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唇亡齿寒
正值炎炎夏日,顾府的丫鬟婆子们都懒怠起来,安静的午后整个院子静谧得只剩蝉鸣声。
打破这宁静的是两辆直接奔向顾府后院远道而来的马车。
即便在后院门口,小厮平日接待往来者也都是达官贵人中的女眷,马车也非富即贵。
因此见了这两辆风尘仆仆、简陋至极的马车,几个看门小厮相视一笑,笑道:“哪里来的狗东西,顾府的门也是敢随便乱闯的。”
说着,打头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人,此人粗布麻衣,穿着个破布鞋,面上刻意抹着煤灰,看起来自然是落魄寒酸。
但是小厮们平日迎来送往,何等的眼尖,早已瞧见这人白皙细嫩的手,以及此人耳垂上微不足道的耳洞。
是个女扮男装的贵妇,小厮们立马低头不敢多看,恭敬问道:“敢问贵人上门寻何人,容小的们去通报。”
贵人一开口,果真是女子的声音,艰涩地咬牙道:“快去通报给你们老夫人,说金陵金氏求见。”
小厮们拔腿去了,贵人蒙上斗篷,望着两辆灰扑扑的马车,在烈日下眼睛辛辣地刺痛着。
顾府大房夫人金氏出自金陵金氏,沾了这层亲,她才敢千里迢迢来此。
江南之地,名门望族互相联姻,正是为了这盘根错节的纽带。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温翎歌和顾兰韶在屋子里对账时,老太太身边的大嬷嬷上了门,打发了屋里伺候的其他人,这才讳莫如深道:“两位主事的,老太太有急事要请你们过去商量。”
二人面面相觑,一般的事都是差丫鬟来说一声即可,专派了大嬷嬷来说,还打发了其他人不让偷听了去,定是什么不寻常的大事。
一进门,大嬷嬷就站在外头将门关上,站在门口如尊神像一般守着,不让不相干的人靠近半步。
顾兰韶挺着肚子,惊喜地见到了自己的亲娘金氏和从金陵而来的舅母周氏,刚高兴地喊了人之后,陡然发现母亲和舅母的脸色都极差。
屋子里竟还坐着许久不露面的老太爷,怀里趴着一只黑猫。
周氏一个箭步冲出去跪在地上,对着老太太和老太爷磕头道:“金家这次出了大事。其他的事,咱们的手也伸不上去帮忙。兰韶如今没了姻亲,越舟还没做官,金家也不指望你们能救人,只求你们帮忙给金家留下点值钱的家当,往后几个孩子若流落到外头,也能偷偷接济他们些。”
金氏早已听了一遍娘家的遭遇,此时已经哭成泪人,也跟着自己的大嫂跪下来,涕泗横流地哭着。
听她断断续续说着,温翎歌和顾兰韶才听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金陵金氏是香料皇商,上月按定例为宫中贵妃娘娘献香,用以点炉、沐浴、熏衣等各种香料共十八种,皆是今夏新调的精品。
香料离开金陵时密封好,金氏的船随着运河而上,此船上仅运这十八种香料。
当今贵妃娘娘备受宠爱,皇上已年过花甲,后宫这几年未进新人,颇有些手段的贵妃娘娘自然独占鳌头。
更何况,贵妃娘娘还是当今太子的亲娘,这自然比历经风波而黯淡的皇后更风光。
这样的供品怠慢不得,于是金大老爷亲自跟船,处处小心翼翼。
大老爷一连跟船走了十二日,按理说早到了京城了,但一直没有家书递回来。
金老太爷年事已高,早不掺和家中事务了,这次突然在家里开始吃斋念佛,总说要有血光之灾。
家中人惶恐,忙派了小厮上京打探,一连又数日过去,连打探的小厮都再无回音。
“你们是自家人,兰韶也知道这点秘密,金家一直和右相有些往来,金陵的生意也有上供给右相蒋家的一份子。我们赶紧叫了两个得力的人上京去见右相,岂知被右相府中打了出来,还给割了舌头,话都说不成,就这样逃命般逃回来了。”
“因此,我才明白,一定是出大事了,右相也要撇清和我们的关系了。我们没门路也没法子,但是家里还有几个小的,最小的才十五六岁,金氏一门万万不能让他们也受牵连……”
不同于金氏已经哭成一团,周氏虽叙述苦难,但眼神坚毅,她是金家如今的主母,她要为所有人考虑打算,绝不能自己先倒下。
顾老夫人长叹一口气,讳莫如深道:“这回可是不知道究竟犯了何等的过错了。你们还记得崔家吗?若是那种程度的,那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保不住金家任何人。”
周氏强撑着身子和脸面道:“老夫人,这次我用两辆马车偷运过来的东西,都是我一一清点出来的,从未在金家账上出现过的东西。便是往后追查起来,也没人会知道这些东西曾经是金家的,只求你们做个来历,能给这些东西过个正路,给金家保留点财产。”
周氏继续狠心道:“若是这回也落得像崔家那般凄惨,金氏满门没人了,那这些东西就留给越舟打点仕途,往后还能为他舅舅保留灵牌香火,我们就感恩戴德了。”
“若是金家的几个小的能保住,那就交给他们,保他们生活无虞。我这个做娘的,九死也不悔了。”
老太太仍只是叹气,看得出她并不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老太太若是不同意,金氏再怎么哭、周氏再怎么求,也无济于事。
此时众人沉默,岂料老太爷突然掐了一把怀中黑猫,吓得黑猫弓起身子来“喵”了一声后飞快跳下来溜走。
老太爷站起身来,走至周氏面前扶起她来,正色道:“我做主了,这东西就收下了,做个来历自然简单,这两个能干的小辈自然能办。”
“回去让金家的小辈们放心,不管发生任何事,顾家都想法子护着这几个小苗苗。”
老太爷双手操在背后拎起黑猫又走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倒走得潇洒。
周氏也告退,也不留下吃饭,要急匆匆赶回金陵。
留下的老太太在屋里愤怒地戳拐杖,“他倒是回回喜欢充侠义,当好人,可捡回来的烂摊子,总也不是他来收拾!”
但也无法,即便是顾府主母,也得无条件听丈夫的话,即便这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只发号施令。
温翎歌宽慰几句,便卷起袖子开始去清点金家带来的东西,自然是要一一登记对账,却越看越心惊肉跳。
周氏说这是金家没有记账的东西,因此可以拿出来浑水摸鱼地存在别处,可这些东西竟十分贵重,数额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金陵名门,一点微薄的不值得记账的东西,竟已如此奢侈。
这样的家当,若是真要查起来,怎么经得住查呢?
温翎歌生出一身的冷汗,清点完东西就急匆匆去找老太太,担忧道:“金氏顾氏,说来说去家中底子差不太多,老太太,咱们也该未雨绸缪。”
老太太目光深沉地望着孙媳,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屋子外头,“你瞧瞧,这院子里头住着多少的人,人人又藏着多少的猫腻。随便查查,都是说不清的。”
自崔氏抄斩后,温翎歌已经在老太太授意下开始清点了顾府财产,但是家大业大,各类东西账目繁杂,这么些日子过去,也不过清点了冰山一角。
更何况,之前清点的都是明路的帐,如今按老太太的意思,暗的也得彻查一番了。
老太太沉沉道:“你要在顾家立个真正的威,要从我的东西开始查起。”
“放手去做吧,如今这偌大顾府,我自然全心全意撑着你做。”
日暮夕阳,老太太将手垂下来,坐在夕阳下,已然是一个鸡皮鹤发、力不从心的老人。
“我现在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是时候选一个人替我明着出面打点顾家了,你意下如何?”
老太太突然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捏住了温翎歌的手,目光灼灼。
温翎歌忙退一步低头道:“老太太说笑了,家里还有两位夫人、兰韶姐姐,她们自然都比我合适些……”
老太太摇头道:“你的长辈们没一个成器的,做不了主,一点小事就知道哭,不成事。”
“至于兰韶,她如今怀了孩子,再怎么闹,孩子也姓蒋,往后也可能会再回蒋家。那孩子的性子我知道,若是回了蒋家,定和从前一样,只顾着自己的利,哪还记得娘家人。”
老太太将手捏了更紧了些,“你踏实能干,是个能做事的好孩子。更何况,你是不会再嫁人的,自然永远是我顾家人。”
温翎歌神情恍惚了一瞬,她脑中猛然浮现许京煦的脸。
她也许不是那种不会再嫁人、死心塌地守在顾家的女人,老太太也许要失望了。
可是,她又苦涩地想起许京煦曾说的那些话,至少现在,至少一段时间内,他们二人都不能再走近一步了。
直到他所说的那些阴霾被驱散开来。
她抬头望着夕阳,云霭明灭间,不知有多少阴霾隐秘地流淌。
顾府偷溜进一个客人,竟然是京城右相家的公子蒋佩云,与顾兰韶和离不久。
顾兰韶以胎动危险的名义差人大张旗鼓去给蒋佩云递了个消息,听见此等消息,蒋佩云自然是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蒋佩云的新妻子戴氏是个将门虎女,手中捏着一柄金丝垂花枪追了蒋佩云三里地,终究还是没能喊回她的丈夫。
蒋佩云紧张了一路,千里奔袭而来,跑残了两匹马,匆匆进了顾府,直接跑进顾兰韶房中。
顾兰韶听他说了半日新婚妻子戴氏种种泼辣,不禁叹气道:“你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要避嫌。”
蒋佩云火冒三丈:“小爷避个什么嫌!你肚子里头那是我的种,就算再娶一百个女人,那也是我的种,比其他女人都重要。”
顾兰韶心知此人若是知道被欺骗,自然更要恼火,只得装作身体不适,忸怩了几下。
蒋佩云忙将她扶上床榻,又是倒水、又是打扇,忙前忙后伺候着。
顾兰韶可怜巴巴侧身躺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曾经的丈夫,一边面不改色地骗着他,一边诉苦道:“我舅舅去了京城给贵妃娘娘送香料都没回来,我还说让舅舅去你府里给你递个消息呢。”
“你知道我夏日最喜欢吃酥山,尤其喜欢吃你家府上厨娘做的那一味‘眉黛青’,淮扬家中做的总不是那么个味道。”
顾兰韶一边撒娇,一边还扯住了蒋佩云的袖子,摇晃道:“我本想托舅舅去府中要个做酥山的方子,可谁知他杳无音信。你见没见过他,京城锦绣繁华,他去哪里逍遥去了呢,你自是知道的。”
蒋佩云此时专心摸着顾兰韶那隆起的肚子,想到这里头有个小生命,他心都化了,此时听见这话自然也不加防备,只道这还是寻常夫妻间的密语,便解释道:
“我跟你说了,你可切莫透露出去。你舅舅啊,在京城出了点事。”
“他给贵妃娘娘奉上的那批香料啊,有问题,倒也并非有毒这么严重,只是受了潮有股子霉味,听闻娘娘的侍女试香熏衣之后,娘娘侍寝后穿衣,让皇上闻到一股子恶臭霉味,当晚出丑。于是娘娘雷霆大怒,当晚金家人就被关了起来。”
“再后来,娘娘彻查那批香料,竟然还有一批货里面掺着沙子。于是京城大审皇商,你舅舅的贴身老奴经不住刑就招了,说是拨下来的香料费用都被金家贪了,这才以次充好。”
“对了,你舅舅这老东西胆子可真大啊!这老奴还说金家来之前在家中私自议论贵妃娘娘,说只有皇后配用他们金家的极品香料,贵妃娘娘的规格自然是比不过皇后娘娘的。”
“谁不知道这些年,贵妃娘娘在宫里压皇后一头,敢这么说,那可是触了逆鳞了!”
顾兰韶努力忍着全身寒意,继续道:“这香料进了京城,会不会经了别人的手?我舅舅可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哪里敢做这等的事呢。”
蒋佩云连连摇头道:“宫里要呈给贵妃娘娘的东西,都只经太子之手。你想想,太子怎么可能动他亲娘的东西,让他亲娘在皇上面前出丑丢脸呢?”
顾兰韶的脸冷了下来,推说身子不适要睡觉,便打发蒋佩云出去了。
蒋佩云走后关上门,藏在屏风后的温翎歌才走出来,这自然是顾兰韶早已与她商量好的,要打探打探消息。
二人对视,面色都十分苍白。
顾兰韶坐起身来,双手微微颤抖道:“怎么可能,舅舅那般小心翼翼准备,谁不知道贵妃如今是宫里最重要的人物,定是有人陷害!可东西一直在船上,舅舅亲眼盯着,不可能有差错,进京后又只过了太子的手……”
温翎歌坐下来,沉默想了半日道:“你尽快将金家送来的那些东西做个来历,让它们在顾府清清白白的。有些事情,我出去查证一下。”
顾兰韶生怕蒋佩云出去乱说此事,差人去平康坊请了四个歌舞姬来家里,专为蒋佩云收拾出一间屋子,在里头听曲看舞,整日灌酒,喝得醉生梦死,不省人事。
外头自有几个小厮看门,蒋佩云乐在其中,自然不知道自己被“软禁”了。
两日内,顾兰韶便已撑着身子,为这些金家来的东西绞尽脑汁做了些来历,天衣无缝。
兴国禅寺内,温翎歌去翻阅本朝颁发的统一典册,仔细核对了几个数目,面色苍白地望着乔先生和许京煦。
许京煦手执黑棋,摇头叹道:“金家的错,不在香料,只在很久前做了错的选择。”
温翎歌冷静地道:“江南水患时,太子曾出私库并动员手下亲随捐款赈灾,数目十分大,但无人生疑,毕竟他是太子,所有人默认太子私库便该如此充足。”
“但典册律例中明确记载,本朝有实官职者及其亲眷不可在京城屯田经商。既然如此,太子私库,一定来自于京城之外,江南是国朝贸易重地,怎可没有太子的人。”
“赈灾之后,崔氏便迅速点了盐政,升迁速度如此之快,朝中竟然无人弹劾,且崔氏又迅速与舶司结亲,二人同力,几乎掌控了淮扬郡经济命脉。”
“所以,崔氏和江氏,都是太子的人吧,在淮扬郡一个做盐政,一个做舶司,财源滚滚,都落进了太子的口袋。这样的两颗妙棋,竟双双没了,自然是要报复。”
“右相从前与顾府结亲,又与金氏私下有往来,太子要报复,第一个下手的,就是金氏。至于贵妃,以她如今的地位,为了儿子出个丑也并不算的了什么。他们的斗争,竟也能波及这么远,将一些不知所措的无辜女眷们逼上绝路。”
许京煦落下棋子,波澜不惊道:“你不在旋涡之中,隔了这么久,竟也能看清。”
温翎歌突然望着他的脸,良久才小声道:“推崔小姐落水的那件事,其实并不是梦川做的吧。”
许京煦侧脸棱角分明,光影明灭中,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笑了笑道:“若就是他做的,那你会怎么想?”
温翎歌也浅笑道:“若真是他做的,那倒好了,也不枉他遭了崔小姐那么多的骂名和痛恨。”
“只是……我联想到这些事,总觉得当时退亲一事并不简单,他倒更像是顺水推舟,白白承担了崔小姐的骂名。”
许京煦仍是淡淡道:“那又如何,他那样的人,又哪里在乎别人的骂名。”
温翎歌轻轻摇头,想起半年前的事,望着眼前这张侧脸上镶嵌着的、狭长的眼睛,一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顾梦川的那个午后。
红衣公子与眼前的白衣公子的身影有时交叠明灭,让人心生恍惚。
联想起那么久远的事,再胡思乱想,那时顾梦川死了,没多久许京煦就凭空出现了……
她想起许京煦每每提起顾梦川时那不同寻常的忧愁与敏感,想起上次在许京煦受伤、中毒时,她不经意瞧见他那一身的伤疤……
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蹦出来,心惊肉跳。
这两个人,怎么就有这么多巧合……
后来崔家被满门抄斩,引发祸事的是那颗珠子,听闻崔公子在大牢里哭喊那颗珠子是薛承安送给他的。都说崔公子胡言乱语,如今想来,若是真的呢?
温翎歌给老太太献策将珠子送给崔老夫人那晚,许京煦恰好出现在府中。若是没有她献策,这计策是不是就会由许京煦献给老太太呢?
一环一环,竟天衣无缝。
再后来,那当众刺杀舶司江澜的侏儒,正是许京煦带回去一手调教后又卖给蒋佩云的,期间侏儒到底是谁指使的,也不言而喻。
她摇摇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但是手心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许京煦转过头来,面色苍白,他的病态仍然没有恢复完全,开口轻轻问道:“都想明白了?”
温翎歌只是反问道:“很早以前,你就知道他们是太子的人了?”
许京煦点点头,竟毫不避讳道:“他们的死,都是我的手笔。”
许京煦又站起身来,逼近温翎歌一步,望着她的眼睛,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以你的聪明,会有看穿的那一天。不过,我也不必隐瞒什么,我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如今,你全都知道了。”
“许京煦!”乔先生重重呵住他,不让他继续言语。
许京煦却只是枉顾乔先生阻拦,继续道:“推崔小姐下水的主意,是我给江唤明出的。他倒也愿意赌一赌,若是能娶到崔四小姐,可是做鬼都不后悔。”
“那天,我将梦川的折扇交给他,告诉他,只要偷偷推崔小姐下水,再英雄救美,然后用那把扇子嫁祸给梦川,一切就天衣无缝。”
“他问,为何如此帮他。我只告诉他,因为梦川不想耽误一个好姑娘。”
温翎歌带着那个隐秘的猜想,微微触动道:“那么梦川多委屈啊……”
许京煦垂首,“是啊,他很委屈。他也替我背负了许多骂名。”
“那么,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许京煦仍垂首,今日彻底交底,这样的黑暗面如此赤裸裸地铺陈开来,他不奢求什么。
他甚至知道乔先生在担忧什么,这些隐秘,本不该被旁人知道。
可是眼前的女子对他来说,早已算不得是旁人了。
这些手段本来隐晦,对外人做得滴水不漏,只是他并未刻意避着温翎歌,身在其中,能渐渐看出他拨弄棋局的手段,是迟早的事。
他信她不会拿住这些把柄害他,但他并不相信知道了这些之后,他们二人还能一如从前的相处和接近。
他在等一个审判,将这段不明不白的情感就此做个了结。
温翎歌一直望着他的脸,想了许久才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抬头看着我说。”
许京煦抬头,双目相视。
温翎歌问道:“我想问,那个侏儒还活着吗?他是否能回到他的家乡?报了仇以后,他痛快吗?”
许京煦怔住,他怎么也没想到,她提出的,竟然是这样的问题。
双目微微颤动,他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
温翎歌并不在意他背后的黑暗,仍是站在他身边,不惧那些让他不敢说出口的阴霾。
心中一阵暖流温热,将万千冰雪融化,他认真答道:“侏儒还活着,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他留在平康坊暗处,喝酒吃肉,很是痛快。他会好几种语言,龟兹、大食、波斯语……平康坊养着的昆仑奴很喜欢和他说话。”
温翎歌点点头,轻轻笑着,“那我问第二个问题,如果有一天还能碰见崔四小姐,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把当时的真相告诉她?”
“为何?若知道了真相,相依为命的那夫妻二人最后的缘分都没了。”
温翎歌郑重道:“本就是假的,变不成真的。而且,梦川的名声,我也要一步一步帮他讨回来。”
许京煦点点头,眼角泛起笑意,“好。”
温翎歌又道:“第三个问题,你觉得江南贡院李监事之子李秋明如何?”
许京煦思量片刻后答:“心性单纯质朴,但才略不行,往后只能由他爹安排做个偏安一隅的小官,没有大出息。但此人纯良,家中情况简单,书香门第,配青棠尚好。”
温翎歌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第四个问题,淮扬郡中,还有谁的死是出自你的手笔?”
许京煦想了想,认真地摇了摇头。
他虽沾过别的事,但除了崔江二人之事,没有其他人直接死在他的手笔下的。
温翎歌再问:“当下,金氏的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救人?”
许京煦摇摇头,“太子亲自出手,大罗神仙也难救。但金家不至于像崔家那么凄惨,贪腐之事一定会彻查,抄家在所难免。”
他忍不住伸手按在温翎歌的肩上,担忧道:“听着,金氏和顾氏都曾和右相沾染,在旁人看来,即便是顾兰韶已经和离,也与右相脱不开干系。唇亡齿寒,一定要早些防范。”
温翎歌点点头,“你放心,我这就回去仔细打点。”
告辞的话同乔先生说了之后,温翎歌想起了什么,又走至许京煦身旁特意道:“你放心,今天这些事只有我知道。我是站在你身边的人。”
许京煦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身上隐隐约约开始暖融起来。
随后,他突然快步追出门去,后知后觉地问:“你方才,为什么突然问我对李秋明的看法?青棠的事,顾家已经有安排了吗?”
温翎歌回头笑道:“没呢没呢,青棠还小,不着急的。问你,只因为你是她哥哥呀。”
她又转头急匆匆离开了,许京煦站在日头下看着她的身影,一阵胡思乱想。
她好像猜到了些什么,却又只是试探。
无论如何,即便这炎炎夏日,从前于许京煦而言,也是冰冷的。
如今,终究开始冰雪消融。
顾府大肆整顿,每日由温翎歌在各房查验所有东西,虽然少不了得罪人,但有老太太撑腰,也还算是顺利。
果不其然,各房太太姨娘、丫鬟婆子手里头,多少都藏着些说不清来历的东西。
还有些地契田册给人包出去的,一律查清收成,账上果然不清不楚,中间对不上的都落尽了谁的口袋,也要一一核查。
里里外外,除了财物,各类文书、书信等,只要带文字的、可能出问题的东西,都一一给销毁了。
顾越舟气得跳脚,也毫无法子,几册他所收集的大儒诗集,有反对过贵妃娘娘的言论,这些大儒后被排斥贬官,这样的东西放在家里自然危险。
顾越舟身为文人,自然理直气壮地抱着几册诗集死活不肯上交,温翎歌给他出了个主意道:“大哥,这等东西在家里断然是留不得的,但佛门清净,你大可以捐赠给佛门中人,自然让书卷文字有个好去处。”
顾越舟得了指点,顿觉醍醐灌顶,飞快收拾了一篓子书册奔向大明山顶。
顾府忙里忙外在整顿时,金氏抄家的消息传至了淮扬。
据说,朝廷查处金陵香料皇商金氏贪腐,家中数额巨大的财产来路不清,金银绫罗无数,奢侈的金家被抄家,所有东西都尽数充公。
金氏老太爷当日抱着自己的金丝楠木老躺椅不肯离开,被官兵当场钉死在那张华贵的椅子上,当街游行。
其余人等,男丁流放至岭南,女眷皆要充作官妓。
主母周氏三尺白绫吊在金府门前,再也没能见她丈夫一面,她一把年纪了不能去做官妓,那是属于主母的尊严。
一时间,金陵城血雨腥风,谁能知道那显赫富贵通天的金氏,竟能一朝家破人亡,凄惨至此。
顾府之中,老太太召集了府中所有人,示意温翎歌将金氏抄家的告示读了一遍。
温翎歌正色道:“诸位,金氏与顾氏何其相似。富贵只是黄粱一梦,要真正守住富贵,守住现在的日子,就必须未雨绸缪,把咱们自己府上所有能被人抓出来的把柄自己清理干净。”
“如果各位还是不肯好好打算起来,金氏的今日,就是我们的明日。”
唇亡齿寒,自然战战兢兢。
很快,顾府上下人心惶惶,人人都主动起来,互相查验、主动上缴,一时间肃清了许多账务,也销毁了许多可能被人作文章的物件。
如今,顾府干干净净,闻着亲族金氏的血腥味,在刀尖上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走。
温翎歌和老太太都清楚,大家族的兴盛衰败,有时候也只是上面那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的一句话而已。
但是她们能做的,就只有让这个家坚韧起来,即便面临狂风暴雨,也能挺住。
江南之地大家族人人自危,朝野手段雷厉风行,皇商们更是如履薄冰,一时间风声鹤唳。
江南皇商,富贵滔天,哪个又没有寻个京城靠山,各家族与上头的人藕断丝连,自然都留存着一些见不得人的证据用以自保。
金家说是被流放,但男丁们在流放路上不是重病而死,就是遭了贼人劫杀,最终竟没一个真正到了岭南的。
“许……许大哥……”少年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血迹斑斑,终于睁开了眼。
许京煦就坐在他的床前,轻声安抚道:“你放心,东西我已经拿到了。”
少年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仍力不从心地摔落在床榻上,双眼红肿求道:“有了那样的罪状,一定能治他的罪,对吗?”
许京煦点点头,“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到那个时候。”
“你年纪小,没有出过金陵,淮扬郡也没有人认识你。从今天开始,你就努力习武,我会为你找最好的师傅教你。”
十五岁的少年咬牙切齿道:“许大哥,我一定努力,早日救出我姐姐,早日为我全家报仇!”
许京煦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再叫金子周了。”
金家十五岁的幼子,在流放途中被贼人劫道,惨死,据说一张俊秀的脸都被刀刮花了。
那些贼人在他身上什么都没找到,将尸体付之一炬。
如此,就算是这个小子身上藏匿了金氏与右相来往的秘密账本,也都烧成了灰了。
那时,金子周站在远处的山顶上,遥遥望着许京煦为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牢里换出来的死囚替身被烧死,拼命擦着眼泪。
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道:“许大哥,救命之恩,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
“好好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许京煦只是这么说。
他望着这小小少年,风吹拂着,恍惚间竟也想起从前。
那时,他也曾和这少年一样绝望,不过那时可没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救他帮他。
不过现在,那个人出现了。
笑靥温柔,不惧他身上的谜团与黑暗,也要努力站在他身边,知心贴近的人。
许京煦站在风中闭上眼睛,想起那日,温翎歌问他的第四个问题。
淮扬郡之中,还有哪个人的死,是出自于你手?
仔细思量几日,许京煦终于明白了她到底要问什么。
她果真聪明,这件事不知还能瞒多久。
的确还有一个人的死,出自于许京煦之手。
顾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