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临行(二)
时间临近正午,阳光显得有些毒辣。
它毫不避讳的噬咬着路明非裸露在老旧白色短袖外的肌肤,只留一片不均的红色与下一阵微微的刺痛。
路明非趿拉着脚下的人字拖,低头盯着并不平整的路面。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如果此时,有人在他的身后向他的背影远远望去,大概会发出《大话西游》的同款感慨——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哦……
走到小区不远处的报刊亭,那位年迈的大爷正悠哉的卧在躺椅中,穿着极具地方与时代特色的纯白色跨栏背心。
手中的蒲扇摇啊摇的,身旁历经风雨的深褐色小几案上,老旧的收音机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唱的,似乎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某个经典桥段。
“来啦?”大爷微笑着,耐心地询问着面前的路明非。
似乎是因为常常来这里购买最新一期《小说绘》的原因,大爷理所当然的把路明非当成了那种酷爱阅读、品学兼优的新时代王充。
但实际上,路明非心里清楚的很,他不是什么《窃读记》里的林海音,更不是什么新时代的王充。
‘比起王充这样先贤的名号,网虫这一词汇似乎更能形容自己。’路明非在心中默默地吐槽着。
但他并不会告诉大爷自己的真实情况,这并非是一种欺骗或者隐瞒。这只是作为一个不讨人喜的衰仔,最后的一点点自尊。
路明非老老实实的给自己的堂弟买了本新鲜出炉的《小说绘》,随后煞有其事的翻阅着报刊亭上摆放着的其他杂志。
只消一阵子,便随手将其放回原处,而后不咸不淡地点评一句:“这期的质量不咋地,感觉没有很用心的样子。”
其实路明非是有点蔫坏的,只不过他很少对外人表露。
与大爷挥手作别后,路明非继续向菜市场进发。
其实,他完全可以在附近的超市购买婶婶需要的小葱和豆腐。
但超市这种地界,往往会存在些许的溢价。
这种溢价虽然不是很高,但也会让人多少有些膈应。
路明非很少逛超市,并不只是因为婶婶给他的零花钱充其量只能到路边一块五一小时的网吧呆一阵子——这一块五还是因为路明非是熟客,打折后的价格。
更多的原因,是路明非自幼被叔叔婶婶灌输“穷养”的伟大理念。美其名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但其实路明非完全可以不用这么穷,他有一双超级无敌炫酷的爹妈。他们似乎总是很忙,今天飞埃及,明天飞日本。
据叔叔说,他们是考古学界的精英分子,每年至少都要在著名的《The Concord Review》期刊上发表三五篇学术论文。
路明非并不清楚这个所谓的《The Concord Review》期刊是多么多么牛逼,也并不清楚这些所谓的学术发现能带来多少收入。
他只知道在不久之前,叔叔刚换了一辆崭新的宝马,婶婶似乎也背上了她垂涎已久的CELINE新款皮包……
路明非,十四岁,但他却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了。
他们的身影,好像早已被时光模糊成了一张失焦的旧相片。
路明非很想透过那层薄薄的雾气,看清楚他们的脸。但无奈的是,照片中院墙上的爬山虎,似乎更加鲜明一些。
一块儿并不规整的石块——大抵是路面开裂后散落的石灰石,在路明非的左右脚尖反复横跳。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闲的无聊用来打发路途上漫长的时光,也许是因为单纯的希望自己的脑子能消停一会儿换得片刻闲适。
就这样,这块可怜的石头陪着路明非斜斜的影子,抵达了菜市场。
轻车熟路地和卖菜的婶婶唠着家常,询问她那即将升初中的女儿境况如何。
你看,其实路明非也并非如婶婶说的那般一无是处。
至少,卖菜的好心摊主还愿意和他唠唠嗑不是吗?
“好巧啊”一只白皙的手掌轻拍路明非的肩头:“我刚想去你家找你来着。”
路明非扭过头去,那位名叫魏铭的学长背对着阳光,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像交接隐秘任务时,前辈看着自己最欣赏的后辈一样。
不知怎么的,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竟让路明非没来由的生出了些许的酸涩,眼眶中似乎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反复的打转。
他只得用力地抬了抬眼,方才让这种突如其来的酸涩得以缓解。
“愣着干嘛?不打算回家吗?”魏铭笑嘻嘻地揉了揉路明非鸡窝似的脑袋:“走吧,我陪你一起。顺便,去你家讨杯水喝,希望你不要介意哈~”
路明非很想拒绝面前的学长,因为他觉得其实没什么好去参观的。
他也不希望面前的学长发现自己些许的窘迫——虽然心中很清楚,就算发现了学长也不会介意或者宣扬。但路明非就是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他人了解。
这其实是一种有些矛盾的情感——他既渴望着三两个能够与他“交心”的挚友,又不希望他人上公共卫生间似的,轻易的踏足自己的内心。
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雄狮一般——没有任何一头雄狮会允许他人无故踏足自己的领地,哪怕对方是它的朋友。
似乎看出了路明非的窘迫,魏铭轻拍他的肩头,将一个精致的浅黄色包装袋递进他的手里:“送给你家人的小礼物,希望他们不要见怪。”
“我……”
“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下午四点,我在这边的淮上酒家等你。”魏铭微微弯腰,贴心地帮路明非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男孩子嘛~就算要留刘海也尽量不要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然总是给人一种丧丧的感觉,会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所讨厌哦~”
路明非抬起头,一股极为好闻的薄荷香气涌入他的鼻腔,不知是洗发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很想说一声谢谢,但又总觉得如果说出口,气氛就会显得有些怪怪的。
“走了”魏铭背对着垂着脑袋思索的路明非,扭头摆了摆手:“记得一定要来哦~”
路明非很想叫住面前的男孩,很想邀请他和自己一起回家去坐坐。
但他的嘴唇也只是微微翕动了几下,那几个字,终究还是没有吐出口去。
……
推开老旧的家门,婶婶的呵斥声应约而来:“怎么这么久?又跑去哪里野了?让你干点活就是这样,麻烦的要死……”
婶婶的唠叨回荡在路明非的耳边,只让他觉得自己脑袋也有些嗡嗡作响。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中拎着的包裹放在厨房的案几上,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掩上了没有锁的房门。
路明非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那模样,活像一条快被渴死的鱼。
没有任何的理由,魏铭的身影极不讲理地闯入了路明非的脑海。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呢?’路明非这般思索着。
而后,一种惊诧涌上他的心头。他暗笑着自己痴愚——像魏铭这样有钱有颜又有才的家伙,必然是不会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消失而被家人抱怨的。
先不谈魏铭名列前茅的成绩。这样的小事,对于魏铭这样的家庭来说,定然是不需要他亲历亲为的。
路明非苦哈哈的笑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心中却涌起了一阵酸涩,像发酵的柠檬汁一般难闻。
咚
路明非的房门被蛮不讲理地推开,木制的把手与洁白的墙面相撞,发出一阵巨响。
“路明非!”婶婶的声音瞬间高了起码两个八度:“我们家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竟然还自己藏着私房钱?你是觉得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很容易是吗?”
路明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整的有些发懵,他只得嗫嚅道:“婶婶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看着男孩的模样,婶婶心中的无名火“腾”一下到达了顶点。
“说,你提回来的这个黄色袋子里面装的什么?你那儿来到这么多钱去买这种玩意?”婶婶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黄色的包装袋,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这种玩意儿?”路明非更加疑惑了。
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开口道:“哦,是那个黄色的袋子啊……那是……是我学长送给我的。他本来打算来咱们家做客来着,后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婶婶死死地盯着路明非,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你骗鬼呢?”
随即伸手掏出了里面的物品——一个黑红相间的,精致的六边形盒子还有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
“路明非的家人,您好。我是他的学长,仕兰中学初中三年级的魏铭。本想今日前来拜访,但无奈琐事缠身,只得改日前往,还望勿怪。
另,与路明非约定下午四点见面。还望您介时帮助提醒一番。——魏铭”
打开六边形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块色彩鲜艳的糕点。
这种糕点是以阿胶、黑芝麻、核桃仁、冰糖,黄酒等制作出的食品。具有补血、滋阴、润燥的功效。
婶婶的面容在盒子漆面的照耀下显得更光彩照人了起来。她满脸堆笑,指责着面前的路明非:“你看你这娃娃,就是不会办事!怎么没想着请你这位学长回来喝杯茶呢?外面这么热的天气……”
婶婶的表情是路明非从未见过的和蔼,但他的心思此刻却不在这里。
男孩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婶婶手中的字条。
‘什么时候?是在帮我整理头发时顺手塞进去的吗?’这一刻,路明非切切实实的对自己的这位学长产生了好奇。
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位叫魏铭的学长熟知,但他并没有嘲笑或者讥讽自己。只是在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帮路明非避免着可能遭遇的尴尬情景。
一股温热的暖流在路明非的心间回荡。似乎这是第一次,但又似乎是久远往事的再次演绎。
这一刻,路明非确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种被他人注视,被他人承认,被他人照顾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他仔细的回忆着过往的点滴,无论是好心的请他上网,还是帮他补习本就苦手的功课——魏铭,似乎在一只默默地帮助自己。
虽然路明非并不清楚魏铭为何要这般帮他。毕竟就身份而言,他俩也只能勉强算是校友。
他只觉得自己的这位学长似乎非常有趣,就像一本让人琢磨不透的后现代主义书籍。
看着面前发呆的男孩,婶婶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极不耐烦地踢了一下路明非的脚底板:“别愣着了,赶紧帮忙干活呀!你的学长不是还约了你吗?”
“噢……哦哦,好的。”路明非应声道:“那我这就去扫地。”
“啧”婶婶不耐烦地蹙了蹙眉:“知道了还不快去!”
路明非讪讪地挠头笑了笑,跑到客厅的阳台找到了扫把与簸箕,一板一眼地清理着婶婶家洁白的瓷砖地面。
时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吃完午饭,大约在中午三点,路明非房间那台老旧的IBM笔记本发出了“嘀嘀嘀”的清脆响声。
“婶婶,我……”
“去吧!别让人孩子等急了。”婶婶摆了摆手:“好好和你的那位学长学学,别一天天的净想着打游戏,听见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就烦……”
像蒙受皇上大赦的待死囚犯一般,路明非有些热泪盈眶,甚至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几个响头的冲动。
“好嘞,那我……”
路明非指着大门,询问着坐在客厅看电视剧的婶婶。
“等等,回来!”婶婶突然开口道。
路明非只得顶着一张苦瓜脸。他就知道,想要在这个安安心心地出门一趟大概率是不大可能的。
婶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翠绿的五十元大钞,郑重其事的交到路明非手里:“出去了以后别啥钱都让别人付,搞得好像在我们家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顶着路明非疑惑的目光,婶婶瞪了他一眼:“还愣着干啥呀?你准备让人家等你多久?真是的,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婶婶还是那样不停唠叨着路明非,仿佛路明非哪儿哪儿都不行,哪儿哪儿都不如他家的宝贝鸣泽主贵。
但路明非不在乎了,他也不想在乎了。
兜里揣着五十元的大钞,嘴里哼着幼儿园老师教授的《春天在哪里》,吊儿郎当的走在大街上。
他,路明非,要去赴一场约。一场,注定让他难以忘怀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