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亡汉兴: 从秦制的困局到汉制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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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秦灭楚之战

秦国六十万大军集结东出,楚国却各自为政。其实,秦国第一次败给楚国,也并非出于楚国集全国之力的支撑。

楚国属于大封建体制。这个体制下,春申君可以得到十几个县封地、建立国中之国。这种体制无法做到高强度的全国动员,因此楚国不断丢失国都,王室不断东迁。国都遭难时,地方贵族更多是保存实力,优先自保,持观望态度,并不使出全力。没有集中动员,楚国各大板块实则处于谁先上谁先死,都不上慢慢一起死的博弈与内耗之中。率领楚军击败秦军的项燕,与其说是为国而战,不如说是为自己家族而战。

楚国王畿本来已迁至郢陈,即今河南周口市一带。楚国见秦国势大,又将都城迁往寿春,即更东边五百里处,今安徽淮南市一带。但项燕家族封地世代在项,项城距郢陈只有五十里地,一旦秦军攻向郢陈,项家的封地肯定不保。项家只要不想从封建大贵族沦为丧家之犬,就必须坚决抗秦。楚国其他贵族眼看着项燕一家抗秦,却只想保存自家实力,只吆喝不出力。

集权制的秦国虽然有全国动员的能力,面对楚国之中枢更有优势,但面对项家这种为保家而战、坚决抵抗会夺走自家利益之秦制的封建贵族,遭遇顽抗是避免不了的。这是集权与分权的对立,天敌相遇。

砍楚王这根柱子容易,但在楚国到处拔钉子,遍地打击封建豪族很难。如果秦军真要和遍地为保家而战的楚国贵族死磕,即使取胜,代价也很大。王翦很可能深知这种情况,知道打楚国不是打楚王一家,而是可能遍地陷入泥潭,才会坚持讨要六十万军力。但王翦更明白,对付这种地方顽抗势力,与其硬碰,不如等它内讧。王翦坐拥六十万大军,面对楚军挑战却坚守不出,这是在对耗。

秦国的体制,可以为六十万大军长期提供稳定的补给。而楚国的体制,虽然在同仇敌忾时可以短期内为楚军提供足够的补给,但如果这个同仇敌忾的劲头一直被吊着,时间一长终究会泄了气,内部的各种争议与博弈就会涌现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与王翦对耗的项家。毕竟战线在项家封地附近,而战争是要烧钱的。项家军一直守在豫东前线,腹地贵族们却坐山观虎斗,消耗的主要是项燕家的钱粮。项燕果然坐不住了,引兵向东。于是王翦追击项燕,大败楚军。

其实,春申君的改封事件就体现了楚国那种只求自保的政治逻辑。春申君的封地原本在淮北,由于紧邻边疆,局势不稳,就将封地迁到了江东,即故吴国一带。这一带是楚国富饶的国本腹地。楚王竟都准许改封,可见楚国的封建力量之顽强。

关于项燕之死,有两种不同的记载。一种是依据《秦始皇本纪》的说法: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楚王负刍在平舆被俘虏。项燕在淮南立昌平君为楚王。秦王亲自前往郢陈坐镇,震慑各方力量,避免再出现昌平君在后背插刀的类似情况。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项燕与昌平君被王翦击败,昌平君死,项燕自杀。

项燕退守路线及楚王负刍路线

另一种是依据《楚世家》《六国年表》《白起王翦列传》的说法: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项燕引兵向东,到蕲南被秦军追击所破,项燕被杀。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楚王负刍被俘虏,楚国灭亡。

《秦始皇本纪》摘录于《秦记》这一秦国的官方史料,而《楚世家》等摘录于楚国的史料。秦人说,王翦在平舆俘虏了楚王后,项燕跑到淮南拥立了新楚王,秦军杀过来后兵败自杀。楚人说,项燕自己离开豫东前线,引兵向东到蕲南后被王翦追上所杀,然后秦军南下,楚王被俘虏。

这是一个先后责任的问题。秦人认为楚王先兵败被俘,项燕又拥立新楚王,再败后自杀。这是抬高项燕。楚人说,虽然项燕殉国,但如果不是项燕失守前线,秦军就无法南下。楚王一直坚守在都城,最后亡国才被俘。

关于项燕拥立昌平君为新楚王这一点,秦人提到了,楚人没有提。更像是秦人说,我们秦国的昌平君背叛了秦国,跑去被你们的项燕立为楚王;楚人说,我们根本不承认有昌平君这个末代楚王,我们的末代楚王只有亡国被俘的负刍。

楚人或是不知道楚王负刍早已经被俘,不承认昌平君是楚王;或是故意说楚王负刍到最后一刻才被俘。总之,只有项燕认昌平君是楚王。楚人认为项燕有失守之责,是他断送了楚国主力和防线。

看这整个灭楚过程,秦国没有作伪动机,反而是楚国有很大的内斗迹象。

楚国王畿本部的各大封建势力根本不服项燕,不认项燕拥立的昌平君。后来秦末复辟时,楚国势力中的项氏与景氏就大打出手,最终项梁杀死了景驹。因为景氏有王族血统,可以直接称楚王,不受控制。而项梁没有王族血统,只能找到放羊娃熊心来做自己的傀儡。可见楚国内部对亡国过程的历史就存在多种争议说法。《秦始皇本纪》出自《秦记》,这一段更可信。但是按司马迁所说,《秦记》记载历史有一个毛病,就是《秦记》记录事件没有具体时间,所以时间线混乱。那么,如果说《秦始皇本纪》的叙事更可信而时间上稍有偏差,那么按照《楚世家》的时间去对应,两种说法相融合则是:

王翦的秦军与项燕的楚军在郾郢一带对峙。项燕后勤不济,引兵向东,试图用项家楚军保护自己的封地项城。楚王看到项燕消极抵抗,为了保住淮北,保住淮南王畿地区最后的屏障,于是亲率另一支楚军前来郢陈附近的平舆一带阻挡秦军,却被秦军生擒。项燕距离平舆较近,他最先得知楚王被俘虏,由此判断此时郢陈到平舆一带势必无法保住,包括他的项城。于是,项燕带领所部楚军,与偷取郢陈献给楚国、与项燕夹击李信的昌平君回到淮南的楚国王畿。项燕宣布楚王被俘,另立从秦国归楚的公子昌平君为楚王,并试图利用昌平君的影响力抵御秦国最后的攻击。

但楚国各大封建贵族根本不承认陌生的昌平君为楚王,并且坚称楚王负刍尚在,没有被俘。于是项燕与昌平君离开淮南王畿,又驻扎到淮北的蕲南,试图阻挡秦国最后的攻击,可惜最终兵败身亡。也正是因为楚国内部就对项燕之死的说法不一,才会出现十几年后陈胜起义时还能打出项燕活着的旗号。

这就是最后的楚国,仍然内斗不休,各大封建贵族优先自保,无法整合国家力量。

贵族山头林立的楚国,无法具备秦国那种高程度的动员力和凝聚力。楚国能赢第一局,却赢不了第二局、第三局。秦国可以输第一局、第二局,但只需要赢一局,就是彻底的胜利。这就是制度效率带来的对比优势。这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历史的潮流浩浩荡荡。

昌平君败了,虽然他最后被项燕拥立为末代楚王,但终究改变不了历史的洪流大势,身死国灭。可是,楚国在最后的抵抗中已经展现出了它是代表周制的旧势力,最后能让秦国代表的新势力遭受重创,最后具有挽回僵而未死的旧制度之可能性的坚定力量。

楚国覆灭后,躺平已久的齐国直接投降。秦王政终于从历史的迷雾中走出,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但他的身影太过巨大,大到掩盖这个过程中本应该发光发热的其他重要参与者的形象,比如,协助他统一的丞相们。或许,让丞相们消失,本身就是秦始皇改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