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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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称心夫妇两人,一个极善盘剥,银钱物事只管往家里占,一个极善守财,只进不出无比苛刻,把个家业积攒得金银满柜,粮米满仓,土地成顷,牛驴成群。除了财富日益增多,薛家添丁进口,芤花那张肚皮极善生育,短短五年里赶着生了三胎,前两胎都是龙凤胎,后一胎单是一个闺女,因此膝下便有了二子三女,可谓人丁兴旺。薛家的势力,在周围几十里地头赫赫有名。

薛家的二子名唤二林、四林。此二人打小顽劣捣蛋,每日价除了惹鸡逗狗,挑屎耍粪,便无甚正经做道。最喜好的游戏就是棒打“鸡踏蛋”和棍挑“狗寻时”,即是在鸡狗交媾之时故意破坏好事。因此在全村人眼里,这二人乃是“一对活宝,两个废物”,没有一点儿用处。长大些后,薛称心专门请来教师教习二人读书,只是一坐到书房里,不是二林犯头疼,就是四林闹肚子,要不就是二人合伙捉弄教师,今天逮只蝎子塞到教师被窝里,明天弄把尿壶顶在教师进出的门头上,三个月下来没认得一个字,倒是把教师气得差点患了失心疯。薛称心无可奈何,只好打发走教师,任由他二人胡闹去。自此他二人更如脱缰的野马,无人管教。

说起来,二林、四林本也稀松,要体格没体格,要力气没力气,只是那做父母的自从发迹以来,对待村民专横跋扈、颐指气使惯了,二林、四林便也依仗父母势力,专好惹是生非,欺男霸女。常言道:“马善被人骑,人穷被人欺。”给薛家放羊的小长工李小朵正是他二人顶喜欢欺负的对象。本来李小朵的身子骨要比他俩强壮,他俩轻易不敢招惹,薛称心夫妻看在眼里,大是不以为然,执意教唆他俩跟李小朵对着干。薛称心两口子调教儿子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若你二人合伙还打不过一个小羊倌,便真是一对草包!”两个活宝受了怂恿,便壮大胆子跑去找李小朵打架。李小朵年龄比他俩大几岁,硬打也不是,躲又躲不开。那两个活宝在大、妈的教导下,逐渐变得胆大无忌,石头砖瓦、棍棒刀斧,也不管是甚东西,抓住甚就往上招呼,常常把李小朵打得鼻青脸肿,腿脚疼痛。李小朵没有办法,想起当年五爹在家时曾教过自己一些拳脚,可惜当时自己年岁小,没有记住多少。此时他也顾不了许多,努力回想当时的一招一式,但有闲暇便演练一番,却也锻炼得身强体壮,一把子好力气,对付寻常三五个人不在话下。此后再面对薛称心家那两个活宝的欺负,明里是躲闪,暗里是忍让,其实那两个活宝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而那两个活宝自以为占足便宜,一日比一日撒野,越发胆大包天,无所顾忌,终至长大后吃喝嫖赌,胡作非为。没钱了就伸手向大、妈要,一旦给慢了就拳脚相加,有次拳脚重了,把薛称心打得落下腿瘸的毛病,走路一拐一崴,即有了“薛瘸子”的诨名。

薛称心膝下三个闺女,两个大的成年之后,一个聘与偏关县一书吏之子,一个聘与保德州一乡绅之家,只剩一个小闺女待字闺中,未曾许配人家。

这一小闺女,父母长辈称三闺女,闲杂人等呼三小姐,朋亲好友就叫作三妹子。虽然一家人无不娇惯纵让,却并不娇气刁蛮,也不比两个姐姐,自恃大家闺秀,坐守深闺,从不与贫穷人家往来。这小闺女打小野人似的,与村里娃娃嬉戏玩闹,上树捉雀,下河摸鱼,整日价灰头土脸,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父母虽有怜惜轻嗔,却并不指责埋怨。小闺女打小一副热心肠,因多与村里贫穷人家娃娃交往,素知民间底层生活之窘迫,深感痛惜怜悯。村中有一孤寡老妪,体弱多病,常常灶冷缸空,熄火断炊,这闺女即率一些毛头小子给老妪捡柴、抬水,或挖苦菜、摘野果,帮助老妪度日。有时乘父母不留意,从家中偷偷挖些米面粮食给老妪,每逢家里吃好的,也不忘给老妪送一份去。后来老妪因病去世,尸身横陈炕头,无人搭理,还是小闺女瞒着父母,拿自己的零用钱叫伙伴们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将老妪埋葬后山。

小闺女不爱金钱不爱银,不羡富贵不嫌贫,到了豆蔻之年,悄悄喜欢上了一个放羊汉。这放羊汉正是李小朵。

小闺女打小就跟村里穷苦人家的娃娃一起玩耍,尤其跟李小朵相处最为密切。本来李小朵八岁上来给薛家扛工,除了以放羊为主业,空闲时候还得做些帮闲打杂的营生。其时小闺女才刚学会走路,哄娃娃自然成了李小朵额外的功课。小闺女几乎是在李小朵的呵护下长大的。到了豆蔻之年,小闺女情窦初开,竟然对李小朵产生了别样情愫。而随着年龄增长,李小朵看待小闺女也一日不与一日相同。小闺女不仅出落得容貌俏丽,温顺乖巧,简直就不像是薛家门里的人,而且由于她心地善良,待人热心,许多事情都能跟李小朵想到一块儿去。就说在照顾那位老妪的事项中,两人均是一样心思,一般出力,共同为老人做了不少事情。如背柴、担水这些粗重营生,就多是李小朵做了,直至后来打摞老妪,李小朵也亲自抬了棺材。小闺女跟李小朵一直情投意合,因此也不像旁人那样直呼他“小朵”大名,而是按他家宗族排行称他“五哥”,李小朵则称小闺女为“三妹子”。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李小朵转眼已成长为一个大后生。他的谋生营生还是放羊,只不过一小群放成了一大群,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羊倌。近几年因连续天干地旱,原野荒芜,草木稀疏,地面上嫩草刚刚冒出芽儿来,就被饥肠辘辘的人们就地拔去吃了,只留一些荆棘类杂草,如柠条、臭蒿等,莫说人不能吃,就连牲口也难以下咽。草料不多,财主家养羊也就减少,或二三十只,或三五十只,比起前些年动辄百八十只的羊群来说,简直就不叫羊群。羊群数量虽然减少,可对于放羊的人来说,劳累却不减轻。过去遍地青草,且生长茂盛,放羊人赶一群羊把一片地上的青草吃光,没过几天那地上的青草就又滋长了出来。可是现在,为了寻找草地,放羊人得把羊群赶到荒野山岭,险峰崖畔,往常连兔子都不到的地方,也被践踏出一条条羊肠小道来,而且荒岭深山多有狼虫出没,放羊人须加倍小心才能保全自己和羊儿的性命。

放羊的人虽同属长工,但因放羊在外的特殊性,从不在东家吃饭。别的务农的长工住在财主家,天刚亮就下地干活,早饭由东家送到地头,午饭一般在半后晌回家吃,然后再下地干活到天黑收工吃晚饭。放羊的却多是在自家吃过早饭,日上三竿之时赶羊出工,从不吃午饭,自带干粮充饥,日落傍暮之前赶羊入圈,回自家吃晚饭。李小朵跟小闺女见面便多在早晚出工和收工之际。每天李小朵出工时,小闺女正好侍弄完了早饭,就赶到羊圈来为他送行,不免经常携带些糕饼点心,给他带上晌午充饥。傍暮日落之时,小闺女远远瞭见他回来了,便赶到羊圈前来,和他一起吆羊进圈,末了拉呱儿上几句闲话,小闺女要回家侍弄晚饭,李小朵独自回家。

两个后生闺女相见最多的时光,便是在冬闲时节。每年秋天里庄稼收割完毕,寒冷的西北风把大地封冻,再加上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使忙碌了大半年的农田农庄进入了消闲时节。正是庄户人家走村串户、消遣娱乐的时分,打座腔的集会便日渐办得多了起来。那些平时有些情意的闺女后生,寻常难得有机会见面拉呱儿,此时借着集会人多热闹,一个劲儿地往人堆里凑,推推搡搡,挨挨挤挤,乘人不注意做些不算出轨的亲热举动。李小朵本就是打座腔集会的常客,小闺女却多半是为了和李小朵在一起才来凑这个热闹。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场所,有情人亲昵嗔怪,眉目传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是以只要有打座腔的集会,李小朵和小闺女必来会面,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而只要能够见上一面,连夜里做梦都是甜美的。这美梦一直陪伴两人走过整个冬天,踏进新春,直到正月十五元宵夜,两人偷偷摸摸挽手逛过花灯,才算走近尾声。

二月里大地解冻,务农的长工们都来上工了,翻地的翻地,运肥的运肥,一派忙碌景象。此时地垄上嫩草尚未冒出芽儿,还不到赶羊放牧的时节,直到月底,小闺女才盼到李小朵来上工,心里十分欢喜。

到了三四月间,野外嫩草勃发,李小朵赶着羊群出工了。只是这个季节黄风大起,沙尘滚滚不断,李小朵赶着羊群在前,沙尘滚滚在后,不过多久就把人和羊群淹没在沙尘里。小闺女守在家门口看见,感到十分揪心。

五月端午过后,天气渐热,富贵人家无不扯布换夏衣。小闺女瞒着父母,用自家的布料,亲手给李小朵缝制了新衣和鞋袜,剩下一些碎布头,又给他缝了一个烟袋,上面还用丝线绣上了鸳鸯戏水的图案。李小朵虽然不会抽烟,但也整天把烟袋挂在腰带上,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进入六月雨季,天上有块云彩便下雨。突如其来的雨水,常常把李小朵和羊群浇成落汤鸡。小闺女不担心羊群,只牵挂李小朵,次日放羊出门,不管天气如何,都预备好一把雨伞叫他背在肩上。

到了七月十五,按乡俗家家户户都要给娃娃和未成家的年轻人捏面人,两亲家还要给新成家的女婿媳妇互送面人。小闺女也给李小朵捏了一个面人,李小朵舍不得吃,叫他妈在炉灶上烘干了,每天放羊外出,用绳子拴了挂在脖子上,闲暇时就拿出来把玩。

很快就到八月中秋了。按当地习惯,中秋夜里人们都会在自家院子里安放供桌,摆放月饼及瓜果梨枣,点燃灯烛祭月,俗称“玩月”,祈祷丰收,庆祝团圆。每到月亮升起时,小闺女总会躲过家人的眼睛,偷偷带了瓜果月饼,到村头僻静处与李小朵相会,一边赏玩月亮,一边窃窃私语。

转眼间小闺女已到碧玉嘉年,而李小朵早已年届弱冠。这年中秋夜,依旧如往年一样,小闺女和李小朵偷偷到村头私会。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两个青年男女早就情深意厚,心珠暗结,眼望着月上中天,天上人间一片祥和,小闺女情意绵绵地附在李小朵耳边说,只待秋收过后,冬闲时节,她便向父母提起婚事,要与他共偕连理。李小朵听罢,当即心花怒放,欢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