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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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1、法桐一样的校园生活

A校是一座地级市中等师范学校,依山势而建,建筑错落有致,台阶特别多。古旧的校门,两侧的围墙上爬着绿色蓬勃的植物,可以感受到这所学校的沧桑与朝气。

进入校门,水泥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枝丫交叉,绿荫如盖。斑驳的光,撒在水泥路上,星星点点,这让夏木荷有数不尽的遐想。

十二人的寝室,各自的小床,这比木荷十里堡中学的通铺,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僧多粥少”的班级,清一色的女孩,寥寥无几的五个男生,像是撒在米粥上的枸杞子,珍贵得不得了。

夏木荷在班上也是“鹤立鸡群”,她朴素几近寒酸,在花花绿绿的同学间,是那么的突兀和不协调。她洗得泛白的解放鞋,常让同学嗤之以鼻,一种耻于为伍的表情与架势。这让木荷很是受伤,自卑的藤蔓,一点一滴地侵蚀,敏感而又脆弱的内心。

而生长在骨子里的倔强与清高,又把木荷的外表粉饰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就似一对孪生的姐妹,多年来如影随形,时不时在木荷的心里刀光剑影,驰骋厮杀。

享此“待遇”的,还有一个杜鹃。班上四十五个人,唯有她和夏木荷是农村来的。杜鹃是木荷的老乡,城溪街与十里堡是两个相邻接壤的乡镇。

在窘迫的境遇下,人最容易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夏木荷和杜鹃就这样无条件地好在了一起。

杜鹃家里更穷,她穿的内裤,都还打着补丁。晾衣服,杜鹃从来不敢把内裤单独晾晒,总是套在长裤里晒。每天的一日三餐,她连米饭都不敢敞开肚皮吃。这让本该因为自己俏丽容貌而骄傲的杜鹃,总活不出自信。

穷苦的烙印,深深地长在肉里,嵌在心里。不论怎么剥,怎么抠,都无法剔除干净。

还好,多姿多彩的校园生活,就像水泥路两旁有序站着的法桐,朝气逼人,蓬蓬勃勃。冲淡了压在木荷、杜鹃心头,令人心悸的窒息。

早起晨跑,做操,上课下课,晚自习,终而复始,却不让人厌倦。至少木荷是这样的,她就像一块干透的海绵,以最快的速度,吸食着每一滴甘露。

在专业班,文化课就是催眠曲,专业课倒是谁也不敢马虎。那栋青灰色的艺术楼,一天到晚,响着各色乐器杂乱无章的声音。艺术楼二楼,横竖十多间风琴室,咚咚咚踏琴板的声响,和着高低错落的琴声,回旋在“T”形的走廊里,让人全身细胞都欢蹦乱跳起来。

每天傍晚,木荷和杜鹃就爱呆在琴房里练琴。老旧的风琴,像一个个残喘的老人,弹出的音符,就似老人的阵阵咳嗽。但这并不妨碍她俩的兴致,拿过锄头,割过稻,扯过猪草的手指,由开始的僵直生硬逐渐灵巧如蝶。回琴时,坐在泛着优雅光泽的钢琴前,是木荷、杜鹃最激动最自豪的时刻。美妙的音符,在修长的手指下,翩飞,舞蹈。

“好!很好!”架着眼镜,斯文的音乐老师用手打着拍子,“听到了吗?这是刻苦练出来的。都比比自己!”说完,恨铁不成钢地扫视一下全班。

“哼!”一声高分贝的轻视,从后排传来,木荷知道,那是从罗曼的鼻子里跑出来的。木荷挺了挺身子,坐得更直,心想,我要你哼的地方着呢。学习上的出色,把木荷从自卑的泥潭里拔出了半个身子。

可罗曼敢哼木荷,她有她自认、公认的资本。

罗曼是班长,家就在市区,不过是普通工人家的孩子,但她端出来的架势,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千金小姐。

不可否认,罗曼很媚,一笑就花枝乱颤。后来木荷看到章子怡的时候就感觉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十分相像的。

确实,罗曼身上有一种迷离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她太漂亮,而是因为有些女孩子与生俱来的气质。

偏偏夏木荷这个“土包子”,除了相貌和她有得一拼,学习还比她出色。一直以来,骄傲得如一只花孔雀的罗曼,总容不下夏木荷这粒“沙子”。

在舞蹈课上,罗曼就不光是哼了,她眼睛里喷射出来的嫉妒火焰,恨不能把木荷给点着了。

舞蹈老师谷吉雅,虽年过四十,身材却依旧紧致饱满,浑身上下散发着优雅令人迷醉的气息。舞蹈课上,谷吉雅挽着乌黑的发髻,穿一身黑色紧身的舞蹈服,露着雪白的颈子,性感的锁骨。在宽敞的舞蹈教室,四墙上都装着明亮的玻璃,谷吉雅一个简单的旋转动作,有着千万种曼妙。

谷吉雅,是木荷这之前,也是这之后,见过的最有风情,最让人回味的女子。

也因此,木荷尤为喜欢上舞蹈课,也因为喜欢就更加的刻苦。本来,按身体条件,罗曼是最适合跳舞的。可每天总有长长短短的男生找她,校内校外的,这个吃饭那个散步,让罗曼无法做到像夏木荷那样,天天在舞蹈教室练功。

“看好了,腰下去,像夏木荷那样。”

“唉,手还可以柔软些,再柔软些,看夏木荷怎么做的。”

……

谷吉雅口中每吐出一个“夏木荷”,罗曼都要哼一声,已做呼应。她把这累积的妒火,都烧在了杜鹃身上。

杜鹃和罗曼是上下铺,罗曼上铺,杜鹃下铺。每晚,罗曼都要恶作剧一样,把床铺摇得咯吱响,晃得下铺的杜鹃无法入睡,却又奈何不了她。

那天中午,赶着去上课的杜鹃,匆忙间把刚收下来的衣服搁在了罗曼的床铺上。待下课回到寝室时,就看到罗曼用衣架挑着自己打补丁的内裤,在寝室里巡回“演讲”。

“这谁搁我床上的抹脚布?”罗曼扇着鼻子,“哎呦,还一股骚味。”

杜鹃当即一脸的通红,冲过去一把抢过内裤,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罗曼这才心满意足,撇撇嘴,得意洋洋地走开。

“罗曼,你太过分了!”自卑总让人底气不足,说一句声张的话,木荷都说得分量不足。

走出寝室的罗曼,回过身,那眼睛剜了木荷一眼,扔下一句,“是你害了她!”冷冰冰地走了。

木荷气结,却没有胆量和罗曼理论,更甭说去痛快吵一架。生性拘谨内敛的人,哪怕是只刺猬,也是烫软了刺的刺猬,毫无冒犯之意,唯有挨刺受气的份。

这种缺陷,在某个时候,是致命的。

此刻,木荷是如此的想念翠兰,想念那个在深圳淘金的翠兰。她要在,能把罗曼撕成十个罗曼,一百个罗曼。

也不知翠兰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怎么还不给我回信?在这诗意的校园,诗歌一样歌唱舞蹈的生活,木荷坐在琴键般的台阶上,深深想念着李翠兰。

2、骑自行车的王子

翠兰来信了,看到那纤细清秀的熟悉字迹,木荷兴奋地举着信,低着头向寝室冲去,她要靠在软软的被子上,一字一句地读翠兰的信。

在刚冲上法桐右侧的台阶时,一辆呼啸下坡的自行车,把木荷重重带倒。

木荷跌倒在地,裤子破了,擦破皮的膝盖,血粒一颗颗冒出来。

“你没事吧?”男生显然的慌乱,连忙扶起木荷,“你膝盖破了,我扶你到校医务室去上点药吧!”

从医务室出来,男生满脸愧疚地搔了搔头,“我叫黎晓,我先送你回寝室吧。”

不容木荷说话,这个叫黎晓的男生,架着木荷就走。

这时,木荷才侧脸仔细瞅了瞅这个黎晓。身形瘦长,牙白发黑,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道。

黎晓长得不算多好看,可是给人一份亲切之感。

在木荷腿伤未好前,她的一日三餐,包括早晚两瓶开水,都给黎晓包下了。这点腿伤算不得什么,木荷完全可以照常,即使不行,也还有死党杜鹃的。

可黎晓硬是这样兴师重重,给木荷打了一个星期的饭。本来,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带饭到寝室,可谁要黎晓是学生会主席呢,这不是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情吗?这还不算,黎晓还要赔木荷裤子,木荷不肯要,最后,他扯了杜鹃去试,给杜鹃也买了一条。

两条一样的黑色弹力裤,杜鹃拿着裤子,摸了又摸,立马就给穿身上了。看着杜鹃高兴,木荷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夏木荷又不是傻子。她知道有很多男生喜欢和新入校的女生套瓷,然后运气好的就会谈上恋爱。虽然学校三令五申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但地下组织在每年新生入校不久就会空前地壮大。

木荷不想给这样的人机会,因为她的心里只有柳建平和柳建平憧憬的大学,以及可以圆自己大学梦的自考。

木荷也知道,翠兰喜欢柳建平,她自己也喜欢,可她的喜欢不是翠兰那种的喜欢。所以,她一点也不吃醋,相反希望建平也能像翠兰喜欢他样地喜欢她。

翠兰第二次来信,信中夹着一张相片。扎着高马尾辫的翠兰,白衫黑裙,笑盈盈地站在一个厂区的大门口。翠兰更漂亮了,雪样的肌肤,闪着瓷白的光泽,浑身散发着抵挡不住的朝气与魅力。

现在的翠兰,在一家日资电子厂打工,月工资六百,刨除吃用开销,一个月可以攒下四五百。翠兰说得很骄傲,已经给家里寄了钱,她现在正在学习日语,她手脚快,经常超额完成任务,经常受表扬,等等。

读完信,看着翠兰的相片,她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木荷心里竟有了微微嫉妒。随即,木荷很为自己的妒意所不耻,眼红谁我也不能去眼红翠兰啊!是不是曾经,翠兰也曾因为自己泛过些微醋意?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世上,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嫉妒。嫉妒,就好似女人身上长着的痣。这痣位置长好了,就是美人痣,长的地方不对,就是毒瘤。

罗曼身上就长了一颗,又一颗的毒瘤。

对于黎晓三天两头跑来找木荷,不是帮借书,就是帮还书,再就是聊着不走,罗曼浑身爬满虱子样地不爽。

罗曼啥也不缺,当然也不缺追求她的男生。她一个个都瞧不起看不上人家,可看到别的男生追女生,她又醋得不行。

典型的,武则天心理。

能让罗曼瞧上眼的,是那些个,开着小车,等在校门口的男人。

当然,那些男人,都半大不小了。可罗曼就好这口。好的不是男人本身,是男人的口袋。那些口袋里装的东西,变成了罗曼身上的名牌和脸上的高贵,以及不可一世。

对于罗曼的轻佻和虚荣,木荷一百个看不起。本来就针尖对麦芒,这下更加互不搭理了。雪耻的机会终于到了,杜鹃凑在那帮羡慕嫉妒恨的女生中,狠狠地把罗曼咀嚼了一番,然后化作一口口唾沫踩在地上。

因为一条弹力裤,杜鹃也常把黎晓挂嘴边,黎晓长黎晓短。

“你看黎晓对你多好!”

“他是不是想追你?”

“黎晓多优秀啊,人也长得不赖。”

“你看,他骑自行车的样子多帅啊!像个王子!”

“要是有人这样对我,该多好!”

木荷都怀疑杜鹃是黎晓的说客,这样的话,一天要重播好几遍,听得木荷耳朵起茧。

“好的话,就让给你了!”木荷开玩笑说。

让木荷没料到的是,不知杜鹃是真当真,还是假当真,反正是天天去找黎晓,还抢了黎晓的衣服来帮着洗。

木荷当作不知,倒是把黎晓尴尬得左右不是。

星期六上午,木荷挽着杜鹃从图书馆借书回来,刚折到法桐路上,一辆自行车叮叮吭吭地冲下来,在木荷的脚边突然刹车,后胎都给刹得竖了起来。

“啊!”杜鹃拉着木荷,赶忙跳开。

“木荷,我找了你好久!”一听到这熟悉,又令人恐慌的声音,木荷就像是掉进了深渊,小时候那黑不见底的深渊。

木荷掉头就跑,杜鹃莫名其妙地追在后面。

“他谁啊!他追过来了!”

“别问!快跑!”如果可以,木荷一辈子都不想看到这个人。

“我叫董保华,和木荷一个村的。”骑车追上来的董保华,和杜鹃套着近乎。

前一刻,杜鹃还说,黎晓骑自行车的样子好帅,像王子。话刚完,就来了一位也是骑自行车的。如果说黎晓是骑自行车的王子,那董保华只能是,骑自行车的魔鬼。

董秋根就是神通,能让董保华那样的烂成绩,竟然读上了技校,与木荷她们学校的后门仅一路之隔。

自那次碰到后,董保华就是一缕不散的阴魂,天天跑来找木荷,在她们班上堂而皇之地出入。起初,那帮骄傲的城市小天鹅,根本看不上这个点着一条腿,油腔滑调的二流子。班上那五颗“枸杞子”也端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虽然他们不需这么多的肥水)的架势虎视眈眈着他。董保华确实尴尬了一阵子。

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董保华就是这样,他能舔着一个脸,把不搭理他的女生拍得心花怒放。兄弟兄弟地叫着,一顿饭,一包烟,大家凑一起吃吃喝喝,一圈烟抽下来,六个人就称兄道弟了。

碍着是一个村的,木荷有时会不冷不热地和董保华搭两句话。可杜鹃对董保华却十分热情,都有些过了,这让木荷突然看不懂杜鹃。

当那天自习后,木荷在教学楼拐角的地方,碰到那一晃而过熟悉不过的身影,和慌乱杵在那里的杜鹃,她明白了。

骑自行车的魔鬼,成了杜鹃的初恋。

3、天堂里有没有一棵柿子树

对于“董宝华事件”,木荷只当做不知,倒是杜鹃显得不好意思,躲躲闪闪起来。木荷有些气恼杜鹃,跟谁谈恋爱不好,跟这个混世魔王,迟早是要吃亏的。

可木荷也知道,杜鹃的喜欢总是这样简单,有时,吃过人家一个冰淇淋,她回来就说,那个男生,嗯,挺不错的。

哎,这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嘴巴长眼皮浅。

木荷家也穷,但打小没有穿过打补丁的衣服,更别说补了又补的内裤。想到杜鹃的困窘,再看杜鹃每天变换的零食,以及她日渐由蜡黄转水润的脸,木荷怎么也忍不下心去气恼她了。

柳建平快有大半个学期没有来信了,这让木荷很不安,总感觉是出了什么事。木荷更没有心情去关注杜鹃,作为朋友,至少应该叮嘱杜鹃不要和董宝华走得太过了。

师哥黎晓,仍旧隔三差五等在女生寝室外,说是请木荷吃饭。

对于黎晓,木荷不讨厌,甚至有些的仰慕,也谈得上喜欢他,但就是不是男女那样的喜欢。

这种感觉貌似对柳建平的感觉,但又不及对柳建平的深。

木荷认为自己还没有开化,或是心里总压着那个大学梦,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理论情感。所以,她用哥哥妹妹这样的俗招把黎晓打入了地狱,最聪明的女子,总是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让男人远离自己,这是一招,可以维持友谊,再就是客气,那客气,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了。

黎晓真还是有风度,不急不恼的,行动上真还把木荷当了妹妹,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爱恋。

一个学期快结束了,学校里到处乱哄哄的,短短十多天,要把一个学期的学习任务拿下来,只能闭关苦读挑灯夜战了。也有一部分又不愿苦读,又想考试顺利过关的,就忙着和老师拉关系的,缠老师画考试重点。暗恋的,按捺住内心的心猿意马,把往外冲着马匹,僵硬地拉回。恋爱着的,暂停约会,地下活动暂告一段落。

木荷学得倒轻松,也不着急考试。杜鹃却急得火躁躁的,这段时间天天被董保华缠着,已是无心向学了。木荷看着无可奈何,又有些的于心不忍,忙着帮杜鹃画些复习重点,再包下了打饭打开水甚至洗衣服这类的活。

之类的芝麻小事,恰恰是维系友谊最坚固的基石。多年后两人一直是死党级别,跟年少时的帮助与被帮助是有关联的。

罗曼也是不急不慌的,她不是胸有成竹,而是还没考试,就抱定了交钱补考的。她反正不差钱,补考一次不过,就再考一次呗。罗曼唯一忙,还就是和校门外,等着的“小车”约会。

还有一个无畏考试的,就是黎晓。他门门功课学得棒,样样都玩得好,篮球、足球、萨克斯、长笛他都玩。全校处于恐慌状态时,他却没事人一样,手插裤兜,站楼下的法桐树下叫:

木荷木荷木荷木荷

……

既然表面“伪装”成了兄妹,就不怕学校抓现形,受处罚,棒打鸳鸯了。

“有事么?”木荷明知故问。

“请你吃饭呗!”黎晓嘿嘿地笑着。

吃就吃呗,反正是吃哥的。木荷理直气壮地跟了出去,吃得时候吃得毫不客气。这偏偏又是黎晓喜欢的。

考试结束,就是放寒假了。木荷稳坐班上的第一把交椅,杜鹃也还不错,班上前十名。放假的当晚,木荷就买了火车票回家,她实在太挂念柳建平了。杜鹃磨蹭着,木荷知道董保华约了她一起回家。

回到家的第二天,木荷就跑外婆家去打听柳建平的情况。

果不出所料,柳建平病了,正在省城医院养着。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就是天天感觉左脚疼,到省城医院也没检查出个所以然,只是住院观察。

木荷松了口气,但还是不由地替建平担心。整个假期,为此过得闷闷不乐。期间,木荷和杜鹃相互到各自家里做过客,杜鹃来木荷家,目的很明显,是来打探董保华的。

这几年,村支书董秋根利用职权之便,承包了大片山林,光卖木材,已是挣得盆满钵满的了,在董家凹率先盖了三层小楼,前庭后院的,气派得很。

杜鹃说要去董宝华家看看,木荷很不情愿地一起去了,她很不愿意看到马桂英那一脸的彪悍和董秋根那双涎着口水的眼睛。

董宝华倒是很热情,点着腿跑出来,伸手拉木荷和杜鹃进去喝茶。木荷站着没动,杜鹃跟了进去,木荷只在院门外等着。

马桂英看到儿子带着一姑娘来家,睨着眼睛,扫雷一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先看到杜鹃的高挑秀丽,脸上喜不自胜,再瞅见杜鹃穿的帆布鞋,不察觉地皱皱眉。这个白花花一身肥肉的女人,以前有权现在有钱撑着腰杆,更加的不可一世,更加的狗眼看人低。

过完元宵,木荷和杜鹃一同返校,后面当然还跟着董保华。对他的厌恶,木荷已近麻木,这两年董宝华也有所收敛,木荷也就没把嫌恶写在脸上。在火车上看他对杜鹃动手动脚,只是替杜鹃惋惜着。可转头看杜鹃欲说还休半推半就的样子,木荷只感觉像生生吃了一只活苍蝇一样地难受。

开学不久,木荷把电话打到村里的小卖部,是姆妈柳兰来接的。木荷开口就打听建平的事,柳兰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建平得了骨癌!这句话像劈身上的一个雷,把木荷打得魂飞魄散。

“好在癌细胞还没有扩散,但要把左腿给锯了。”柳兰在电话里嘘嘘不已,木荷只觉得心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这几天等着手术,可手术费要好几万,把亲戚都借遍了,还差六千。”柳兰很是无能为力痛惜的声音。

六千!千刀万剐的数字。

因为六千,翠兰弃学南下深圳,因为六千,建平做不成手术,意味着死亡。

不!一定得救建平!建平不能死!

可是,倒哪里去弄这六千呢,家里已是倾囊而出借了三千。

一筹莫展的木荷,只能打电话向翠兰哭诉了。

翠兰一听电话,一句话没说,哇哇大哭着就挂了电话。扔下木荷,束手无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翠兰就打来电话,嘶哑着嗓子,说找同事借到了六千,已经汇给初三班主任于老师了,于老师也教过建平,答应会送到他家去。

木荷稍微松了口气,可又不由地担心,这六千块,翠兰得还到什么时候啊!电话里的翠兰说得轻松,可木荷总感觉那钱借得也太容易了。

在担心和祈祷中,建平做了手术,左腿齐根切除,术后在家休养。

建平的大学梦,也是木荷的大学梦,在病魔的魔爪下破碎了。

木荷就像被剖出了五脏六腑一样,空荡荡着萎靡不振。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病后的建平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眼神还是那么的深沉内敛吗?还有当初的英雄气概吗?

大学梦滚一边去,木荷就想立刻马上见到建平,早一秒钟都是好。

说走就走,请假,直奔火车站。

在家乡的小站下车,木荷家也没回,直奔外婆家。已是老态,却耳聪目明的外婆看到木荷,高兴地咧着没牙的嘴,起身到灶间煮荷包蛋。木荷抢着说要去看建平,外婆疼惜地摇着头,告诉说建平刚才还拄着拐出来溜达了。

木荷一听,心里就疼得慌痛得紧,她走出屋门,站在青石台阶上。水井旁边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枝繁叶茂,正开着花,小灯笼的花朵落了厚厚的一地,有些惨烈的悲壮。树下坐在方凳上的,就是建平,虽然是一个背影,但木荷知道是他。那种木荷熟悉而又喜欢的含蓄沉稳的气质,突然间,让木荷泪流满面。

木荷就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建平,不想往前也不敢往前。看建平正和人下象棋,说声“将”的时候,声音依旧浑厚,气势腾腾。木荷听着,流着泪笑了。

还是原来的建平!虽然失去了一条腿,还是木荷喜欢着的建平!

是为着看建平来的,可最终,木荷却没有与他相见。知道他好,她便心安!

可这也成为了木荷,一生痛彻心扉的遗憾。

建平是在柿子红透时走的,癌细胞扩散,他在疼痛中匆忙不舍地闭上了装着梦想的眼睛。本来暑假木荷也去看过建平,而建平又恰好去省城住院了。

错过终究是错过。木荷深深地自责着,怎么上次就不和建平见个面,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握握他的手也是好。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建平,李翠兰爱过他,她夏木荷也喜欢他,心里一直有着他。

在一座新垒的黄土坟前,墓碑都没有,柳建平就静静地躺在里面,躺在里面……木荷流着泪,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心里和建平说了无数的话。

木荷没有勇气告诉翠兰这个消息,可还是拨通了翠兰的电话。电话里的翠兰,啊的一声尖叫后,就没有了声响。

后来才知道,翠兰是晕了过去。

这个带着保镖任务出场的男孩,在两个花季少女的心里留下一串脚印,就匆匆退场谢幕,连让她们为他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给。

天堂里有没有一棵柿子树?木荷想起建平的时候,就抬头让眼泪倒回眼窝,对着天上飘过的云朵,默默地问着自己。

4、泣血的杜鹃花

因为柳建平的离世,木荷沉默了很久,她甚至记不清杜鹃有多久没有和自己一起练琴练功了。

和董宝华越走越近的杜鹃,心里越来越怕,怕董宝华蛮横的双手山洪猛兽样地侵袭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董宝华就是一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二流子,起初和他在一起,就是抱着玩玩的心态。班上的女同学都有人追,唯独她没有,这让生活上寒酸自卑的她感觉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孤立了。

董宝华是冲着木荷来的,这个杜鹃也知道,木荷对董宝华眼都不抬,杜鹃却有了心思。董宝华出手大方阔绰,挥金如土,这让脸上都写着穷字的杜鹃,蔓延起了贪婪之心。杜鹃是个聪慧之人,她于是主动了。

而偏偏董宝华是一泡贪得无厌的狗屎,哪里肯放着便宜不占白不占,就和杜鹃好上了。董宝华对女孩的好,是直线型的,三下五除二就想直奔主题。

杜鹃在躲躲闪闪中,半推半就,被董宝华拿走了初吻不算,身上的土地,都被董宝华侵略过,只差最后一道防线了。杜鹃不喜欢董宝华,但她喜欢他手里花不完的钱。被侵略的代价就是多味花生、香瓜子、白衬衫、弹力裤、人造革的皮鞋,这些让杜鹃有了抬头挺胸的资本,有了加入城市小天鹅凑热闹的谈资。

木荷没有看不起杜鹃,她只是不屑。她很能理解杜鹃,她也体味过穷困带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爆裂的自卑,以及在穷途时,那种束手无策欲哭无泪的绝望。

虽然去过董宝华家,摸过他家厚实的底,可杜鹃还是不敢轻易把自己交付。这有着中国传统女性“新婚之夜”的观念,还有就怕出事,被学校给开了。

可董宝华不管这些,他恨不能撕了杜鹃,单刀直入。杜鹃能守着防线达一年半,真是想尽了办法使尽了花招。

董宝华开始表现得不耐烦,约会杜鹃的次数也开始稀稀拉拉,杜鹃也曾看见董宝华和他学校的女生勾肩搭背。她有些的慌了,慌的不是怕失去董宝华,怕的是又回到那吃饭都不敢敞开吃的日子。可失去董宝华,就要回到原先的日子。

想那些向权势,向金钱“献身”的女性,想必背后都有着纠结的日子或是膨胀的欲望吧。

是谁说过,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

多年后,看到风景旖旎的杜鹃,木荷就想到了这句话。

于是,杜鹃开始制造机遇,她舍不得放弃董宝华这根救命的稻草。当杜鹃抽着香烟,回想当初,她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可笑和悲悯。

事实上,一个女人真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是永远不要让他得到。

学校组织晚上看电影,都是些革命题材战争内容的电影,多数同学走到半道就溜了,约会的约会,逛街的逛街,狂欢这来之不易“放风”的机会。

木荷邀杜鹃一起去,杜鹃称病,窝在被窝里装头疼,等木荷她们走了,她立马溜出了校门。穿过一片弯弯曲曲的菜地,就看见不远的丽水桥上,叼着烟的董宝华。

董宝华看跑近的杜鹃,朝她吐了一个烟圈,伸手就去摸杜鹃的身体。杜鹃没有因为贫困而营养不良,相反发育得很好,瘦瘦的身体,挂着一对36D,这也是杜鹃唯一感觉骄傲的地方。

对于董宝华的侵扰,杜鹃以前是半推半就式,今天索性敞开了,百依百顺中带着进攻。很快,他们躺在了河滩上的树下。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接他,她想柔风细雨润物无声的抚摸与亲吻。董宝华一切都是粗放的,啮咬着她的唇,她很快感觉到嘴巴咸咸的。远不是琼瑶小说中的浪漫温情、欲罢不能的缠绵。

一切都不是杜鹃想要的,包括上面这个血红着眼的男孩,杜鹃感到了屈辱,感到了悲怆,感到了破裂,奔涌的泪,迅速灌满了耳朵。

董宝华没有顾及杜鹃的泪水,他生拉硬拽扯了她的衣服。

杜鹃只感到撕裂的疼痛,从小腹蔓延到全身,蔓延到手指尖,蔓延到脚趾尖。

碎了……碎了……自己的身体,撕布一样地给撕碎了,哗啦啦的。

她突然很恨自己,也恨这个在自己身上的人。

她要报复,报复自己这躯虚荣的身体贪婪的身体,她要他揉碎它,再撕开些撕碎些。

董宝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吼,身体猛烈地一阵抽搐后,一切都疲软了下来。

这是杜鹃的第一次,屈辱愤恨绝望的第一次。董宝华轻车熟路的,显然不是。

喘息之后,董宝华温存了问了句,疼吗?

杜鹃点点头,眼泪再次喷薄而出。

董宝华打着火机,照了照沙地上,在杜鹃的身下,开着几朵含羞的红梅。董宝华心满意足地穿好裤子,惬意地吐着烟圈。

血红,梅花,在杜鹃眼前晃悠,她哆嗦成一团。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处女了。

什么冰清玉洁,什么白璧无瑕,都用不到自己身上了。杜鹃感到非常的难过,作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

男女性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譬如偷情,偷一次是出轨,偷两次也是出轨,干脆就三次四次无穷次。

虽然每次杜鹃都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下次再不了。可到了下次,她又无法抗拒董宝华。

这一次又一次的地点,在河滩,在树林,在熄灯后的教室,在无人的琴房。每一次都是慌乱的担惊受怕的耻辱的,杜鹃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到处溜达随处发情的母狗。没有廉耻,没有尊严,抱着破罐子破摔着。

在月经迟来了十多天时,她还浑然不觉。当那天在水池边呕得一塌糊涂,寝室好事之人开始风言风语,杜鹃这才警觉,是不是怀孕了?

盯着试孕纸上的红线,由一根变成两根,杜鹃吓蒙了。

心里的困兽,疯狂地撕咬着自己,抽打着自己。

怎么办?该怎么办?这要是被学校知道了,是要开除的。要是开除了,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供自己读书的父母,想着自己还是父母的骄傲,这样被开了,还不如把他们的脸撕下来当粪球踩?

杜鹃越想越害怕,她想到去找董宝华,这才想起他都有二十来天没来找自己了。杜鹃就像是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沉,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当她想到木荷时,绝望的心底才擦出了一丝亮光。

杜鹃艰难地吐出:“木荷,我……我……怀孕了。”她看到木荷惊讶的样子,眼珠子都要滚出来。

木荷确实被镇住了,吓傻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怀孕了!怎么办?”在操场东边废弃的花棚里,杜鹃哭出了声,蹲在地上蜷成一团。

怀孕?怀孕?木荷反复着这个词,多么可怕又可耻的事情啊!她怎么可以怀孕呢?怎么可以?她还才十八岁,还在读着书。

怎么办?木荷也不知该怎么办。

“找董宝华啊,至少要让他知道啊!”木荷心里乱乱的,毕竟,她自己也是个没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女孩子啊。

“他都好久没来找我了!”杜鹃哭得眼泡都肿起来了,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几近崩溃。

“那去他学校找他!”

木荷陪着杜鹃去技校找董宝华,兜了一圈,才发觉不知他在哪个班。在操场上逮了一个女生试着问问,“知道董宝华哪个班吗?”

“董宝华?你们找董宝华?”女生惊骇地瞅着她俩,“好多人找他,包括公安局的。”

“他怎么啦?”杜鹃紧张起来,到底心里还是装着董宝华。

张爱玲说:“通往男人心的路,是胃;通往女人心的路,是阴道。”

男人和女人,只要是上过床,关系就注定不一样。

也许,第一次稀里糊涂的女人,第二次,第三次便一定是认真的了。她若肯躺在床上让你进入她的阴道,先前,她必定已经把你放在她心里了。

“打群架,用刀子捅伤了别人,吓得给跑没影了。”女生说完,好心提醒,“千万别沾这号人!”

没找到董宝华,即使找到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木荷,你带我去医院吧,越远的医院越好,乡下的,行吗,陪我行吗?”杜鹃几乎要给木荷跪下了。

“好。我陪着你!”木荷坚定地答应。她知道,如果这时候她不帮她,她会去寻死的。木荷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该怎么去做。

木荷她们坐了公共汽车,去了偏远乡下的一个小卫生所。大夫瞅了瞅俩人,轻蔑地看着杜鹃,然后说,把腿叉开!

大夫把冰凉的器皿伸到杜鹃的里面,木荷听到了丝绸撕裂的声音,沙拉拉的,轻微却带着剧痛。

杜鹃尖叫着,哭着,指甲深深地陷在木荷的肉里。

那淋漓的鲜血,从杜鹃的下部汩汩而出,滴答溅落,地上的脸盆已是水汪汪的一盆血。

木荷看得哆嗦起来,心痉挛成一团,她感到彻骨的冷。她想到四岁时,姆妈柳兰流产的那滩血,和这个一样,让人篸得慌。

木荷在心里骂了董宝华操了他祖宗,哭着抱着杜鹃的头。

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白着眼,不耐烦地关心道:“早干什么去了,以后注意啊,别轻易和男人上床,最后受罪的是自己。”

杜鹃几乎下不来手术台,她嚷着疼,虚弱得一摇就碎。木荷扶着她在长椅上坐了好长时间。

“这个地方,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来了。”杜鹃幽幽地说着,带着切齿的恨,“木荷,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我不会的,因为这也是我的秘密,是我陪着你来的啊!”木荷很严肃地说道。

杜鹃这才点点头,软成了一滩泥,偎在木荷的怀里。

器皿碰撞的声音,丝绸撕裂的声音,雪白的肌肤,淋漓的鲜血,泪水与疼痛,电影一样,在木荷脑海里放了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就似火红烙铁留下的伤,一个镶嵌在肉里,惨不忍睹的疤。

5、不需要爱情的夏天

这个夏天,因为黎晓的返校,来得特别的早。他即将毕业,下去实习了三个月。

木荷都要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虽然黎晓一个星期来一封信。可她就是忽略他了。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个月,木荷心里装着什么呢?

柳建平走了,也把曾经带给木荷的力量带走了,木荷做什么事,都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兴致勃勃。翠兰的信越来越少,偶尔一个电话,懒洋洋的,也少了原先的亲密,木荷只感觉有一条细微的缝,不察觉地蔓延在她们之间。

董宝华跑宁波躲了起来,学校把他开除了,董秋根带了钱来私了,把儿子的铺盖卷回了家。杜鹃颓废了一阵,变得轻狂起来,她竟和罗曼套上了话,开始跟着她出入。木荷提醒杜鹃,她只是笑笑,依旧我行我素。

有一种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对于杜鹃,木荷气过恼过恨过,就是没离开过,她一次次地宽容她,一次次地纵容她,一次次帮助她,就像杜鹃是自己的一个妹妹。可明明,木荷还要比杜鹃小。

就有些这样的人,你明明有许多看不惯她的地方,但你就会甘心情愿地对她好。这就是缘,良缘也好,孽缘也罢。

在木荷感觉到彻底的孤独时,黎晓回来了。他给她带了许多好吃的,都是学生送给他的,红薯干、炒花生、板栗、杨梅干,满满一大袋子。

木荷吃着,笑问,“是不是你嘴里省下来的?”

黎晓白了她一眼,“知道还问。看你吃了,还有没有良心。”良心两个字,黎晓特意说得很重。

木荷知道他的“良心”所指,连忙笑着岔开话题。

“说一说实习感受,黎老师!”木荷拿着一只红薯干当话筒,送到黎晓嘴巴边。

“好极了!”黎晓一口把红薯干话筒咬去一半,“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说完,眼睛水蒙蒙地盯着木荷。

有那么一刻,木荷被那眼神给俘虏了,心迷意乱,有着丢盔弃甲的冲动。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木荷又恢复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的常态。

“哎!”木荷听到深深的一声叹息,看黎晓摇了摇头,搬出实习得回的纪念品,一股脑儿堆在木荷面前。

“全送你!高兴着挑!”黎晓拿眼睛狠狠刮了木荷一眼,“你……呀……哎。”

木荷埋头挑东西,心里涩涩的,说不清的滋味。

实习回来的黎晓,除了忙着写留言薄,再就是留影互赠。没事了就来找木荷下象棋,木荷下不过他,要他除了一个車一个马,还是下不赢。木荷恼了,闹着不玩,黎晓就允许她悔棋。

在黎晓面前,木荷可以任性,可以撒泼,可以有多无赖就多无赖,她像一个不懂事的妹妹层出不穷地冒犯着哥哥。黎晓就像一片修长的粽叶,包着木荷这个甜甜糯糯清芳的粽子,就是进不了粽心,做不了那颗红枣馅。

毕业就在楚河汉界里到来了,黎晓只差没把衣服扒下来送给木荷,其它生活用品、自考书籍都送给了木荷。校门口就有接送毕业生回家的班车,车要开时,黎晓才一个箭步蹿上去。车发动,掉头,黎晓从车窗里探出上身,伸手与木荷告别。木荷与他握了下手,黎晓紧紧地捏了一捏。这第一次的肢体接触,黎晓握着,许久才松开。

那带潮的眼神,让木荷有被淹没的感觉,就像游泳时溺水。木荷挣扎,挣扎,再挣扎,终于泪流满面。

转眼暑假来临,木荷没有回家,在学校下面的小餐馆找了一份端盘子洗碗的暑期工,月工资一百一,包吃。

因为放假了,学校寝室不允许学生住,木荷只好早出晚归神出鬼没,晚上回到寝室也不敢开灯。五点起床,趁守门的老头没起来,偷偷爬围墙出来,跑步到小餐馆,洗碗洗菜端菜递饭收拾卫生,开始腰酸背痛的一天。

这天,木荷正蹲在大盆前,消灭那堆小山一样高的碗碟。一双脚,穿着白球鞋,立定在她眼前。顺着一双长腿往上看,迎接木荷的,是一双满是怜爱的眼睛。

“黎晓,你怎么来啦?”木荷兴奋得大叫。太意外了,他跑来干什么?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你呀……”黎晓没说完,蹲下来帮木荷洗碗,“我去过你家。”

“啊!你去我家干嘛?”木荷好不吃惊。

“嘿嘿嘿,看丈母娘呗!”黎晓嬉皮笑脸。

木荷涨红着脸,低头洗碗,“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才来,你就赶我走,好狠心的妹子。”黎晓轻松地开着玩笑,那无可奈何的眼神撞得木荷的心,七零八散的。

当天,黎晓没有走,晚上请木荷在小餐馆搓了一顿。啤酒,小半脸盆香辣田螺,辣得木荷满头大汗满脸通红。黎晓吃得少,光喝啤酒,看着木荷吃,笑盈盈的。

那抹浅浅的笑,是木荷一生中感受过最温暖最温情最惬意的微笑。那以后,木荷再也没有感受过那样的笑。而每每回忆走到那个晚上,那个漫天星光,凉风习习的晚上,街边小桌,啤酒田螺,以及那个神采奕奕的男孩,木荷的心就紧着疼,五味俱全。

饭后,一路散步,散到路的尽头,又折回。后来累了,并排坐在丽水桥上吹风。这期间,黎晓试图牵木荷的手,被木荷借故挠头给挣脱了。就那样坐着,说话,说话,在黎晓那里,纳言的木荷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事。黎晓就是听着,哼哼哈哈地点头,微笑,露出一点白牙。

后来,说累了,夜深了。他们溜回寝室,木荷带黎晓回到自己的寝室,心里一点多余的担心都没有。木荷到厕所冲凉,黎晓就站在外面给她壮胆。和衣躺在一张小床上,木荷又闻到了第一次遇见时,黎晓身上的薄荷味。这好闻的气息,让木荷的呼吸急促起来。黎晓辗转,侧过身,看着木荷洁净瘦削的小尖脸,鼻子上泛出了细密的汗。木荷感觉到黎晓的注视,刚睁开眼,黎晓笨拙的嘴巴就啄在了脸颊上。

“啊!”木荷涨着脸,弹跳起来,死死抓着衣领。

黎晓尴尬地一愣,起身提了水桶出去。木荷听到哗哗的水声,一桶又一桶,心也跟着哗啦啦起来。

爱情真贱!对自己不爱的人,无论人家多优秀对自己多好,就是欢喜不起来;对自己爱的人,无论人家多么不在意自己多么无视自己,就是要死去活来地爱。

在那个笨拙的吻下去,属于身体的那种膨胀的感觉又来了。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说又不能说,做又不能做,也许每个男子都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吧?他看着眼前这个曼妙的女子,只觉得自己沉下去,沉下去,可是,又不知到底要沉到哪里去,没有边,没有际,没有尽头。

黎晓知道,他只能逃离。他怕自己把持不住自己,伤害了木荷,在她不愿意之前。

你对一个人有欲望,那叫喜欢;你为了一个人忍住欲望,那叫爱。

木荷到很晚才明白了这句话。可惜,那时已经过尽千帆皆不是了。

冲完凉回来的黎晓,头发湿湿的,眼睛红红的。

哭过?还是水进眼睛了?木荷想着,不敢抬眼直视黎晓。

“睡吧!傻孩子!”黎晓过来拍拍木荷,爬到对面的小床上。

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起,黎晓要木荷陪他在操场上跑两圈。并排跑着,黎晓突然加速,远远把木荷甩在后面。

“啊……啊……啊……”黎晓张开双臂,大叫几声,突然蹲在了地上。

木荷跑过去,看着黎晓抽搐的身子不停地抖着……抖着……他捂着脸,嚎啕着,泪水从指缝渗漏出来,一滴……又一滴……

那一刻,木荷感觉自己好冷血好无情好残忍,她就那么干站着,袖手旁观黎晓的痛不欲生。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许久,黎晓才擦着眼睛,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黎晓走过来,拥抱了一下木荷。木荷伸出手,接着黎晓的拥抱,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前。多宽阔的肩膀啊!这醉人的气息,多温暖啊!

就在木荷的泪要下来时,黎晓轻轻地推开了她。

“好了,走了!”黎晓迅速转身,头也不回。

看黎晓远去,直至消失在法桐树的尽头,木荷的眼睛糊了,跌坐在地上,痛痛快快把泪水流了出来。

属于这个夏天的爱情,远去了。

再也,寻不回来了。

6、花开有时,颓靡无声

假期,在木荷洗着的碗碟中流淌,一天过去又一天。偶尔,会想念黎晓,想起他的时候,心就会有微微的疼。也想杜鹃,在一起的时候,对她又气又恼又怜又疼,想到翠兰也曾是这样怜爱过自己,姐姐一样。

想到翠兰,欢喜着,又忧愁着。给建平治病的六千块,问了好多次,问她还得怎么样,她总是支吾着,说得漏洞百出,这让木荷很担心。

离开学还有五天,陆陆续续有同学返校了,木荷结束了小餐馆的工作,想着借几本小说昏天暗地看几天。

楼下小卖部响起的电话,那个天天看着木荷就微微一笑的老板娘喊着木荷听电话。谁呢?木荷以为会是黎晓。一听声音,木荷就兴奋得直跳!日夜思,夜也想的翠兰,是的,是翠兰,坐着火车来看她啦!听到这一好消息的那一刻,木荷的心都要高兴地蹦出来了,翠兰那边声音嘈杂,她说她正在火车上,借了别人的大哥大给她打了这个电话,本想给木荷一个惊喜,又怕来了找不到她。

去接站,木荷激动得心砰砰乱跳。两年未见,翠兰会变成什么样了呢?洋气时尚,还是高雅端庄?她都说她当官了,做了老板的秘书了。

在见到翠兰的那一刻,木荷看到的是妖娆性感,虽然这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翠兰。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一点没变,虽然画着玫红的眼影,涂着厚重的睫毛膏,还是那样的清澈纯净。

她们向着对方冲过来,一个妩媚的,一个素朴的,尖叫着,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是闹又是笑。闹够了,相互打量着,翠兰穿着紧身小黑裙,露着白花花的胳膊和修长的腿,细带高跟鞋,让本就高挑的她更显亭亭玉立。木荷呢,一条碎花裙,一双塑料平底凉鞋,编着一只麻花辫,一脸玉雕样的素净。

“你变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说着这样的话,捏着对方的脸。虽然,对于翠兰的变化,木荷有些的不适应,但不妨碍她们是好姐妹。一见面就成了棒棒糖,走路都头靠头,挽着手,身子粘在一起。

木荷决定把暑假挣的钱疯狂掉,带着翠兰疯玩,疯吃,走遍了城里的每个角落。一圈疯下来,木荷一个子儿都没花,都是翠兰抢着付钱。晚上,两人睡一张小床,相互搂抱着,说着悄悄话。谈到了建平,两人都哽咽。木荷就问那六千块,翠兰别过脸,转过身去,叫木荷别问。木荷开始不安,她预感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两个好友,好到一定程度,一定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几天玩下来,翠兰要回深圳了,两个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临别的那晚,木荷抢着请了一回客,请翠兰在小餐馆吃香辣田螺。她们一人喝了三瓶啤酒,都有了七分醉意,说着说着话两人就搂着一起哭。

就这样哭一阵笑一阵地回到寝室,翠兰从包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细长细白的那种。木荷愕然,这是她第一次看一个女孩子抽烟。在她的印象中,只有电影里的女特务、电影里的妓女才抽烟,抽烟的女孩肯定都是坏女孩。翠兰不坏,可她为什么要抽烟?

木荷知道,翠兰背后有故事了。她不说,她就不问。

躺在小床上,翠兰抽着烟,看着木荷的身体,用手摸了摸。

“木荷,有没有男生喜欢你?”翠兰吐着一个烟圈,闲闲地问一句。

“嗯。”木荷点了头,向翠兰说起了黎晓。

翠兰听着,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那夹烟的手指,细长,妖娆,而且露出了媚骨。眯缝的眼睛里,有着一层水雾样的哀伤。

木荷被翠兰吓着了,她不知她这两年经历了什么,才变得这样风尘。是的,是风尘,而不是风骚。风尘里,有着沉重与沧桑。

“你还是处女吗?我已经不是了!”翠兰又点燃一支烟。木荷惊悚着,爬起来,拿过翠兰手里的烟,吸了两口,呛得直咳嗽。

“你不是常问我那六千块吗?”翠兰顿了顿,“不是跟同事借的,是跟我老板睡觉睡来的!”木荷是蹊跷过那六千块的来路,但没想过会是这样,她无比惊愕。

“为什么这样做?”木荷有些气愤,她恼怒翠兰的堕落。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喜欢建平,我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翠兰说着,没一丝后悔,能为建平牺牲,她感觉值得。

木荷疼着,为翠兰也为建平,建平要是活着多好,也不枉翠兰如此的牺牲。

“那你现在呢?”想到翠兰的妖,木荷知道她回不到过去了。

“还能怎样?我一进厂,那老头就盯上了我,好容易逮了机会,他能放过?”翠兰说着,像说别人的故事,“被他包起来了,深圳那边叫‘二奶’,管吃管住,月工资还三千。我这秘书,是老板秘密着舒服。”翠兰说得一脸的轻松,纸醉金迷式的醉生梦死。

第一次可以是因为爱情,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不要脸了。木荷无法原谅翠兰的第二次第三次,骂道:“你真不要脸!”

“是,我不要脸。”翠兰哆嗦了一下,捂着脸嚎哭,“我要脸,六千怎么还?我要脸,我那些光棍哥哥怎么办?我要脸,今年我爹心脏病就得死家里头。”

一说到穷,木荷就原谅翠兰了,不是因为穷,翠兰也该和自己一样,在这悠闲浪漫的校园里读书弹琴练功谈恋爱。至少,不会跑深圳,让一个可以做爹的老头糟蹋。

“那老头不行,每次都折磨我,还变态,把我绑起来吊起来和他做!”翠兰撩起衣服,雪白的乳房上是一块块淤青和道道抓痕,下身还有烟蒂烫伤痕,触目惊心。

丝丝缕缕的寒冷,爬上木荷的脊背,她欲哭无泪。

“我已经流了五次产了,这里经常感觉不舒服。”翠兰摸了一把眼泪,指了指下身。

“那你离开他啊!要不迟早你会死的!”木荷心疼了,心头涌起莫名的悲凉。

“我能走哪里,我哥娶媳妇,我爹治病,盖房,前前后后他给了我十万。他说我要溜了,他把我全家杀了。”深圳早期的混乱与恐惧,木荷经历过,她怕了。这肉板上的鱼肉,只能忍着疼任人宰割了。

现实,这个无耻的第三者。

无力,无助。木荷跟着哭了,搂着翠兰,她颤抖的身躯是多么的脆弱,像薄薄的一匹缎。

可这么完美的缎子,被金钱的利剪,戳出了无数洞剪成了无数条,体无完肤。

生活这个婊子,什么都在涨价,就是人越来越贱。

翠兰舔着伤,回深圳去了。木荷也开学了,杜鹃兴致勃勃地回来了。

暑期杜鹃也没回家,在家乡花溪市最豪华的星河酒店当服务员,木荷也没问她怎么找到这份差事的。只是感觉,两个月不见,杜鹃已是改头换面,一身的花红柳绿。她饶有兴致地讲着张三李四,这个是哪里的局长,那个是哪里的老总,谁的钱多,谁的权大。木荷知道,杜鹃变得彻彻底底的现实和功利了。

都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那么,坏男人也该是一所学校。杜鹃就在这样的学校,都已经学有所成了。与各色男人周旋,打擦边球,既不损失自己又得利,只有在她认为必要时,才会挺身而出。

这个学期,杜鹃突然“从良”,不搭着罗曼溜出去声色犬马。倒是罗曼,依旧我行我素高傲得如一只独来独往的天鹅。她班上没有朋友,也不屑有,她年年补考,再补考,她上课就竖起书睡觉,晚上就翻围墙溜出去。“小胡子”警告她,再这样闹下去就别想拿毕业证。“小胡子”是班主任,一个半老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头儿,每天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也只有罗曼知道,他是多么的不正经。

要说罗曼是“小车男人”的水蜜桃,那么,林小黛就是学校附近各大专院校男生的新摘下的红草莓。

林小黛,这个长相酷似八六版《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女孩,有着所有漂亮女孩的通病,自负和虚荣。林小黛每天的空余时间就是忙着约会,看情书写情书,游弋于外校那些玉树临风的男孩中。她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洒不完的香水,有各式各样的首饰项链。

冰雪聪明,这个词适合形容林小黛,可她把聪明都用来“钓”男生,学习上就松松垮垮。林小黛不像罗曼那样,视夏木荷为眼中钉,相反她非常乐意与夏木荷交往。在杜鹃缺席时,林小黛就会主动去挽夏木荷的胳膊,一同上下课一同洗澡吃饭。

木荷不是很喜欢林小黛,但也不讨厌,她知道林小黛的小算盘,就是想着考试时照顾一些坐后桌的她。

以林小黛她的聪明,再加上夏木荷的暗中相助,即使不好好学习,每每考试她都能化险为夷踩在及格的边界上。所以,她用不着去向“小胡子”献媚,可她看不得“小胡子”纵容罗曼不纵容她,迟了一次到,扣了她三天的生活费。

林小黛开始向“小胡子”抛绣球,装纯装嗲。那个嗲,像后来红极的林志玲。如果说中国有三分之二的男人喜欢林志玲,那么至少有三分之三的女人厌恶她。

欧阳琳娜就厌恶林小黛,因为林小黛吃起了窝边草,看上了班上五粒“枸杞子”中的一粒,陈子航。陈子航和欧阳琳娜是一个县市的,初中还是同学,入校不久,俩人就谈起了恋爱,是班上第一对“吃螃蟹”的人。

本来人家已是我是你的郎,你是我的妻了,就等着毕业领证。可林小黛硬生生一脚插进去,偏偏那不争气的郎经不起诱惑,偷偷摸摸和林小黛好上了。

约会,逛街,看通宵录像,公开在教室里打情骂俏。欧阳琳娜气疯了,血红着眼睛看着林小黛,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偏偏她们同一个寝室,因此林小黛今天不见了皮鞋,明儿衣服被剪了几个洞。

木荷恼林小黛,好意提醒:“你这何必惹火上身?”

“我喜欢他,我是认真的。我要正儿八经谈次恋爱。”林小黛说得理直气壮,不像是她抢了人家的男朋友,倒像是人家欠了她的。也貌似她林小黛以前一天三次的约会,都是闹着玩儿,蹭吃蹭喝的小儿戏。

木荷只感叹,这世上,随心所欲的人太多,太让人防不胜防。

木荷提醒林小黛仿佛还就是前天,没两天就出事了。

林小黛习惯下了晚自习,泡上一杯玫瑰花茶,说喝了养颜。那玫瑰花,不晓得是那些“绿叶”送给她的。茶喝完了,林小黛开始肚子疼,另外几个喝了开水的同学也开始肚子疼,用热水洗过脸的同学说脸上热辣辣的烧得着。最严重的是林小黛,呻吟着,在床上打滚,口吐泡沫。木荷吓慌了,她想到小时吃了鼠药的矮婆,也是这样。林小黛,矮婆,白沫,鼠药,一个个跳过木荷的眼前。

“快去报告班主任!快!快叫保安来!”木荷指挥着几个没喝开水的同学,她忙着把林小黛拖下床,背了就往外冲。

林小黛和五个喝了开水的同学一起住进了医院,林小黛住得最久,住了一个半月。公安局来人了,轻而易举就破了案,他们在楼下的花坛里找到了装老鼠药的瓶子,瓶子上的指纹是欧阳琳娜的。

刚满十八岁的欧阳琳娜被带走了,等待她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木荷看过来学校求情的,欧阳琳娜的父母,一对人到中年在县城以卖菜为生的父母。她母亲几近傻痴了,在木荷她们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就差半年就毕业了!她还才十八岁。”话说完,眼泪就填满了脸上的沟壑。

让人看着,心会泣血。

这些花儿,这些美丽的花儿,带着青春的冲动和无知,莽撞地撞进歧途,不知归路。还不及开,就将摧毁。

7、初恋的刹那芳华

“投毒”风波后,木荷更是坚定,毕业前不谈恋爱。

可爱情要是来了,谁也挡不住啊!

最后一个学期实习,以前都是学校联系实习单位,但到木荷这届就自主联系了。三个月的实习,木荷收拾着东西,准备就在董家凹小学度过。

“木荷,我们一起回花溪吧,到市幼儿园实习。”杜鹃还真本事,竟然搞到了两个到花溪市幼儿园实习的机会,这让木荷跌眼镜的同时,也明白了,美丽的女人不是没有头脑,而是她们知道脸蛋比头脑有用多了。

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带两本书,就算回花溪实习了,连房子都有人租好了。这个杜鹃,以往木荷常是恼她恶俗虚荣,可今儿这境地,却由不得她清高。

一批到市幼儿园实习的,还有另一座师范学校的四个女孩,杜鹃撇着嘴说,像是从侏罗纪时代过来的,清一色的“恐龙”。木荷看着,个个水溜溜的,青葱般嫩绿着。

女人的妒忌,真是不分子丑寅卯,妒意上来了,但凡是个母的就不放过,哪怕是只母狗也要奚落一番。

老师见实习生下来了,巴不得地做起了甩手掌柜,木荷和杜鹃包下一个大班,说是包,大多数时候都是木荷一个人在上课。

就在那天,木荷遇见了李一阳,那个她命中的劫数。

下午放学很久,夜色都弥漫下来了,李雨桐的家长还没来接。木荷只好陪着孩子画画,画了一张又一张。就在木荷抬起眼睛时,她看到站在廊下的那个男人,浅紫罗兰西服,搭青灰色休闲裤,脚下一双黑布鞋,儒雅大气又是那么的亲切随意。

“你好!”男人看教室不是以前熟悉的老师,有些的迟疑,上下打量了一番木荷。

就是那双眼睛,在木荷的梦中出现过千遍万遍,水花花的,带着潮,带着晚来的雨,很快就将木荷给淹没了。木荷溺水了,被雷击了一般怔在那里,心间电闪雷鸣。

“你也好!”木荷有些的措手不及有些的心慌意乱。

“爸爸,爸爸。”画着画的李雨桐抬起头,丢了铅笔向男人扑过去。

“好了,我们回家,跟老师说再见!”男人牵起小女儿的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木荷一眼。

木荷打了一个激灵,这致命的眼神,已经将她一刀致命。

这梁朝伟式的眼神,深邃,一半是忧郁,像海水般糅合了孤独、颓废和迷惘;一半是激情,熊熊燃烧着蛊惑人心的火焰,把你灼伤。这是你最想进入的眼神,张开透明的双翅,扑向这发出诱惑暗号的火焰,只想同归于尽,一同化为灰烬。

他谈不上多好看,可举手投足间的沉稳内敛霸气又随和的气质,还有这割伤人的眼神,不知可以割麦一样地割倒多少女人的心。

木荷被俘虏了,就一个眼神。她也读懂了,他最后一个眼神里的在意。

木荷的春天到来了,且来势汹汹。女人一旦怀春,就会变得心事重重。

这隐秘的壳下,掩藏着蠢蠢欲动,于是就有了无数次的偶然与必然的相遇或是擦肩而过。

木荷找了借口,去原来老师那里翻看家校联系簿。李一阳,一个多么温暖的名字啊,一撇一捺都带着暖带着甜。而名字后面,旅游局局长等字样木荷只是一掠而过。

木荷清楚地知道,这个别人的男人千万不要轻易去碰,她也没打算去碰,就这样暗暗喜欢着,也是好。

每天下午放学前,木荷都要偷偷溜到校门口,看那些来接孩子的车。李一阳的车牌号很显眼,一扫眼就能看到。一看到那熟悉的数字,木荷立马心跳加速,脸红心热,虽然有时车里坐着的是他的司机。

有时会看到李一阳,依旧穿着黑布鞋,闲闲地站在车旁,双手插在裤兜里,像是等着木荷每天定期的扫视。四目相撞,惊喜,欢欣,匆忙,慌乱,短短几秒的交集缠绕,迅速避开。木荷赶忙低了头,折回走,拐弯一回首,那迷蒙的眼神迫不及待地承接着她。

所有的感觉,带着隐忍的甜蜜与期待,美妙得,就似在锋利的刀尖上舔食蜂蜜。

爱屋及乌。虽然李雨桐不是李一阳的小乌鸦,而是他的小女儿,就是因为他,木荷才更加关注起这个伶俐的孩子。李雨桐的眉眼五官,像极了李一阳,木荷有时看着看着就呆了。她偷偷撕了李雨桐一张黑白小照,是从家校联系薄上撕下来的,放在钱夹里,想李一阳时,就悄悄拿出来盯着看,意淫着吻了李一阳千万次。

这天,李一阳又是最后一个来接孩子。四目缠绵,两人都心照不宣。

“我们出去吃饭,请上老师吧!”李一阳对女儿说。

“好!夏老师,走,我们一起去吃饭。”李雨桐跑过来就来拉木荷。

木荷抬头看看李一阳,只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

一餐饭,丰盛得很,木荷却食不知味,很是拘谨。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却说不出一句,只能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木荷感受到了,来自眼神深处的爱意,她开始脸红,一点点一点点,最后霞飞满面。

是谁说过,当你在一个男人面前,只在他面前脸红时,那么你就是真的爱上他了!

是的,木荷爱上了这个叫李一阳的男人,尽管他是有妇之夫,但不妨碍木荷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饭后,下起了雨,李一阳坚持要送木荷回家,说是顺路,事实也是顺路。李一阳的爱人是花溪四小的老师,他家就在学校里。木荷和杜鹃就租住在隔壁的公寓里,仅一墙之隔。

在李一阳家楼下,他先把孩子送上楼,木荷坐车里等。李一阳的车收拾得很干净,这让木荷感觉很舒适,她喜欢爱干净的男人。

李一阳把木荷送到公寓的进口处,一条狭窄的小巷,车进不去。木荷下车,挥手告别。刚转身走不到几步,停好车的李一阳追了上来,在伞下轻轻环住木荷的腰。

触电!是触电,激荡的电流迅速蹿遍全身,指尖脚尖,麻酥酥的。

在巷道拐角的地方,李一阳一把揽过木荷,紧紧地抱住。温润的唇,带着薄荷的清凉,吻了下来。这是木荷的初吻,她哆嗦着,自己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她不会吻,不知该怎么去接他湿润的,带着薄荷味道的唇。

李一阳小蛇一样的舌尖探到她嘴里,引领着她,搅拌,缠绕,纠缠不休……让我飞起来吧,让我飘起来吧,木荷只感觉一身酥软,软得像一滩泥,偎在李一阳的怀里。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少女芬芳的花瓣。

就在晕乎间,木荷感觉下面,有硬硬的东西顶住了她。她猛然清醒,从他的唇下逃离,迷蒙地注视着他。李一阳轻轻一笑,有些的不好意思,拢了拢她额前的发,轻轻地吻了吻。

一个男人轻吻一个女人的额头,在木荷看来,那是充满了无限的慈悲与怜爱。似情人,又似父亲。

木荷喜欢这个仪式,到底,她是一个心里缺乏安全感的人。这种缺失,源自小时候的成长经历。你小时候缺乏了什么,大了,身体就会去寻求这种缺失。

木荷不喜欢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感觉他们还是没褪尽毛的青桃,她喜欢“大叔”型的,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感觉既踏实又温暖,即使天塌下来也不用自己皱下眉头。

“好了,小傻瓜,上楼去吧!”李一阳叫她小傻瓜,这一声小傻瓜叫得木荷心里都软绵绵的。世上再没有比“小傻瓜”还要动听的情话了。

回到出租屋,杜鹃还没回来,她现在忙得很,天天有人约会她。

木荷和衣躺下,刚才小巷的那一幕,轰隆隆轰隆隆,火车一样地在脑海里开来开去。

初吻,多么荡气回肠的初吻啊!带着鸦片一样的毒,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上班时,都是杜鹃骑借来的自行车带木荷,自那后,木荷改走路了。路过花溪四小,木荷就会莫名的心跳加快,接着就会手心冒汗。要是碰到李一阳刚好开车出来,木荷就会紧张,脸发烧,心发紧,连迈腿走路都不会。要是今天穿得漂亮,木荷就希望李一阳能看到她,要是穿得自己不满意,木荷就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让他看到我。多半时候,木荷没看清李一阳,李一阳没有注意到木荷。车子呼溜而过,带给木荷的,则是一天的好心情。

接下来实习的日子,木荷像是在跟李一阳的车约会,上下班的路上,她总不停地搜寻着那串熟悉的数字。惊喜,失望,紧张,惆怅,交替着每一个日子。

李一阳总是很忙,偶尔有空就会请木荷杜鹃她们一起吃饭,他很享受一帮漂亮女孩簇拥的感觉。这让木荷心里的醋缸,翻了一坛又一坛,却只能暗自地酸溜溜。

她知道,李一阳对她只是喜欢,而她对他,则是一份沉甸甸的初恋。明知这样,木荷还是心甘情愿着。一次饭后回家的车上,热吻的李一阳解开了她的衣领,她没有拒绝。

实习就要结束,木荷与李一阳的发展,止步于上半身。李一阳也有过要求,被木荷冷静地拒绝了。木荷想做个干净的女孩,至少在毕业前应该干净。

李一阳也送过木荷一些零碎的东西,大都是他认为自己用不上又想借此向木荷意思一下的东西。木荷每次都欢喜地接下,心里明明知道李一阳这样做,无疑是轻视了自己,但就是能找到借口原谅他。

谁叫自己在乎的是他?喜欢他,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喜欢他,他怎么伤害自己也不在乎。爱情,好贱!

初恋,好甜,亦好疼。像一块青青的薄瓷胎,那么透明,泛着青,带着疼。

木荷的初恋,随着实习的结束,被木荷装在心里带回了学校。

自此,李一阳这三个字,一生一世对木荷纠缠不休。

8、青春是一场华美的盛宴

临近毕业,到处兵荒马乱,大家都无心学习,但又不得不严肃起来,最后一次大考关乎生死关乎毕业去向,没人敢马虎。

敢马虎考试的,唯有罗曼。

罗曼是补考皇后,她每门功课都是补考补过来的。刚入校时,她也想像夏木荷那样刻苦向学。可她是被人骄纵惯了的女孩子,吃不了苦,身上又长满虚荣和轻薄的瘤子,没人追着她捧着她,她就会像毒瘾发作,连骨头都有被蚂蚁啮咬着的难受。

学校也有师哥师弟追她,可她一个也看不上,这些嫩毛小男生,给不了她想要的刺激。这刺激,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罗曼的心理需求和成熟度,大大跨越了她的实际年龄,这也是她爱独来独往的一个原因。

罗曼就似一粒色子,在那些有钱男人的手里滚来滚去,她总有新衣服穿,项链无数条,她曾不屑地杜鹃说,总不能白白陪着他们吧,再说,不是我要的,是他们愿意给的。你要喜欢,随便挑着戴。

罗曼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完全是得意的,眼神是狐媚的。这可能就是杜鹃跟着她鬼混了一段时间的原因吧,那诱惑完全是致命的,对于一个贪慕着虚荣的女孩子来说。

后来,杜鹃成了一个翻版的“罗曼”,但她比罗曼来得聪明,她懂得有的放矢,见好就收。

罗曼就是这样,卷进一个家庭的。

起初跟那些有钱的男人出去玩,罗曼感觉特过瘾,特有面子,尤其是看到同学吃惊羡慕地瞅着她坐上一辆辆小车,她更是得意。开始的玩玩,她保持着应有的矜持和谨慎,那些男人只能吃到她小块的豆腐。

男人的欲望,是难填的沟壑。

终于一次,一个粗胖的老男人把她灌醉了。醒来时,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宾馆雪白的大床上,床单是一小摊殷红的血迹。

罗曼疯狂地厮打那个快谢顶的老男人,老男人也不恼,看着那朵惨烈的梅花,丢给罗曼两万块钱。

男人都有处女情结。罗曼对杜鹃说,他妈的男人,总希望自己是女人的第一个男人,而女人总希望自己是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男人做完爱,总会担心女人纠缠他;女人做完爱,总会担心男人不要她。做爱对男人来说是一个故事的终结,而对女人来说却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罗曼对杜鹃说着这段话时,一口一个女人,好像自己多女人,其实她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她也确实担心老男人不要她,老男人随手甩下的钱,不光够她花销,还养得起她全家,那时赶好她父母全给下岗了。

老男人没有把罗曼终结了,毕竟罗曼是一盘秀色可餐的美味。可老男人不满足天天吃罗曼这个口味的,于是他开始变着花样换新鲜,都是各大中专院校的秀色。

“操他娘的秃顶!”罗曼吐着烟圈,杜鹃都能看到她眼睛里的恨,“仗个几个臭钱糟蹋人,迟早会遭报应。”

老男人没有遭报应,倒是罗曼,跟了他多久就和老男人不断翻新的“口味”斗了多久。女人就是这样,哪怕这个东西,自己明明不喜欢,可是看到别人得到了,心里却会一百个不爽。罗曼就是这样的,她不喜欢老男人,只喜欢他的钱。可老男人不断换口味,并没有少过她的“俸禄”,罗曼就是容不下他有别人。

都说男人占有欲强,其实,女人也是。

最后一次,罗曼逮了老男人一个现形,她疯了一般,拿起桌上的剪刀,追着就要把老男人的“武器”给剪了。老男人三两下,就把剪刀夺下了,啪啪啪一阵狠抽。

罗曼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父母都没舍得这样打她,这个享受了她身体的老男人竟这样对待她,她冲过去和老男人扭打起来。

老男人把罗曼推倒在地,甩下五万块钱,“你们学生娃,出来这样,不就是为了钱么?找爱情别来这里找!”老男人丢下这句话,彻底把她终结了。

罗曼在心里骂过自己,恨过自己,也用巴掌扇过自己,她感觉到自己的堕落,她看到了自己的颓废。她甚至还去挑逗过自己的班主任,使一脸正经的“小胡子”不正经。她不想做这样的女孩,她还是一个向往着爱情向往着美好的女孩。

是谁说过,改变人一生的,也许只有一个瞬间?

对这种说法,罗曼无比地肯定。遇到杨帆时,罗曼就决心做个好女孩。

是在一个聚会上认识杨帆的,那天罗曼正落寞地坐在一个角落,无聊地吃着果盆里的水果。杨帆端着两支冰淇淋过来,笑着递给她一支,罗曼一抬头就呆住了。

他怎么能这么英俊逼人?他怎么能这样气质超凡?

他怎么可以像金城武?怎么可以是我的春闺梦里人?!

那一刻,罗曼决定做一个乖乖女。她拿着老男人扔下的钱,偷偷跑省城做了处女膜修复术,把卷发拉直了,染回了黑色。她开始坐在教室里听课,努力练琴努力练功,就是为了配得上自己的“金城武”。

杨帆也开车来约会罗曼,只说车是家里的,自己是A校后面医学院的学生,家就在本市。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总是笨得无可救药。

罗曼很快就和杨帆好上了,他们去宾馆开房,杨帆也带她去他家。也就是那天,他们正在一张大床上像两条蛇一样缠绕时,门被一个血红着眼的女人撞开了。罗曼这才知道她的“金城武”是有家室的人,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做着房地产的生意。

这个时候,如果罗曼止步了,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了。

是真的爱情来了,还是罗曼迷恋上了这个又有钱又帅的年轻男子?反正罗曼没有离开杨航,又回到从前三天两头不在教室的生活。

又或许杨航对罗曼也是真心的吧,在他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胁下,他也没和罗曼分手,相反还在外面租了房子,公然住在了一起。

每天一早送罗曼过来上课,傍晚再来接,俨然是一对小夫妻的生活。当然,这一切都是避开学校做的。就在同学们轰轰烈烈下去实习时,罗曼根本就没有去,就和杨航腻在一起,跟家里却撒谎下去实习。

杨航的女人,大概是个贤良的女人,她忍了又忍。最后去找罗曼,说是给她一笔钱,要她离开杨航。女人还是善良的,没有说去学校找领导揭发。

不知深浅的罗曼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对女人的乞求不屑一顾,梗着脖子说,一毕业就要杨航娶她。恐慌的女人被激怒了,一怒之下,也昏了头。

在实习返校不久,就还有半个月就毕业了,罗曼被人找了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当时谁也没有在意,天天都有人找罗曼,哪天没人找倒奇怪了。

是杨帆的女人找了罗曼去,说是去她家好好谈谈。

罗曼真跟着去了,理直气壮的,她这气势让本就疯狂的女人更是找不到出口,一气之下,进门就把一瓶硫酸泼罗曼脸上了。

一瓶硫酸毁的岂止是两个人?女人锒铛入狱,罗曼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她们的后面,是两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家庭。

这件“硫酸”事件比“投毒”风波的震动来得更大,不亚于八级地震,学校花大力气棒打鸳鸯,政教处在每星期的升旗仪式上,都要拿此事现身说法。

毕业前一天,木荷邀杜鹃去看了罗曼。罗曼还在重症病房,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纵是有回天之力,罗曼也不可能拥有以前那巩俐式的美人脸了,伴随她这一生的,是恐怖的丑陋和深切的痛。

罗曼,这块美丽的印花丝绸,终于在自己放纵的青春马蹄下,自己把自己撕碎了。碎得那么的彻底,让人不堪将她回首。

回校路上,杜鹃像是被点醒了,沉默着,一言不发。木荷心里也凄凄然,三年的中专生涯,有多少同学过得奢靡荒乱,又有多少同学在青春的十字路口走叉了路,一去就不可回头。

这就是青春,带着成长疼痛的青春,带着迷茫懵懂的青春,带着激情与颓废的青春,带着初恋苦涩与甜蜜的青春。

青春是一场盛宴,华美的,抑或颓靡的。

盛宴过后,我们都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