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亡汉兴: 从秦制的困局到汉制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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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隐身丞相

01 相权的巅峰

秦昭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秦国打赢长平之战,战胜赵国并歼灭了赵国的有生力量。次年,发起对赵国都城的邯郸之战,将赵国逼入死角。然而,邯郸之战前后两次打了两年,秦国最终功亏一篑,在各国联军的阻击下,被迫撤退。命悬一线的邯郸彻底解围。秦国此次失利的战略影响较为严重,此前长平之战后取得的战果基本上丧失殆尽。据《韩非子·有度》,不仅秦国已经占领的原韩国上党地区、原赵国的太原地区,甚至连早就纳入秦土数十年的原魏国河东地区也给丢了。

在打赢了长平之战这场战略对决后,赵国都城邯郸门户洞开,秦国已然居高临下。这本该成为统一的起点,结果却是秦国版图大幅缩减。作为执政半个多世纪的一代雄主,这临门一脚,秦昭王愣是把球踢偏了。

《吕氏春秋·审应览·应言》记载:“秦虽大胜于长平,三年然后决,士民倦,粮食□(脱字,当为“匮”“竭”“乏”之类)。”《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邯郸之战失败后,年迈的秦昭王没有再动过灭赵国的心思,秦国在战略上转攻为守。最后的几年,他主要是夺回河东等失地,在边境报复韩赵魏,没有余力再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进攻。

白起是反对邯郸之战的,阻拦秦昭王进行对赵的灭国战。在与白起争执中,秦昭王始终不相信白起反战的理由,不明白自己凭什么不能一气呵成打赢邯郸之战,成为灭六国的起点。

宣太后与早年的秦昭王,一边在南方蚕食楚国,一边在北方驱逐魏国在河东的残余力量。占领河东后的秦国离赵国本土就只隔着韩国的飞地上党。

秦昭王后期奉行远交近攻战略,对迁都到东方的楚国不再远追。战略重心转移向北方,在消化掉河东板块后,又试图夺取还未与韩国本部断开的飞地上党。

此时的上党高地,已然是秦国河东与赵国腹心地带的都城邯郸之间最后的缓冲屏障。如果秦国得到上党,韩国只是失去一块飞地,但赵国王畿却会受到直接威胁,所以,赵国不会坐视不理。

之前,韩国显然无法抵抗秦国的攻势,就故意给秦赵两国做局,一边将上党割让给秦国,一边又让赵国实际接手上党。于是,秦赵两个当时最强大的国家同时宣称拥有上党,在上党地区爆发了长平对决。

其实,对赵国的激烈反应,秦昭王应该是有一定预判的。毕竟,上党高地对邯郸有居高临下的俯冲之势。秦国占领此地已经威胁赵国本部,赵国不可能轻易让秦国得到上党,正如秦国也不会让赵国染指河东一样。但秦昭王打赢长平之战后,不是修整国政、消化上党,而是忍不住想一口气灭掉赵国。要知道,赵国可是当世第二强国。不仅生吞赵国困难,而且一旦赵国被生吞,魏、韩、燕、楚、齐都会直接感受到末日威胁。因此,白起对秦昭王分析说:“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这其实已经点出了其他大国不可能坐视赵国被灭的现实。但秦昭王不听,果尝败局。

秦昭王崩逝与嬴政继位,其实只有四年的时间差。为什么后来秦王政能够一气呵成地连挑六国,而秦昭王攻一个已经被打残的赵国也功亏一篑呢?

两位秦王之间崛起的秦丞相吕不韦给出了答案,并对秦国的东出战略做出了调整,补上了被秦昭王忽略的最大地缘战略缺口——中原。

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早年在韩国阳翟经商,后来又在邯郸经营,资助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异人,成为其谋主,并助其坐上秦王之位。

卫国的版图处于魏国包围中。卫国是魏国的附庸,也临近赵国、齐国、楚国,因此卫国是一个在大国夹缝中存活的小国。但这个小国吸收各国所长,人才辈出,吴起、商鞅、吕不韦等都是卫国人。吕不韦生在地缘政治交汇点的卫国,对魏国、赵国、齐国等大国的形势恐怕都不陌生。

阳翟是韩国故都,处在韩国本土,又是楚国本土通往秦国本土的要塞。因此吕不韦对韩国、秦国、楚国的形势也不会陌生。吕不韦虽然早年是商人,但对各大国的地缘政治博弈恐怕了如指掌。这样一个长期活跃在中原一带的人物,自然会发现秦昭王在邯郸之战中挫败的真正原因:秦国没有优先东出中原,反而让中原的魏、韩两国可以联合开放南北通道,轻而易举地实现从南方楚国到北方燕国的千里合纵联盟。

如果秦国不从中原伸出一个触角,设置据点,同时震慑南北,切断合纵的通道,那么楚国作为一个大国就会随时北上参与合纵,而赵燕等国也可以南下援楚。因此,吕不韦修正了秦昭王的打南再打北、先边角再中心的扩张策略,而是优先从中原形成战略楔入,进行地缘突刺,建立秦国在中部的据点,以便在关东合纵时实现南北切割。

其实秦昭王在晚年遭遇挫败后,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战略。秦昭王晚年灭西周国,占韩国阳城,说明他已经着手从中原一线东略。秦昭王早年不走此路线,或许与其兄长秦武王有关。秦昭王本为庶出,因为秦武王在东征中原时身亡,他才凭借继承权斗争上位,并且清洗了秦武王派系,包括其母亲惠文后。秦武王生前主张优先从中原东出,那么至少在秦昭王早年间,他与宣太后母子应是秦武王路线的反对派。

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于晚年想要调头进攻中原时,已太过年迈。这个从中原东出的战略于他而言,已经力不从心。但当时的老太子即后来的秦孝文王已经将子楚立为嫡子,子楚的谋主又是吕不韦。或许秦昭王与儿子、孙子,以及秦国高层已经达成了战略共识,那就是改从中原的崤函、河洛一线优先突进。而子楚的谋主吕不韦恰恰是常年经营阳翟的知韩派,又长期活跃在濮阳、邯郸一带,能够稳住赵国与魏国。吕不韦正是此时秦国所需要的对中原形势了如指掌的人才。

秦孝文王在位仅三天就去世了。子楚继承王位,这就是秦庄襄王。吕不韦被立为丞相。从吕不韦成为丞相起,秦国相继灭东周国,夺取韩国的成皋、巩,夺取魏国的汲、氏篸、有诡、酸枣、雍丘、山阳等城邑。这是沿着黄河两岸一条线,从中原楔入关东地区。到了嬴政亲政那一年,从关中的内史向东,连着黄河新设的三川郡与东郡,已经从中原一线伸出一条秦国领土带,抵住了东方的齐国。

此时,秦国已经彻底将北边的赵国、燕国和南边的韩国、魏国、楚国从中线给分割、隔离开。这个时候,关东各国再想要实现合纵,只能从齐国实现了。但齐国自从被灭了一次国后,原有的利益格局被打破,成了一盘散沙。齐国奉行孤立主义外交,合纵连横一概不参与。加上秦国奉行远交近攻,重点拉拢和安抚齐国,让齐国彻底成了一个始终袖手旁观的自闭国家。甚至秦国大军兵临城下时,齐国都是直接躺平投降。

吕不韦帮助秦国实现了沿黄河中线楔入式扩张,在黄淮海平原上优先切断南北再分而击之的地缘战略。这算是吸取了秦昭王的教训,为统一六国的战争奠定了地缘战略基础,而且这个路径对后来的两汉司隶以二三地理阶梯线划分畿内、畿外之都畿战略影响颇深。因此,最后一个助推统一六国的关键战略推手,不是六世之烈的某个秦王,而是吕不韦。

吕不韦在秦王政继位那一年,由于主少国疑,被立为相国,号称秦王政的“仲父”。战国时期的相国与丞相是两个官职。相国在战国时期叫相邦,是百官之长,上可专主,下可专国。汉代为了避刘邦的名讳,所以改称为相国。相国在其他国家出现很早,在秦国是于秦惠文王时期设立的。秦武王继位后又分设左右丞相。“丞”是辅助的意思,丞相是辅助相国的副相。但随着秦汉制度的演变,丞相慢慢取代了相国的功能,成为汉代的百官之长。

在秦庄襄王在位的三年中,吕不韦仅是丞相,到嬴政继位时才被升为相国,真正独揽相权。这是秦国相权的巅峰时刻,因为吕不韦实际上替秦王履行王权在前朝的权力。

吕不韦在任期间,不仅修正了秦国的扩张战略,而且为秦国较为刻板的政策注入了一种全新的精神。

秦国原本奉行商鞅制定的秦晋法家之耕战政策,事决于法。吕不韦是商人出身,更懂得百姓的需求,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商鞅重农抑商、管控臣民的治理方式。此前过于刚性的秦制,在吕不韦主政时期呈现出较大程度的弹性。只讲利而不讲义的秦晋法家,在吕不韦的扭转下,开始出现柔和的一面。

就在嬴政亲政的前一年,吕不韦为了让自己的执政思想与路线得以长久施行,正式发布了自己主持编纂的《吕氏春秋》。《吕氏春秋》在东汉被划入杂家著作,它融合先秦各派学说,“兼儒墨,合名法”(《汉书·艺文志》)。但从东汉起,研究该书的学者就普遍认为它在理论方法上深受黄老道家的影响,实为黄老思想鲜明之著作。其中提到“无为而行”的思想,对秦末汉初的刘邦集团影响颇深。

《吕氏春秋》中的一些主张,被秦王嬴政继承颇多。但总的来讲,这部巨著除了体现了吕不韦的一些治国思想,也有很多符合吕不韦个人立场的约束君权的思想,这是与秦国惯有的法家理念及秦王的利益相抵触的。比如,吕氏提倡“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推崇“众封建”。虽然在军事上,吕氏主张以“义兵”进行统一战争,但关于战后体制,他仍认为应效法前代,采取分封制。

吕不韦不仅是这样提倡的,而且实际上已经这样去做了。嫪毐原是吕不韦的门客,是吕不韦推荐给帝太后的。在嫪毐与吕不韦决裂之前,他们同属赵系外戚。嫪毐得到帝太后宠幸后,虽然跋扈,但能够在河西、太原两郡之大的土地上建立封国,不能说这完全没有以吕不韦为代表的前朝的许可。毕竟嫪毐总共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得势,根基并没有那么稳固。

嫪毐封国事件,能过吕不韦这一关,应是吕不韦拿嫪毐当一个试验品,当一个诱饵,试探秦国法家官僚对他“众封建”主张的底线。显然,秦王嬴政亲政,“觉”出嫪毐有异动,亲自部署对嫪毐势力的剿杀,并借此牵连吕不韦,弥合了吕不韦正撕开“封国”政策的口子。吕不韦罢相后“就国”,十年后,王翦告老却是“归乡”。二十多年后,李斯也害怕自己“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也是归乡。可见,秦王嬴政亲政后,最终推翻了吕不韦“众封建”路线,连列侯都是没有侯国的虚封,向集权制度又迈进了一步。

吕不韦赶在秦王嬴政亲政前夕发布《吕氏春秋》,并且用挂在咸阳城门上、有能改动一字者赏千金的方式,将《吕氏春秋》的主张宣扬至全天下,为《吕氏春秋》制造舆论。此举在博得天下士人对吕不韦路线的认同与好感的同时,也给予秦国重卿功臣以受封诸侯的诱惑与遐想。吕不韦认为他是给即将亲政的秦王政加了一个“紧箍咒”,却没想到刚刚亲政的秦王会不惜进一步牺牲自己母亲的形象,用雷厉风行又精准狠辣的政治狙击,将他本人示以世人的贤臣形象和所提倡道义的路线旗帜迅速推翻。一个私通太后的权臣,将此前苦心经营的圣贤形象荡然一空。他秉持奇货可居的商人思维,却没料到这个秦王嬴政并不以商人的思维行事。这个秦王不做交易,只搏生死。

正是因为他要给秦王嬴政加“紧箍咒”,反而使秦王嬴政不愿容他。吕不韦的败亡,不仅仅是人事斗争、权力斗争所致,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吕不韦广揽门客,为“众封建”呐喊,形成了秦王嬴政向往之秦制的对立势力,是秦国内部倾向周制的倡导者。其实,分封诸侯对军功集团的诱惑也不大,因为这个集团赖以生存的基础是军功爵制度。军功爵制需要统一稳定的政策,而诸侯自治,各地各行其道,并不利于军功爵制的稳定贯彻。秦王嬴政要主导秦国路线,必须拔掉吕不韦这杆旗帜。否则,秦王嬴政的统一就仍然是一次周朝的还魂,这不是他想要的。

秦国相权的高光时刻就此结束。

自此以后,秦再不设相国,而是始终设置左右丞相来互相制衡。但直到李斯以前,中国第一次形成统一的单一制国家,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期,在秦始皇统一华夏这样重要的事业中,秦国的丞相在史料中连一笔带过的待遇都不一定能得到。秦国相权在吕不韦任职这个巅峰时期戛然而止。此后为秦国统一做出贡献的丞相们,全部淹没在秦始皇巨大的历史身影中。其中最可怜的,莫过于被史书彻底遗忘的丞相启。如果不是现代考古学家在出土文字中发现了他的存在,这个协助秦始皇统一六国的丞相,连姓名都要失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