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歧路
春雨不解离人意,还道来年话酒家。
虽然天气早已是盛夏但眼前这片隔绝世界的雨幕,倒也似乎真的有几分“不解离人意”。
‘大约明早,班里的那些“二代”们便要开始轮番吹捧自己家的车马力多么强劲,自己家的司机技术多么高超了吧……也真是……有够无趣的……’魏铭蹲在教学楼大门的屋檐下,像一只避雨的黑色乌鸦。
只是自顾自的抖了抖羽翼上的水滴,随后便只是单纯地望着、出神地望着。
豆大的雨滴砸在台阶、砸在屋檐,细细聆听,能清晰感觉到屋顶上传来的悉窣作响。
积蓄的雨水顺着屋檐角的排水口流下,汇成一条晶莹透亮的链子。随后落在地面,与潺潺流淌的水融为一体,找寻不到丝毫的踪迹。
“鹿芒?一起走吧,雨是不会停的,天气预报说是台风,气象局已经发预警了!”女孩从教学楼大厅探出脑袋。
她有一头乌黑清冽的长发,那长发总是让人没来由的想到盛唐时期的绸缎——那种即使穿了三五层,胸口处的黑痣依旧清晰可见的名贵锦缎。
发梢坠着的银制Hello Kitty发卡像极了黑夜中的北辰星。
不知是不是错觉,魏铭觉得女孩的耳根似乎有些微微泛红,与黑色的长发一同衬得脖颈更加白皙了。
“你……你不认识我?我叫柳淼淼……”女孩没有得到回答,声音愈发的小了,似夏夜的蚊子嗡鸣。
其实鹿芒是认识柳淼淼的。
柳淼淼比他小一级,在仕兰中学的俊男靓女中也是极为出彩的那一拨。她初二就过了钢琴十级,每年的联欢晚会上都有她的独奏,一袭白色的长裙,淡雅而不失庄重的妆容不知迷倒了多少“痴心人”。就连鹿芒班上的几个男生都明里暗里为柳淼淼较劲,这让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我在等人,一会儿走。”鹿芒点头致意。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细声细气道。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个低年级小子从教学楼冲出来,对着那模糊不清的雨幕喊道。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不在一个方向!”柳淼淼躲在司机的雨伞下,头也不回的登上那亮着大灯的黑色宝马。
低年级的小子耷拉着脑袋,有些杂乱的碎发在他的额前投下一片阴影。
魏铭细细地观察着男孩,像稚子趴在田野间细细观察着油菜花上的蝴蝶。
魏铭只觉得少年很孤独。这种孤独不是鹿芒的那种孤独。
如果说鹿芒的孤独是Champagne Krug酒庄的库克香槟,那路明非的孤独就是Chateau Ausone的陈年窖藏。
库克香槟的气味清新而复杂,开瓶即可闻到以柑橘、杏仁和矿物质复合的气息,那味道总让人联想到阳光暴晒过后的棉被。而欧颂酒庄的陈年窖藏若不经过单宁的缓慢软化,便只会觉得它平淡无奇,与便利店随处可见的三十元一瓶的红酒一般无二。
那种孤独带着时间的味道,就像红酒经橡木桶贮藏后的烟熏味和香草味。
这种似曾相识的味道让魏铭觉得少年很有趣,非常有趣。让人不禁怀疑“应是故人来?”
但实际上,魏铭从未见过他,就像他也从未见过魏铭。
‘也许,他曾在西湖断桥边捡到过我的发簪或者油纸伞?’魏铭自我调侃道‘那可真是了不得的缘分。’
恍惚间,魏铭看见了一道身影。一个衣着考究的男孩默默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将它轻轻罩在那个名叫路明非的少年头顶。
低年级小子看着逐渐远去的宝马车尾灯,一缩脑袋,将外衣裹在头顶,丧家之犬似的冲进雨幕。只留下了一段啪嗒啪嗒的余音……
闪电在乌黑的云层中明灭,耳畔突然传来炸响的雷鸣。
雨更大了,似乎城市被倒映在雨水中,全然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一切都被雨水笼罩了。
鹿芒忽然很想有个人来接他,很想像同学那样坐在车里——无论这辆车是否高档、是否昂贵,他只是想肆意的和家人分享着近日的趣事。
在这样的台风天,一辆接你的车和一个记得接你的人似乎变得弥足珍贵了起来。
鹿芒看了看一旁的魏铭,点开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联系人。“雨下的很大,能来接我一下吗?”他默念了几遍,确认语气无误,发出。
“好呢好呢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那人的语气还是那么快活,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鹿芒默默走进魏铭,提起他的衣领,就像提着小猫脖颈出的皮毛。“再等等,马上就到了。”
魏铭有些奇怪的打量了一眼鹿芒,他总觉得这话不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更像是鹿芒在宽慰,又或者说在告诫自己什么。
鹿芒自顾自地走进教学楼,在图书角随便挑了本杂志翻阅起来。
“你似乎情绪不是很好”魏铭倚靠着教学楼的大门。
见鹿芒没有回应,魏铭便也知趣的闭上了嘴,只是静静的看着。
也不知杂志翻到了第几页,雨中传来了低沉的喇叭声。
鹿芒抬头,氙灯拉出两道光束,照的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那是辆纯黑的轿车,车头三角形的框里两个“M”重叠成山形。
Maybach 62,奔驰车厂的顶级车,是德国和世界汽车工程技术的巅峰作品。
鹿芒其实对车并不感兴趣,这些都是男人告诉他的。
雨刷像发了疯的节拍器左摇右摆,刮开挡风玻璃上的一层层雨水。驾驶室里的中年男人向鹿芒招了招手,那一刻他笑得像个孩子。
“魏铭,他……”鹿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嗯,我知道。”魏铭轻轻拉了拉鹿芒的衣袖“放心吧。”
见走到了台阶边,男人立马打开黑色的雨伞迎了上去,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机那样殷勤。
可鹿芒不想要这种“殷勤”,他只是拉着魏铭,推开那把雨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男人的笑容似乎僵在了脸上,连反应也迟疑了些许。
他扭头钻进车里,坐在驾驶位上对鹿芒说:“衣服湿了吧?我给你把后排加热座椅打开?这玩意谁用谁知道,舒服的要死!”男人像个车贩子一样吹嘘着他的车。
“用不……”
“谢谢叔叔”魏铭打断了鹿芒的话“这么大雨天还得麻烦您跑一趟,辛苦您了。”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向鹿芒问道:“对了子航,这位是?”
“叔叔您好,我叫魏铭,是楚子航的邻居和同学。”魏铭微笑着回答道。
“哦哦”男人点了点头表示了然“邻居好啊,这样你们就可以一块儿,上学放学路上也有个伴。”
“主要是子航和苏姐姐照顾我”魏铭笑着摆了摆手“叔您知道吗?子航可争气了,前段时间他还竞赛得奖了呐!”
“得奖?得奖好啊!”男人笑道“对了小伙子,你知道子航妈妈最近怎么样不?”
“哦,苏姐姐啊,她……”
“她挺好的”鹿芒打断了魏铭的话“我还要回去换衣服。”
“哦……哦,好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对中控台说,“启动!”
屏幕亮起,凶猛如野兽的5.5升V12涡轮增压引擎开始自检,车内感觉不到丝毫的震动,连发动机的吼叫都被隔绝在外。
加热座椅渐渐烘干了魏铭有些潮湿的衣衫,温暖安静的车厢让他的眼睑打起了架。不多时,魏铭的思绪便随着眼前的黑暗飘向遥远的远方……
纯白的雪花覆盖了黑色的城堡,也覆盖了些许城堡中绿色的草皮。
或许难以置信,但在坚冰覆盖的西伯利亚北部,竟有一座古堡矗立。
虽然寒冷的空气足以冰封老旧打火机中的煤油,但古堡内却温暖如春。
穿着白色衣服的孩童赤脚奔跑在从百慕大移植的草皮上,白嫩的肌肤似乎也只是变得有些许红润——在这接近零下四十度的鬼天气。
昏暗的房间中,男孩被白麻布制成的拘束衣包裹,全身上下捆扎这十几条黑亮的皮带。眼睛被不透光的黑色棉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棉布勒住他的唇角,完美的抑制住了舌头的活动。
【就像木乃伊一样,一具完美的木乃伊】黑袍人伸出被绷带覆盖的双手,轻柔的抚摸着男孩的发。
【木乃伊?那是什么?】男孩询问道。
【是一个文明古国对他们皇帝秉持的最高敬意,为了让他们的帝王自幽暗的地狱中苏醒】
【地狱?你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吗?】
【当然知道】
【那你……】
【我不是你幻想中的那些奇怪生物,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
【对,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就像你一样……】
【那你怎么会知道地狱?】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命,它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为了更加盛大的归来!】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命,它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为了更盛大的归来!”
魏铭猛然惊醒,身后的皮质座椅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汗渍。他有些痛苦地轻柔着太阳穴。
‘该死的,又做梦了。又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开始,魏铭总是会被各种古怪的梦境困扰。但当他想要细细深究时,那梦境却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了。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传入魏铭的耳朵,这声音……是梦中那个黑袍人的声音。
霎时间,冷汗再一次浸透了魏铭的汗衫。
他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司机先生还是开着他引以为豪的迈巴赫,如一条灵活的“钢铁鲶鱼”穿行在车流之中。鹿芒还是那样板着脸,自顾自地将广播的声音调到最大。
“放心吧,他们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我。”黑袍人笑嘻嘻地说“有没有一种【偷情】般的背德感和愉悦感啊?我的小朋友?”
“你到底想要干些什么?”魏铭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安啦安啦~如果说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最值得你信任的人。那必然就是我啦~”黑袍人语气俏皮地说“所以,你要相信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来归还一些,本就属于你的东西罢了。”
“本就属于我?你到底在……”
魏铭还没来得及询问,黑袍人便将一堆五彩的粉末轻轻吹向魏铭的脸。
一时间,魏铭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钻心般的疼,就好像有人用电钻狠狠的从自己的太阳穴钻进去一样。
看着魏铭抱头打滚的模样,黑袍人温柔的说道:“别抗拒,呼进去,别抗拒,大胆的呼进去。这些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相信我,我的孩子。”黑袍人的话语仿佛魔咒一般,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环绕在魏铭的身边。
脑雾是一种并不罕见的病理学现象,它是一种大脑难以形成清晰的思维和记忆的现象,因患者的记忆像隔了一层浓雾般看不清楚而得名。
黑袍人的话语就像一块儿沾了水的海绵,轻柔的为魏铭擦去了些许的雾气,露出了透明的玻璃窗。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甲胄”沉闷的开口。
周边的黑影窃窃私语“好香啊”“又见到人类了……”“那孩子的血统……”“口渴……”
“我觉得即使把东西给你,你也不会放我们离开。”男人说。
他劈开双腿,手中提着那把没有刀镡的武士刀,湿透的黑色长裤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此刻的男人,就像九十年代香港电影中的街头流氓那样拉风。
……
“这么说,谈判破裂了?”男人接过身后男孩递来的箱子,在男孩屁股上一拍“跑!”
男孩没命的跑,没命的跑。已经很长时间,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听男人的话了,但在这个雨夜,他还是选择无条件的相信男人——因为那是他的爸爸。
男人将手提箱用力地抛向天空,手中的武士刀如一泓秋水,斩断了那些鬣狗扑食般的黑影。
他高高跃起,双手合握。小臂的肌群在刹那间绷紧,就像意大利雕刻师米开朗琪罗塑造的劈开红海的摩西般。
他,向高高在上的神明,发起来一场来自“凡人”的叛逆!
魏铭喘着粗气,胸口像是被淘汰的破旧风箱:“这……这些……”
“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黑袍人低垂着眸子。
魏铭紧咬着牙关,挣扎着起身“混蛋!”些许白皙的拳头即将狠狠印上黑袍人的侧脸。
魏铭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像穿过烟雾般穿过黑袍人的躯体“这……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黑袍人淡淡地说“我只是一个亡灵,是旧日的幻影……”
魏铭恶狠狠地砸向身下的皮质坐垫“该死!难道你告诉我这些只是为了让我看着?看着他失去自己的父亲?亲眼目睹自己父亲的死亡?”
“……”黑袍人罕见的沉默了。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魏铭死死的揪住自己的头发“对了……对了!掉头!现在立马掉头!”
“已经……来不及了……”黑袍人开口。
魏铭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迈巴赫切断车流,驶入了高架路上的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