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比你高,比你瘦,比你白,比你漂亮。”
贺关脑子进没进水,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那女人倒是好像水一样,贺关躺下一闭眼,就无孔不入地往他脑袋里钻。
睡也睡不着,贺关索性起床,随手找件衬衫穿上,敞着扣,去给关二爷上香。
黄花梨的佛龛设在客厅一角。
红脸虬髯的立刀关二爷,威风凛凛足有半米高。
是江茹玉不远千里从大庙里请来的,还请高僧开了光。
辟邪除煞,消灾去病,保佑家宅平安。
殡葬是个暴利行业,全国最大的上市殡葬公司,毛利润高达百分之八十。
一块香骨头,大家都想啃一啃。
说白了,这一行赚的是死人钱,有尸源就等于有生意。
前面提过,干这行的三教九流都有,早些年行业乱象丛生,为争夺医院尸源,确实是比谁的拳头硬。
乌烟瘴气的氛围近两年有所好转,大家也开始学着照规律办事——看谁有本事承包医院太平间,垄断尸源。
规矩有人守,自然也有人当狗屁。
昨晚停车场那一架,就是因为有不守规矩的竞争公司,到“寿蚨”承包的三医院太平间做小动作,搞事情。
来啊,谁怕谁呀!
贺关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同事去理论,一言不合就和对方开干。
他现在回想,深夜追车那一幕,还是挺惊险的,确实该给关二爷上柱香。
光顾着脱身,头脑一热钻那女人车里,他现在也有点后悔。
钻都钻了后悔也没用,如此再一想,他立马又释然了。
香灰炉里插着满满一堆的香屁股。
十有八九是金水他们昨晚上吓尿了裤子,求关二爷保平安。
贺关打开香盒,靠,一根香没给他剩下。
一群软蛋。
没有香可以点,贺关只能从裤兜摸出香烟,以烟代香。
点完一根夹在指间,正点第二根,一颗脑袋从他背后冒起来。
“软中。”三毛笑嘻嘻地道,“关哥,没见你抽过这么贵的烟呐。”
喜欢通宵打游戏的人,通常烟不离手。
大烟枪一脸垂涎,就差直接开口要了。
贺关听懂了也当没听懂,点完第二根,再点第三根。
高举三根烟,拜拜关二爷,把烟插进香灰炉。
旁边三毛馋虫一样,见贺关没有给他的意思,又盯上了香灰炉里的烟。
要是客厅没旁人,他可真敢拔出来快活两口,再插回去。
“德行。”贺关抬手一抛,“接着。”
三毛大喜,“谢谢关哥!”
贺关走出几步又踅回来,“你还是还给我吧。”
刚到手的烟还没抽上,三毛哪里舍得,“关哥,给都给了,不兴往回要的吧。”
“我说兴就兴。”贺关摊手,加重语气,“废什么话,拿来!”
“关哥——”三毛哭丧着脸直摇头。
“少抽两根你他妈会死啊。”贺关瞪他。
“少抽赖烟不会死,少抽好烟会。”三毛嘿嘿笑着臭贫。
平时关哥挺大方的,有好烟好酒都会想着他们哥儿几个。
今天这是怎么了,关哥越要他还,他反而越舍不得。
“那你死去吧。”
贺关伸手欲夺,有人推门进来。
一身黑色职业装的江茹玉站在门口,“你们干什么?”
新加坡出生长大,江茹玉回国几年已经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或许为了隐藏华侨腔而过于追求字正腔圆,发音显得有些刻意板正。
倒是和她精明干练的女强人形象相得益彰。
江茹玉一来,三毛像找到救星,抬脚就想溜往她身后躲。
贺关二话不说,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脖领,把人拖回来,夺回烟盒塞进裤袋。
还给了三毛一个“不准再有二次”的眼神警告。
“一盒烟而已,你这么宝贝。”江茹玉笑着走近,朝他伸手,“给我来一根。”
贺关停在房间门口,挑眉,“你自己没带?”
江茹玉笑意不减,“带了,就想抽你宝贝的那盒。”
“毛病。”贺关赶着她的话道,“你都说了是宝贝,我怎么可能给你抽。”
江茹玉笑容一僵,贺关已推门进了房间。
三毛善于察言观色,凑过去对她道:“茹玉姐,关哥今天确实有点奇怪,心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可能是因为受伤了吧。”
“受伤?”江茹玉微讶,昨晚通电话没听他提起。
“是啊。”三毛一五一十,“关哥还给我们看他的伤,说缝的整齐漂亮。”
江茹玉若有所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你下去上班吧。”
“好嘞。”
“等等。”叫人回来,她把自己的烟给他,“刚才的话,不要到处说。”
三毛捧着烟,忙不迭点头,“明白明白。”
等三毛一走,江茹玉立刻举步走向贺关的房间。
*
金水今晚上夜班,正趴床上翻漫画。
见两位大佬一前一后进来,他很识相地自动消失,连关门都没发出一点声响。
贺关坐床边系衬衫扣子,江茹玉跟进来,他头也没抬。
江茹玉蹬着十寸细高跟,于他身旁笔直而立。
眼风扫过他小腹处隐现的白,她问:“需要我送你再去医院看看吗?”
贺关:“不用。”
要去,他也不去医院。
“放你十天假,好好养伤。”
“谢啦。”
“回老家看看奶奶吧,我记得你有段时间没回去了。”
“再说吧,谢谢你提醒啊。”
江茹玉有些不高兴,“你有必要对我这么客气吗?”
“使用文明用语还有错了?”贺关仰脸,朝她笑得白牙灿灿,“你不经常教育我们,要‘规范服务行为,使用文明用语’嘛。”
这个男人吧,不管说话多刺耳,一笑起来总透着具有迷惑性的纯真与诚恳,让人很难对他生气。
江茹玉也不禁面露微笑,弯下腰要帮他系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贺关抬手挡,“不用扣了,凉快。”
这个季节怎么可能还贪凉。
江茹玉没多说什么,转眸便瞧见他手背上的烟烫疤。
伤口很新,红红的翻着皮,还没形成血痂。
“你手怎么弄的?”江茹玉问。
贺关看了一眼,满不在乎,“不小心烫的。”
江茹玉不信,“你怎么会把自己烫伤?”
贺关不耐,“我也没说是自己烫的。”
“那是谁烫的?”江茹玉锲而不舍。
哪那么多问题,贺关没有回答。
伤口隐隐作痛,他扶着爬梯站起身。
迈一步,顿住。
那个部位叫什么来着?哦,腹外斜肌。
继续往前走。
“你去哪儿?”
话还没说完,江茹玉疾步追上去。
高跟鞋磕地,叩叩叩,敲的人脑壳疼。
贺关不自觉地想,女人还是穿平底鞋比较好。
“你到底去哪里?”江茹玉先一步,按住门把手。
连问两个问题都没回响,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急迫,像是逼问。
贺关本来就不耐烦的脸色,也开始变差,“你放我假了还管我去哪里,不合适吧。”
他一强,江茹玉就弱。
“我不管你。”她撤回手,挤出一丝笑,“你身上有伤,加件衣服。”
门背后正好挂着一件牛仔夹克,洗的发白,起了毛边。
贺关勾下来套上身,出了门。
*
下午四点钟的太阳,像熟得刚刚好的红心咸鸭蛋。
流的不是油,而是热浪。
贺关干脆脱掉夹克搭肩上,走几步就出汗了,于是拐进路边的小卖部。
冰冻矿泉水已经拿手里,他又放回去,换了瓶常温的。
咕咚咕咚灌掉半瓶,他抬手背抹嘴,好死不死蹭到烫烂的肉,疼得钻心。
他妈的,生气!
剩下半瓶没喝完,他拉开冰柜门,怒开一瓶冰冻矿泉水。
像跟谁过不去似的,一口气喝到底朝天。
小卖部老阿姨看他像看个傻子,挺精神一小伙,脑子可能瓦特掉了。
贺关能记得住腹外斜肌,记得住忌生冷,也一定没忘,徐百忧叮嘱过他,要打破伤风。
瑞安路上就有一家诊所,“寿蚨”有人得了寻常小病,一般都来这里买药。
贺关进去了一趟,没过两分钟,快步走出,跳上一辆公交车。
*
西府路的口腔诊所今天生意清淡,门可罗雀。
胡大BOSS不在,前台两位小护士趁机偷闲,你来我往分享各自最新追的网剧。
聊得正欢,有人推门而入,两人忙切换成标准服务式微笑,面向来人。
呀,是个帅哥!
“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鹅蛋脸护士嗓音甜美,抢在同事前面招呼客人。
“你们这里可以打破伤风吗?”贺关问。
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
鹅蛋脸保持微笑服务,声音越发软糯,“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口腔专科门诊。您有需要,可以去附近的医院。”
治疗室与接待厅隔着一面玻璃墙,贺关偏头望进去,空无一人。
转身想走又转回来,他说:“我不打针了,找人。”
一会儿一个主意。
鹅蛋脸微愣,继续微笑服务,“请问您找哪位,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耐心微笑,“请问是男士,还是女士呢?”
“女的。”
细致微笑,“那位女士长什么样,方便形容一下吗?”
贺关上下打量鹅蛋脸,姑娘脸都红了,他才再度开口:“比你高,比你瘦,比你白,比你漂亮。”
鹅蛋脸再笑不出来,她太难了!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
旁边同事强压嘴角,对贺关说:“她已经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生了。”
贺关就是来碰碰运气,没报多大希望。
他的想法很简单,赌徒心态——如果今天能再见面,好男不和女斗,他会既往不咎原谅她一次。
走出诊所,伤口又开始作乱,他含胸扶着腰等这一波疼痛过去,再直起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下公交车。
没来由地,有灿烂笑容爬上脸颊。
还有点小庆幸呢。
越走越近……
擦肩而过?
走了!
贺关错愕,红尘一样滚滚的怒意揭竿而起,灿烂和庆幸被瞬间清算,化作齑粉。
卧槽!居然跟我装陌生人!!
本来想出口喊她,贺关只张了张嘴没出声,抬腿三步并作两步,像堵阴森森的墙一样,挡在了徐百忧面前。
脸盲加逆光,徐百忧没能立刻看清来人的脸,只觉他好高。
她被阳光晃得闭了闭眼,“请问有什么事吗?”
站这么近还继续装,她是脑子进水了吗?
“是我!”贺关如黑云压城似的,骤然迫近她的脸。
声音很耳熟,徐百忧下意识地伸手横挡住他的口鼻,转瞬收回,认出了面前这双眼睛。
她既不惊也不喜,“是你呀。”
这是什么神奇操作……
她凉燥的手心似有若无地拂过贺关鼻尖,他隐约嗅到了一抹熟悉的气味。
不香,很古早的味道,像小时候奶奶洗衣服用的土肥皂。
心口便像微风里的秋千般,轻轻荡了一荡。
“你怎么会在这里?”徐百忧问。
“天气好,随便逛逛。”贺关望望这边风景,望望那边风景,故作漫不经心。
她歪着头避开阳光,看着他,“随便?”
他望回眼前风景,面不改色,“当然。”
他也就是随便跳上一辆125路公交车;
随便坐了一个多小时;
随便在西府正街下车;
随便右拐走了二百来米;
随便进了一家没有漂亮姑娘的口腔诊所;
腹外斜肌随便疼了疼,就看见她对自己装傻……
想到这儿,贺关的心情不妙了。
心头微风转狂风,眉目间似酿起一场豪雨,他直截了当冷冷问:“你有那么不想见到我,不想和我打招呼吗?”
这样的误会时有发生,徐百忧耐心解释:“我脸盲。”
贺关不屑,切了一声,“你还能找个更烂的理由吗?”
“我确实脸盲。”唯一的理由,她只能再重复一遍。
连新的都不想编,不如不说,贺关眼神带刺,一字一句,“不要欺负我没文化,强调不会让你的理由变好。”
徐百忧噤了声,他不信,再多解释也没用。
无声抗议啊,贺关还满肚子火呢,他也臭着脸,闷着不讲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看一阵,只听徐百忧来一句,再见。
行行行,算你行。
贺关忿忿睇她一眼,甩着胳膊掉头走人。
做他们这行,从来不对人说再见。
徐百忧站在原地,似想起什么,忽然扬声叫住他,“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