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亡汉兴: 从秦制的困局到汉制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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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虚封制改革

秦王嬴政统一天下看起来一蹴而就。史书里描述得并不详细,给人的感觉是一帆风顺、水到渠成。但这种前所未有且一气呵成的统一战争,真会是那么简单?史书给出的信息太少了,但我们看看后来秦朝发生的事情,就能感受到秦王嬴政面临的局面。

秦朝末年,陈胜、吴广在楚地振臂一呼,建立张楚政权。天下云集响应,反叛力量如潮水汹涌,秦朝大厦瞬间倾覆。这个时候,秦朝已经立朝十几年。而当年秦王政在搞统一兼并时,楚人哪怕一刻也没有接受过秦国的管辖。在关东地区的统治合法性与舆论号召力上,统一前的秦国比后来的秦朝更加不占优势。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经历过秦王政的外交背叛。秦王政也很可能感受到秦国楚系外戚的背叛。这种故事性的恩怨情仇只是秦楚反复对撞的宿命的表现。到了秦汉之际,秦地与楚地仍在反复对撞。楚人可谓是统一前后最后一支能够撼动秦国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是在国力、军力层面,更是在一种文化心理层面。楚国吞并鲁国是战国晚期关东地区少有的重大地缘变局,加上楚国在统一战争中重挫秦国,说明楚国虽然最终无法抵御秦灭六国的历史洪流,但依然是代表旧势力的最后力量。

秦国第一次伐楚,楚国不仅反击了秦国,而且将战线向西推进到城父一线。如果楚国继续扩大战果,可能会攻入三川郡、颍川郡等故韩境,帮助韩国复国。甚至秦王政有可能就此丢失祖辈几代人拼搏而来的江山。届时,这位被视为好大喜功又无能的秦王,将会被秦人和秦国各种利益集团鄙视成什么样?真到了这一步,年轻的秦王政能不能保住王位都两说。于是在这危急关头,秦王政亲自纵马前往王翦的家乡,焦急地去恳求近乎被自己罢黜的名宿老将王翦复出。这是嬴政向关中军功世家集团认错与安抚的姿态。除了为军事考虑,这也是为朝局考虑。

王翦是什么人?他在秦国统一战争中立下首功,是秦国关中军功利益集团与兵学世家的首席代表。

在那个在竹简上书写、传媒技术落后的时代,即使世卿世禄的贵族地主阶级逐渐衰落,门阀地望的士族阶级仍未形成,但高深的学问仍主要垄断在世家手中。这是连纸张都没有、基础教育无法普及的时代,生产力决定的必然历史阶段。包括兵家的学问,仍通常是以兵学世家的家学作为传承方式。史书没有记载秦国的王齮、王陵等将领与王翦是否有血缘关系,但关中名将多出自王姓,即使王翦与王齮、王陵等秦将不是近亲,或也是兵学世家之同族出身。

这种世家,主要形成于秦代,贯穿至汉代。在史料中可见的关陇世家有:王翦—王贲—王离家族,蒙骜—蒙武—蒙恬—蒙毅家族,冯劫—冯去疾—冯无择—冯敬家族,司马错—司马靳—司马昌—司马毋怿—司马喜家族,李信—李广—李蔡—李敢—李陵家族等。

在秦王政亲政前,两位掌握最高统兵权的大将军蒙骜与王齮去世不久后,王翦与蒙武就走上历史舞台,成为秦王政执政时期的两大军事支柱。王翦与蒙武的时代刚落幕,嬴政称帝之后的蒙恬与王离就搭班成为秦朝二十万精锐部队的两大领军人物。出现连续三代最高军职的“王蒙组合”,不会是历史的巧合,而是关中军功世家形成的体现。统一战争时,王翦无疑是这个利益集团中最有威望的代表人物。

那秦王政为什么敢在伐楚时让王翦归乡养老?如前所述,伐楚时已经是统一战争的最后阶段了。秦王政认为,即使任用少壮派李信伐楚,也不会有多大的变故。于是他卸了王翦的兵权,交予李信。

值得注意的是,秦王亲政之初,吕不韦罢相后“就国河南”(《史记·吕不韦列传》),回到作为列侯的封地。仅仅十年,到了王翦时就成了“归老于频阳”(《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回了家乡。后来,同为丞相,同为列侯,统一后任相的李斯也只能“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史记·李斯列传》),就是说卸任之后只能拿着侯印回到故乡。而在统一之后,北击匈奴、建立军功的军事骨干蒙恬并未记载被秦始皇封侯。

归乡,意味着王翦哪怕有爵位也没有封邑。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琅琊刻石》的列侯次序,没有什么功绩的武城侯王离,排在屡立战功的其父通武侯王贲与秦丞相之前。一般认为王离的侯号“武城侯”是承袭自去世的祖父王翦。王翦是有列侯爵位的。但王翦、王贲父子二人的封地邑名均不可考,很可能是有爵无地。

从秦统一战争到秦朝时期的列侯,与统一战争前的秦国和汉朝建立后的列侯不同,前者是虚封,不是实封。若如此,在统一战争时期,包括王翦在内的因功封侯的旧秦国军事贵族经历了秦王嬴政进一步的去贵族化改革。他们的侯爵之位应是虚封,无食邑、无侯国。

《史记·李斯列传》记载:“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汉书·地理志上》记载:“秦遂并兼四海。以为周制微弱,终为诸侯所丧,故不立尺土之封。”清人俞正燮则在《癸巳类稿》(卷十一)《关内侯说》中总结秦代列侯制度:“列侯在秦为二十级之赐爵,乃虚封,不得为实封立国。”

显然,秦王嬴政在统一过程中就在进一步推进中央集权,消除大封建制度的余留。将君侯由实封转向虚封,这说明秦王嬴政已经在公开推行“有功终不得封侯”(《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的去实封,甚至去封侯的制度。《王翦列传》中没有记载其侯爵,可能意味着秦王嬴政一度中断了封侯制度,到了后期落实虚封原则之后才恢复。

从吕不韦就国到王翦归乡的十年间,这种虚封列侯的改革应是秦王嬴政本人所推动的。尽管秦王嬴政把军中官位优先许诺给几大军功世家,使王家、蒙家、冯家等军头仍然效忠,但整个关中军功集团对秦王嬴政的政策一直有意见。这种改革的阻力一直存在。

面对秦王嬴政亲自请他复出,王翦要求必须调六十万军队给他伐楚。然后在秦王嬴政送他出征时,王翦又提出让秦王赏赐他大量的田宅园池。秦王嬴政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多,他说“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所以要在尚被重用时多为子孙请置些家业。秦王嬴政大笑着同意。后来王翦到了函谷关,又连续五次派使者向秦王嬴政讨要田宅。别人问王翦为什么频繁要封赏,王翦说他带走了秦国全部兵马,害怕秦王猜忌,所以要多为子孙讨要田宅置办家业,避免秦王猜忌。

不少人认为,这是王翦为了让秦王嬴政认为自己是贪财而不贪权才如此做的。其实,代入这场改革的大背景就知道,这是王翦向秦王嬴政做出了妥协。六十万秦军是秦国的全部家当,秦王政全部委以王翦,肯定会有忌惮。恐怕秦王嬴政同时也会担心,如果王翦灭楚成功,这不世之功将何其难封。

嫪毐叛乱,最让秦王嬴政厌恶的不仅仅是他与太后的私情和擅权,更是嫪毐无视秦国制度,公然建立封国,有破坏秦国郡县制、复辟封建之嫌。显然秦王嬴政内心有更加深彻地进行集权化改革的理想。

秦王嬴政清理外戚势力的同时,又用虚封制反向制衡关中军功集团,给了本土势力一记重击。他正在暗自扶持的是后来李斯代表的职业官僚集团。秦王嬴政每隔十年就让关中军功集团中的青壮派取代老人,并有计划地推动高爵虚封,企图让秦国彻底摆脱西周以来的封建制度。王翦退休,就是一种弹压与冷落。然而,政治算盘打得好,耐不住打仗是个技术活儿。灭国统一战争更是最高难度的技术挑战,秦王嬴政对昌平君的反水显然失算了。李信伐楚遇到麻烦就不顶用了,技术不过关,秦王嬴政不得不反过来再求王翦出山。

所以,当秦王嬴政恳求(加上威逼利诱)王翦复出收拾伐楚烂摊子时,王翦表现得扭扭捏捏。这是一个被弹压的政治集团的诉求姿态。后来,王翦复出后却只为自家狂讨田宅奖赏,更像是做给他背后的军功集团看的。

一来,此时秦国已经暂停分封或虚封列侯。王翦自己都没有封地,关中军功集团里的其他将军们更别想有,估计多少会有不服。王翦只要田宅奖赏,不要食邑封地。在明明能够代表军功集团要挟秦王嬴政的节骨眼上,这等于反过来替秦王挡难题。秦王大笑,是因为王翦爷爷还是替他这个后生着想啊。否则,如果王翦要的是爵位与食邑的裂土封侯,而不是家宅私田等财政支出性质的赏赐,秦王该如何面对自己发起的改革?答应王翦,改革破产;不答应王翦,战事失败。

二来,就像王翦自己所说,讨要封赏,秦王放心。秦王为什么放心?因为老将军是个财迷?不,因为老将军敢于吃独食儿让别人眼红,招惹骂名。敢于自黑,自限势力,自破党朋,侧面替秦王压制失去楚系外戚制衡的关中军功集团。王翦这么贴心,秦王政也就放心了。这么看,王翦很支持年轻的秦王,敢替秦王扛雷。搞不好,秦王政在王翦爷爷那里一直都是个值得力挺的好后生形象。

所以,秦王嬴政在选将时,半开玩笑说,王老爷子年龄大了,胆怯了,不选他。现在回头找王翦时张口又是一副“王爷爷你就忍心这样撒手不管我了吗”的口吻。真正的嬴政形象,很可能并不是影视剧中常见的那种抑郁症少年的形象。如果没点人格魅力,在这么巨大利益平台下的激烈集团斗争中,一个傀儡少主是攒不出嫡系的。对待有用的臣子一贯“出人下”,为达目标宁可“轻食人”,这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是随时会变换姿态的政治变色龙。他也是一个热爱工作、工于谋事、为志向愿意随时调整自己方式的工作狂。这大概才是秦朝塑造的“威严肃穆”和后世塑造的“冷酷无情”的两种官方形象背后、隐没在毁誉之中的嬴政的真实性格。

秦国进行了深入改革,昌平君难道不知道秦国当下政局的一些微妙变化?肯定知道。所以昌平君叛秦,占领秦国东南部旧楚的秦土,敢向秦国本土进攻,实际上有两大方面的把握:

第一,从外部来讲,秦国虽然摧枯拉朽地消灭关东诸国,但不得关东地区的人心。如果能靠分裂秦土争到这个楚王王位,将成为一面具有号召力的政治旗帜。如果操作得当,就能遏制秦国的灭国势头,实现战国再平衡,那么他将成为关东的反秦领袖、楚国的中兴之主。十几年后的放羊娃熊心都能成为共主楚义帝,可见楚国在关东地区巨大的号召力。

第二,他了解秦国内部局势。他知道当下军功集团内王翦等老人与少壮派之争,秦王政与本土军功、外戚两大利益集团之争,也知道少壮派李信的水平。他更知道此时秦国政坛正处于一个政治交替之时,秦王嬴政试图全面掌控权柄的同时,也在进行具有隐患的改革,并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这时,关中统治集团新老梯队交替,秦王政正处在政治攻坚的敏感时期。昌平君大概觉得自己知己知彼,至少此战不殆。

昌平君策划此时归国,与项燕等楚国封建大贵族合作,拥揽楚国和关东声望,与嬴秦分庭抗礼。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想必,昌平君是一个有傲气、有野心、敢决断的人。毕竟,他是人质,他看着长大的嬴政也是人质,凭什么只有嬴政能够做成这番大事业?

但昌平君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环。他虽然知彼,但不知己。也就是说,他熟悉秦国国情,却不了解楚国国情。楚制做不到秦制的动员程度。他没有料到嬴政能顺利安抚住关中军功集团的情绪。

昌平君错判了。嬴政不是秦昭王,王翦也不是白起。此时的秦国和秦制也不是当年的秦国和秦制。他希望看到的秦国之变故并没有发生。当年秦昭王对白起也是用“强起”的方式,但白起不听王命,最终被逼死。王翦当然知道这前车之鉴。当遭遇几乎一致的秦王“强起”时,王翦服从于王命,没有做第二个白起。当秦国立刻再次动员六十万大军,秦王嬴政用“已矣,将军勿复言”(《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的坚决口气,要求王翦必须完成任务的时候,王翦放下了集团利益之争,将国家利益放在了第一位,向秦王嬴政妥协。否则,他将是与白起一样的拒命、渎职之罪。

这就是秦制的特征,一切依法依令而不依情依势。昌平君投向的贵族内斗与掣肘不断的楚国,可做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