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随父外出:扑进大地母亲之怀
举行了削发、左肩挂圣线[1]的宗教仪式后,少年泰戈尔急得整天抓耳挠腮、愁眉不展,心里直嘀咕:“挂着这玩意儿怎么去上学?学校里那些洋人的孩子对印度的牛抱有浓厚兴趣,但绝不会看得起我这个肩挂圣线的光头婆罗门!即便不朝我的光头投掷什么破烂儿取乐,也肯定会奚落嘲笑我。”
正当他心事重重的时候,仆人进屋对他说:“老爷叫你,有事对你说。”
泰戈尔来到三楼父亲的屋里,德本德拉纳特和颜悦色地问他:“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喜马拉雅山吗?”
泰戈尔喜出望外:“愿意!愿意!”
这是泰戈尔首次出远门,家里特意为他做了新衣服。该做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德本德拉纳特对仆人一一作了交代。
1872年3月,德本德拉纳特带着小儿子和随从启程前往喜马拉雅山。动身之前,按照惯例,德本德拉纳特把全家人叫到游廊里,举行祈祷仪式。泰戈尔向长辈们行了摸足大礼,跟父亲上了马车。
毛茸茸的绒布圆帽戴在光头上不舒服,泰戈尔摘下拿在手里。德本德拉纳特看到了,用不容违抗的口气说:“戴上帽子!”在德本德拉纳特面前,子女们必须衣着整洁,泰戈尔乖乖地戴上了帽子。
前往喜马拉雅山的途中,父子俩在波勒普尔住了几天。
不久前,比泰戈尔大两岁的他的外甥沙达和父母游览过波勒普尔,回来后天花乱坠讲的旅行故事,那些高楣名门的见过世面的少爷绝不会相信,但年少的泰戈尔却信以为真。沙达煞有介事地对小舅舅泰戈尔说,如没有特别的能耐,上火车非常危险,脚一滑就完了。火车启动时,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坐稳,不然让人一推,便没影儿了。
泰戈尔惴惴不安地走进车站,没有滑倒,毫不费劲儿地上了火车,也没有飘起来,坐在位子上,才明白他被骗了。
火车向前飞奔。列车两侧,一排排绿树镶嵌的广阔原野,葱郁树木掩映的一座座村落,画一般迅速往后滑动,仿佛蜃景里的湍流。日暮时分,父子俩准点抵达波勒普尔。
波勒普尔的新奇世界
下车上了轿,泰戈尔闭上眼睛,他宁愿波勒普尔的一切奇迹明天能够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提前在苍茫暮色中窥见奇迹的影子,明天的乐趣就将是不完整的。
翌日清晨,泰戈尔满心疑惑地走出卧房。来波勒普尔之前,沙达告诉他,此地与世界其他地方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当地的卧房与院里厨房之间的甬道,虽无布篷遮盖,走在上面,却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照耀和清风吹拂。心中充满遐想的泰戈尔到处寻找这种甬道却一无所获,才省悟到沙达又骗了他。
泰戈尔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过稻田。书中读到放牛娃的故事,就在想象的画布上,一丝不苟地勾画放牛娃的容貌。泰戈尔从沙达口中得知,波勒普尔遍野是金黄稻谷。沙达在那儿和牧童每天做的游戏是从稻田运回雪白的大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和牧童一起享用。泰戈尔出门急切地举目四望,唉,沙漠边缘地区哪有什么稻田!他走走停停,边走边想,恍然大悟:“什么一望无际的稻田,完全是外甥的弥天大谎。”
泰戈尔当时还小,可德本德拉纳特并未阻止他外出游玩。旷野表层的土壤让雨水冲走,裸露出绛红的鹅卵石。形状奇异的小石堆、洞穴,一条条细流,颇似小人国的地貌。当地人称起伏的沙丘为“库亚伊”。泰戈尔用衣摆兜着捡到的五颜六色的石子,欢天喜地地回到父亲身边。
德本德拉纳特没有露出不悦神色,也不说泰戈尔耐心地捡石子是可笑的举动,相反,惊喜地赞叹:“啊,这些石子真好看,在哪儿捡到的?”
泰戈尔洋洋得意:“还有好多好多,成千上万颗呢,我要每天去捡!”
“很好,很好,用石子装饰那座土山吧。”德本德拉纳特为小儿子出主意。
当地人挖池塘,挖出的泥土堆在南边,形成土山似的高台。德本德拉纳特每天拂晓登上高台,坐在蒲团上祈祷,目睹旭日在他前面的地平线上升起。他鼓动泰戈尔用石子装饰的就是这个高台。
离开波勒普尔的时候,泰戈尔未能带走一堆堆辛苦捡回的可爱的石子,心里很难过。他还不懂得运石子不容易,运费高得惊人。
沙丘地里有一个蓄满雨水的深潭,碧澄的水漫过潭口,汩汩流向沙地,几条小鱼神气活现地逆水游泳。泰戈尔异常兴奋地跑回来向父亲报告:“我发现了一股十分美丽的泉水,弄几罐来吧,可以喝,也可以冲澡。”
“太好了!”德本德拉纳特快活地附和,随即派人去汲水,以此作为对发现者的奖赏。
随后几天,泰戈尔常去勘探那片沙丘地,寻觅前人未发现的“宝藏”,他是这个面积不大、鲜为人知的小王国的李文斯顿[2]。这是一个用倒置的望远镜观察到的小国度:沙丘低矮,涧水细瘦,孤零零几株矮小的野黑浆果树和野枣树,几条游鱼约一寸长。当然,发现者也很年幼。
大概是为了培养泰戈尔的责任心和谨慎办事的习惯,德本德拉纳特给他几块钱,要他学算账,并把他那只昂贵的金表让他上弦,全然不管可能出差错。早晨,他带着儿子出去散步,遇见化缘的僧人,吩咐儿子布施。最后结算,账目怎么也对不上,剩余的钱比账面上的数字多出许多。他跟儿子开玩笑:“看来我应该聘你当我的账房先生,钱在你手里会膨胀哩。”儿子及时而认真地为他的表上弦,由于认真得过了头,金表不久后不得不寄回加尔各答修理。
德本德拉纳特有一本梵语《薄伽梵歌》,他在喜欢的章节上画了记号,叫儿子抄录那些章节及孟加拉语译文。儿子在家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孩儿,此时接此重任,自然感到不胜荣幸。
在波勒普尔逗留期间,泰戈尔爱坐在花园旁边一株幼小的椰子树下,伸直腿,把日记本放在腿上,在上面写满诗句,觉得这样就是诗人的姿态。有一天,头顶烈日,坐在寸草不长的石榻上,他写了一首名为《大地之王的失败》的充满英雄豪情的诗,然而,充沛的激情未能使那些诗作免遭失传的下场,他最卖力的载体——封面考究的日记本,后来杳无踪影。
离开了波勒普尔,德本德拉纳特父子先后在萨哈卜甘杰、达那普尔、阿拉哈巴德、坎普尔等地小住,而后到达旁遮普省首府阿姆利则。
阿姆利则的丰富多彩
在泰戈尔的心目中,阿姆利则的金庙和梦中的天宫一样。好几天早晨,他跟着父亲前去瞻仰湖中央锡克教的庙宇,那里经常举行宗教活动。德本德拉纳特坐在锡克教徒中间,突然声调悠扬地与他们一道唱颂神曲。他们听见一个异乡人竟能唱颂他们的神曲,惊异之余,极为热情地对他表示欢迎。他归来时总带着他们馈赠的冰糖和甜食。
有一天,德本德拉纳特把金庙的一位歌手带回住处,请他唱祈祷歌曲。也许,给他的赏钱少一些,他也会满意。多给钱造成的恶果是,想为德本德拉纳特父子俩唱歌的歌手蜂拥而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把他们挡回去。在住处找不到德本德拉纳特父子俩,歌手们开始在街道上“袭击”他们。每天早晨,父子俩出去散步,常有歌手背着弦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在街道的僻静处,泰戈尔和父亲冷不丁看见他们的弦琴,就像不熟悉猎手的鸟儿望见枪管就吓得魂飞魄散一样,然而,“猎物”也变得聪明起来了,他们的琴声起了开空枪的警示作用,远远地就把父子俩轰走。
暮色降临,德本德拉纳特坐在花园前的游廊里,叫儿子为他唱梵天[3]颂歌。月亮升上了天空,月光透过树荫落在游廊里。泰戈尔唱起贝哈格调的颂歌:
天帝啊,没有你谁能克服危机?
谁能穿越人世间的一片漆黑?
德本德拉纳特低着头,双手交抱在胸前,静静地聆听儿子悦耳的歌声。
此后一年的玛克月[4],家里过节,泰戈尔一天写了几首歌,其中一首是《我看不见藏在眼中的你》。那时候,德本德拉纳特住在恒河畔的宗朱拉亚,把泰戈尔和五哥乔迪林德拉纳特叫去。他让乔迪林德拉纳特拉风琴,叫泰戈尔一首接一首唱新谱的歌曲,有几首甚至唱了两遍。听完歌曲,他风趣地说:“一个国家的国王如果精通本国的语言,具有欣赏文学作品的能力,他会重奖诗人,但从国王那儿无望得到奖品的话,本人愿意‘越俎代庖’。”说罢,他出人意料地把一张五百卢比[5]的支票递到泰戈尔手上。
离家出发前,德本德拉纳特说要教泰戈尔英语,带了《彼得·保利的故事》等几本英文书籍。他选了《富兰克林[6]传记》作为泰戈尔的教材。他认为传记类似于小说,孩子读了能提高文学水平,但他在教泰戈尔的过程中发现他犯了个错误。富兰克林是著名的历史人物,但他奉行的狭隘的实用主义宗教政策刺伤了德本德拉纳特的心。他讲解了这本书的几章,看到富兰克林不乏机智地宣扬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的例子和有关人世间的说教,不以为然,忍不住当着泰戈尔的面表示反对。
在这之前,除了背诵普玻得维编写的梵文语法书之外,泰戈尔没有读过其他梵文作品。德本德拉纳特教泰戈尔学习由伊舍尔昌德拉编写的第二册梵文初级读本,叮嘱儿子务必熟记序言中的单词的写法。
泰戈尔学习孟加拉语,探究词汇的来源,不知不觉,在学习梵文方面有了很大的进展。[7]德本德拉纳特鼓励儿子学习最古老的梵文作品。泰戈尔把学到的梵文单词颠来倒去地摆弄,组成很长的复合词,随心所欲地在词尾添加孟加拉语的辅音字母ong,使先人使用的古代语言成为今人的语言。
此外,德本德拉纳特还为儿子讲解帕罗格托尔撰写的有关天文学的英文科普读物中的内容,儿子一面听一面用孟加拉语做笔记。
在阿姆利则住了将近一个月,四月下旬,德本德拉纳特父子向达拉霍希进发。喜马拉雅山的召唤已使泰戈尔心神不定,在阿姆利则再也待不下去了。
波格罗达山的快乐时光
达拉霍希是赞巴王国的波格罗达山上的一个小村子。波格罗达山海拔7819英尺。他们的住所就在波格罗达山上。
父子俩早晨喝了牛奶,吃了面饼,离开旅店上路。乘坐滑竿儿上山,他们一路望见山谷里一片片早熟的春季作物,像蔓延的绚丽火焰。泰戈尔怕漏看了什么,一整天眼睛睁得大大的。山路转弯处、沟壑里,挺拔的树木枝繁叶茂,浓荫匝地。高山像千年修行的隐士,几泓涧水好似山的女儿,在它怀里撒娇,随后淙淙奔出冷寂的暗洞,穿过树荫,滑下苍苔斑斑的褐黑岩石。脚夫在阴凉处放下滑竿儿,稍事休息。泰戈尔在心里贪婪地说:“为什么要离开景色幽美的山区呢?在这儿定居多么快活啊!”
德本德拉纳特在路上让儿子保管小钱箱。显然,泰戈尔不是保管钱箱的合适人选,因为这只钱箱里有一路上要花的许多钱。如果把钱箱给随从吉苏里·查笃则保管,他是可以放心的。他让儿子挑起这副特别重的担子是为培养儿子办事谨慎的习惯。有一天到旅馆投宿,泰戈尔没把钱箱还给他,随手放在房间的桌子上,他见了生气,训了儿子一顿。
从阿姆利则前往波格罗达山途中,每天傍晚住进旅馆,父子俩经常讨论天文现象。黄昏时分,德本德拉纳特把椅子搬到旅馆外面坐下,山区的夜空中,一颗颗星星神奇而清晰地闪现着。他教儿子识别天上的星宿,为儿子讲解天文现象。泰戈尔直到晚年对天文学仍有浓厚兴趣,缘由就是喜马拉雅山之旅跟父亲学到的天文知识。
到了波格罗达山所在的帕格罗塔亚,父子俩住在最高的波格罗达山上。虽说已是五月,天气仍然寒冷,阳光照不到的阴坡冰雪尚未融化。
泰戈尔外出游玩,享有充分自由。即使住在最高的波格罗达山上,德本德拉纳特也从不阻止儿子去爬山,从不害怕发生意外。住所下面的山坳里有一大片雪松。儿子常常拄着铁尖顶手杖在树林里玩耍。巍然矗立的雪松像巨大的魔鬼,拖着长长的身影。它们都已几百岁了,它们眼里,一个渺小的男孩儿——泰戈尔无所顾忌地在它们身边走来走去,它们没对他说一句话!泰戈尔觉得,进入树荫产生的特殊感觉很像触到阴冷滑腻的蛇皮。树底下枯叶上杂糅的光影,有如原古巨蟒的奇特花纹。
住所靠外一间屋是泰戈尔的卧室。夜里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窗遥望,朦胧的星光下,山顶的积雪闪着暗淡的光泽。
记不清多少个夜里,泰戈尔睡眼惺忪地看见德本德拉纳特身穿赭色道袍,端着蜡烛台,轻手轻脚走到外面镶玻璃的游廊里,坐下做宵祷。不知又睡了多久,迷迷瞪瞪地感觉到父亲在轻轻把他唤醒。夜色尚未全部消散。按照父亲定的课程表,这时候泰戈尔应该背诵梵文初级读本中“nor”“norou”“nora”等变形词。寒冷的清晨,他第一次尝到了钻出暖被窝极其艰难的滋味。
凝望着红日喷薄升起,晨祷完毕,德本德拉纳特喝一碗牛奶,命儿子肃立身侧,诵念《奥义书》中的经文,做一次祈祷。之后,他带儿子出去散步。他走得很快,别说泰戈尔,连成年仆人也跟不上他。途中,泰戈尔只得走羊肠小道,抄近路赶回住所。
德本德拉纳特回来后,泰戈尔照例学一小时英语。10点左右,用冰冷的雪水洗澡,一回也不许少。仆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就往雪水里加一瓢热水。为了给儿子壮胆,他讲述年轻时如何在刺骨的冷水里洗澡的情景。
喝牛奶对泰戈尔来说是一桩苦差事。德本德拉纳特能一连喝几碗牛奶,但儿子未继承他喝牛奶的本领,在父亲身边,儿子必须跟他一起喝。无奈,只得求仆人做手脚。
用完午餐,德本德拉纳特再次授课,但儿子已经支撑不住了。由于清晨起床过早,他一面听课一面打瞌睡。看儿子实在支持不住,德本德拉纳特宣布下课。可一霎间泰戈尔的困意冰消雪化,精神抖擞地出了大门,朝众山之王——喜马拉雅山奔去。中午,泰戈尔经常拄着尖头手杖,独自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德本德拉纳特对儿子单独行动从不表示担心。
德本德拉纳特在山上和儿子常常谈论家里的事。一收到家里谁寄来的信,他就让儿子给他送来。大哥、二哥从加尔各答寄来的信,德本德拉纳特让儿子念给他听。潜移默化,儿子学会了应该用怎样的格式写信。
二哥索顿德拉纳特寄来的一封信中写道:“繁杂琐事缠身,像脖子上绕着绳索,苦不堪言……”德本德拉纳特问儿子此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儿子如实谈了自己的看法,德本德拉纳特没有想到儿子与自己意见相左,而且狂妄地不认可他的看法。就这几句话,父子俩争论了很久。换成别人,必定对儿子厉声训斥,吓得儿子大气不敢出一声,可德本德拉纳特大度地听儿子争辩,耐心地为儿子泰戈尔解释,直到儿子心服口服为止。
德本德拉纳特对儿子讲了许多令他捧腹大笑的故事。他讲过一个牛奶掺水的故事:因为怕养牛人往纯牛奶里掺水,主人派一个仆人去监督,不一会儿,又怕刚去的仆人捣鬼,就派第二个仆人去监督第一个仆人。主人老不放心刚派去的仆人,不停地派仆人。派去的仆人越来越多,牛奶也就越来越稀,最后透明得像乌鸦的眼珠子。养牛人为自己辩护,对主人说,监督的仆人再增加,稀牛奶里可以养螺蛳、蚌和虾了。第一次听父亲给他讲这个故事,他肚子都快要笑痛了。
在山区度过难忘的几个月之后,德本德拉纳特吩咐随从吉苏里·查笃则送泰戈尔返回加尔各答,泰戈尔虽万般不舍,也只好从命先回家去了。
注释
[1]印度婆罗门家庭的孩子正式成为婆罗门的仪式上,在胸前系的一根线,称为“圣线”。
[2]李文斯顿(1813—1871),苏格兰的传教士和探险家。
[3]印度神话中的创造大神。
[4]印历10月,公历1月至2月。
[5]印度货币单位。
[6]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物理学家。
[7]孟加拉语的许多词汇来源于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