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喀斯喀特岭(3)
他点出几张纸币,接着将其余没用的纸币还给了她。“你的信写给谁?”戈登接过信的时候问道。他感觉自己就像在扮演圣诞老人并且乐在其中。
“我在给大学写信。你知道的,尤金市的大学。我问了一些问题,比如,他们还招收新生吗?他们招收已婚的学生吗?”阿比满脸通红,“我知道自己必须在阅读方面非常努力才能读得好。或许他们还没怎么恢复,不会招收很多新生。但迈克尔已经很聪明了……等我们收到他们回信的时候,情况或许会更好。”
“等你收到回信……”戈登摇了摇头。
阿比点了点头,“到时候,我的阅读能力肯定要好得多。汤普森女士答应会帮我。另外,她丈夫也同意今年冬天开办学校了。我会去帮助小孩子们。我希望自己通过学习成为一名老师。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可笑啊?”
戈登摇了摇头。他没指望出现什么惊喜,但这依旧感动了他。尽管阿比完全误判了整个世界的现状,但这份希望也感染了他。憧憬未来不是坏事,不是吗?
“其实,”阿比拧着手中的衣服,自信地继续说道,“我写信的一大原因是想找一个……笔友。是这个词吧?我想,或许尤金市会有人写信给我。这样,我们就能在这里收到信了。我很想收到信。”
她双目低垂,“这样一年之后,你就有理由回来了……另外,或许你也想看看我们的孩子。”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小酒窝,“这个主意,我是从你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表演中获得的灵感。这个词叫作‘居心叵测’,是吗?”
看起来她对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非常得意,迫切地希望得到他的认可。一股暖流涌上戈登心头,几乎让他感到心痛。他双眼含泪,伸手拥她入怀。他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摇晃,好像这么一来,闭上眼睛现实就会消失。空气中除了她醉人的香味外,还有他原本觉得早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光明和乐观心境。
7
“我就送到这儿了。”汤普森女士和戈登握了握手,“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戴维斯湖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几年前,这条路上最后一批年迈又毫无组织的生存主义者就在一场自相残杀中死光了,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还是会小心行事。”
入秋了,空气中已经带有寒意。这位脊梁依旧挺直的老妇人递给他一张旧地图,他拉上老邮差那件皮夹克上的拉链,调整了一下皮包的位置。
“我让吉米·霍顿在地图上标出了我们知道的地方,这些地方大多有人居住。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与他们打交道为好。他们大多数都非常多疑,很可能见面就给你一枪。我们只是与最近的一些地方做了一段时间的交易。”
戈登点了点头。他将地图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到一只袋子里。他觉得一切准备就绪。离开松景村,与离开最近记忆中其他避难的地方一样,令人遗憾。但此刻他心甘情愿离去,实际上,他很想去看看俄勒冈州的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对游历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自离开明尼苏达的废墟以来这些年,他发现黑暗时代的景象比比皆是。但是现在,他进入了一片新流域。这里曾经欣欣向荣,到处都是轻工业、肥沃的农田,还有先进的文化。或许不过是阿比的天真影响了他。但按理说,如果这世界上还存在文明的话,应该可以在威拉米特河谷中找到。
他再次握住这位老妇人的手说:“汤普森女士,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报答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摇了摇头。她的脸黑黝黝的,布满了皱纹,她自称只有五十岁,但戈登确信她肯定不止五十岁。
“戈登,别这么说,你已经报答我们了。如果你能够留下来帮我办学校的话,我原本会非常高兴。但现在我觉得,我们自己办可能也没那么难。”
她眺望着她的小山谷,“你知道吗?自从庄稼开始重新生长,人们开始重新打猎,这些年,我们一直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一群成年的男男女女原本应该有工作,读读杂志,看在上帝的分上,上缴税收,而现在他们对待一位穷困潦倒、四处漂泊的演员,就像对待一位令人仰慕的半神一样,从中你可以看出情况有多么糟糕。”她又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连吉姆·霍顿也让你给他送几封信,对吧?”
戈登感觉脸很烫。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尴尬得都不敢面对她。后来他突然大笑起来,松了一口气,擦了擦眼睛,将他们的美梦背到了肩上。
汤普森女士也咯咯地笑了,“不过,我觉得这没有坏处,而且不仅仅如此,你还是……你知道的,那辆破车……我觉得,你还是催化剂。你知道吗?除了做一些琐事和吃饭以外,孩子们已经开始在方圆数英里的废墟里找东西,将他们找到的书全部带回来给我。我把办学校当作当务之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想象一下,用不让他们上课惩罚他们的场景。我希望我和博比能将学校办好。”
戈登真诚地说:“汤普森女士,祝你好运。上帝啊,在这片荒芜土地的某个地方能够看到灯光就好了。”
“是啊,孩子。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汤普森女士叹了口气,“我建议你一年后回来一趟。你人很好……你对待这里的人也相当好。你处理一些事情的态度也很谨慎,比如说你和阿比、迈克尔的那件事。”
她皱了一会儿眉头,“我觉得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这是为了大家好。我认为,要学会适应。无论如何,正如我所说,随时欢迎你回来。”
汤普森女士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她半转身回头看了一眼戈登。这会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困惑和不解。她突然问道:“你不是真正的邮差,对吧?”
戈登微笑了一下。他将帽子戴到头上,帽子上的黄铜徽章闪闪发光,“如果我带几封信回来,你就知道了。”
她生硬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沿着凹凸不平的柏油路走了。戈登看着她走过第一个转弯后,就向西而行,那是太平洋的方向。
8
路障早已被废弃。在奥克里奇镇东端的58号高速公路上,隔音墙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坍塌成了一堆混凝土和弯弯曲曲的锈铁。这个镇子非常寂静。显然,至少镇子这头早就被废弃了。
戈登顺着主街道观望,想看出些端倪。这里可能发生过两三次激战。主要破坏区中心的一家店面上,有一个歪斜的标志——那是紧急医疗服务所的标志。
三块完整的玻璃窗反射着从一个宾馆顶层照过来的晨光。在其他地方,尽管商店的窗户被木板遮住,但碎玻璃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线,打在了弯弯曲曲的道路上。
他其实并没指望看到什么更好的情况,只不过,从松景村出发时他胸中怀有一种感情,希望能看到更多和平的小社区。尤其是他现在身处的威拉米特河谷水土如此丰美,这种期望就愈发强烈起来。在乐观主义者看来,就算奥克里奇镇是一座空城,这儿也有不少令人宽慰的迹象,起码能看出一度有人组织开展过耕种。如果俄勒冈州有工业文明的话,那在像这样的城镇中肯定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但就在离他所在的有利位置二十码的地方,戈登看到了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加油站边上有一个机械师的大工具箱,本来装在工具箱内的扳手、钳子和更换的电线散落在满是油渍的地上。一排从未用过的轮胎仍然高高地挂在送货吊机上面的架子上。
戈登由此意识到,奥克里奇镇的真实情况比他之前的想象更糟糕,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工业文明需要的东西随处可见,但没有人碰过,正在腐蚀……这表明附近没有所谓的技术型社区。与此同时,他必须在这片之前有五十批打劫人员活动过的废墟上寻找东西,寻找只身一人赶路用得着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此前也做过。
尽管在他之前来过的拾荒者对博伊西市中心的废墟进行过仔细搜寻,他们还是没有发现珍藏在一家鞋店后面顶楼中的少量罐装食品……那是一些囤积者存放东西的地方,很久没人碰了。这么多年下来,他摸到了一些门道,有了一套自己的搜寻方法。
隔音墙的一边是森林,戈登从森林那边滑下去,进入了茂密的丛林中。他曲折前进,隐隐担心有人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这种可能性极小。他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三个不同的方向均设有路标,这时,戈登放下皮制的肩包,摘下帽子,将它们放到一棵红雪松下。他还脱下了邮差那件深褐色的夹克,将它放在最上面,接着砍了一些树枝将它们盖起来。
他想尽力避免与多疑的本地人发生冲突,但只有傻子才不带武器。在这种情况下,有两种作战方式:一种是用弓箭,不会发出声音,可能更好一些;另一种是用珍贵的一次性点三八手枪的子弹。戈登检查完左轮手枪的机械装置后又将它放回了枪套中。他带上了弓箭和一只麻袋,它们可以救他的命。
在外围的前几座房子,之前来抢劫过的人都会把里面有用的东西一扫而空。通常,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废墟会垂头丧气地走开,所以会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以前,基本上都是这样。
到第四座房子的时候,戈登搜集到的东西少得可怜,再次印证了他的理论。他的麻袋里收集了一双几乎没什么用而且发了霉的靴子、一只放大镜和两个线轴。墙壁上的小洞,无论是显眼的还是不显眼的,他都捅了一遍,囤积东西的人往往将东西藏在那些洞中,但他这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吃的。
他从松景村带来的肉干还没吃完,但越来越少了,这让人有些担心。好在射箭技术更上了一层楼,两天前,他打到了一只小火鸡。不过,如果他再不转运多搜到点儿东西,可能只能留在威拉米特河谷,开始准备冬季的打猎计划了。
其实,他何尝不想遇到像松景村那样的避难所。但最近命运之神已经够眷顾他的了。这么多好运简直让戈登感到怀疑。
他开始搜查第五座房子。
这座两层楼的房子原本是一位富裕医生的家,里面有一张四柱床。与其他房子一样,卧室里除了一些家具,其他东西几乎都被人拿走了。然而,当他蹲到厚重的地毯上时,戈登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找到一些之前来抢劫的人没有找到的东西。
地毯摆放的位置似乎不对。那张四柱床只有右边的两只床脚压在地毯上面,左边的两只床脚直接压在木地板上。要么是这位主人铺这块椭圆形大地毯时马虎,要么是……
戈登放下了手上的东西,抓起了地毯的一边。
啊呀!真重!
他开始将地毯朝床那边卷。
不错!在地毯下面的地板上有一个小小的方形格子。门上有两个铜铰链,一只床脚将地毯压在了其中一个上。这是一扇暗门。
他用力推床柱。床脚翘了起来又咣当一声落了下来。他又用力推了两下,屋里传来了巨大的回声。
他第四次推床柱的时候,床柱裂成了两半。戈登倒在床垫上,差点被一小截断裂的床柱刺穿。幔帐随即压了下来,这张年代久远的床完全散架了。戈登一边咒骂,一边努力挣脱那令人窒息的幔帐。他在飞扬的灰尘中,猛烈地打起了喷嚏。
最终,恢复一点理智后,他从那块破旧发霉的床垫布里钻了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那个房间,但还是不停地吐口水,打喷嚏。他稍稍平静下来。还有一个喷嚏想打却怎么也打不出来。他一边抓着栏杆,一边眯缝着眼,鼻子痒痒的,难受极了。他的耳朵里有另外一种低吟声,好像是人的声音。
他告诉自己,接着你将听到教堂的钟声了。
最后那个喷嚏终于打出来了,阿嚏一声巨响。他擦了擦眼睛,重新走进了那间卧室。那扇暗门彻底暴露了,上面盖上了一层新灰尘。戈登撬动那块暗板的边缘。最终,暗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外面似乎又传来了一些动静,但他停下来仔细倾听时,却什么都听不到。他有些不耐烦了,弯下腰,清理了一下蜘蛛网,朝那个格子里面仔细看了看。
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金属盒。他又在金属盒的周围捅了捅,希望能够找到更多的东西。战前的医生可能会将钱和文件锁在箱子里,但那些东西对他来说还不如战争期间盛行囤积东西的时候藏在里面的一些罐装食品。但除了那个盒子,并没有其他东西。戈登将它提上来,气喘吁吁。
不错。真重。现在希望这里面不是黄金或者其他类似没用的东西。铰链和锁都生锈了。他拿起刀柄砸那把小锁。随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现在是明确无误了。那声音很近,太近了。
“我觉得这声音是从这个房子里传来的!”有人在外面草木丛生的花园里说道。有人走过了干枯的叶子,接着门廊的木头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
戈登将刀放到套子里,飞快地抓起自己的装备。
那个盒子留在了床边,他匆忙跑出那个房间,冲到了楼梯口。
此刻遇到其他人可不大妙。在博伊西和其他山区的废墟中,差不多形成了一个规矩——周围农场的人都可以到不设防的城市试试自己的运气,捡一些东西,尽管那些人都非常小心,但他们很少互相掠夺。只有一件事能够让他们聚集起来,那就是听说有人在某个地方看到了霍恩主义者。其他时候,他们基本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在其他地方,划分了统治的领土范围,人们就必须在那个划分的范围内活动。戈登可能侵入了某个氏族的领地。无论如何,匆忙离开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他回头看了看那个保险箱,焦虑不安。他妈的,那是我的!
楼下传来了很响的脚步声。去关那扇暗门或者将那只沉甸甸的藏宝箱藏起来已经太迟了。戈登一边暗暗咒骂,一边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快速走到楼上,爬上通往顶楼的狭长梯子。
顶楼要比简单的A形阁楼稍微复杂一点儿。之前,他在顶楼那一堆没用的东西中搜寻过一番。此刻,他只想要一个藏身之所。他站在斜墙附近一动不动,以免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躲到了三角形小窗户附近的一个大衣箱里,并将麻袋和箭筒放到了里面。他快速拉开了弓。他们是来搜东西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个保险箱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如果是这样,他们会把它当作恩赐,将里面的东西留一份给他吗?他知道,在一些仍然奉行原始荣誉制度的地方,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无论谁进入顶楼,他都将放箭,不过,躲在一个大木箱中放箭,能不能射中就难说了。而当地人不管文明退化到了什么地步,一把火烧了这木屋的能力总是有的。
现在,至少可以听出有三个穿着靴子的人进了屋。在哐哐的脚步声中,他们快速地上了楼。能听出他们分了先后,第一个人先到楼上侦查一番,然后第二个人才上来。当所有人都到二楼后,戈登听到了喊叫声。
“卡尔,你看!”
“看什么看?难道有一群小孩在床上玩医生和病人的游戏不成?哦……妈的!”
一阵金属敲击声之后,传来了嘣的一声巨响。
“妈的!”戈登摇了摇头。卡尔词汇有限,但用的词儿都挺有表现力。
又传来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撕裂声,还有一些脏话。不过,最终,第三个人开始大声说话了:
“这个家伙人肯定不错,为我们找到了这个东西。希望我们能够谢谢他。应该认识一下他,这样以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不会立即开枪了。”
如果这是诱饵,他并没有上钩。他等待着。
“不过,至少要警告一下他,”第一个人的声音更大一些,“在奥克里奇镇,我们不会等到别人先开枪。他最好赶紧离开,要不然就得小心有人在他身上打一个直径比生存主义者两耳间距还要大的窟窿了。”
戈登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警告。
脚步声渐渐远去,回荡在楼梯口,接着沿木板铺成的走廊方向消失了。
戈登从三角形的窗户朝前面的入口俯瞰,看到三名男子离开房子,朝周边长满铁杉的小树林走了。他们背着步枪和鼓鼓的帆布背包,消失在树林中。他匆忙跑到别的窗户朝外面看,但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动静。没有发现有人从另一边折回的迹象。
他很肯定有三种脚步声,三种说话的声音。虽说不太可能有人留下来做埋伏,但他出去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在顶楼开着的暗门旁边趴了下来,把弓、肩包和箭筒放在自己身边,匍匐前进,在楼梯边上高抬头和肩膀。他拿出左轮手枪放到了身前,接着突然向下倒挂出半边身子,如果有埋伏,那人肯定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戈登非常紧张,如有什么动静,就准备连发六枪。
但是没有任何动静。二楼的走廊上没有人。
他伸手去摸帆布肩包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走廊看,接着,他将肩包丢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
那个响声并没有引来伏击。
戈登拿起装备,蜷着身子跳了下去。他一直保持着警戒状态,快速穿过走廊。
床边上的保险箱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保险箱边上散落着一堆废纸。正如他所料,里面就是一些持股凭证、邮票以及这个房子的房产证。
但是还有其他一些碎片。
有一个撕开的硬纸板盒,上面的玻璃纸刚刚被剥掉,盒子上面有一张彩色的图片,画着两个划划艇的人,他们满面春风地捧着崭新的折叠式步枪。戈登看着盒子上画着的步枪,差点哭出来,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无疑,里面还有几盒子弹。
他非常痛苦,心想,可恶的小偷。
其他一些散落的垃圾也让他无比沮丧。可待因[1]、红霉素、超级复合维生素、吗啡……标签和包装盒散落在地上,但里面的瓶子已经被拿走。
精心处理……储存,一点点与别人进行交易……这些东西几乎可以让戈登成为任何一个小村庄的村民。这些东西甚至可以让他成为怀俄明州富裕农场社区的一位准社员!
他记得有一位好医生,他的诊所设在比尤特废墟中,周边村庄和部落对诊所严格保护。戈登想,要是这些东西落到那位德高望重的医生手里,定能发挥巨大作用。
但是,当看到一个空硬纸板盒的商标上写着“牙粉”时,他的眼中顿时充满了怒火。
我的牙粉!
戈登数了十下,还是不够。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但这反而强化了愤怒。他垂肩站在那里,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感到很无奈。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我还活着。如果能拿回背包,我可能就能活下去。虽然到明年——如果能活到明年的话——我的牙齿可能已经布满了虫洞。
戈登空欢喜了一场,拿起自己的装备,再次昂首阔步走出了这座房子。
长期孤身在野外生存的人,即使与非常优秀的猎人(经常晚上回家、走访朋友或其他同行的猎人)相比,也还有一大优势。这种优势就是与动物以及野外环境本身的关系十分亲密。这种关系难以捉摸,就像他感到莫名的紧张一样。戈登感到有些奇怪,但就是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一直都在。
他准备返回镇子的东部边缘地区,他的东西还藏在那里。不过,此刻,他停了下来,开始思考。他反应过度了吗?他并不是耶利米·约翰逊,能识别森林中的声音和气味,就像看城里的路牌一样。不过,他还是环顾四周,想找出什么东西来印证自己的不安。
这片森林里长满了西部铁杉和大叶槭,几乎每一块空地上都长着小桤木,就像杂草一样遍地都是。这与他在喀斯喀特岭东侧经过的干燥树林截然不同,在那里,他曾在稀疏的北美黄松林中被人抢劫过。自从“三年寒冬”以来,他觉得在这里感受到的生命气息是最浓郁的。
动物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停下脚步才能听到。但他站着不动的时候,一阵鸟鸣声和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很快就传到这片森林中来。一小群、一小群的长着灰色羽毛的灰噪鸦从一处飞到另一处,与数量稀少的松鸦打着游击战,争夺拥有丰富小虫子的最佳空地。更小的鸟儿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叽叽喳喳叫着寻找食物。
森林中的鸟儿不太喜欢人类,但如果他不吵的话,它们也不会刻意躲开他。
那为什么我会紧张得像只猫一样呢?
他左边,大概二十码外一片黑莓丛的附近,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戈登转身,看到的还是一群鸟。
不对,是一只鸟。一只知更鸟。
那只鸟嗖的一声向上穿过树枝,停到了一堆小树枝上,戈登觉得那是它的巢。它站在那里,像一个小霸王,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接着它嘎嘎大叫几声后又飞到了黑莓丛中。它消失的时候,又传来了轻微的沙沙声,随后那只知更鸟又进入了视野。
戈登一边用弓随意拨弄着地上的土壤,一边松开了左轮手枪上的安全环,努力装出一副酷酷的样子。他用干嘴唇吹着口哨壮胆,慢吞吞地走着,既没有朝黑莓丛走去,也没有远离它,而是朝一棵巨大的冷杉走去。
黑莓丛后面的东西让知更鸟为了保护自己的巢作出了防御反应,而那个东西为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攻击,静静地躲了起来。
戈登机警地寻找着,发现了一处狩猎者藏身的好地方。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一走过那棵冷杉,就马上取出左轮手枪,倾身跑到林中蹲下来,尽量让自己待在那棵冷杉的大树干和黑莓丛之间。
戈登只在那棵冷杉投下的阴影中待了一小会儿。他的出其不意又救了他一命。随后传来了三声巨大的枪响,这三种枪的口径各不相同,子弹将树上的枝丫纷纷打了下来。戈登快速跑到了一个小山坡的坡顶,那里倒着一根圆木。又传来了三声巨大的枪响,他朝那根正在腐烂的圆木扑了过去,撞到了圆木另一边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右臂一阵刺痛。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握着左轮手枪的手都抽筋了。他的胳膊好像断了……
他那件美国政府分发的紧身上衣的袖口上浸满了血。恐惧加剧了他的疼痛感,他挽起袖子,看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但伤口并不深,上面还有一些木屑。原来是弓断了,在他落地的时候,断弓刺伤了他。
戈登将弓扔到一边,朝右边的一条小溪谷爬去,他伏着身子,以便利用河床和矮树丛。后面的追逐声传到了这个小山坡上。
接下来几分钟,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树枝抖动的声音,他自己好像在曲折前进。当跳入一条小溪时,戈登转了方向,匆忙逆流而上。
追捕的人往往会顺着流水的方向追,他希望自己的敌人也是这样。他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尽量不在烂泥中留下供人追踪的痕迹。随后,他跳出小溪,再次进入了森林。
他身后还有呼喊声。戈登自己的脚步声很响,似乎足以吵醒沉睡的熊。他躲在巨石后面或树叶丛中喘了两次气,一边思考,一边尽量不发出声音。
叫喊声最终在远处消失了。戈登背靠着大橡树,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后取出腰包中的医疗箱。伤口问题不大。那张弓是用抛光木做成的,它造成的伤口应该不会感染。伤口疼得要命,但远未伤到血管和肌腱。他用开水泡过的布将伤口包住,站起来巡视四周,完全无视了疼痛。
是的,他一下子发现了两个路标……透过树梢,可以看到高耸在另一头的残破的奥克里奇汽车旅馆招牌;东边一条破柏油路的对面则摆着一截牛栏。
他快速走到了藏东西的地方。东西还在原地,没人动过。显然,那三个人心思缜密,不会这会儿再来袭击他。他知道他们不会这样做。他们通常会先给你一点希望,随后又很快让你的希望破灭。
……
现在被追踪的人变成了追踪者。戈登小心翼翼地找到了黑莓丛那边的隐蔽点和那只栖身在那里的愤怒的知更鸟。不出所料,现在那里已经没了人。他在黑莓丛后四下挪动,找到了一个适合伏击的角度。随着傍晚渐渐来临,他在那个位置坐了一会儿,一边观察,一边思考。
他们肯定瞄准了他。那三个人从那个视角向他开枪,想不射中他都难。
难道是他突然发现他们,让他们吃了一惊?他们肯定有半自动武器,但他记得他们只开了六枪。要么是他们非常吝惜子弹,要么……
他从劈开的小径走到了那棵大冷杉的旁边。在离地十英尺的树皮上找到了两道新瘢痕。
十英尺。他们的射击水平不可能这么差。
如此看来应该是这样。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打死他。他们只是故意向高处射击,吓吓他,赶他走。难怪,在他逃入森林期间,那些追赶他的人并没有真正靠近来抓他。
戈登撅起了嘴。这反而让他更讨厌那些攻击他的人了。他已经开始接受不假思索的敌意,就像必须接受恶劣的天气和凶猛的野兽一样。现在,许多先前的美国人已经与野蛮人无异。
但像这样精心策划的羞辱之举,他却要独自承受。这些人还有怜悯之心,但他们还是抢了他的东西,导致他受伤,惊惧不安。
他想起了在那个极度干燥的山坡上奚落他的罗杰·普蒂安。这几个狗娘养的东西也好不到哪里去。
戈登沿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向那个隐蔽点的西面走了一百码。他们的靴子印清晰可见……毫不遮掩,显示出傲慢。
时间慢慢消逝,但他从未考虑过往回走。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看到了围绕新奥克里奇镇的栅栏。这片空地曾经是一个城市公园,现在被高高的木栅栏围了起来。里面传来牛的哞哞声和马的嘶叫声。戈登闻到了干草和牲畜浓郁的味道。
附近更高的栅栏围住了曾经位于奥克里奇镇西南角的三个街区。一排两层楼的建筑有半条街那么长,占据了这个镇的中心位置。戈登可以从围墙外面看到那些房子的屋顶、一座水塔和水塔顶上的乌鸦巢。有一个人在站岗,望着这片渐渐暗下来的森林,戈登可以看到他的大致轮廓。
这看起来是一个繁荣的社区,或许是自离开爱达荷州以来,他遇到的最繁荣的社区。
很久以前,这个镇围墙周围的树都被砍掉了,设立了自由射击区[2]。但现在这片空地上长满了矮树,足有半人多高。
戈登想,这样看来,这里应该不太可能有霍恩主义者,否则他们的戒备肯定不会这么松懈。
去看看正门是怎么样的。
他沿着开阔地的边缘朝小镇的南边行进。听到说话声后,他小心地躲到了矮树丛后面。
一扇大木门打开,走出两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们懒散地朝四周看了看,接着向里面的人挥了挥手。一声叫喊和拉动缰绳的声音传了出来,随后,两匹驮马拉着马车冲出,接着又停了下来。驾马车的人转头对两个守卫说:“杰夫,告诉镇长,我非常感谢他借给我们的东西。我知道自己一时还不了。但我们明年丰收了,一定会还给他的。他已经拥有一块农田了,所以他可以把这当成一次不错的投资。”
其中一个守卫点了点头,“那是,桑尼。你路上要小心。今天,我们的人在老镇的东端发现了一个独自行动的家伙,还打了几枪。”
那个农夫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有人受伤吗?你肯定他只是一个人?”
“嗯,非常肯定。听鲍勃说,他跑起来像只兔子。”
戈登心跳加快。这番侮辱的话几乎令他忍无可忍。他将左手伸到衬衫里,摸了一下阿比给他的那个哨子,哨子挂在他脖子的链子上。他从中获得了一些安慰,记起了宽容。
那个守卫继续说道:“不过,那个家伙还真帮了镇长一个忙,在鲍勃他们赶走他之前,发现了一个里面藏着药物的洞。在今天晚上的聚会中,镇长将把其中一些药物分给一些农场主,看看他们怎么处理。我多么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啊!”
那个较年轻的守卫表示同意说:“我也是。桑尼啊,你觉得,要是你今年完成分配给你的任务,镇长会给你一些药物作为奖励吗?到时你可以庆祝一番了!”
桑尼腼腆一笑,耸了耸肩。随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低下了头。那个年纪大些的守卫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桑尼摇了摇头。他说的话,戈登几乎无法听到,“加里,我们并不奢望什么,对吧?”
加里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希望成为镇长的亲信,那我们为什么不希望拥有一个不任人唯亲的镇长呢!”
“我……”
“加里,末日之战爆发前,沙莉和我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
“桑尼,我记得,但是——”
“哈尔和彼得在战争中死了,但我和沙莉希望三个女儿能够长大成人,希望她们能够得到老天的眷顾!”
“桑尼,那不是你的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运气不好?”那个农民哼了一声,“那些匪徒经过这里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儿被强奸致死,佩吉难产死了,我的小女儿苏珊……加里,她已经头发花白,看起来倒像沙莉的妹妹!”
沉默了好久。那个较年长的守卫将手放到那个农夫的手臂上说:“桑尼,我明天会带壶酒过来。我们聊聊过去的事情吧。”
那个农夫没有抬头,只是点了点头。他抓紧缰绳,喊了一声“驾”。
那个守卫嘴里叼着一根草,默默注视着马车在嘎吱嘎吱声中渐渐远去。最后,他转向那个较年轻的同伴说:“杰米,我以前跟你说过波特兰的事吗?战争爆发前,我和桑尼经常去那里。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里就有镇长了,镇长经常……”
他们进门后,戈登就听不到了。
在其他情况下,戈登可能会思索几个小时,思考那段小小的对话披露出的关于奥克里奇镇及其郊区的社会结构。比如那个农夫欠下了许多粮食,这是包产农奴制初级阶段典型的现象。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他在大学二年级的历史课上读到过这类东西。它们带有典型的封建制度特征。
但此刻,戈登根本没有时间想哲学和社会学的问题。他情绪激动。今天发生的一切令他愤怒,他们处理他找到的药物的方式也令他愤怒,但前者的愤怒程度根本无法与后者相比。当他想到怀俄明州的那位医生会如何处理这些药物时……为什么这些无知的野蛮人不知道好好珍惜这些药物呢!
戈登非常不高兴。他包扎着的右臂痛得厉害。
我敢肯定,翻过这道墙问题不大,然后找到储藏室,拿回我找到的东西……再拿一些其他的东西回来,作为对我所遭受的侮辱和伤痛,还有那把断弓的补偿。
戈登对自己的形象还不满意,又打扮了一番。他想象着去参加镇长的“聚会”,干掉所有贪图权力的狗东西。在这黑暗时代,这些狗东西正在这里建设小帝国。他想象着获取力量,获取做好事的力量……在有知识的一代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前,获取力量迫使这些庄稼汉运用他们年轻时候学到的知识。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人负起责任让一切恢复正常?我将发挥作用,我将穷尽此生成为这方面的领袖。
但所有伟大的梦想似乎都不复存在了。所有好人,像范中尉和德鲁·西姆斯,都为坚持梦想牺牲了。我肯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仍然相信梦想的人。
当然,离开是不可能的。自豪、固执和纯粹的愤怒令他坚守自己的道路。他将在这里进行战斗,战斗到底。
或许在天堂或地狱,有一支理想主义者组成的军队。我想,我马上将找到答案。
幸运的是,他还没有被彻底冲昏头脑,还能选择战术。随着傍晚渐渐来临,他在心里勾画着行动计划。
戈登回到阴凉处,一根树枝碰掉了他的帽子。帽子还未落地,就被戈登一把抓住了。戈登准备重新戴上,但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帽子。
帽子上骑马者的光辉形象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个骑马者的铜像周围还有一圈用拉丁文写成的训言。戈登看着闪闪发光的徽章,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那样做会很难,或许要比在天黑的时候翻墙困难得多。但那种想法有一种美感,非常吸引戈登,令他感到满意。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纯粹为了审美的原因铤而走险的幸存者了。那个计划就算失败,也会相当壮烈。想到这一层,戈登突然觉得很欣慰。
实施那个计划需要去一趟这战后小村庄之外的旧奥克里奇镇,从那里一座肯定最没人去搜寻东西的废墟中找一些东西。他重新戴上帽子,趁着天还没有全黑上路了。
一个小时后,暮色渐浓,戈登离开了那个老镇的断壁残垣,欢快地沿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往回走。他在森林中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走到了这个村庄南面围墙“桑尼”走的那条路。现在城墙的大门上只挂着一盏灯,他借助这盏灯发出的光,大胆地向城墙靠近。
守卫非常松懈。戈登离围墙已不到三十英尺,但仍没有人叫住他。他看到有一个哨兵,站在围墙远端的矮护墙后面,但那个笨蛋看着另一边。
戈登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阿比送给他的哨子放到嘴边,吹了三声,哨声很响。这刺耳的哨声穿过建筑物和森林,就像咆哮的猛兽。矮护墙后面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三个带着猎枪、提着油灯的人出现在大门的上面,在这日落后的微光下,往下盯着他看。
“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戈登喊道:“我必须与你们的领导说话!这是公务,我要求进入奥克里奇镇!”
这肯定让他们不知所措。几个守卫先是朝他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相互眨了眨眼睛,非常吃惊,好久没说出话来。最后,一个守卫匆忙走开了;另一个守卫清了清嗓子说:“呃,你说什么?你发烧了吧?你是不是病了?”
戈登摇了摇头说:“我没生病,我是又累又饿了。有人朝我开过枪,我非常生气。但那件事可以等我尽到我的责任后再处理。”
这次,那个守卫的头头儿没再掩饰自己的疑惑,断断续续地说:“尽……尽你的……妈的,你在说什么东西?”
矮护墙上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又来了几个人,后面还跟了一大群孩子和妇女,他们开始朝左右两边不断站过去。显然,在奥克里奇镇,人们不怎么遵守规则。这里的统治者及其亲信已经自行其是很久了。
戈登用他最擅长的普罗尼尔斯[3]的语调,缓慢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要求与你们的领导说话。把我拒之门外,你们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我将把这种情况写进报告。快叫你们的领导出来开门!”
人越来越多,直到人群的阴影覆盖了围墙。他们俯看着他,然后又一群人提着灯出现在右边的矮护墙上,旁观的人将位置让给了这些刚刚上来的人。
那个守卫的头头儿说:“我看你就是想吃子弹。几年前,我们与布雷克镇那群人断绝来往后,我们与这个山谷之外的任何人都没有‘官方来往’了。你别指望我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去打扰镇长……”
一群显然地位不凡的人上来了,那个守卫吃惊地转身说:“镇长先生……对不起,弄得这么吵吵闹闹,但是……”
“我就在附近,听到了吵闹声。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守卫示意说:“那个家伙唠唠叨叨的,我没怎么听懂。他肯定病了,要么就像经常路过这里的疯子一样,他也是一个疯子。”
“我来处理这件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个新上来的人靠着矮护墙郑重地说:“我是奥克里奇镇的镇长。我们这里不相信好人有好报。但如果你是今天下午找到那些东西并慷慨地将它们捐给我的人,那我承认我们欠你一个人情。我将送一些热饭菜下去,放到大门前,让你饱吃一顿。另外再送你一条毛毯,你可以睡在路边。不过,明天,你必须离开。我们不想留一个身患疾病的人在这里。从我的守卫给我报告的情况来看,你肯定有精神病。”
戈登微笑了一下说:“镇长先生,你的慷慨令我印象深刻。但我为公务远道而来,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首先,可以告诉我奥克里奇镇还有可以运行的无线或光纤设备吗?”
他说完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后,众人鸦雀无声。戈登可以想象镇长的困惑不解。最后这位镇长回答说:“这十年来,我们没有任何无线设备。十年前,所有无线设备都不能运行了。问这个干吗?有什么关系吗?”
他临时发挥说:“真可惜。当然,战争爆发后,电波就乱作一团了。你知道的,都是辐射造成的。但我原本希望可以用你们的发报机将报告发给我的领导。”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泰然自若。这次他说完后,并没有一阵沉默,矮护墙后面和下面的人都非常吃惊,低声议论起来。戈登觉得,这会儿,奥克里奇镇里的大多数人肯定都在那里。他希望围墙比较坚固。他可不想像约书亚[4]那样进入这个小镇。
他的脑子里又想了一个故事。
“在这里放一盏灯!”镇长命令道,“你个笨蛋,不是这盏!有反光镜的那盏!对,就是这盏。照一下那个人,我想看一下他!”
一盏大灯提到了前面,灯光非常刺眼,照到戈登的时候,传来了一阵议论声。不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既没有遮起眼睛,也没有眯起眼睛。他调整了一下皮包的位置,还转了一下身体,让他们能够从最好的角度看到那个皮包和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那顶上面有徽章的邮差帽歪歪地戴在他头上。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响。
他喊道:“镇长先生,我的耐心有限。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今天下午你那几个人的行为。别逼我行使我的权力,弄得我们双方都不愉快。你正在失去与我国其他地方通信的特权。”
镇长迅速探出身子,又缩了回去,“通信?国家?你在胡说什么?我只知道盖普河下游的布雷克镇上有一个公社,那里的人就是一群自以为是的笨蛋。除他们外,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戈登碰了碰帽子说:“美国邮政服务系统的戈登·克朗兹。我是受命重建爱达荷州和俄勒冈州邮政线路的邮差,也是该地区的联邦总督察。”
他在松景村扮演圣诞老人的时候,气氛相当尴尬。而这次……戈登没考虑过最后“联邦总督察”那部分,却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这是福还是祸呢?
他想,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将错就错,挂羊头卖狗肉吧。
人群骚动起来,议论纷纷。戈登多次听到“外界”和“督察”,尤其是“邮差”。当镇长大喊要求大家安静后,大家慢慢静了下来。镇长冷嘲热讽地说:“这么说,你是邮差。克朗兹,你把我们当什么笨蛋看了?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制服,就能变成政府官员了吗?什么政府?你能给我们拿出什么证据吗?证明给我们看,你不是一个大疯子,不是因为辐射而发烧,在这里胡言乱语!”
戈登取出了一个小时前刚刚准备好的文件,上面盖了章,那个印章是他在奥克里奇镇的邮局找到的。
“我这里有证明材料……”但他立即被打断了。
“你个疯子,那些文件你自己拿着吧。我们不会让你靠得太近,把发烧传染给我们的!”
镇长直起身子,在空中摇了摇手,开始演讲了:“那段混乱的日子里,经常有疯子和骗子经过这里,声称自己是敌基督[5]和胖小猪[6]等,你们难道忘了吗?所以,我们只能相信一个事实。那就是,疯子来了又会走,但只有一个‘政府’……就是我们现在的政府!”
他转向戈登,“疯子,你够幸运的了,现在与暴发瘟疫那些年不一样了。要是在那个时候,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会马上处理……将你火化!”
戈登默默地咒骂。这个专制统治者非常狡猾,肯定不那么好骗。如果伪造的证明材料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他今天下午去老镇的那一趟就算白跑了。戈登使出最后一招。他向人群微笑了一下,希望这一招能够奏效。
他从皮包内的一只横袋中取出了一小捆信件。戈登假装翻着信件,眯着眼睛看信封上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
他对城墙上面的人喊道:“有人叫……唐纳德·史密斯吗?”
他们突然左顾右盼,小声议论起来。尽管天色越来越暗,但他们困惑的表情还是显而易见。最终有人喊道:“他在战争爆发一年后牺牲了,是在保卫仓库的最后一战中牺牲的。”
那个说话的人声音有些颤抖。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这下总算不用只靠令他们吃惊来吸引他们了。不过,他还要拿出更加具有说服力的东西。镇长仍然盯着他看,与其他人一样困惑不解,但是他一旦明白戈登想干什么的话,就麻烦了。
戈登喊道:“哦,原来这样。当然,我必须确认一下!”没等有人发话,他就继续快速翻看起了手上的信件。
“这里有人叫富兰克林·汤普森先生或女士的吗?他们的儿子或女儿在吗?”
戈登几乎可以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出他们态度的转变。一个妇女答道:“死了!他们的儿子去年去世的。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住在波特兰。”
真见鬼!戈登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没说了。用自己的学识打动他们的心固然很好,但他需要一个活着的人!
他喊道:“哦,知道了。最后,有人叫格雷斯·霍顿吗?是格雷斯·霍顿女士……”
“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格雷斯·霍顿!”镇长喊道,声音中透着自信和讽刺,“这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我来这里十年了,根本没有人叫格雷斯·霍顿,你就是个骗子!”
“他做了些什么,你们都看到了吧?他在镇里找到了一本旧电话簿,抄下了一些名字,扰乱我们平静的生活。”他握起拳头朝戈登那个方向打去,“老兄,我宣布你正在打扰和平的生活,危害公众健康!我数五下,你再不走,我就叫我的人开枪了!”
戈登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此刻他已经别无选择。当然,他可以撤退,失掉的不过是一点点自尊。
这是一次不错的尝试,但你也知道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至少这群狗东西被你牵着鼻子走了一会儿。
是该走的时候了,但令他吃惊的是,戈登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他的双脚就是不想动。所有逃跑的想法都消失了。当他调平肩膀,向镇长虚张声势的时候,他理智的另一半非常恐惧。
“镇长先生,攻击邮差触犯联邦法律,国家重建期间,这是临时国会没有取消的为数不多的法律条例之一。美国总是保护着邮差。”
他冷漠地看着刺眼的灯光。他强调了“总是”,顿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至少从精神上来说,他是一名邮差。黑暗时代正在系统地清除这个世界上的理想主义,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这种精神正是黑暗时代所匮乏的。戈登直盯着镇长的黑影,心想谅他也不敢在这里杀他。
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这位镇长举起了手,“一!”
他数的很慢,可能是给戈登时间逃跑,也可能是为了折磨他。
“二!”
这一搏输了。戈登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马上离开。但是,他的身体就是没动。
“三!”
他想,这就是最后一名理想主义者牺牲的方式。多活了十六年纯属侥幸,这是大自然犯下的一个错误,现在马上要纠正这个错误了。最终,他所有得来不易的实用主义还是敌不过……一种姿态。
矮护墙那边有动静。在矮护墙的最左侧,有人正努力往前挤。守卫们举起了枪。戈登觉得自己看到其中有些守卫举枪的时候有点犹豫和不情愿,但这对他来说毫无帮助。
这位镇长数最后一下的时候,拉长了声音,或许是面对戈登的固执有点失落。举起的拳头开始砸下去了。
“镇长先生!”突然传来了一个妇女颤抖的声音,她的音调很高,可以听出有些害怕。她伸手抓住了镇长的手,“求……求求你……我……”
镇长甩开她的手说:“你走开。把她带走。”
她身体虚弱,一下就被守卫控制住了,但她清楚地喊出了:“我……我就是格雷斯·霍顿!”
“什么?”转身盯着她看的不止镇长一人。
“那是我未出嫁时候的名字。第二次饥荒结束的第二年,我就结婚了。那个时候,你和你带的那帮人还没来到这里……”
人群的反应激烈。镇长喊道:“笨蛋!我告诉你们,他是从一本电话簿里抄下了她的名字!”
戈登微笑起来。他一只手拿着那捆东西,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帽子。
“晚上好,霍顿女士。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对吧?另外,我这里正好有一封你的信,是俄勒冈州松景村的吉姆·霍顿先生寄给你的……他十二天前给我的……”
矮护墙后面突然人声鼎沸,发出了激动的喊叫声。戈登竖起耳朵倾听着那位妇女的惊叹,然后,为了让他们听见,他也提高了嗓门:
“没错,太太。他的身体似乎相当好。不过,我走了这一路,只给你带来了这一封信,但我很乐意帮你带信给你的兄弟,我在这个山谷绕一圈后将返回,到时可以把信带给他。”
他向前走了几步,更加靠近灯光了,“不过,太太,还有一件事。在松景村的时候,霍顿先生没有足够的邮费了,所以我还要向你要十美元……货到付款。”
人群沸腾起来。
在闪耀的灯笼旁边,这位镇长左转转,右转转,又摇手,又喊叫,但他说些什么,一点都听不到。门拉开了,人们在黑夜中冲了出来。他们紧紧地围住了戈登,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脸色绯红,非常兴奋。人群中有不少是瘸子;还有些面带青灰色的伤疤,或者因为得了肺结核而声音嘶哑。但此刻,突如其来的信念光芒似乎让他们忘记了生活的艰辛。
戈登站在他们中间,依然面不改色,缓慢地朝大门走去。他朝他们微笑点头,对那些伸手碰他衣服或鼓鼓皮包的人尤其热情。年轻人看他的眼神非常敬畏,而许多老人则热泪滚滚。
戈登感到心酸,但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对于编这样一个谎言,他感到羞愧。
管他呢。他们想要相信牙仙[7],这不是我的错。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们这群笨蛋。
然而,面对无数伸过来的手,他还是展露了自己的笑颜,爱意奔涌而出,就像一股激流,在他周围流动,让他带着梦寐以求、不同寻常的希望,进入了奥克里奇镇。
注释
[1]用鸦片制成的止痛镇咳药。
[2]在该地带,任何移动目标都可作为射击或轰炸目标。
[3]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4]《圣经》中的人物。
[5]基督的主要敌人。
[6]卡通人物。
[7]美国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如果孩子们把脱落的牙齿藏到枕头下,牙仙就会在晚上趁他们睡觉时把牙齿拿走,并留下孩子们希望得到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