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布林作品集(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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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喀斯喀特岭(2)

幸运的话,盖革计数器不会成为他最想念的东西。离开达科他州以来,辐射是戈登一路西行的主要原因之一。他简直是盖革计数器的奴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得读读上面的指数,还总是担心那个计数器会被偷或坏掉,这种事做多了难免让人心生厌倦。而据传西海岸并没有受到战后最严重的辐射影响,那里遭受的是从亚洲通过风传播过来的瘟疫。

这就是那场奇怪战争——反复无常,混乱不堪。大家都觉得战争会在瞬息之间毁灭世界,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更像是霰弹枪,每颗子弹的破坏程度只是中等,但是子弹数量众多。单独看其中任何一次灾难,可能都不是毁灭性的。

如果起初发生在海上和太空中的“高科技战争”没有波及陆地,后果就可能不会那么严重。

西海岸的瘟疫没有东半球那么严重,在东半球,敌人甚至在自己的地盘也无法控制住所拥有的武器。如果遭受瘟疫的区域不把大量的难民聚集到一起,没有毁掉脆弱的医疗服务网的话,瘟疫可能就不会在美国要了那么多人的命。如果人心惶惶的社区没有阻断铁路和公路以防止细菌传入的话,饥荒可能就不会那么严重。

至于长期以来令人畏惧的原子弹,在“斯拉夫复兴”被内部瓦解,带来出人意料的胜利之前,只被使用了很少一部分。那几颗爆炸的核弹足以引发“三年寒冬”,但还不够“百年黑暗”。这“百年黑暗”可能导致人类像恐龙那样灭绝。总之几周下来,核弹没能毁灭地球,这还真是个巨大的奇迹。

实际上,即便几颗核弹、一些病菌和三次欠佳的收成加起来也不足以摧毁这个伟大的国家以及世界。

但国内还有个毒瘤。

内森·霍恩,永远诅咒你。这是废土上人们共同的心声。

他将那些邮袋推到了一边。无惧早晨的寒意,他打开左边的腰包,取出了一小包铝箔包装的东西,外面还覆盖了一层融化的石蜡。

只有遇到紧急情况——这就是一种紧急情况——才能动用这储备。戈登需要能量度过这一天。包装里只有十二块牛肉,但这一天必须靠它们撑过去。

戈登从水壶中喝了一大口水,将一块又苦又咸的东西吞了下去,接着一脚踢开吉普车左边的车门,几只邮袋滚到了地上,而地上结满了霜。他转向右边,看了看那副穿着衣服的白骨。它静静地与他共度了一个晚上。

“邮差先生,我将用自己的双手尽可能让你体面地下葬。我知道这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可是我只能做这么多。”他伸手越过那具枯骨又窄又瘦的肩膀,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软皮平底鞋踩在结冰的地上很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绕着吉普车走到了车的另一边。

至少昨晚没有下雪。这里这么干,地上的冰应该会融化,挖一个坑应该没有问题。

他用力拉右手边生锈的车门,车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副白骨前倾的时候,将它装入一只空的邮袋中相当困难。戈登不知怎的将那包衣物和那些白骨平摊在了森林空地上。

他对那些东西保存得那么好感到吃惊。干燥的气候几乎使邮差的尸体变成了木乃伊,这样各类虫子就有时间将尸体的肉吃干净,同时尸体又不会变得一塌糊涂。这些年,吉普车上的其他东西似乎都没有被动过。

他首先查看了邮差的衣物。

真有趣,为什么他要在夹克里面穿一件印有佩斯利涡旋纹[1]图案的衬衫?

那件衬衫曾经色彩斑斓,但如今颜色已褪,留下了污点,完全变了个样,不过那件皮夹克可是不错的收获。如果足够大穿得上的话,那件皮夹克将大大提高他存活的概率。

那双长筒靴看上去挺破烂的,但或许还可以穿。戈登小心翼翼地抖掉了靴子内可怕又干燥的残留物,将靴子往自己脚上套。

或许偏大了点。可是总比破烂不堪的野营软皮平底鞋要好。

戈登尽其所能轻轻地将那些白骨放入邮袋中,令他吃惊的是,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前一个晚上,所有迷信都被破除了。对那些东西的前主人,现在只剩下淡淡的敬意和莫名的感激了。他抖了抖那些衣物,屏住呼吸不把灰尘吸入体内,随后将它们挂在了一棵北美黄松的树枝上,让风吹干,自己回到了吉普车上。

后来,他想明白了。穿衬衫的谜团解开了。就在他睡觉的地方旁边,有一件长袖的蓝色制服,两边肩膀上有邮政服务的徽章。过了这么多年,它看上去仍然几乎是新的。穿衬衫是为了舒服,而穿制服是邮局统一要求的。

戈登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邮差们是那样穿的了。在夏天闷热的下午,有一个邮差送邮件的时候就穿着亮丽的夏威夷衬衫。要是有人给他一杯冰的柠檬水喝,那位邮差总是会表示感激。戈登希望自己能够记起他的名字。

清晨寒气逼人,他瑟瑟发抖,套上了那件长袖制服,感觉只大了一点点。

他弱弱地轻声自嘲道:“或许我能长得壮点,到时刚好就合身了。”他现在三十四岁,可体重还比不上十七岁的自己。

驾驶座前的小格子里有一份脆弱不堪的俄勒冈州地图,可以代替他失去的那份地图。随后,戈登大叫了一声,抓住了一块小小的方形透明塑料。那是一个闪烁计数器,要比他的盖革计数器好得多,那块小晶体透明的内部一遇辐射就会一闪一闪发出光芒。它甚至还不需要能量!他将那块晶体放到眼前,仔细端详可以看到由伽马辐射所引起的断断续续的闪烁。如果彻底没有辐射,这块晶体就不会闪光。

当时战争还没有爆发,一个邮差带着这么个装置干什么呢?戈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那块晶体放入了裤袋。

当然,仪表板上的闪光灯损坏了,紧急信号灯变成了碎片。

当然,还有包。在驾驶座下面的地方,有一个信差用的大皮包。那个皮包硬邦邦地表皮龟裂,但他拉了一下,肩带还有弹性,而且包的封盖能够防水。

那个皮包根本无法与他失去的凯尔蒂背包相比,但它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他打开皮包里的那个主要隔层,一捆很久以前的信件出现在眼前,老化的橡皮筋砰的一声断掉了,信件散落一地。戈登随手捡起几封掉在身边的信件。

“寄信人是俄勒冈州本德市市长,收信人是俄勒冈大学医学院院长尤金。”戈登念着地址,仿佛在扮演波洛尼厄斯[2]。他还浏览了另外几封信。那些地址听起来既浮夸又古老。

“寄信人是吉尔克里斯特小镇上的医生富兰克林·戴维斯,收信人是区域医疗物资分配中心主任。这封信鼓鼓的,信封上印着显眼的加急信件字样,这无疑是要求优先寄送他的信件。”

戈登一封封地翻看信件,渐渐不再冷笑了,反而皱起了眉头。这有点儿不对劲。

他本想看看垃圾邮件和个人信件消遣一下,但是那个包里似乎没有一封邮件是广告性质的。尽管许多都是私人信件,但大多数信封看上去都是官方文书。

不过,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他看了十来封信消遣了一下,用信纸的反面来写他的新日记。

他刻意不去想那本失去的旧日记本。那本日记记录了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位曾经当过股票经纪人的强盗肯定把它读烂了。他肯定,罗杰·普蒂安会阅读他的日记以及藏在背包中的那一小卷诗并好好保存它们,否则他就猜错了罗杰·普蒂安的个性。

总有一天,他会把它们拿回来的。

美国邮政服务的吉普车来这里干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什么东西杀死了这位邮差?他在车的后面找到了部分答案,车后挡板玻璃的中偏右位置有几个弹孔。

戈登朝挂在那棵北美黄松上的衣服仔细看了看。果然,那件衬衫和夹克背面上半部分胸膛的位置分别有两个孔。

战争爆发之前。邮差几乎从来不会受到攻击,甚至在八十年代末(当时经济不景气,暴乱四起)九十年代“黄金时代”到来之前也是如此。

此外,要是有邮差失踪,一定会有人来寻找,直至找到为止。

这样看来,这次袭击发生在“一周战争”之后。然而,在美国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的情况下,一个邮差单独在荒郊野外开着车干什么呢?又是多久之后遭到了袭击?

这人肯定遭到了伏击,但开着车突出了重围。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伤得很重,也可能恐惧让他无暇他顾。

但戈登怀疑,这位邮差选择迂回穿过黑莓丛躲到森林的深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戈登轻轻地说道:“他是在保护邮件。他估算了自己在路上昏倒获得帮助的可能性……于是决定保存好邮件,把性命置之度外。”

因此,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战后邮差,是一位在文明星星之火照耀下的英雄。戈登想到了那首赞颂邮差的千古绝唱……“无论雨雪,无论冰雹……”同时也对有人这般费尽心思保住这星星之火感到不解。

这解释了都是官方信件,缺少垃圾邮件的原因。当时的戈登没想到连局势稳定的假象也维持不了多久。当然,一个十七岁的新民兵不大可能见多识广。暴民政治和发生在主要分配中心的抢劫事件一直使本地治安武装力量应接不暇,筋疲力尽。民兵本来是派过去平息骚乱的,可最终自己也被骚乱吞噬。那几个月充满恐惧,在此期间,其他地方的人的所作所为是否还像个人样,戈登就没有亲眼看到了。

那位邮差的英勇事迹反而让戈登倍感压抑。市长、大学教授以及邮差们与乱世做斗争的故事表明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这希望终究落了空。戈登想到这里,就倍觉沮丧,根本无法细思。

他撬了一会儿,费力地打开了后挡板。他将那些邮袋移到一边,发现了邮差的帽子及其失去光泽的徽章、空饭盒和一副珍贵的太阳镜,那副太阳镜放在积着厚厚灰尘的方向盘置物盒里。

还有一把小铲子,原本是用来处理吉普车留下的车辙的,现在将用来安葬那位司机。最后,正好在驾驶座的后面,他发现了一把吉他,不过被几只沉重的麻袋压碎了。

一颗大口径的子弹打断了吉他的琴颈。吉他的附近有一只黄色的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干燥的草药,散发出了强烈的麝香味。戈登还有一些记忆,这是大麻的香味。

他本来觉得那位邮差会是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子,为人保守。现在戈登重塑了他的形象,这一形象更像戈登自己了,清瘦而结实,留着大胡子,一副亘古不变的吃惊表情,似乎要说:“啊,怎么会这样!”

那位邮差可能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一个为保护美国的邮件而死的乐观人士。他是那一代一批人中比较典型的一员,那批人几乎还没有开始为希望奋斗,战争就扼杀了他们的希望以及其他所有的乐观精神。戈登一点也不吃惊。他有朋友参加了那样的运动,那些人相当真诚,但可能有点让人不解。

戈登捡起了吉他的弦,感到有点愧疚,那天早上,还是第一次有那种愧疚感。

那位邮差甚至没有武器!戈登记得曾经读到过,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内战爆发之前,美国邮政在各个线路上运行了三年。或许那位邮差相信自己的同胞会延续那个传统。

战后处于混乱状态的美国没什么传统可言,人人只为活命。戈登一路走来,发现有些孤立的社区会像中世纪的百姓迎接吟游诗人一样热情招呼他;而在其他一些社区,各种各样多疑的人占据了主导地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的人们才非常友好,似乎愿意欢迎陌生人,不过,戈登也常常只是小住一下便继续前行。旅途中,路上车水马龙、天上鸟儿飞翔的梦境常常萦绕在他心头。

大约早上九点左右,戈登已经收集到了不少足以让自己存活下去的东西,不需要再与那些强盗对抗了。越快通过关口,进入拥有不错水域的地方,他就能过上不错的生活。

他已经踏出了那帮强盗的地盘。对他来说,此刻没什么能比一条小溪更棒了,因为,他可以从小溪中抓鳟鱼来填饱他的肚子。

稍待,还有另外一项任务。他提起了那把铲子。

无论你现在饿了没有,都必须先完成这项任务,报答他的恩情。

他环顾四周想寻找一块土壤松软又阴凉的地方来挖,最后终于找到了。

4

“……他们说,‘麦克白,别怕,除非勃南森林来到邓斯纳恩’;现在勃南森林果然来到邓斯纳恩了!”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武装自己!倘若女巫的预言果真成了现实,那将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戈登紧紧地握着用一块木板和一丁点儿锡做成的简陋木剑,向看不见的副官示意。

“我开始厌倦太阳,这世界土崩瓦解吧。敲响警钟!吹吧,风!来吧,毁灭!至少,我们会披坚执锐而死!”

戈登高举木剑,杀死了麦克白,这出戏落幕。

烛光照耀下,他转身瞄了一下观众。他们非常喜欢他之前的表演。但是,这出没有新意又独自表演的《麦克白》可能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退场后,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的是阿黛尔·汤普森女士,她是这个小社区的领导。大人们吹着口哨,跺着脚。年轻人笨拙地鼓起掌来,那些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看着他们的长辈,也在笨拙地鼓掌,似乎他们是首次参加这种奇怪的仪式。

显然,他们喜欢这出精简版古代悲剧,戈登松了口气。老实说,有些章节与其说是简化,还不如说是因为他忘记原文了。他上次看这个剧本差不多是在十年前了,看的还是被烧掉一半的残卷。

不过,他的最后几句独白还是原汁原味的。他永远也忘不了“风和毁灭”那部分。

戈登咧嘴笑着回到台上鞠了个躬,这个剧台搭在这个小小松景村里唯一的加油站上,是用厚木板铺成的。

这个小山村的田野上有很多篱笆,房屋的墙壁由结实的木头垒成。饥饿和孤独迫使他到这个小山村试试运气,看看他们是不是热情好客,结果比他希望的要好得多。他做一系列表演,而他们为他提供吃的和其他一些用的东西,绝大多数拥有投票权的成年人都乐于接受戈登,而此刻这一协议应当算是敲定了。

“太棒了!太精彩了!”汤普森女士站在第一排,她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但依然硬朗。她转向包括小孩在内的四十多个村民,鼓励他们表达赞赏之情。戈登挥了挥手,又深深地鞠了个躬,身子比之前弯得更低了。

当然,他的表演其实一塌糊涂。但他或许是方圆百里内唯一扮演过剧中角色的人。美国又出现了“农民”,与其以游方诗歌演唱为生的前辈一样,戈登也学会了用通俗的方式来表演。

在掌声开始减弱之前,戈登最后鞠了一个躬,随后跳下了舞台,开始脱掉简陋的戏服。他设定了严格的限制条件,一天只演一场。他会演很多剧本,而且打算慢慢表演,吊他们的胃口,直到他想离开为止。

“不可思议。真是太精彩了!”汤普森女士告诉他。现在乡亲们聚在靠着后墙的一张自助餐桌旁,戈登也在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些孩子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好奇地盯着他看。

松景村相当繁荣,在平原上和大山中,有许多村庄都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在一些地方,由于“三年的寒冬”对孩子造成的毁灭性影响,几乎一代人都没了。但在这里,他看到了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和青年,甚至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末日之战爆发的时候,这些老人肯定已过中年了。

他们肯定为拯救每个人做出了巨大努力。这样的情况在其他地方少之又少,但在这里,居然很普遍。

这里到处都是那些年的遗迹。有人脸上因为曾患病而布满了麻子,还有疲倦和战争留下的沧桑感;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截过肢;还有个人一只眼睛得了白内障,只剩一只好眼。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至少从前见过很多次。他感激地朝女主人点了点头。

“汤普森女士,谢谢您。感谢您这位富有见地的评论家给我的溢美之词。您喜欢这场表演我很高兴。”

“不用谢,真不用谢。”氏族族长坚持道,好像戈登一直在谦虚,“这些年来,我还从没这样高兴过。《麦克白》的最后那部分让我深感震撼!我只是希望,还有机会看电视的时候,我能有幸在电视上看这部戏。我当初不知道这部戏这么精彩!”

“还有你之前给我表演的那次鼓舞人心的演讲,一次亚伯拉罕·林肯的演讲……对了,你知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想在这里办一所学校,但没有成功。我们需要所有人尽一份力量,连小孩子也不例外。现在,那次演讲又让我想起了这件事。我们已经收集了一些旧书。或许现在是再试一次的时候了。”

戈登礼貌地点了点头。他之前看到过这种情况。这些年,他曾在最杰出的人或者备受欢迎的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但也在最悲伤的人身上看到过。这总是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骗子,他的表演会让一些记得昔日美好时光的老者勾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巨大希望……据他所知,这种希望过不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又会破灭。

这就好像文明的种子只靠善意和日益老去的高中毕业生的梦想来浇灌是不够的。戈登常常想他的到来会不会改变世界,虽然点子不错,但他知道这小小的戏剧无论多么受欢迎,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它们可能会引起一时轰动,但当地人的热情总是很快就会消退。他并不是到处游历的救世主。他表演的传奇故事在黑暗时代的压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时光流逝,不久的将来,老一代的人们终将逝去。分散的部落会统治这片大陆。或许再过一千年,人类的探索之旅才会再次起航。而与此同时……

戈登可以不用再听汤普森女士可悲且不现实的计划了。一位妇女挤入人群,抓住了戈登的手臂,像一把老虎钳。她是个黑人,个子不高,头发银白,瘦而结实,皮肤呈棕色,友好地咧嘴笑着。

她对那位氏族族长说:“阿黛尔,克朗兹先生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呢。我觉得,如果我们想让他明天晚上继续表演的话,最好给他点吃的东西。对吧?”她捏了捏他的右臂,显然觉得他营养不良——随着食物的香味一路飘过来,给别人留下自己营养不良的印象倒也不是坏事。

汤普森女士看了一眼黑人妇女,显示出了耐心和宽容。她说:“这是当然,帕特丽夏。克朗兹先生,我以后再和你讨论这件事,等休利特女士把你养得胖一点再说。”她闪闪发亮的双眼不止透着智慧的光泽,还有一丝狡黠,戈登发现阿黛尔·汤普森还有另一面。她相当精明。

休利特女士带他走出了人群。戈登一边微笑点头,一边伸手拍了拍衣袖。他每走一步,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他。

饥饿肯定使我成了一位更好的演员。我以前从未见过观众有如此反应。我得知道自己究竟到底做了什么使他们有这样的感觉。

在长长的自助餐桌后面,有许多人看着他,其中有一名年轻女子身高和休利特女士差不多,有一双深邃的杏眼,头发比戈登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黑。她两次转身轻拍一个小孩的手,那个小孩想在这位尊贵的客人到来前先吃上一点儿。每次,那名女子都会迅速回头看一眼戈登,然后微笑一下。

她旁边一名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捋着略带红色的胡须,奇怪地看了戈登一眼,眼神中似乎透着某种无奈,他还没怎么仔细观察二人,就被休利特女士推到了那位长着一头黑发的漂亮女子面前。

她说:“阿比,我们给克朗兹先生的盘子里每样都装一点儿吧。这样,他第二次吃的时候就可以自己选想要吃的了。克朗兹先生,我烘了蓝莓派。”

还没反应过来,两份蓝莓派就送到了戈登面前。此刻,戈登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这些年,别说重新看到这些东西,他连闻都没闻到过。香味吸引了戈登,他甚至忘记了人们投在他身上的好奇目光。

第一道菜是串在烤扦上转动的大火鸡,火鸡里填满了香料。第二道菜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熟土豆,上面还有啤酒肉干、胡萝卜和洋葱。戈登还看到了餐桌下面有脆皮苹果馅饼和一桶没盖盖子的干苹果片。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要搞到一些这样的东西。

还没消灭光自己餐盘里的残羹,他又急切地伸出了盘子。阿比接盘子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

那个身材高大、皱着眉头的红头发男子突然自言自语起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伸出双手握住了戈登的右手。戈登想缩回来,但那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就是不松手,戈登不得不回应他,用力地握手。

那个男子自言自语了几句,但声音很轻,听不清楚。接着他点了点头就松开了手,然后他弯腰快速亲了一下那位黑头发的女子,就低头大步走了出去。

休利特女士说:“他是迈克尔,阿比的丈夫。他必须去和爱德华换班了,爱德华守着捕猎陷阱呢。但他很想留下来看你的表演。他小时候就非常喜欢看电视节目……”

盘子上的热气扑到戈登的脸上,饥饿感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当他感谢阿比的时候,她顿时脸红了,同时微笑起来。休利特女士推着他坐到了一堆旧轮胎上。这位黑人妇女继续说道:“待会儿,你和阿比聊聊天。现在先好好吃饭吧。”

没等别人催,戈登就已经吃了起来,人们好奇地看着他,而休利特女士还在唠叨。

“味道不错吧?你只管坐着吃,不用管我们。等你吃饱了,想再次跟我们说说的时候,我觉得我们都会想听听你是怎么成为邮差的。”

戈登抬起头看了看那一张张渴望的脸。那只土豆太烫,他迅速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只不过是一个旅行者,”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有一半食物没有咽下去,手上提着一只火鸡腿,“这个包和这身衣服没什么可讲的。”

只要他们不阻碍他吃东西,无论他们盯着他看、碰他还是与他说话,他都无所谓!

休利特女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开始说话了:“你知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们常常送牛奶和饼干给邮差吃。除夕那天,我的父亲总是会在栅栏上给他留一小杯威士忌。父亲经常念那首诗给我听,你知道的,‘不管风霜雨雪,不管道路泥泞,不管战火纷飞,不管艰难险阻,不管强盗横行,不管茫茫黑夜……’”

戈登囫囵吞下嘴里的东西,噎到了。他咳嗽起来,抬头看了一下她是否是认真的。这位老太太不经意间激活的美好又失落的记忆让他感觉前额突然闪现出了一丝光,这缕光正追着那些过往起舞。

不过,美味的烤鸡下肚后,那缕光就迅速消退了。他不想去仔细体会这位老太太的用意。

“我们的邮差过去经常唱歌给我们听!”

这句话显得很突兀。说话的人是一个高个子,头发乌黑,胡须斑白。他回忆的时候,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周六,我们不上学在家的时候,可以听到他来,有时他在一个街区外的地方就可以听到了。他是个黑人,比休利特女士或那边的吉姆·霍顿还要黑得多。他的嗓音真好!估计这便是他获得邮差这份工作的原因吧。我以前经常收集硬币,这些邮购的硬币都是他带给我的。他会按门铃,然后亲手将它们递给我。”

他满怀敬意,说不出话来了。

“小时候我们的邮差只会吹口哨。”一位中年妇女说,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她听起来有点失望,“但他人真的很好。长大以后,有天我干活回来,发现邮差救了我邻居的命。邮差发现他噎住了,就给他做了人工呼吸,直到救护车赶到。”

周围的听众一起发出了叹息,好像在倾听一个古代英雄的事迹。故事一个比一个富有传奇色彩,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一脸吃惊的样子。戈登觉得至少其中一小部分故事应该是真实的,而有些故事实在难以置信。

休利特女士碰了一下戈登的膝盖说:“再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成为一名邮差的吧。”

戈登有点绝望地耸了耸肩,“我只是找到了邮差的东西!”他强调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还塞满了糕点。他的意识几乎被美味的食物给淹没了,这甚至让戈登感到一丝恐慌。邮差过去至多算是较低级的公务员,如果这些已经是成年人的村民想美化自己关于邮差的记忆,这没关系。孩提时代,他们曾亲眼看到邻居家那个外向的小哥也当了邮差。显然,他们将他今晚的表演与那个形象联系起来了。这也没关系。只要他们不打扰他吃东西,他们爱怎么想都行。

“啊——”几个村民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似乎戈登的回答别有深意。戈登听到自己的话被人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逐渐向圈外扩散。

“他找到邮差的东西……那他自然而然成为了……”

他的回答不知怎的肯定让他们安心了一些,村民们开始礼貌地轮流到自助餐桌上吃饭,人群渐渐散开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到底有什么含义,但当时在宽大的窗户和明亮的烛光下,他不停地享用着美味佳肴,吃得肚子都快胀开了。

5

……我们发现本诊所还可以供应充足的消毒剂和多种止痛药。我们听说,这些东西在北部的本德市和新安置中心已经供不应求。我们愿意用一部分消毒剂和止痛药以及一车刚好在这里闲置着的去离子交换柱[3],交换一千支四环素,预防鼠疫在东部爆发。如果有人能够过来告诉我们如何保存抗生素,或许我们还愿意积极帮助生产抗生素。

此外,我们还急需……

吉尔克里斯特市市长竟然能够说服当地的紧急委员会答应这样的交易,他的意志想必很坚定。尽管这么说在逻辑上有点过不去,而且显得不合时宜,但囤积东西的确是社会崩溃的主要原因。在混乱时期的前两年,竟然还有人这么明智,这让戈登大吃一惊。

他揉了揉眼睛。在自制蜡烛的烛光下读东西很吃力。可是他发现躺在软绵绵的床垫上很难入睡,嘿,长久以来,他做梦都想有这么一间房,这么一张床,可他现在居然不去珍惜,真是自找!

他之前有点不舒服。那些食物以及家酿啤酒过于美味,撑得他腹中绞痛,几乎乐极生悲。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只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东倒西歪地在庆祝会上晃悠了几个小时,最后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这个为他准备的房间。

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支牙刷,还有铁制的浴盆,里面装满了热水。

还有肥皂!洗澡的时候,他终于觉得肚子舒服了一些,全身暖乎乎的,而且感觉很清爽。

戈登看到邮差制服不仅洗干净了,还被烫得平平整整,不禁露出微笑。衣服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原本他胡乱补起来的破洞现在重新缝过了,手艺非常高超。

他还有一个愿望,但这个小山村的人们并不知情,他不能怪他们……这个愿望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很久。这里已经够好的了,简直是天堂。

他躺在两床陈旧但干净的被单间感到心满意足,朦朦胧胧、惬意地等待入睡,这时,他读了一封两位早已长眠地下的人之间的信。

吉尔克里斯特市市长的信中还写道:

我们这里有一群“生存主义者”,非常难对付。幸运的是,这群人心高气傲,大多生性多疑,无法团结在一起。我觉得,他们彼此间造成的麻烦不比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少。不过,他们越来越让我们头疼。

我们的副市长经常遇到全副武装的人朝他开枪,他们穿着军队剩下来的迷彩服。那群傻子无疑认为他是“俄罗斯的走狗”或者属于这类败类。

他们大肆捕猎,不放过森林中的任何东西,但通常屠宰和保存肉的工作却做得相当糟糕。我们的猎户非常厌恶这种浪费行为,但不仅毫无办法,还常常无缘无故就挨他们的枪子儿。

我知道还有很多疑问,但是当你能够在新安置中心执行防暴任务的部队中抽出一小部分人员时,你可以将他们派到我们这里来,帮助我们彻底解决那些以自我为中心、囤积东西、不切实际的恶棍,收缴他们的武器,行吗?也许美国军队的一两支小分队就能让他们相信我们赢得了战争,从现在起只能互相合作……

他放下了信。

这样看来,这边的情况也是如此。“最后的致命一击”原来也是“生存主义者”肆虐——尤其是那些在充满暴力的无政府状态下追随领袖内森·霍恩的生存主义者。

戈登在民兵队时的一项职责,就是协助铲除一小部分在城市长大的杀人犯和持枪歹徒。他的小分队在大草原和湖心岛上发现了加固过的洞穴和小屋,而且洞穴和小屋的数量惊人……这一切都是在战争爆发之前的数十年艰苦岁月中,疑心重重的人们短时间内弄起来的。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们渡过了难关!大萧条结束了。人们再次开始工作,互相合作。除了有几个疯子,美国和世界看上去似乎马上要复兴了。

但是我们恰恰忘了几个疯子会对美国和世界带来多大的危害。

当然,世界崩溃最终来临的时候,生存主义者势单力薄,并没在自己宝贵的小堡垒中守很久。头几个月,那些小堡垒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目标,大多数小堡垒易主了十多次甚至更多。战斗席卷了各个平原,直到所有太阳能收集器变成碎片,所有风电厂被摧毁。人们为了找到强效麻醉剂没完没了地搜寻,直到所有存放宝贵药品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维持秩序的军人和警察日渐减少,他们要么殉职,要么被遣散,要么成了凶残的生存主义者,到处漂泊流浪。大地一片荒芜,只有那些正好集冷酷无情、内部凝聚力于一身的农场和小村庄才能最终幸免于难。

戈登又看了一下那封信的邮戳。差不多是在战争爆发两年后。他摇了摇头,真没想到竟然有人坚持了这么久。

想到这儿,他难过起来,好像心中有个伤口隐隐作痛。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们忘却过去十六年的困苦。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来。戈登抬起头,想是不是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接着,又传来了一声敲击房门的微弱声音,只是比之前稍微响了一点。

他喊道:“请进!”门打开了一道缝,阿比从门缝中露出脸来胆怯地微笑了一下。这个姑娘个子小小的,眉梢稍微有点下沉,可能有东方人的血统。戈登将那封信重新折了起来,装回信封。他微笑着说:“你好,阿比。有什么事吗?”

“我——我过来问问你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她说得有点快,“澡洗得舒服吗?”

“你是说现在吗?”戈登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又不自觉地用起了麦克达夫[4]的腔调,“现在没别的需要了,澡也洗得很舒服。我特别喜欢牙刷。这份礼物真是上天的恩赐。”

“你说过你的牙刷丢掉了。”她眼睛看着地上,“我们在仓库里至少还有五六支存货,很高兴你喜欢。”

“原来是你的主意啊?”他鞠了个躬,“这样的话真欠你个人情了。”

阿比抬起头微笑,“这是你刚才在读的信吗?可以给我看看吗?我还从未见过信。”

戈登大笑了起来,“不会吧,你肯定没那么年轻吧!战争爆发之前的事情呢?”

阿比因为他的大笑涨红了脸,“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才四岁。太可怕、太令人困惑了,我……之前的事情,我真的没记得多少了。”

戈登眨了眨眼睛。真这么长时间了吗?是的。十六年时间确实足以让这世界上的漂亮女性只知道这黑暗的时代。

太神奇了。

“好吧。”他将椅子拖到了床边。她咧嘴笑着走过来坐到了他的边上。戈登将手伸进麻袋,又取出了一封信封发黄、发脆的信。他小心地展开信,递给了她。

阿比专注地看着信,戈登觉得她正在阅读整封信的内容。她专心致志,稀疏的眉毛几乎在眉心拧成了一团,但最终她将信递了回来,“我觉得自己无法真正读懂。我的意思是,能看懂罐头上面的标签之类的,可是我没怎么练过写字和……句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尴尬,但完全没有怯意,非常真诚,似乎他就是听她忏悔的神父。

他微笑着说:“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信上写了什么。”他将信拿到烛光下。阿比坐到了床沿他膝盖的边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几页信。

“这封信的寄信人是来自俄勒冈州堡岩村的约翰·布里格斯,收信人是他的前老板,住在克拉马斯福尔斯市……从印在信头上的车床和竹马来看,我觉得布里格斯是一位退休的机械工、木匠或者是做类似工作的。”

戈登只专注地看那些还能够看清楚的字。“布里格斯先生似乎是一位心肠相当好的人。他愿意带前老板的孩子,让他们一直待在他那里,直到非常时期结束。他还说自己有一家经营不错的汽车修理厂,还有电和大量的金属材料。他想知道收信人是否需要订购一些零部件,尤其是那些断货的东西。”

戈登的声音颤抖了。由于吃得太多,脑子昏昏沉沉的,这时,他才发觉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坐在他的床上。她坐在床垫上的压力使他的身体有点向她那边倾斜。他快速清了清嗓子,又开始浏览那封信了。

“布里格斯提到了堡岩村水库发电的一些情况……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但奇怪的是,他还可以通过计算机数据网与尤金市那边的人们取得联系……”

阿比盯着他看。显然,信中的大部分内容,她可能还是听不懂。“机械厂”和“数据网”可以算是与电相关的既古老又神奇的词汇了。

她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带信到我们松景村来?”

戈登对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推理眨了眨眼睛。这位姑娘并不傻,知道个中缘由。那么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以及后来在聚会上,他所说的一切为什么会被误解呢?她仍然认为他是一名邮差,显然,在这个小山村中,除了个别几个人,大多数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让谁给她写信呢?

她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带着的这些信早就发出来了,寄信和收信的男男女女们早已不在人世,他带着这些信是因为……因为他自己的原因。

松景村人编造的故事让戈登感到一丝压抑。这是文明退化的又一标志,他们当中许多人曾是高中毕业生甚至大学毕业生。他准备尽可能残忍坦诚地告诉她真相,让那种幻想永远破灭。于是他说:“没有信是因为……”

他停了下来。戈登再次意识到她靠得很近,还闻到了她的体香。完美的身材曲线以及她对他彻底的信任让他头晕目眩。

他叹了口气,目光移到了别处,“没有你们的信是因为……因为我从爱达荷州出来一路西行,那边没有人认识你们松景村的人。我将从这里出发到沿海地区去。那里可能还有一些大城镇。或许……”

“或许那里有人将写信给我们,如果我们先给他们寄信的话!”阿比的眼睛闪闪发光,“然后,当你返回爱达荷州,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你可以将他们寄给我们的信给我们,或许还可以像今晚一样再给我们演一出戏,我们给你提供充足的啤酒和馅饼,让你吃得肚子都胀开!”她坐在床沿上颠了颠,“到那时,我保证能够认识更多字了!”

戈登摇了摇头,面带微笑。他没有权力让这样的美梦破灭。“或许吧,阿比。或许吧。但是你知道吗?你或许能有机会更容易地识字。汤普森女士已经让大家投票让我在这里留一段时间了。我猜,我将正式成为一名老师,尽管我还必须证明自己的打猎和务农技术不逊于任何人。我可以教射箭课……”

他停了下来。阿比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她用力摇了摇头,“但是你还没听说吧!你去洗澡的时候,他们已经投过票了。汤普森女士应该为以这样的方式来贿赂你感到惭愧,但你必须完成自己重要的工作!”

他坐起身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原本想着至少可以留在松景村度过这个寒冷的季节,或许还可以待上一年甚至更长时间。谁知道?或许他不再想到处漂泊,会把这里当成他的家。

戈登清醒过来了,努力压制住怒火。他不能通过破灭人们孩童般天真的幻想来为自己争取机会!

阿比注意到了他的激动,急忙说:“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问题是没有女子和你配了,所以……”她明显放低了声音,“所以休利特觉得你是帮助我和迈克尔最终拥有孩子的最佳人选……”

戈登眨了眨眼睛,“呃。”他说,表达出了他脑子里这时的全部想法。

“我们连续试了五年,”她解释说,“我们真的非常想要孩子。但霍尔顿先生认为迈克尔不能生育,因为他十二岁那年得过非常严重的流行性腮腺炎。你记得那场非常严重的流行性腮腺炎吧?”

戈登点了点头,想起了因为这种病死掉的朋友。腮腺炎会使人丧失生育能力。为了繁衍后代,人们会做出种种不同寻常的安排。旅行途中,到处都能看到这种现象。

可是……

阿比继续快速说道:“不过,如果我请这里的其他男人……帮我怀上孩子,就会引发问题。我的意思是,当你与这样的人住得很近时,你就不能把那些不是你丈夫的男人当真正的‘男人’看待……至少方式会有所不同。我——我觉得自己不喜欢那样,那样可能会带来麻烦。”

她涨红了脸,“此外,如果你能够承诺保密的话,我可以再告诉你点儿事。我觉得,这里的其他男人给迈克尔生的儿子不配当他的儿子。你知道的,他确实非常聪明。他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当中唯一识字的……”

这种奇怪的逻辑转得太快,戈登完全无法跟上。他一面失望地发现,这一切其实就是该部落在面对一个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时采取的复杂而微妙的措施,而另一面,他作为二十世纪最后的知识分子还有点自鸣得意。与此同时,他开始意识到阿比的用意了。

“你不一样,”她微笑着对他说,“我的意思是,连迈克尔也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他不是很高兴,但他知道你一年甚至更长时间才从这里经过一次,这他能够忍受。他宁愿这样,也不愿永远没有孩子。”

戈登清了清嗓子说:“你确定他是这么想的吗?”

“嗯,没错。要不是这样,你觉得为什么休利特女士要用那么有趣的方式介绍我们呢?那是为了明确意思但又不想真正大声说出来。汤普森女士不大赞成这么做,但我想那是因为她想把你留下来。”

戈登感觉口有点干,“你对这一切怎么想呢?”

她的表述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看着他,似乎他就是那种来访的先知,至少是从故事书中跳出来的英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非常荣幸。”她轻声说,低下了头。

“你能够以‘那种方式’把我看成男人吗?”

阿比咧嘴笑了一下,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爬到他上面,将舌头伸到了他的嘴里。

……

停了一会儿后,她摆动着身体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戈登转身去吹放在床边小桌子上的蜡烛。他们的身边放着邮差的灰色制服帽,黄铜徽章反射着摇曳的烛光。骑马人弓背坐在驮着鼓鼓麻袋的马背上,似乎在摇曳的烛光下飞驰。

邮差先生,这又是我欠你的。

阿比光滑的肌肤滑过他的身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吹掉了蜡烛,她与他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6

这十天,戈登过的是一种新的生活。他似乎是为了弥补赶了六个月的路造成的身体疲惫,每天早上都睡到很晚,醒来总是发现阿比已经离去,就像梦境一样。

然而,他舒展身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温暖和香味还留在床单上。从朝东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好像全新的东西,让他的内心觉得现在是春天,而不是早秋。

白天,他很想看到她,但很少见到;中午前,他又要帮忙做一些杂活——为社区劈柴、堆柴,挖深坑,建新厕所。大多数村民都聚在一起吃主餐时,阿比就放羊回来了。但为了减轻洛斯先生的负担,午饭她是和孩子们一起吃的。一大把年纪的洛斯是他们的监工,他只有一条腿。这些小孩子早上都在梳理冬季纺织用的羊毛团,会有羊毛落在他们的衣服上。她一边与孩子们开玩笑,一边摘掉落在他们衣服上的灰羊毛,以免落进饭菜里,他们则开心地大笑。

她几乎不看戈登一眼,但她微微一笑已经令戈登心满意足。他知道,过了这几天,他就没有权利了,但白天还能看到她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一场梦。

下午,他会与汤普森女士和村里的其他领导讨论一些事情,帮他们列出图书以及其他长期未受重视的废品的清单。休息的时候,他就上上阅读课和射箭课。

有一天,他和汤普森女士一边治疗一位被“老虎”抓伤的病人,一边在医学方面相互切磋了一下。这只当地人所谓的“老虎”其实是美洲狮的新品种,在动物园中是与美洲豹养在一起的,战后的混乱让它们逃出了动物园。这只野兽被设陷阱的猎人激怒,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幸运的是,猎人被它撞进了灌木丛,于是趁机逃脱。戈登和女族长都认为伤口终究会愈合。

到了晚上,松景村所有的村民都会聚集到宽敞的加油站,戈登给他们讲马克·吐温、约翰·塞勒斯[5]和盖瑞森·凯勒[6]写的故事。他带领他们一起唱古老的民歌、易记的商业广告歌和《曾几何时》[7],随后就开始演戏。

他穿着破烂的锡纸,扮演起了约翰·保罗·琼斯[8],站在“博霍姆·理查德号”战舰的甲板上叫阵。他又扮演起了安东·帕西弗拉,与一个疯狂的机器人一起探索遥远世界的险境,充分开发自己的潜力。他还扮演起了哈德森医生,穿过肯尼亚冲突的恐怖地带,去治疗生物战的受害者。

戈登穿着简陋的戏服,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手舞足蹈,大声说着从模糊记忆中提取出来或现场发挥的台词,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感到不安。他从未真正羡慕过演戏这一职业,在那场巨大的战争之前也没羡慕过。

但是在穿越这片大陆的途中,他开始演戏,并且还演得不错。他感受到了观众痴迷的眼神,他们非常好奇,很想知道自己所在的小山谷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渴望让他感受到了温暖,鼓舞着他致力于这项事业。他们中有的人身上留着痘疮的伤疤,有的人因为年复一年过度的劳作,佝偻着背,他们这么拼命劳作只是为了活下去。他们抬起头看他,眼中最迫切的渴望被岁月掩盖,他们渴望获得帮助,实现自己再无法独自实现的愿望。这情景令人难忘。

通过表演,他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零零星星、遗失已久的浪漫色彩。当他说完最后一段独白的时候,他自己也会沉浸其中,忘记现实,至少能够忘记一会儿。

每天晚上他休息的时候,阿比都会来到他身边。她会在他的床沿上坐一会儿,聊聊她的生活、羊群、村里的孩子们和迈克尔。她会带书过来问他是什么意思,问他少年时代的生活——在末日之战爆发前,一个学生在美好时光中所过的生活。

接着,阿比会微笑着将落满灰尘的书放到一边,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则会倾着身子吹掉蜡烛。

第十天的早上,她没有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偷偷溜走,而是用吻唤醒了他。

“呃……早啊,”他一边说,一边向她靠近,但阿比避开了。她去拿衣服的时候,她的胸部滑过了他平坦腹部上柔软的毛。

“我不该叫醒你的,”她对他说,“但我想问你点儿事。”她抱着她的衣服,像抱着一个球。

“哦,什么事?”戈登将枕头垫到了自己的头后面。

她问道:“你今天要走了,对吧?”

“对。”戈登认真地点了点头,“如果能多待一段时间,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我不能,必须再次西行。”

“我知道,”她严肃地点点头,“我们都不想让你走。但是……对了,我今晚将在布满陷阱的路上与迈克尔见面。我非常想他。”她摸着戈登的脸颊,“不会影响你吧?我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很不错,但他是我丈夫……”

他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他感到欣慰。这份感情,与其说是嫉妒迈克尔,还不如说是羡慕他。他们极度渴望要一个孩子,而且显然彼此又深爱,想想这些,情况就非常明了了,自己最终必须与阿比彻底分开。他只希望自己帮他们实现了愿望。尽管他们幻想着他还会回来,但他不太可能再经过这里。

阿比说:“我有东西要给你。”她伸手到床底,拖出了一个连在链子上的银色小物件和一个纸包。

“这是哨子。休利特女士说你应该有一个哨子。”她将它挂到了他的脖子上,将哨子吹出来的效果调到了令她满意的程度。

“她还帮我写了这封信。”阿比拿起了那个纸包,“我在加油站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些邮票,但贴不上去了。所以我拿了一些钱。这是十四美元。够吗?”

她取出了一些褪色的美钞。

戈登不禁微笑起来。昨天,也有其他五六个人私底下来找他。他尽可能摆出一副正直的表情,接受了他们小小的信封和类似的邮费。他或许可以借机向他们要一些他需要的东西,但这个社区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月的肉干和干苹果,还给他的弓准备了二十支箭。他没有必要敲诈他们,他也不想向他们敲诈其他东西。

一些年纪较大的村民在尤金市、波特兰或威拉米特河谷的城镇中有亲戚。那正是他要去的方向,所以他带上了信。有几封信是寄给住在奥克里奇镇和蓝河的人。他将那几封信放到了邮袋深处最安全的地方。其他的信没什么用,他还不如将它们扔进火山口湖,但他还是假装很重视。

注释

[1]佩斯利纹样诞生于古巴比伦,兴盛于波斯和印度,其图案据说来自印度教皇的“生命之树”——菩提树叶或海枣树叶。

[2]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3]水净化装置。

[4]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人物。

[5]约翰·塞勒斯(John Sayles,1950— ),美国导演、编剧和作家。

[6]盖瑞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1942— ),美国幽默作家。

[7]美国著名乡村歌手阿伦·杰克逊的歌曲。

[8]约翰·保罗·琼斯(John Paul Jones,1747—1792),苏格兰裔的美国海军军官,军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