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到祁晏之前,我一直觉得,天下没有哪个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幼时的那场大病,父亲告假三天,与母亲一同在我床前守了三天三夜。
江淮屿虽总因偷懒被将军夫人责罚,可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夫人便会尽全力办到。
我与祁晏真正相识在贞徽十九年的寻梅宴,听说会是百年间最好看的寒梅。
我求了母亲好久,才得了允许让江淮屿陪我去。
又求了江淮屿好久他也不答应,我颇为气恼:“为何不许!”
“如今太冷,你身子受不住。”
“我能!”
江淮屿往我口中喂了勺我盼了好久的甜浆。
“我真的能……”
话说到一半,又喂一口。
“我真……”
又是一口。
如此五次下来,江淮屿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又看看我,才恍然:“你在这骗甜浆喝呢?”
我偷笑,甜浆喝了,寻梅宴也能去,一举两得。
去了才知道,这次的寻梅宴声势十分浩大,各地的文人墨客、闺阁姑娘,只要想来的都来了。
人太多,江淮屿怕与我走散,早早安排了个屋子让我在里面待着,还围上一圈暖炉。
他说先去探探路,看看哪边的梅花开得最好再带我去,省得我多走路。
我便透过紧闭的窗户努力看外头的景色。
听到门被推开,我回头看,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姑娘身后跟着个身着白狐大氅的男子。
“隔老远就能感受到这的热气,沈云意你住炼丹炉里啊。”
祁瑶一袭姜黄锦裙,头上的步摇被风吹得乱晃,面容明艳,一颦一笑灵动又高贵。
不等我说话,春嫣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为我挡住从门口吹进来的冷风:“奴婢见过二殿下、公主殿下,外头凉,还请快到里面来。”
“阿瑶,沈姑娘吹不得风,进屋。”
说来与四公主祁瑶的缘分,还得从我们出生那日起。我俩同日出生,遇上靖国那年的第一场雪,钦天监说这是吉瑞之兆。
公主出生时哭的差点背过气,可突然又不哭了,正在皇帝欢喜之时,我的父亲进宫请求陛下派太医去沈侯府。
母亲生我难产,我出生后不哭不闹,脸都憋得通红,后来太医连施十针才就回了我的命。可我还是非常虚弱,钦天监又说,许是因为我在替公主受罪。
皇帝为公主积德,将无数珍宝往沈侯府送去。
我与祁瑶三岁那年,先是她在宫道上玩磕伤了腿,过了一月我又感染风寒大病一场。皇帝更加确信我是替公主受罪来了,对沈侯府愈发的好,祁瑶有的,基本都会送给我一份。
母亲不喜这个说法却也无法,却也只能在下无人时偷着和我说:“我们宝珠儿才不是替别人受罪来的,宝珠儿是我与你父亲的掌上明珠,是我们的娇娇儿。”
祁瑶作为宫里唯一一个公主,上头有三个哥哥,被皇帝宠的无法无天,曾偷跑出宫到沈侯府偷看我。不想却被侯府家丁当作小偷抓住,气得她大闹沈侯府,最后还是江家嫡长子江潇屹给她抓回江府。
后来,祁瑶的生母江妃送了些药材来,算是歉礼了。
江妃是江淮屿父亲的亲妹妹。
“今年是冷冬,本公主还以为你这个病秧子不会来呢。”祁瑶脱了大氅想要坐到我身边,却被祁晏一把捞了回去,坐到了我对面。
“皇兄!”
“你身上带着寒气,别凉着沈姑娘。”
合情合理,祁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做个鬼脸继续和我说:“我上次给你的药方你试过没有?那可是我查了好久的医术总结出来的神方,说不定就能治好你的病呢。”
“祁瑶瑶,你那个方子有几味药都是相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毒死我呢。”
祁瑶虽骄纵,但心思纯净,知道我的病很重之后便总会给我些她觉得很好的东西,有古蜀的人参,太白山的雪莲,据说年久失传的武林秘籍还有这次亲自制作的药方。
“怎么会呢?我看了好久的。”祁瑶蹙眉,“那心经呢?你照着上面练,说不定能有真气,护住你的心脉。”
“我的公主殿下,你就饶了我吧。”我哀嚎,那心经一看就是市井小贩写来骗人的,也就祁瑶这个傻瓜公主会信,“没你这些馊主意,我病早好了。”
“好哇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瑶心!”
我与祁瑶打闹一番后,祁瑶看向祁晏,伸手推了推:“二哥你别愁眉苦脸的,今日生辰,宜开开心心。”
“你今日生辰?”
我有些诧异,皇子的生辰日按理说都是各自生母给办,怎会今日还有空出宫?
“小姐。”春嫣在我身后叫了声。
我吐吐舌头,改口:“殿下今日生辰吗?”
“沈姑娘无需多礼。”祁晏浅笑着。
祁瑶看出我的疑惑,瘪瘪嘴:“还不是母后偏心眼子,三皇兄的生辰还有半年她早就准备好了生辰礼,二哥的却没有,满靖国找找,就没有这样当母亲的。”
“母后有整个后宫的事要操劳,阿瑶不可如此说母后。”
“二哥不说委屈,我替你委屈,”祁瑶从怀里翻出一个平安锁,又指了指我,“这是我两月前让沈小意给我的图纸,和她的平安锁一样,保佑二哥平平安安。”
“祝殿下平平安安。”
我这才知道她两月前派人给我传信要我平安锁的图纸所为何事。
“说到图纸,你不是要给我两锭金子吗?”我手一摊,“拿来。”
“不给了不给了,”祁瑶捂住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就当是我们一起送给皇兄的生辰礼吧。”
“好哇,你堂堂公主欺骗良民!”
“就你这样的算什么良民,刁民好吧。”
“沈姑娘,小妹性子直,今日的话还望姑娘莫要记在心上。”
我看看春嫣,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春嫣福了福身:“殿下放心,今日所言绝不会传出这间屋子。”
我和祁瑶这才听明白,同时开口:“皇兄,沈小意才不会乱嚼舌根呢。”
“我才不会乱说话。”
“小妹如此刁蛮的性子,也就你能和她当朋友了。”祁晏笑道。
我当时觉得,祁晏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说话却如此老成。我没怎么接触过别的皇子,不知道他们是都这样还是单单祁晏这样。
只是听说过祁晏在前几日的宫宴上与北离唇枪舌剑。
说来也离谱,北离竟借着朝贡的名义,想要和靖国结秦晋之好,让祁瑶和亲北离。
她才十岁,皇帝自是不允,却也顾忌北离的颜面只说公主尚小。北离得寸进尺,说要定下五年后和亲,气的祁晏宴台之上引经据典的骂北离。
事情传到坊间,被说书人美化夸张,听的人解气又舒畅。
我虽与祁晏并不相熟,但总能从祁瑶嘴里听到些他的事。
——“我皇兄可好了。”
——“我皇兄今日为民请命却被父皇责罚,但是他成功了,百姓的赋税少了很多。”
——“我皇兄将来肯定是一个非常好的皇帝。喔这个不能说,沈小意你就当没听见。”
因着祁瑶的缘故,我对祁晏的印象很好,更加对于皇后不喜祁晏而表示不理解。
江淮屿回来的时候我和祁瑶正因为话本子里千金小姐和穷书生私奔那一段起了争执,我觉得千金小姐就不该和穷书生在一起,门当户对才是绝配。祁瑶认为真心相爱胜过世间万物,骂我是迂腐老道的深闺女子。
我俩差点打起来,还是祁晏拦腰抱走祁瑶才避免了这场“恶斗”。
故而江淮屿来了之后就觉得屋内气氛不对——我和祁瑶坐在屋内最远的两端。
“又吵架了?”江淮屿好笑的看看我俩,“好的时候恨不得在一个被窝睡觉,一吵架就隔着天涯海角。”
“谁和她好!”我把江淮屿往我这边拉,气鼓鼓道。
“本公主才不稀罕和你好呢!”祁瑶嗓门比我大,说完又怒瞪江淮屿,“二表哥你到底是谁那边的,不许去她那里!”
“你亲哥在那呢。”江淮屿也不看她,把兔毛的大氅裹到我身上,又替我戴上帷帽和面纱确认不会受一丝风后才领我出门:“走吧,带你去看开的最好的红梅。”
我得意洋洋的朝她扮鬼脸,停在门口故意对江淮屿道:“那条路是你辛辛苦苦找到的,只许带我去,才不许满脑子只有爱情的傻瓜看呢!”
祁瑶在身后跳起来大怒:“不去就不去,本公主才不稀罕呢!御花园的花比这好看上万倍,你就是没有见识!”
江淮屿对于我和祁瑶的相处早已司空见惯,祁晏按着祁瑶的肩膀好生哄着:“好了好了,少说两句,你俩怎么又吵上了。”
江淮屿找的地方果然好看,红梅挂于枝头,凌冽清丽。
母亲总是不许我出门,我对外面任何事物都心向往之,扯着江淮屿的衣袖问:“这些红梅合着远处的琴音,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
“先喝口热汤。”江淮屿拉开我的手,想要给我喂口热汤。
我哪听啊,欣喜的不行,快走好几步,踮起脚晃了晃花枝,有雪落我肩头,兴奋地转身朝江淮屿摇手:“江淮屿你快看,落雪了!”
玩得太忘我,导致我没过一会便晕晕乎乎,察觉到不对就让江淮屿赶紧送我回去,一路上口中含着参丹,到家之后母亲早早准备好了药浴。
祁瑶听说我晕倒,让祁晏带了太医过来,太医说好在是没有发热,静养几天恢复些气力就好了,只是日后冬日里还是要少出门。
祁瑶过了两日又来看我,还带了一幅画,画中桃红袄裙的女子身披狐毛大氅,立于雪中梅下招手,明媚皓齿,倾城绝色。
“这是?”我眯着眼看了好久,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认不出来。
“这是你啊,”祁瑶兴奋得点了点画中的我的脸,“沈小意,你现在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啊。”
这竟然是我。
我才知道,那日我呼唤江淮屿的画面被几个外地来的文人看到,他们将我画了下来,附上好几首诗,每首都在说我是寒梅仙子,雪中神女。
一传十,十传百,我就这样成了京城人们口中的病仙子。
“算他们有眼光,”我骄傲地看着画,原本觉得不像的地方越看越顺眼。
祁瑶吐吐舌头白我一眼:“瞧给你美的,就你这蔫坏恶劣的性子,他们那是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总比你这个刁蛮公主好得多!”
“你顽劣病秧子!”
“你刁蛮公主!”
我俩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以我装作心悸呼吸不畅而结束。
祁瑶知道是假的,但是她怕万一哪次是真的,便次次都会当真,这倒让我抓到了把柄。
祁瑶果然气得跳脚:“沈小意,你就装吧!等你好了,看本公主不把你头拧掉!”
我又得在家静养好些时日,所以外头怎么传的也不知道,只是江淮屿来了好几次,提及第一美人这个称号他总有些不悦。
“怎么了?难道是觉得我被传成第一美人你心生嫉妒?哼,有本事你让他们说你是第一公子呀。”
“我是觉得,他们仅用外貌评判你太过肤浅。”
我心花怒放:“那你说说,除了美貌,我还有什么优点?”
江淮屿张了张嘴,又停住,思考良久,微微皱眉,最后放弃,摇了摇头:“美貌确实是优点。”
“江淮屿!”
我回神摇摇头,没品味。
·
祁珹造反是板上钉钉的事,皇帝说,祁晏护驾有功,安心在家养伤。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祁珩置于庙堂之上,如今的他风头正盛,无人比肩。
“祁珹会死吗?”我问。
窗外有风吹过,拂动树叶,鸟儿飞走。
偌大的二皇子府,静的仿佛时间都在静止。
“或许会。”祁晏与我并肩坐在亭中长椅,往我手中放了个热乎的汤婆子,“皇兄犯的是君臣之罪,罪无可恕。但父皇一向仁慈,不知道是否会忍心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沉默良久,道:“于公于私,他都不该活着的。”
·
我随祁晏进宫侍疾时,以儿媳礼要去拜见一下皇后,宫道转角处,听到有哭泣声。
我本不欲多事,可终是不忍听她哭得如此难过,便循着哭声找了过去,是个瘦弱的宫女,小小的一个,靠墙蹲在地上掩面痛哭,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你是哪个宫的?何故在此哭泣?”
我的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她慌乱的跪在地上:“贵人恕罪。”
“起来说话,”我扶起她。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不确定般:“二皇妃?”
“是我。”
只见她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二皇妃,求求你了,你让太医去看看我家娘娘吧。我家娘娘生了重病,太医院的人说没有空给她看病,可是我家娘娘病的真的很重。”
我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压下心头的异样,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是彩云宫的。”
我收紧手指,急忙道:“快带我去。”
“皇妃,”云屏叫住我,有些迟疑,“不去拜见皇后娘娘了吗?”
我轻眨眼,捻了捻衣角道:“你拿着我的手牌去将太医请来,务必要请过来。”
“是。”
云屏接过手牌后转身离开,我看了会她的背影便同宫女一起前往彩云宫。
祁瑶十三岁时和我说,她不喜欢江妃娘娘住的宫殿。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2]。沈小意,彩云宫这个名字多晦气呀,李贵妃就是没安好心,心眼子比莲蓬都多。”
李贵妃那时和皇后斗得火热,江妃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李贵妃说她最近夜夜多梦,找钦天监的人看了又看,还是觉得江妃住的锦悦宫最好,想要让江妃让出来。
祁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但是架不住李贵妃招数更高,江妃又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
新的宫殿装饰得极为华美,与江妃的性格十分不符,祁瑶倒是喜欢,她与我一样,素来喜欢这些艳丽精致的东西。
“呸,祁瑶瑶你会不会说话,怎么就不能是七彩祥云的彩云宫呢?”我拉着她的手摸了摸木桌,“什么散啊脆的,糖酥都堵不住你的嘴。”
看她还闷闷不乐,我突然想起前几日看的书,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书上说,放一面铜镜对着屋外就能把污秽回弹给坏人,要不你摆一个?”
“一个哪够?摆十个!”
后来听说,祁瑶非得缠着祁晏派人把彩云宫屋角的每一个骑凤仙人身上都挂了个铜镜,所有的方向都是朝着李贵妃抢走的锦悦宫。
如今我站在彩云宫门口,仰头看屋顶,还能看见那个被风吹日晒了许久的铜镜。
却不见故人。
初闻江妃娘娘,是从祁瑶口中。
我与祁瑶当时因为在美人睡卧图上涂什么颜色的丹青更好看吵了起来,我说要涂杏红色,是夏日骄阳的颜色,热烈。祁瑶要涂水蓝,因为她母妃就喜欢穿水蓝色。
“我母妃是宫里最好看的人,她喜欢的颜色也是最好看的,你要听我的。”
“我阿娘才是最好看的。”
小时候口无遮拦,吵着吵着祁瑶的一句“你阿娘以前就是杀猪的,哪里懂穿什么好看”惹怒了我,我也丝毫不让:“你母妃穿的好看是为了和其他娘娘抢皇帝,我父亲只喜欢我阿娘一人,她才不用穿漂亮衣服讨好谁。”
直到我因为这句话被阿娘骂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知道我的话对祁瑶与江妃有多冒犯,若再传入皇帝耳朵里,爹爹会因为我受罚。
见到江妃娘娘是在三月后祁瑶与我一同的生日,祁瑶好说歹说才让母亲答应带我进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妃娘娘,一袭水蓝宫裙,站在金黄一片的银杏树下。
我无法形容那个画面带给我的震撼,只觉得第一美人这个称号放在我身上与江妃娘娘一比实在是差了太多。
江妃娘娘不像我阿娘一般风风火火,她温柔平静,像是一汪清泉。
我拿着自己编好的海棠花环送给她,郑重其事的为我三月前的失言道歉,江妃娘娘只是轻柔地捏捏我的脸,声音像春日细雨一般绵和:“宝珠儿和瑶瑶好好长大,就是让我最开心的事了。”
我怎么都无法将眼前这个面如枯槁,在床上痛的蜷缩的女子与江妃娘娘联系到一起。
我问宫女:“江妃病得如此重,可告诉陛下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我厉色道:“说啊!”
“回二皇妃,并……并未。”其中一个宫女颤颤巍巍道,“自和丰公主出嫁,娘娘便日日将自己锁在宫里,陛下来了几次吃了闭门羹,渐渐地就不再来了。”
“这一年,可有人欺负娘娘,欺负你们?”
宫女低下头小声道:“回二皇妃,宫里拜高踩低的事做奴才的都习惯了,娘娘心善,不曾多说什么。”
太医来得很快,让宫女们抓着江妃的手脚,在她头上扎了三针才让她渐渐冷静下来,把了脉,看了又看,叹着气走出来。
我跟着一同出去:“太医,如何?”
“娘娘一年前中毒时已是毒入肺腑,这毒发作起来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施针后缓解了疼痛,只能配以草药辅助,好生将养着。”
太医抬步欲走,我叫住他:“刘太医,药方沿用先前的吗?”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从前那个就行。”
“那便好,”我又道,“太医自乾明宫而来吧?”
见他诧异,我笑着解释:“太医院离得远,你能及时赶来,算算时间,也只能是在乾明宫了。我今日随二殿下一同进宫,心中挂念父皇的伤势,敢问太医,父皇可好些了?”
“陛下龙体有损但并无大碍,多的还望二皇妃恕臣不便多言。”
“有劳太医。”我点了个宫女,“你去送送太医。”
又对云屏小声道:“你也去,给些银两,让刘太医多照看些。让那宫女学着点。”
云屏会意,跟着一同离开。
院内只剩方才在甬道哭泣的宫女,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彩云宫多久了。”
“奴婢青枝,去岁娘娘中毒前才到的,如今一年过半。”
“当时为何选择拦我?认识我?”
“奴婢在娘娘书房的画卷中见过二皇妃与和丰公主的画像,便记下了。今日巧遇,想着您如今是二皇妃,一定能帮帮娘娘的。”
“你就不怕你如此冒犯了我,会被责罚?”
“奴婢的命是娘娘给的,若是为娘娘死了,奴婢不怕。”
“你倒是一片赤诚,我有一事只能你做。”
“皇妃请说。”
“从今之后的五日,你将娘娘每日用药的药渣收集起来,分开保存。五日后自会有人来取,能做到吗?”
青枝点头:“奴婢遵命。”
“不问问?”
“不问,”青枝语气坚定,小了些声音道,“如今能救娘娘的只有您了,您要做什么奴婢一句不问。”
“是谁来了?”屋内传来细弱的声响,我急忙朝里面跑去。
江妃看清是我,想要挣扎着起身,我扶起她,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又蹲在床前。
她像幼时抚摸我的头一样摸着我,语气一如往前的温和,如今却带了丝沙哑:“我在屋内听着像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在梦中,竟真是你。”
“娘娘,”我鼻头微酸,忍住眼泪,“是宝珠不好,没来看您,往后,我会经常来。”
“傻孩子,哭什么呢?”她冰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你好好的,就是最好了。”
“娘娘也要好好地,你答应过我们的,可不能食言。”
我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指,像两年前那样:“娘娘金口玉言,可不能骗小孩子。”
“母妃金口玉言,可不许骗我和沈小意。”
祁瑶穿着明艳的宫装,笑容灿烂地拉着我的手,一人一只手和江妃拉钩钩。
约定着等她从北离回来,我与江妃一个不少,都要去接她。
要从京都城门口就挂上彩条,从宫门口就开始撒花瓣,一路敲锣打鼓,让全天下都知道和丰公主回家了。
那天我哭了,江妃也哭了,只有祁瑶没有。
我不明白祁瑶为什么一定要去和亲,几千里路,她才十五岁。
她是靖国唯一的公主,靖国三百年来为数不多的一出生就有封号的公主。
她曾坐在皇帝腿上同皇帝一起上朝,曾剪掉连陛下都要礼让三分的韦相爷的胡子也不曾受到一丝责罚的公主。
她是那样的尊贵,皇帝是那样的宠爱她。
她是护国大将军携江家男子跪在乾明宫前跪了一夜只为皇帝下旨出兵也不要让她去和亲的公主。
她是江家的至宝,是靖国的明珠。
如此如此,抵不过圣意已决。
祁瑶说,不和亲,会死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
她说,北离抓了大皇兄,要她去换。皇子被抓与公主和亲性质是不一样的。
她说她自出生起就比寻常人好过太多,穿着百姓织布的衣裳,吃着普通人家一辈子都吃不到的珍馐,难道还能让百姓用命将她留在京都继续享福吗?
“偌大的一个靖国,怎可用公主换太平!”
“你怎么什么都敢说!”祁瑶捂住我的嘴,又擦掉我的眼泪,嗔怒:“人家姐妹出嫁都是欢欢喜喜,怎么到你这反而哭哭啼啼。拜托,我可是靖国最尊贵的公主诶,北离供着我还来不及,我是去那享福的。”
她眸中有点点莹光,眼眶微红:“沈小意,不许哭。我不在的这几年你可得好好活着,把身子养好,别等我回来你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的公主,与我相伴十年的公主,我一路送她出城。
看着她在华美无双的马车上朝我招手,繁重的发饰压着她,可她身板依旧挺直。
她和亲的半年前,曾与我睡在一个被窝里,我问她:“祁瑶瑶,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和亲了,你怕不怕?”
“怕。”
我还以为好面子如她,怎么也不肯承认呢。
“但我相信,如果我真的去和亲了,皇兄也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即便阻止不了,他也一定会接我回来的。”
“那如果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那我就等。”
“我总会等到皇兄来接我的那一天。”
那晚月亮藏在云后,公主的眼眸比月光还要明亮。
她将头埋进我的颈间,有点点湿热浸润。
我的公主,连哭都是寂静无声的。
我如今同祁瑶一样落泪,江妃娘娘没有同我勾手指,只是说:“你来我这,皇后知道了会生气。”
“没关系的,只要娘娘好好的,谁生气都没关系。”
我将江妃的手握在手中,仰头看她:“娘娘,你得好好的,祁瑶瑶的脾气可不好,等她回来生起气来会把您的彩云宫都掀了。”
“我怕我撑不到那个时候,”江妃哽咽一声,静静垂泪,“她嫁过去也两年了,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她这孩子太过刚直,身边没有人,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有的啊,您当时安排了好多聪明伶俐的宫人一同前去,祁瑶冰雪聪明,她可是咱们这最尊贵的公主,北离不会待她不好的。”
“我回去、回去就让祁晏告诉北离皇帝,让瑶瑶写信回来,好不好?娘娘,瑶瑶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江家没有人了,我的爹娘也没有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你的病会好的,一定会的。”
“我方才发病,吓到你了是吗?”江妃抬眸瞧我,温柔的眼眸满是心疼:“宝珠儿别怕。”
江妃娘娘说,宝珠儿别怕。
像我幼时惧怕打雷,母亲也是这样温柔地看着我,轻声哄着我,和我说。
宝珠儿别怕。
我扬起笑:“娘娘,五日后会有人来给宫里除蛇蚁,您记得让他进来,帮您将卧房除一除。这几日的药,莫要再喝了。”
我从怀中掏出从小到大都会备着的药丸,将瓷瓶放到江妃手中:“这药每日睡前用上一粒,有养心静气的作用。还有这个,若您又痛了,便吃这绿色瓷瓶中的。”
江妃静静看我说着,叹道:“后宫争斗阴暗肮脏,你不该踏进来的。”
“总要有人去做的。娘娘,我如今厉害着呢,娘娘只管好好养病,剩下的交由我来。”
注释
[1]取自《雪梅·其一》。
[2]取自《简简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