧?警察入职时的宣誓词。”
“一字不差…”
“那景川警视做到了吗?”
显然,再次的沉默让景川知雨无声的承认自己并没有做到,真的没有。
警察。
只是一份职业。
对于自小修习剑术的她而言,进入这个如日中天的暴力机构只是为了方便获取资源,并且按照师父所说的步入尘世,见识世界的丑恶与俊美。
可入警四年,俊美不多见。
丑恶却遍布的密密麻麻。
正如源赖朝所说,她没有做到宣誓词中的信条,不仅是她,几乎绝大部分警察都做不到曾经宣誓的信词。
可大多数做不到。
也要成为敷衍自己的原因吗?
哪怕她被警界和社会其他各界誉为「若水大剑豪」、「春海剑圣衣钵的继承者」、「国家警察委员会后备砥柱」。
然而现在想想,如果国家未来希望的接任者都做不到源赖朝所说的那样,那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还能有未来吗,又怎么于危难之际负重前行。
就在景川知雨被源赖朝说到心底迷茫之时,一只手覆盖在她的肩头。
“当然,我也理解你的苦衷。”
“这些名头并不会成为你成长路上的臂助,反而可能会掣肘,毕竟名望象征着压力,有时候你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选择,我能说这些话,是因为我曾见到过我的父母也有过经历。”
“抱歉。”景川知雨第一次道歉。
她低着头,完全没察觉源赖朝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只是突然想了后者的父母还曾经在危难时为国捐躯。
源赖朝扶着她的肩,声音变的平和:“景川警视,虽然我不知道你想找我帮什么忙,但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和手段,有时候沟通能解决很多问题。”
“认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无论有没有报酬,我都会能帮则帮,或许并不需要一些成年人的利益交换,可能有些人会不理解,但我从始至终只做我自己,如果你告诉我,你需要帮忙,我会帮你。”
源赖朝这些话里没有奚落,更没有讽刺,反倒更像一个挚交好友被怀疑后的陈述,希冀能用真心打动人。
有那么一瞬间,景川知雨感觉有些无地自容,甚至连眼眶也温热起来。
“真的很抱歉…”她的声音更轻。
看着被戳到内心的女警,源赖朝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肩膀,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进行肢体安慰,微俯下身靠近轻语道:“没关系,其实我并不…”
“次长,咖啡来了!”
在声音出现的那一刻,办公室紧闭的房门被推开,端着托盘上两杯热气腾腾咖啡的青山文泽径直进了门。
而青山文泽也自然撞见了办公桌后一站一坐,身体极其接近的男女。
他刹住脚步,甚至看到了景川知雨柔美脸颊上的泪痕与一闪而逝的慌乱,以及站在她身边,表情惊诧却气质很像渣男却又情绪稳定的源赖朝。
青山文泽大脑短暂的宕机。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
他的眼珠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青山君,敲门,请敲门!”几乎从未发过脾气的景川知雨用手指敲着实木的办公桌,敲桌声响彻办公室。
“对不起次长!”青山文泽赶紧把脑袋低下不敢再看,紧张的咽着口水。
飞快的把手里的托盘放到办公桌上,猫着腰径直后退,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青山文泽发誓自己这辈子从来没以这种姿势飞奔过。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
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没了刚才的大义凛然与逐渐暧昧,只剩下尴尬。
源赖朝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先喝咖啡吧,源…顾问。”
“我的名字叫源赖朝,你可以叫我赖朝,或者叫我直呼姓氏普通敬语。”
“…源君。”
景川知雨后知后觉的看向肩膀。
源赖朝恍若未觉,极其自然的将手挪开,绕桌一周重新坐在了她的对面:“嗯,我们坐下谈吧,有关伊集院桑的事,以及你要找我帮忙的事情。”
刚才的事情已经不重要。
接下来的才是要点。
大概是既动过手又近距离的有过肢体接触,再加上两人交谈的时间已经不短,倒是没有刚开始见面时的客套与虚言,将该说的话全倾泻而出。
由于她的身份,以及源赖朝本人的考量,他将伊集院宁子为什么会被针对,以及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她。
如果告诉她有用。
那就有用。
如果没用的话,也不会更差。
将近二十分钟之后。
在青山文泽怀着忐忑心情在接待室正襟危坐到脖子僵硬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已经恢复正常的景川知雨从里面走了出来,源赖朝紧随其后。
“次长!”
“源顾问。”
青山文泽见状连忙站了起来。
他还特意跟源赖朝打了个招呼。
“你好。”源赖朝温和回礼。
“麻烦青山君跟留置管理课的值班人员说一下,以证据不足解除伊集院宁子的人身限制。”景川知雨的脸上看不出刚才的异样,只是轻声吩咐道。
然而听到这句话,青山文泽却一时间在原地手足无措,欲言又止起来。
“次长…”
“出什么事了吗?”
景川知雨侧过脸看向他。
“高桥副总监他…”青山文泽提出了一个人名,硬着头皮道:“他来了。”
东京警视厅副总监。
警衔为警视监。
在全国警察体系之内,警衔只比警察厅长官和东京警视厅总监要低。
说是警察体系三把手倒不算。
毕竟都道府县中,大阪、京都和北海道本部长官同为警视监,但在东京都范围内,算上警察厅长官的确是三把手,可想而知其能量会有多大。
这样的人物深夜亲自过来,很明显,囚禁残障人士事件背后还有人。
正如预料的那样。
在景川知雨过去了解情况后,自然是碰壁而回,即便刚才源赖朝已经跟她讲过事情的严重性,可她还是没想到警察内部也有这么大的保护伞。
但旋即一想没有才不正常。
这种极度损害国家和政府形象的公共安全事件,如果没有警视厅打掩护,恐怕根本不可能持续这么长时间。
二十分钟后,休息室内。
“不能放人吗?”源赖朝问道。
“抱歉,按照规定,需要留置二十四小时到明晚。”景川知雨脸色黯然。
她难过的不是没能把人领出来。
而是原本被源赖朝戳中了心,没想到竟然就能这么快的反映到现实。
“规定啊…”
“她会有人照顾,也会有食物和水供应,休息同样能得到保证。”景川知雨微抿唇瓣,向他做出了这样的保证。
“明白了。”源赖朝点点头。
景川知雨左手扶着挎在腰间的绛紫色刀柄,转扶为握,站在原地沉默了半响,轻声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不用了。”源赖朝突然道。
刚抬脚的景川知雨站定。
看着源赖朝摇了摇头,以及他目光中的坚决,景川知雨一时间迟疑了。
有些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源顾…君你…”
“我在这里等。”
源赖朝面色平静道指了指地面。
景川知雨微低着头,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挂在休息室墙壁上的钟表指针从未停歇,源赖朝和景川知雨的身体都异于常人,作为超脱者,源赖朝可以用本源提神,而景川知雨本来锻炼的就是体魄,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
但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每一秒都显得度日如年,期间他们没有再交流,只是偶尔起身喝杯水,再继续坐。
不知道究竟等了有多久。
窗外天近破晓,黎明熹光渐生。
黑暗被晨曦驱逐殆尽。
无尽金色的光辉洒向了万方,好像涤荡着土地、树木、海洋与楼房。
天明了。
却又在不可见的地方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