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董家凹的童年
1、董家凹的木荷花
董家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是个很雅致的村庄。全村有两个姓,一个姓董,一个姓夏。
姓夏的,只有夏长生一家。夏长生在七八岁上跟着母亲银婆改嫁到董家凹。继父董再生是个驼子,脊背高高地驼着,头都要插在地上了。一世无儿无女的继父把夏长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疼,可惜好景不长,在夏长生十五岁时,继父病逝了。
夏长生和母亲银婆又成了孤儿寡母了。村上人看着母子俩可怜,就收留他们住着。像平常的董家村人一样,可以分田分地,只是未该本姓。
在夏长生快二十岁时,母亲银婆就托人四处做媒。可人家一听是她家,就都头摇得像拨浪鼓。嫌穷,穷怕了的人更怕穷。
离董家村三四里地的柳家,有一个寡母,拖着八个孩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柳家二姑娘柳兰生得俊俏白净,银婆在一次看大戏时瞅着了,心上就欢喜了。第二日,银婆把压在箱底的一个小布包取出来,揣在怀里,亲自到柳家村的寡母家。摊开在寡母面前的小布包,闪着金灿灿的光。一对金耳环,连带一个金手镯。寡母动心了,定下了二姑娘的婚事。
在这年的年底,夏长生成亲了,娶了柳家的二姑娘柳兰。
柳兰一嫁到董家凹,就像是给这里扔了一枚手雷。那些围着柴蔸火,纳鞋底的姑娘、媳妇每天扯闲话都绕不开柳兰。酸溜溜的话,在越纳越厚实的鞋底抽得兹兹响。那些个刚娶了婆姨的后生,扯到夏长生,都要在地上吐上一口唾沫,再用脚尖使劲挤着踩几踩,骂上一句,“死蠢子福气好!”
柳兰在董家凹女人们的舌根下,日渐丰腴,女人们终于幸灾乐祸地松了一口气。你柳兰再生得好,生了孩子后,也会和我们一个样。肉松体肥,乳房松得可以当袋子,屁股肥得可以当磨盘。
这一年的初夏,村里的木荷树都开花了,一树树的洁白。整个董家凹都浸泡在木荷花的清香里。
这天的清晨,银婆家一阵的忙乱。银婆喜得跟树梢上的花喜鹊一样,咧着嘴直乐,忙进忙出。一声清脆的婴儿哭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生了,生了,是个漂亮的女娃儿。”接生婆喜滋滋的声音从里屋里传出来。
在厅堂里来回走动,焦躁不安的夏长生,立即喜上眉梢,猴急地冲进了里屋。“看看你的娃,多齐整啊!像她妈。”接生婆抱起女娃给长根看,长根搓着手,喜得直傻乐。
“兰啊,你辛苦了!”银婆端着刚起锅的鸡汤到床前,怜惜地摸了摸儿媳柳兰的头发。
刚生产完的柳兰,一脸的倦色,脸苍白得像张白纸。她冲婆婆摇摇头,“让我看看孩子。”银婆赶忙抱起孩子,凑到柳兰的枕头边。
“多好看啊!白净净的,像朵木荷花呢!”柳兰轻声笑道,“孩子就叫木荷吧,夏木荷,多好听啊!”
长根和银婆一听,乐滋滋地点头,一齐说好。
出了月子的柳兰,依旧腰是腰,臀是臀,胸前揣着的小白鸽依旧颤颤巍巍,这让董家凹女人们抓狂得很。好在柳兰逢人就是三分笑,待人和气,又纳得一手好鞋垫。董家凹的女人们才没有把柳兰嚼碎了,常还凑在一起画鞋样,纳鞋垫。
银婆是受了苦的人,夏长生是,柳兰也是。因此他们对于夏木荷的到来,十分的欢喜和疼爱。银婆养了几只鸡,下了蛋,从不像村上人那样提着到集市上买,而是每天变着新鲜做给木荷吃。柳兰更是,省着自己做短裤头的花布,给木荷缝制一身身漂亮的花衣裳,把木荷打扮得更是俊俏,更是招人疼。田里做事回来的夏长生常是一身汗臭都不及擦,抱着木荷,“宝崽”、“细崽”地亲不够。
晚上,木荷和银婆奶奶睡在土屋的外间。木荷就爱搂着阿婆的脖子,缠银婆讲一个个故事。“阿婆,讲一个!”木荷摇摇银婆的脖子。
银婆就乐了,笑着说,“死妮子,阿婆的故事都讲完了。”
“还有呢!阿婆肚子里全是故事呢。”木荷撒着娇,在银婆的脸上“啧啧”地亲。
银婆乐得一脸的菊花,“好,讲一个。”搂着孙女,银婆就“从前”“古时候”地讲开了。木荷有时在故事里如痴如醉,有时就在故事里甜蜜地睡着。
木荷是家里的珍宝,在伙伴间却很不受待见。
不管是年纪大些的女娃还是小些的,都不喜欢木荷,都爱斜着眼挑剔她,长得太白,像死人的脸,穿得太花,像只花母鸡。没人和木荷玩,木荷就跟着银婆去扒柴,去放牛。木荷花开时,银婆在村后的树林里扫树叶,木荷就蹲在地上捡掉落的木荷花,用香草一朵朵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银婆奶奶看着孙女俊眉俏眼的,挂着串白色的木荷花更是好看,心里美美的,直夸着,“我家妮子真好看,就是这树梢梢上的木荷花。”
2、霸王董宝华
经常欺负木荷,把木荷整得哭花脸的,就是村支书的小儿子董宝华。村支书董秋根连生九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娇惯放纵得不行。书记老婆马桂英更是骄纵儿子,宝贝一样地供着,董宝华吃奶都吃到了十岁。董宝华在家就是王,稍不如意,就满地打滚,哭天抢地。这时马桂英就恶言毒语咒骂着那些女儿,抱着儿子左心肝右宝贝地哄。
董宝华仗着他爹是书记,在村里横行霸道,谁都不敢冒犯他。他要是看谁不顺眼,或是谁逆着了他,比他小的他就动手打,比他大的他就回家告恶状。马桂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撸起袖子就冲人家家里去干仗了。马桂英能说会道,骂人更是一绝,她可以边跳边骂,指手画脚的,把人家的十八代祖宗都可以骂个遍。经常是理亏的她骂得对方不敢吭声,连忙大声训斥自己孩子赔着不是。
地瓜落根了,董宝华忙得紧,偷了东家偷西家。挖吃几个也不打紧,庄稼人有着最为朴素的大方,可要是糟蹋了作物,是要心疼得掉肉的。董宝华挖地瓜,连蔸一起拔了,大大小小的地瓜扔得满地都是,谁家的地被他看上了,就像鬼子“扫荡”了一般。
这天,董宝华又在地瓜地里胡作非为,矮婆远远看见了,一路“呼啸”而来,冲到地里,把董宝华揪了出来。董宝华摸了摸揪红的耳朵,牛犊一样,叫骂着冲向矮婆。矮婆也是董家凹的“一号人物”,泼辣得出了名,矮得像截冬瓜,却敢跟五大三粗的男人打架。看地瓜糟蹋得不像话,矮婆心疼得要死,又看董宝华冲过来要打自己,气得浑身哆嗦。扬手一推,董宝华就给摔地上了。董宝华哪里受过如此的委屈啊,就势在地上滚了起来,杀猪一样地嚎起来。
马桂英正在对面的田岗浇菜,听到儿子的嚎,扛着尿勺就冲了过来,劈头就浇了矮婆一脸的尿。矮婆刚在后悔不该推了董宝华一把,冷不防被浇了一脸的骚,楞了半秒,鱼死网破地和马桂英撕打起来。
当两个疯狗一样的女人被拉开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各自挂彩。矮婆被扯掉了一绺头发,血红的头皮还渗着血。马桂英高大,脸没给撕破,倒是把一对奶子给撕出来了,一道道鲜红的抓痕。
不甘示弱的两个女人,相互对骂着,唱山歌一样,一唱一和。马桂英骂一句,跳一下,又跺两下脚。对骂持续了小半个下午,围观的男人女人开始掩嘴偷笑,马桂英还不自知。
“你个不要脸的尿婆!烂比!”矮婆看着马桂英尿湿的单裤,得意地破口大骂。
马桂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跳出尿来了。又羞又恼的马桂英往家里冲,一路叫喊着,“木根,你个打短命个!我不活哩!我不活哩!”
看热闹的村民跟着散了,刚到村口,就有人大呼,“不得了,出人命了,桂英喝农药了!”大伙跑到村书记家,只见马桂英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地上,口吐着白沫。董秋根吓得又是叫又是骂,在给乡卫生院打电话。
“你个死矮婆!桂英要是死了,你就去坐牢!”董秋根咬牙切齿地骂。
人群外的矮婆,吓得两腿筛糠,面如死灰。好不容易挪到家,想到要去坐牢偿命,矮婆想着还不死了算了,狠下心,咬把牙,把一包老鼠药倒进了嘴里。
董家凹这下炸了锅,精壮的后生,分成两拨,用门板抬着马桂英、矮婆往乡卫生院跑。马桂英躺在门板上,呼天抢地。倒是矮婆,翻江倒海的绞痛把她的脸扯得扭曲,变形,嘴角淌着黄色呛人的泡沫。
董家凹的媳妇婆姨围着一起,久久不散,议论纷纷,长吁短叹。
“这个女人惹不起!”最后,女人们总结道。
“死了就……”一个媳妇颤兢兢的话,说了半截,在男人横眉怒目的瞪视下戛然而止。
在乡卫生院,医生拿着粗大的管子,说要洗肠。马桂英一听,立马跳起来,“我不洗!我不洗!我冒恰农药!”
“你哩死人个是,那你恰得什哩?”董秋根用力把马桂英摁在床上。
“我恰得是酱油!口里的泡是肥皂水!”马桂英张开嘴给医生看,刚好一个彩色的肥皂泡给飘了出来。
“你个现世比!”董秋根那里丢过这样的人,恼羞成怒,恨不得掐死马桂英。
医生可不管这么多,虽是看见了肥皂泡,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给马桂英嘴里塞进了管子。
这场仗打下来,马桂英毫发未损,矮婆住了半个多月的院。矮婆捡回了一条命,嘴巴却留下了残疾,成了一个歪嘴,不说话都淌口水。
打这后,董家凹的女人们看见马桂英都绕道走,惹不起,躲得起。
银婆不怕这个,只要是谁欺负了孙女木荷,她是敢拼命的。
一次,董宝华故意把木荷推到臭水沟,木荷不仅一身的脏臭,而且还呛了几口臭水,流了一脸的鼻血。银婆当下心疼得眼泪大把大把地流,急火火地冲到木根家,坐在他家的门槛上骂了一下午。董秋根顾忌自己的身份,躲在里屋不出来。马桂英自上次和矮婆打架后,自觉心虚,加上银婆年纪大,她忍着没做声。村上人看马桂英被银婆骂得不敢吭气,都暗地里高兴,感觉银婆为他们出了口气。
而一向和善的银婆这次因为孙女受欺撒泼,却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3、村支书是色狼
村支书董秋根的风流韵事在全大队都是有名的。村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女人,他都不会放过。当然也有些主动投怀送抱的。
曾经有个女人想在董秋根身上捞点“外快”,和董秋根好上了,常在后山幽会。一次他们在女人竹林里的牛栏里幽会,俩人在一堆稻草堆里干得正起劲时,柴门被人一脚踢开了。马桂英双手叉腰堵在门口,恶狼一样扑进来,把压在女人白花花身子上的董秋根一掀,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打。董秋根像条落水狗一样,裤子都没穿好,拎着裤腰就溜了。马桂英拼死扇着女人的耳光,一边骂着“婊子”,一边在女人的身上掐。女人打得喊爹叫娘,使出全身力气从马桂英身子下挣扎出来,光着身子就跑。马桂英红着眼就追,把女人逼得无处藏身,全村人都来看热闹了。最后羞愧难当的女人逼得无法,跳进一米多深的臭水沟里,马桂英还守在岸上骂个不休。女人的男人铁着脸往沟里扔下一件上衣,转身就走了。女人颤颤惊惊从沟里爬上来,下身血淋淋的,血顺着大腿流了一地。原是女人往沟里跳时,一根直立的小竹竿直直地戳进了她的下身。马桂英见女人下身流了一大滩的血,人一个劲地抖个不停,连忙敛声溜了。
马桂英不是省油的灯,在家又大闹了一通,还把娘家的兄弟搬来教训了董秋根。董秋根四个已出嫁的女儿被母亲召回娘家,一齐把董秋根狠批了一顿。此后,董秋根老实了好些年。
这桩艳事后,那个“性贿赂”的女人病了三四个月,低着头在董家凹做人,常是街坊邻居饭后的谈资,那些胆大的老单身,看见女人就会蹿上前去在胸前捞一把。
可自从柳兰嫁到董家凹的那天起,董秋根水花花的眼又开始放光了。董秋根常常远远地偷看柳兰,看着柳兰那俊俏的脸蛋,就想着捏一捏,看着柳兰曼妙的身段,他就心猿意马了,下身立马就有了动静。“夏长生蠢子,真有福气。”董秋根咽着口水,心里骂道。然后想着自家那个母夜叉,肥得跟猪栏的母猪一样,董秋根立即兴味索然。
这天午饭后,天气晴好。董秋根吃了午饭,蹲台阶上剔牙,看着柳兰背着柴篓过来,连忙站起身,满脸堆笑,“柳兰,去扒柴啊!小心柴狗恰了哦!”
柳兰笑笑点点头,“不怕!有柴刀!”
看着柳兰从自己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淡淡的女人香,董秋根痴了一样,许久没有动静的下身已经硬挺挺地撑起了裤裆。董秋根咽了一口口水,搓着手,在屋檐下来回转个不停,像一只发情的困兽。
马桂英看董秋根在屋檐下瞎转,就在堂屋里骂,“哪个鬼收了你的魂啊!”董秋根瞪圆了眼,怒吼道,“吵你妈个卵!”随手将烟头丢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了,转到后门,悄悄地上山去了。
柳兰在后山的松树林里扒着柴,热了,脱了罩衣,只穿一件短袖衫。快扒满一柴篓了,柳兰准备坐在树下歇一歇。突然,她的腰紧紧地被人箍住了。柳兰一惊,啊了一身,扭过身子。董秋根顺势把柳兰扳过来,臭烘烘的嘴迫不及待地在柳兰身上乱拱。“你放手!我喊了!”柳兰又急又羞。
“你莫叫!依了我!我不会亏待你!”董秋根呜呜地应着,嘴在柳兰的胸前拼命地拱。柳兰箍得动弹不得,只能用手拼命地捶打他。
“求你了!”柳兰眼泪流了一脸,“你是长辈啊!不要这样啊!我都有了四个月的娃了!求求你了!”柳兰苦苦央求着董秋根。
董秋根哪肯,用劲把柳兰按在草地上,用下身死死压着,一把扯烂了柳兰的短袖衫。柳兰白嫩嫩的上身就袒露在董秋根面前,董秋根像恶狼一般,扑在柳兰身上。柳兰拼死挣扎,双手在他身上乱抓。兰急得满脸臊红,一手死命拽着裤腰,一手抓着身边的土旮旯猛砸。柳兰这时手触摸到了一样东西,是柴刀。她不急多想,拿起来就朝身上的男人劈去。
只听“啊”的一声惊叫,滴滴答答的血就溅落在柳兰白净的身子上。董秋根的头被柳兰的柴刀凿了一个洞,血一个劲地冒。柳兰吓慌,连忙推开压在身上的董秋根,慌慌地穿起衣服就跑。
董秋根木了一阵,反应过来觉得疼,才用手死命地摁住头,搓了一把青藤叶子敷在伤口上。系好裤袋,到水溪边洗了把脸,软哒哒地溜下了山。
董秋根从后门偷偷里溜进了屋,冷不防一声大吼,“死哪儿去了?”马桂英从里屋出来,边系围裙边骂。董秋根没做声,狠狠地瞪了婆娘一眼,走进里屋往床上一倒。
马桂英感觉蹊跷,立即后脚跟进了里屋。她站在床前,仔细地打量董秋根,像警犬一样地警觉起来。“你个作死个!死哪里搞出了血?”马桂英看见董秋根头顶捂着一堆藤叶子,头发里结着干涸的血迹,就扑了上来。
“死开些!”董秋根很是烦躁地坐起来,“你去把赤脚医师叫家来。”
“哼!中午瞅着人家夏长生的老婆眼睛都直了!是不是她搞的?”马桂英冷眼说着,并不动弹。
“你放屁!”董秋根怒吼着,心里的燥火点得着。
马桂英斜眼瞥了瞥董秋根,掸了掸了袖套,出了家。马桂英在巷口拐了个弯,看柳兰走了过来,她定了脚,“咳咳”咳嗽两声。柳兰看见马桂英本想掉头走,但又想了想,终究是低了头走了过来。
“问你句话!”马桂英霸道地单刀直入。柳兰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都有些的慌了。“木根今天对你做蠢事了?”马桂英刀子样的眼睛直直地剜着柳兰,看柳兰迟疑了,心想自己的猜测果真八九了。
“你个婊子,勾引人!”马桂英立马嘴脸一变,上前就扇了柳兰一巴掌。柳兰本是胆小羞怯的人,被马桂英一个耳光一扇,更是晕了,连辩驳的话都不会说。
马桂英见柳兰不说话,以为默认了,以为他俩成就了好事,更是气上心头,一把拽住柳兰的头发就往地上摁。柳兰虽年轻,但身子薄弱,抵不过人高马大的马桂英。马桂英高嗓门地叫骂,巷口不一会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平时畏惧马桂英的权势和厉害,都不好来劝架,又听是董秋根的“桃色”新闻,都有些幸灾乐祸。马桂英往死里扇着柳兰,想着前些日子银婆一个下午的咒骂,更是下死力地往柳兰下身猛揣,柳兰只会一个劲地哭,连躲着打都不会。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去告诉银婆。
银婆正张罗着院子里的几只鸡,听来人说马桂英在打她家柳兰,连忙把簸箕一扔,抄了根木棍就跑了出来。“天杀个,这样欺负我家外姓人!”银婆边骂边朝巷口跑过来,“长根哩,有人打你老婆哩,你死哪去了?”
银婆拨开看热闹的人,看到马桂英扯着柳兰打,头发都扯下了几缕,银婆气得抄起扁担就往马桂英身上擂。马桂英把柳兰一推,柳兰踉跄了几下,跌进了巷口的臭坑里。“你哩柳兰偷人,偷我男人,就该打!”马桂英横着脖子,叉着腰,一副打得不过瘾的样子。
“你不要脸说话!你男人是个什么人,你不晓得!我柳兰不做这样的事!”银婆又气又急,脸上青筋暴跳,抡起扁担朝马桂英打下去。马桂英夺下银婆的扁担,轮起来也想打。
“七老八十的人你打得啊!打死人要坐牢!”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叫嚷了一句。马桂英机灵地收住了扁担,啪地扔地上,一屁股坐泥地里,鬼哭狼嚎地放起泼来。
柳兰在几个媳妇的拉扯下,从臭坑里爬上来,人还没站稳,就晕了过去。众人一阵慌乱,连忙搭手把柳兰抬回了家。董秋根听见了热闹,赶来时只有马桂英还在地上骂天骂地。
“你妈个现世!”董秋根指着马桂英的鼻子骂。
“我现世!你不现世?”马桂英不甘示弱,跳起来就去抓董秋根。
俩人就在巷口打了起来,还是几个女儿又气又恨地劝了回去。
柳兰被抬回了家,银婆掐着她的人中半日,柳兰才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姆妈,我是冤枉个!”柳兰扑在银婆怀里哭得肝肠寸裂。
“我晓得!”银婆一边安慰着儿媳妇,一边也老泪纵横,“木根天收的,不得好死!”
夏长生这天正好外出了,傍晚回家走到村口,听旁人说马桂英把柳兰打晕了,青筋都暴了起来,血只往上涌。一溜小跑回家,抄了把菜刀就往董秋根家跑。木荷倚着门框抽抽搭搭地哭,看见夏长生抄刀出去,连忙跑里屋告诉银婆。“阿婆,我爸抄了菜刀出去了!”
“哎哟,要死了!”银婆一拍大腿,起身往外蹿。
“姆妈,拉住长根!”柳兰挣扎着起来,却一头栽倒在床脚下。
银婆冲出去,在董秋根家屋外死命拽着夏长生。“崽啊,你千万莫冲动!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娘几个,更是被人欺负了!”银婆拖着儿子,老泪纵流。
“董秋根,出来,我剁了你!”夏长生疯了一样,挥舞着菜刀,“你家欺人太甚!”
木荷这时哭哭滴滴跑过来,“阿婆,我妈又晕了,倒床脚下了。”
银婆和木根怔了下,回过神来,拼命往家跑。
一家人七手八脚把柳兰抬上床,银婆哭是哭,叫是叫地掐着柳兰的人中。柳兰半天才缓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我肚子痛!”银婆慌慌地摸了一把柳兰的裤子,一手淋淋的血。“作孽啊!”银婆捶胸顿足,“木根,快去请医师来。”
四岁的木荷倚在门槛上,哭蒙了眼,床上草席上的一大滩鲜血,触目惊心地刻在木荷的脑海。多年后的梦里,这摊血常常对木荷纠缠不休。
柳兰身子弱,经马桂英一顿毒打,又被推跌进臭坑里,气火攻心,流产了。自后,柳兰身子更是弱,常是三病五灾的,再也没有生育孩子。
4、马桂英遭了报应
自从董秋根对柳兰不轨后,马桂英这样一闹,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马桂英每天在村口巷尾叫嚷,“外姓人就该滚走,还分我们董家的田地。不识好歹!”夏长生听了,就像点着的爆竹,暴跳着,操了菜刀就要出去理论。银婆总是扯着不让,呵斥夏长生,“让她雀咀,当做冒听到。我们家外姓人,本来就吃人嘴短。”银婆说到这,就泪眼婆娑了。想到自己百年后,这个家怎么撑得起。儿子夏长生老实忠厚,虽脾气急躁,却三棒槌擂不出一个屁的人。儿媳柳兰一直身子弱,又是个内敛胆小不强势的人。银婆用围裙擦擦眼泪,搂着木荷亲,“我家细崽争气读书。大了出息了,把你爹娘接出去。”木荷含着手指,懂事地嗯着点头。
刚满五岁,木荷就背着书包到村里的董家凹小学读一年级了。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董宝华家门口,木荷都以最快的速度小跑而过。
“小柳兰,读书去啊!”董秋根伸出大手,钳住木荷的小尖下巴,“啧啧,木根蠢子真福气!看看你的小蜘蛛!”董秋根说着,撩了木荷的衣服。
“啊……”木荷虽年纪小,却也感觉这是一种耻辱,死死地咬了董秋根一口。
董秋根悻悻地松了手,摸着手,盯着跑远的木荷,嘟嚷一句,“欠收拾!”
马桂英不但常说着风凉话,还唆使自己的儿子董宝华欺负夏木荷。董宝华是村里的“孩子王”,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带着一帮孩子围攻木荷。这个踢一脚,那个吐一口唾沫,木荷从不做声,只是用眼睛死命鼓着董宝华,心里恨得咯吱作响。
这天,在村口,董宝华挑衅拦住木荷,“打架么!打架么!”木荷低头不做声,往左走董宝华拦左,往右走董宝华拦右。木荷干脆站着不走了,死死地盯着他。
“你今天不跟我打架,你就死娘死爷死婆婆!”董宝华指着木荷的鼻子骂道。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董宝华,木荷吓得拿眼睛看他都不敢,别说打架了。听到他咒自己全家,怒火腾地一下冲上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木荷一把把董宝华摔在了泥沟里,骑在他身上,平日的委屈化作了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在董宝华的身上。
“哦……哦……看好戏哦!”村上一般大的孩子,围着起哄。平日里的“太上皇”,今日被弱小的木荷打翻在地,董宝华感觉这脸丢大了。奋起用力,把木荷掀翻在地,顺势掏了一把牛屎往木荷脸上抹。
“噢……噢……”木荷恶心得大吐起来,董宝华还不肯放过。把一根树枝插在牛屎里捅几下,用力往木荷身上甩。立即,木荷一身上下星星点点的都是牛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木荷忍着没让它流下来,忙着去小溪里洗。
童年留下的阴影,能恶魔一样地跟随人一生。“董宝华”三个字,木荷看着,已是不寒而栗。可,终究,逃不过这个牢。
“夏木荷,作业!”在拐角的菜地里,董宝华又拦住木荷,手里捏着自个那布满鼻屎鼻涕的作业本。董宝华比木荷大三岁,却跟木荷同一个班。
“我不会帮你做的!”木荷扬着脸说。
“做不做!”董宝华弯腰拔出一蔸菜,扔出去老远,“不做,这地里的菜就死啦死啦的!”
木荷看着菜地,心疼得要命,这可是阿婆的心血啊。木荷恨恨地夺过作业本,心里把董宝华骂了千遍万遍。
董宝华得意地大笑,掏出小鸡巴边走边尿,背着稀里哗啦作响的书包,跑进树林掏鸟窝去了。
董宝华生得瘦小,像只精瘦的猴子,爬树捉鸟掏蛋是能手。这不,他刚跑进树林,就有跟着他的“手下”跑来告诉他,树林里那棵最高大的枫树上有个好大的喜鹊窝。董宝华一听,就喜得眉开眼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把书包一扔,就蹭蹭地跑到大枫树下,脱了鞋,猴急地往树梢爬。
树下的“小罗罗”一个劲地喊着加油,董宝华更加是得意,爬得飞快。不几下,就蹿到了树梢。看着在树梢顶的喜鹊窝,树枝颤颤巍巍的,董宝华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他瞅下看了一眼,十几米高,不由地吓得打了个颤。他寻思着下树,下面的“小罗罗”喊着:“老大,你怕了?”
董宝华收住脚,挺着身子,大声说:“我怕啥!我怕还是你们的老大吗?看我的!”董宝华捋了捋袖子,晃悠悠地爬上树梢。
大家都屏住呼吸,仰头看着,有的吓得直缩脖子。只听“哗啦啦”一声脆响,一根大枯枝从树顶掉落。紧接着,一个人影,“吧叽”一下摔在了地上。
呆了几秒后,树下的人反应过来了,鬼喊起来。
“宝华从树上摔下来了!”
“宝华跌死了!”
“姆妈耶,好多血……”
……
就有反应快的孩子,向村里跑去。
“快……去,快……去,你家宝华……跌下来……树上……”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扯着正在做饭的马桂英语无伦次。
马桂英一听,头“轰”地一声就炸了。“宝华,崽哩,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哩!”马桂英一路哭丧,奔向后山。
董宝华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头上还有血涌出来,殷红一片。木荷看得头晕,好像她这一生的悲悲喜喜,都被血,血淋淋的血,下了魔咒。
“长根,快来哩!”马桂英抱着董宝华,哭号起来,“来人啦,快来救命啊!”
赶来的村民帮着长根,七手八脚把董宝华送到卫生院,随后立即转到市医院。董家凹太平了三个月,瘸着腿回来的董宝华不光横,而且狠了起来。
那凶巴巴的眼光,带着邪,常看得木荷浑身起鸡皮疙瘩。
5、好姐妹李翠兰
在考入十里堡中学前,夏木荷是个“小名人”。董家凹村委但凡有娃在读书的人家,都知道董家凹有个夏木荷,人长得齐整,书读得恰架。小学六年,木荷把第一给包下了,连续三年代表乡里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一二三名都得过。
每次去柳家外婆家,路边田里做事的村民,都要直起身,议论一番。
“你看,那个就是长根的女崽!读书恰架得很!”
“长得比柳兰还好看!”有扛着锄头的妇女,拧着木荷脸蛋,仔细地端详。
木荷只会抿着嘴,不吭声。好看是个什么定义,夏木荷不知道,她只知道,要好好读书,扬眉吐气地走出董家凹,再也不回来!
小升初考试,董家凹上十来个孩子,考取了五六个,只有夏木荷一个女娃。夏木荷是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十里堡中学,董宝华也去读中学,是走关系进去的。木荷谢天谢地的,庆幸不是和董宝华一个班。
全新的环境里,木荷像一颗被大石头压埋许久的种子,终于顶翻了石头,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了。况且,还有一个和自己投缘的好同桌,李翠兰。
寨里李家与董家凹相隔不远,却不是一个大队,过了凌河,再过一个田岗,就是李家。李翠兰是家里的老小,头上有五个哥哥,因为家里穷,两个三十好几的哥哥至今光着棍。李翠兰能有初中读,一是因为她考了全乡第二的成绩,二是大多数学费都是她自己捡山栀子、挖半夏、捡田螺摸虾挣的。
在十里堡中学读书需要住校,学生每个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回家,星期天下午再回到学校上晚自习。木荷和翠兰好成了姐妹一样,回校的傍晚,翠兰在对面田岗等木荷。各自背上够吃一星期的米,交到学校食堂,再带上一星期的干菜,有时腌菜,有时咸萝卜干,或是霉豆腐。银婆疼孙女木荷,每个星期带的腌菜上都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每次,木荷都要把荷包蛋分一半给翠兰吃。而谁要是欺负了木荷,不管女生男生,翠兰都敢挽了袖子去撕架。
同学间最容易起纷争的,就是分饭。五个同学一组,每餐由组长领一盆饭,再一一分到五个人碗里。翠兰不在木荷这个组,分了饭,翠兰端了碗就找木荷,一起挤坐在台阶上。
“你怎么吃饭这么快,就吃完了?”翠兰看着木荷的搪瓷碗,好奇地问了几次。
“嗯,吃完了!”木荷用手抹着嘴说。
“我吃不完,你帮我吃点。”翠兰把自己的饭拨些给木荷。
木荷躲着,把碗藏在身后,“你吃吧,我真吃饱了!”
“真的?”翠兰翻了翻那双丹凤眼,满是狐疑。
那天中午,木荷端起分得的一勺米饭,准备往外走。
“你妈个比!你还敢欺负人!”话音刚落,一只搪瓷碗就砸在木荷组长的头上。
“哪个打短命咯砸的?”组长抹掉拌了霉豆腐的米饭,撒起泼来。
“我!李翠兰!”李翠兰手里掂着半截砖头,恶狠狠地说,“以后,夏木荷碗里要是少了半粒饭,砸你的就是它了。”
看着李翠兰的狠样,所有同学都噤声。
“不是少分一勺饭吗,用得着去打架!”出了食堂,木荷责怪翠兰。
“人家骑你身上拉屎,你还舔着说香!”翠兰气鼓鼓地说,“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翠兰甩开木荷,一个人朝前走。
“翠兰,知道你是为了我!”木荷赶忙上前拉住翠兰的手,晃两晃,“李大侠!大人大量,莫生我小女子的气啦!”
“好了,好了。”翠兰摆摆手,真倒像闯江湖的女侠,“以后谁要欺负你,我还是会两肋插刀的。”
木荷笑着点头。自此,李翠兰,这三个字,在夏木荷心里活了一辈子。
年少时的友谊,就是这样,一句玩得来,澄净、透明,叫人一生都难以忘怀。
李翠兰就像是夏木荷的影子,或是夏木荷就是李翠兰的影子。
两个人好得,好得就常换裤子穿,一同学习,一同吃饭,也一同挤一个被窝。那时没有“同性恋”一说,如果有的话,怕是两个女孩要被口水唾沫给淹死了。
十里堡中学的早读课是开放式的,就是做了早操后,学生自由看书背单词课文。可以在教室、寝室,也可以去食堂后的田埂上。只要不是下雨的天,木荷和翠兰就会同坐在一条田埂的小土堆上早读。有时翠兰会带上一包炒黄豆,摊放在书包上,背两行书,撮几颗嘴里,吃得“咯蹦蹦”香。
“真香!”木荷吃得“格格”响。
“嗯,真是一个香!连放的屁都是豆子香!”翠兰又开始皮起来,“小心啊,我放了!”
在翠兰几个响炮声中,两个女孩笑得扭成一团,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哎,说正经的,以后不要再偷豆种吃了。”木荷拍了拍笑得止不住的翠兰,“你老爹要是晓得,非把你当苍蝇拍死了不可。”
“好……好……就再炒一次。”翠兰笑疼了肚子,蹲着揉肠子,“以后星期五回家我们要走快些,那山岗上老出事。”
那片山岗是木荷和翠兰返校回家的必经之地,树高林密,山茶树厚得人进去就听见声音不见人影。木荷也常听说那里不太平,哪个村在十里堡学裁缝晚归的女子,被拖到山茶林深处给强奸了;哪个村赶集晚回的大叔,过山岗给抢得身无分文,连一身像样些的衣裤也给扒了,只剩一个短裤衩回家。
那天放学后,走出校门,太阳就开始西沉。
“翠兰,走快些!”木荷文静,却是一个急性子,“跟上他们!”木荷指了指她们村上的那些男生。
“我肚子痛!”翠兰摁着肚子,一脸的苍白。
“你怎么了?病了?”木荷用手摸了摸翠兰的额头。
“没事!那个了!”翠兰摆摆手,拉着木荷加快了脚步。
“哪个了?”木荷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太阳,不及细问,一路小跑起来。
还是和同村的男生们走落了,一进那片山岗,人影都找不到。
“木荷,你就在这小路上站着,我解个手!”翠兰拉着裤腰,就往茶林深处走去。
“你不要走那么远,我害怕!”翠兰一离开,木荷都要哭了。死翠兰,拉泡尿走那么远。平日早读时,我们不常躲在高高的田坎下,蹲在一起方便么?今天抽风,还装作什么不好意思。
“木荷……木荷……”愣着神的木荷,感觉有人在喊,“木荷,救命啊!”
是翠兰的声音。翠兰怎么啦?木荷不敢想,全身打摆子一样地抖起来。
循着声音跑过去,木荷一边哭,一边高声喊:“翠兰!翠兰!”翠兰,你可不要有事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木荷心里想着,狂奔过去,脸、手被荆棘划得麻麻辣辣的。
“翠兰!”在一小块草地上,翠兰挣扎着爬起来,“你怎么了?”木荷眼泪流了一脸,抱着翠兰呜呜地哭出声来。
“快走!”翠兰系着裤腰说,“刚准备起身穿裤子,后面蹿出个人,把我摁在地上。是个男的,蒙着面。”
“他把你怎么了?”木荷盯着地上一摺带血的卫生纸。
“我大声喊你,你大声喊我,那个蒙面听见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就立马松手溜了。”翠兰看着将信将疑的木荷,“傻瓜,那是我的那个!”说完,大大咧咧的翠兰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你就那个啦!”木荷指了指下身,“我都还没有耶!”
“傻哩!我比你大三岁,当然比你早。不过,嘿嘿,你也快了!”翠兰笑得有些得意,“她们说这个有传染,我们天天在一起,你怕是下个月就会来!”
木荷知道翠兰指的“她们”是村上的媳妇婆姨们,农闲或是年底她们凑一起纳鞋底,除了家长里短,也说女人的那个。结了婚的女人放肆起来,比男人还大胆,有些个还把床上那些事拿来当闲话。但当讲这话的女人,多半脸上是得意和满足的。听的女人呢,多数脸上写着“就你男人行”的不屑。
木荷每次回家,家里总聚着四五个女人,围着做针线活闲聊说笑。说到那些床弟之事,柳兰就用纳着的鞋垫拍打说的人,“正经些,我家木荷回来了!”木荷磨叽着走开,想留下听,又感觉不好意思听。
当下,两个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的女孩子,一路快跑着冲过那片山岗。
夏长生用土推车推着银婆走亲戚去了,当晚木荷和母亲挤一床,悄悄把山岗遇劫的事说了。柳兰听了骇一跳,想到董秋根在后山对自己做下的事,泪水不由地冲上眼眶。
“这不行!”柳兰自言自语,“建平好像也在十里堡读书,明天我回趟娘家。”
这话木荷听得迷迷糊糊的,转个身,就进入了梦乡。
6、翩翩少年郎
那天早上,木荷和翠兰背靠着背坐在土堆上背课文。一个干净斯文的男生,夹着一本书,朝着她们这边走过来。
“谁啊,你认识?”翠兰捅捅木荷。
“看着有些面熟,想不起来……”木荷挠挠头说。
“木荷,你是木荷么?”男生冲着木荷问。
“你是……”木荷涨红脸,还是想不起。
“我是柳建平,我们小时候常在你外婆家玩迷藏。这些年好少看到你去外婆家,都快不认得你了。”
“你是建平?”想起小时候,木荷不禁兴奋起来,又看着眼前的翩翩少年,忽然又害起羞来。
“以后回家,等上我!”建平交代了一句,转身到另一条田埂上背书去了。
“耶……”翠兰不怀好意地笑开了。
那以后星期五放学,建平都在校门口等木荷她们。
“哎!你建平在等你!”翠兰故意气木荷,“那我不打扰你俩哈!”
“你要死走了!永远别找我!”木荷真气红了脸。
“小样,开玩笑也不会啊!”翠兰撕开一包苹果皮,塞木荷嘴里一片,“知道是咱妈找来保护咱的。”
翠兰爱把木荷妈说成“咱妈”,也真是,柳兰还真把翠兰当自己女儿来看待。木荷腌菜上卧着的荷包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就属于翠兰。
“这哪来的?”木荷含着苹果皮问。
“放心,不是偷豆种换的。”翠兰舔着苹果皮说,“我星期六摸了两蛇皮袋田螺,卖了一块一毛钱,厉害吧!”
“厉害,厉害就不会被你老爹揣屁股了。”木荷大笑起来。
“你揭我的疤!”翠兰追着木荷打,两人笑闹成一团。
“你们两个捡金元宝了,笑成这样!”柳建平迎上来说。
翠兰朝木荷挤了挤眼,木荷赶忙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翠兰跟她说过最后偷豆种的事,那次好容易等她老爹扛了锄头出去,翠兰轻手轻脚爬到楼上,在瓦瓮里抓了一小把黄豆。溜到后院,架两块土砖,搁一铁皮罐子,把黄豆放进去。就在黄豆炒得“蹦蹦蹦”乱跳,香气扑鼻时,翠兰老爹回来了,闻着香气寻到后院,把撅着屁股炒黄豆的翠兰逮个正着。
“你饿死鬼投胎啊!豆种你也恰!”翠兰老爹一脚揣她屁股上,抽来一根竹片就抽翠兰的手掌心。老爹边抽翠兰,边老泪纵横:“打死你!打死你!记得,下世投胎寻个有钱的人家。”
翠兰说起这事时,一脸的沉醉和幸福。“你没看我爹打我,边打边心疼!真要这样打死了,我也心甘!哎,怎么肚子总空得慌!”
“建平,读初三辛不辛苦?”翠兰追上建平问。
“愿读就不辛苦!”建平说得一脸的英雄气概。木荷看着,直想笑。
“你每次都考年级的第一名,以后是考中专还是读高中考大学?”学习成绩好的人对木荷总有一股磁铁一样的吸引力,她非常乐意亲近这样的人。
“读大学!”建平斩钉截铁地说。
木荷被这种英雄式的激情所感染,不觉心有触动,“我也想读大学,可家里供不起。”
“读中专也很好啊!你和翠兰都可以去读师范或是卫校!”建平怎么懂那么多?木荷开始仰视他了。
“木荷,我们一起读师范吧!出来做老师!”翠兰眼里闪着烁烁的光芒。
“那我们一起努力吧!”走出山岗,在分手的地方,建平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真难为他!送了我们,又往回折。”看着抄田间小道折回的建平,翠兰喃喃地说。
“走吧!”木荷扯着还愣着神的翠兰走下山岗。
星期一清早,木荷在田间早读。“他来了!”翠兰兴奋起来,脸上飞着红。
“谁啊?”木荷抬起头,看着建平正走过来。
“给你,你外婆托我带的柿子干。”建平把一包柿子干往木荷手里塞,木荷缩了缩手,被翠兰一把抢了过去。
木荷知道,外婆家根本就没有柿子树,倒是柳建平家有一棵。那柿子树又高又大,每当柿子成熟时,树上就像挂着成百上千的红灯笼,壮观极了,也勾人得很。
“真好吃!他对你真好!”柳建平还没走多远,柿子干就被翠兰吃得差不多了,边吃边嘟嘟囔囔,“大了,你嫁给他吧!你不嫁就给我!”
“你真不要脸!一包柿子干,就把自个卖了!” 木荷把手伸到翠兰的胳膊弯,使劲儿痒她,两人滚成一堆。
回家,返校,和柳建平走了大半个学期。每次跟建平聊天,木荷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感觉他身上有魔力,总能让木荷浑身充满力量和斗志。
每每建平和木荷聊得热烈时,爱说笑的翠兰就听着,花痴一样地瞅着建平看。木荷都感觉奇怪,自从认识了柳建平,大大咧咧的翠兰倒常常害羞,动不动就脸红。这让一门心思沉在书里的木荷想不明白,猜不透,也懒得去想。
自建平点亮了木荷梦想的灯,木荷感觉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活蹦乱跳的,对知识的渴求就像干涸开裂的土地渴望一场透雨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余的时间木荷都用来了学习。每晚教室熄了灯,木荷就点着自制的煤油灯,在豆粒大的微光下学习到深夜。
这天刚下自习,翠兰就跑没影了,木荷教室里四下看了看,就埋头看书。
“木荷,快,快走!”翠兰一阵风旋进教室,扯了木荷就跑。
“怎么了?”木荷还莫名其妙着,手快被翠兰扯断了。
“二流子董宝华跑建平教室打架去了!”翠兰气喘吁吁,估计刚才是百米冲刺过来的。
“为什么啊?”一听到董宝华这个名字,木荷就有些不寒而栗。
“我也不知道啊!快跑些!”翠兰几乎是拖着木荷跑了。
跑到初三一班教室门口,围着一堆看热闹起哄的人。翠兰拨算盘珠子样把人群分开,拉着木荷挤了进去。
董宝华歪着一条腿,手里拿着一截铁棍,带着四五个流里流气的男生,把柳建平堵在教室后的角落里。木荷吓得心突突乱跳,真为柳建平捏把汗。柳建平却很镇静,盯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董宝华,轻轻地挑了挑嘴角。
“你想打架!”柳建平挽起袖子,抄起一张长凳,“不怕死的,过来!”
董宝华向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没吭声。其他几个看着老大没做声,都把刚才气势汹汹的盔甲丢了一半。
“想打架,还有我!”李翠兰突然蹿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杀猪刀,冲破董宝华的包围,跳到柳建平身边。
天啊!她哪来的刀?千万不要出事啊!看到李翠兰手里的杀猪刀,木荷只感觉心跳得慌乱,都要窒息了。
“嘿嘿,误会了,误会了。”董宝华变得真快,凶狠的狼立马变成了吃屎的狗,“兄弟莫动气哈!我只是过来跟你说下,以后就不用你陪木荷回家了,我来!”
说完,董宝华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睨着眼看着柳建平。
“死绝了人,也不会要你董宝华!”第一次这么胆大地指着董宝华的鼻子骂,木荷感觉痛快极了。
“听到没!没听清快去洗洗耳朵!”柳建平把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把刀,是专门杀猪的!”翠兰把刀横在脖子下,咬牙切齿地盯着董宝华说。
“我也是好心,不同意就算了。”董宝华还挺识相,忙着给自己搭台阶,“都是学雷锋做好事,我也想雷锋一回。走啦!走啦!别处学雷锋去!” 董宝华带着“手下”悻悻地走了。
“快把刀藏起来,你哪来的刀啊!”木荷慌忙扯过翠兰,指着刀说。
“家里的,一直放在床底下。”翠兰不慌不忙把刀藏在袖子里,“建平,你真行!”
“没事了,回去睡觉吧!”建平整理着书,转过头来,“以后不要动不动拿着把刀,跟个女罗汉样。老师要是知道了,你死多活少。”
翠兰温顺地点了点头,又红起了脸,拉着木荷慌慌地往寝室走。
美好的时光,就像是骑着白马的风。一晃,建平就初三毕业了。想着以后放学返校的路上,木荷和翠兰心里不由地空落落的。
7、稿纸上的梅花与初潮
建平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拿通知书的那天,三个人好好地庆祝了一下。说是庆祝,也不过是建平“放血”,请正在暑假补课的木荷、翠兰吃凉粉。
“你俩放开肚皮吃,我请客!”站在路边的凉粉摊前,建平一贯的英雄大侠范。
“真的啊!那我不客气了!”翠兰很“斯文”地喝完三大碗,第四碗已端在手上。
木荷喝下两碗就撑得不行,一个劲打嗝。建平也毫不含糊,几口唆完一碗,连吃了六碗。卖凉粉的老婆婆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低头数了数份数,又把眼笑眯了。
“你俩努力哈!明年这个时候听你们的好消息。”建平付了钱,拍了拍木荷和翠兰的肩膀。
“嗯,一定!”木荷、翠兰齐声答应着。
“于老师要木荷去考幼师,现在都在学1,2,3,4,5,6,7。”翠兰故意把音符说成数字,“我也考幼师去,可我看着那些跳舞的豆芽就头晕。”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建平的鼓励,让有些动摇的翠兰又信心百倍。
以木荷的成绩,班主任于老师认为她考录取分数高的普师都不在话下,后来觉得她外形条件好,白净秀丽,两腿修长匀称,不读幼师可惜了。而依李翠兰的成绩,考普师有些悬,相对文化分数低些的幼师倒是不错的选择。
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学一路上来,音乐课都没上过几节,只会把音符当数字念。跳舞也别提,最多的肢体动作是做广播体操。要想在一年内学识简谱,跳一段独舞,不亚于登天。
好在于老师也是幼师毕业的,这些基本功很扎实。木荷、翠兰和另三个别班的女生,每天课余就跟着于老师哆来咪发梭拉西。而一些压腿,掸腰这些柔活肢体的动作,就要她们早操后自个练。
这天早操后,木荷和翠兰并排把腿架在跑道旁高高的看台上,一手拿着英语书背着单词。压压右腿换左腿,木荷做得很努力,左手能摸到鞋底,身子能全压在左腿上。坚持,再做十个。就在木荷准备第十个压身时,右腿被人用力地劈开。
“啊!”一声尖叫,木荷左腿架在台阶上,右腿贴在地上,形成一个惨烈的“一”字。疼,木荷仿佛听见浆布撕裂的声音。浆布是拣出完整的破旧衣料,用粥浆湿透,张贴在墙上,干了扯下,剪鞋样做鞋垫都可。木荷就喜欢听阿婆撕浆布的声音,“啦啦啦”的脆响,听得耳朵痒痒。
此刻,木荷就听见这种声音,脆生生的,伴随着撕裂的疼痛。木荷架着腿,爬又爬不起来,站又站不直。
“董宝华,你妈个畜生!”翠兰气呼呼地追出去,没打到董宝华,骂着回来,赶忙把木荷拉起来。
“翠兰,我疼。”木荷指指下身,疼得腿都迈不开。
“到后面厕所里去,不会把腿撕开了吧!”翠兰慌了,扶着木荷进了厕所。
“腿没事,就是下面黏黏的。”木荷松了一口气,腿没撕裂就好。
“没事就好!天收个董宝华!嗯,拿纸你擦擦!”翠兰在另一个蹲坑上递来两张写满英语单词的稿纸。
木荷接过,轻轻地在下身摁了摁。稿纸上,三朵鲜红的梅花,触目惊心。
“怎么有血了?”木荷带着哭腔说。
“不会是那个来了吧?”翠兰屁股没擦,撅着光屁股过来,拿着稿纸看了看,“你也该来了,都读初三了。不怕,等下我带你去买卫生带和卫生纸。”
木荷这才释然。那带着梅花的稿纸,带着悲凄的笑,飘向粪池。
这两根带子一块布条的东西,裤子不是裤子,衣服不是衣服,怎么穿?木荷拿着,不知该如何下手。在翠兰的帮助下,木荷穿出了一身汗。
“把折好的卫生纸压进去,血多就多换几次。”翠兰手把手教,木荷感觉既甜蜜又羞涩。
这之前,同学们都发育得噼啪作响,好些个女生的胸前已是山峰挺拔,木荷的一马平川,两个小铜钱三年才长成银元大小而已。现在,都已经那个了,想自己搓衣板样的身体,也该是发包子的时候了。
这一天,木荷时不时跑厕所,除了下身还有的疼痛,卫生纸上什么也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啊?”第二天木荷耐不住,低声在翠兰耳边说。
“不会啊,我每次都要流一个星期。”翠兰也想不明白,“是不是因为你太瘦了?”
“是吧。”木荷也不能确定,“不来也好。看书去了。”失落,像青藤一样地爬到心里。但很快,又被强烈的求知欲望推到九霄云外。
在向中考冲刺的跑道上,做不完的作业和考不完的试卷,绷紧了每个人的神经,只差轻轻一碰就断。终于,在周考、月考轮番的碾压下,一个学期就过去了。寒假补完课,已到了年边,翠兰用根木棍挑着两人的被子,就算回家过年了。
乡下的年,总是年味十足。媳妇婆姨忙着纳鞋底做布鞋,木荷最爱穿阿婆做的方口鞋,厚实的千层底,松软的红灯芯绒鞋面,还有鞋面绣着的喜气小老虎。都是那么的让木荷爱不释手,下不了脚。这种情结,在成年后,看到穿布鞋的男人,就会莫名的感觉心头温暖,连带着穿鞋的人也是温暖的,有着依靠的冲动。
这时的光景,一个个村庄都沸腾着。卖打糖的来了,打爆米花的来了,摇拨浪鼓的来了……熬麦芽糖,粘糖片,磨糯米,做米饼,炒花生,煎薯片……稻谷,豆子,芝麻,地瓜摇身一变,变成了各样的美味,年底和我们相见,重逢。
董家凹的岁火,是在众厅从除夕一直烧到正月十五。烤着带松香的火堆,说一年的收成,聊来年的打算,再调剂一些个下流的笑话。这半个月里,董家凹的人除了吃饭睡觉走亲戚,就是烤着火,端着自家的点心,你尝尝我的,我吃吃你的。男人还可以坐到上厅去喝滚热的水酒。
自上了中学后,木荷就不爱这样的热闹了,爱呆在家里看书。就要回学校补课了,木荷坐在屋前的竹椅上整理书包,感觉下身有些异样,起身看见竹椅上印着一朵稀薄的花。
是和上次一样的吗,要不要和大人讲,说给姆妈还是阿婆,那个卫生带放哪儿了?木荷纠结了一会,撕了几页作业纸到茅坑给垫上。
这次的洪水泛滥,让木荷一个下午老往茅坑跑,既兴奋又担心这样流下去把自己流干了。
“木荷,你是不是闹肚子,总跑茅坑。”看着木荷从茅坑回来,夏长生关切的问。
木荷感觉脸烧,躲着爹爹的目光,溜开了。腹痛在晚上来临时加剧,内裤干了湿了,木荷吓慌了,决定跟姆妈说。
“我内裤上有很多血。”面对自己的亲妈,木荷都说得难为情,恨不得说完立马找个洞钻了。
柳兰一听,笑得舒畅又欣喜的样子。“我家荷大了!”说着就翻箱找出一条内裤和一包卫士纸递给木荷。
原来姆妈老早就给自己预备了,这比卫生带方便多了,穿上就可垫上卫生纸。可,在姆妈的注视下,木荷还是不好意思。
“姆妈,你出去嘛!”木荷扯着裤腰说。
“你会不?”柳兰没走的意思。
“翠兰教过我。”柳兰听了,掩上门。
一会,木荷听到前房姆妈低低的声音,接着响起爹爹爽朗的笑。木荷立马明白了爹爹的笑,姆妈这可也跟爹爹讲啊,羞死人。
对于女儿的初潮,不知天下的父亲,在知道后,是什么心情和感觉。反正,像木荷爹爹样的,怕是少吧!
回校后,木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像泡在水里的黄豆,一天天饱满起来。
8、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鲤鱼跳农门”,农村孩子要改变命运,只能靠读书。读小中专是一条生效快,最直接的办法。可真要能跳出农门的,一所乡村中学也就那么寥寥的三四个。那时,哪家考取一个中专生,是要大摆筵席,亲戚六眷都跟着沾光的喜事。
夏长生和柳兰有着想法,希望木荷能变成一只金凤凰,飞出这个山窝窝,不要受这里的穷这里的欺。可他们帮不上什么,除了勉强的吃饱和穿暖,大字识不了一箩筐。
木荷也确实不需要娘爷的帮忙,读书是她自己的事,她能读好。自从柳建平点亮了她的梦想之灯,她的心早飞远了。
中考如期而至,三天无硝烟的仗打下来,有想法的同学个个身疲力竭,没想法的同学,考前考后一样的吊儿郎当。董宝华就是这样,中考前一个月,书就一本本读没了。
考后,木荷补睡了三天的觉,就被翠兰天天邀着摸田螺。
“我要挣我的学费!”梦想总能让人插上翅膀的同时信心百倍,此时,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翠兰,就是一只准备展翅高飞的大雁。
中考成绩出来了,木荷和翠兰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找于老师的。
“夏木荷,你录取了幼师,恭喜你!”于老师说着这话时,紧紧地把木荷拥在怀里。木荷流了一脸的泪,感激的,喜悦的,新生的。
“李翠兰,也恭喜你,你也录取了。”不待于老师说完,木荷翠兰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了。“不过,你专业分数低了半分,属于委培生,要多出六千块钱委培费。”
六千?这个数字,在那个年代,在两个还稚嫩的心里,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要父母想想办法!这一辈子的事!”于老师安慰翠兰道,“我这有一千块钱,你先拿着,算老师借给你的。”
翠兰推脱着,老师也才一个月二百多块的工资,这一千块是老师大半年的积蓄,自己怎么能拿。
“老师最看好你们两个,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跟老师说啊!”于老师搂着木荷翠兰说,泪水流了这个年轻老师一脸。以后,木荷再也没碰到过这么好的老师,再也没有看过那么温情生动的脸庞。
回家的路上,翠兰还是兴致勃勃的,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明天我们早些去摸田螺。”翠兰看着远处模糊的青山,无限神往地说。
“嗯!”木荷心里,压着一堆沉重的石头,掀翻了一块,又一块压了下来。
喜讯是插了翅膀的的马匹,木荷前脚到家,右脚跟后的董家凹炸开了花。
“长根柳兰这下出头了!”
“人家的孩子就是出息,瞧,考取了师范,多给娘爷争气啊!”
“木根还想打人家孩子的主意,这下,闻屁都闻不到。”
……
“我的细崽,真给娘爷长脸!”银婆乐得脸上绽开一朵大菊花,“要好好操办下!”
“嗯,摆酒,再放上场电影!”夏长生高兴地搔着头。
“要,这个要。你不晓得,几个舅舅感觉脸上多光彩!”柳兰笑得比任何一次都舒畅,一副劳苦大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畅快。
“不要!”木荷低声而坚决地说,“就请几个舅舅,一起吃餐饭吧。”其实,能请的亲戚,也就只有几个舅舅和姨娘了。木荷心里想的,是翠兰,不想自己欢喜的张扬给她造成任何的伤害。
木荷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感觉有事要发生。从现在开始,她和翠兰再努力摸田螺,哪怕一天摸十个一块一,也凑不够六千啊。
终于,在就要动身北上读师范时,翠兰出事了。
一边是穷得叮当响的家,五个光棍哥哥,一边是高额的学费与光明的未来,把翠兰拉锯一样,锯得鲜血淋漓。
木荷知道,懂事的翠兰,不舍得为难父母,只舍得为难自己。因此,她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
赶到乡卫生院时,木荷看到病床上,薄得像张纸的翠兰,眼泪奔涌而出。
这就是命,这就是命运。自那后,木荷总相信命运这一说。
安慰?所有的安慰,都抚摸不了,翠兰心里无边无际的悲伤与绝望。鼓励?鼓励翠兰使劲作田种地?
什么都是多余。拉着翠兰的手,木荷没一句言语。能懂的,都懂。
上学前一天,木荷去看望出院的翠兰。
破旧的三间土砖屋,住着一家八口人,外带着猪圈牛栏,一块干净立脚的地儿都没有。
翠兰老爹蹲在檐下剥豆,老得像口破钟,严重的气管炎,老远就听见拉风箱一样的呼呼响。
看到翠兰时,她正在屋后剁猪草,人瘦得没影。
“木荷,你来了!”翠兰扔下菜刀立起身。
“嗯!”话没说,泪就流了下来,紧紧地抱着翠兰。
“我没事!”翠兰笑着说,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悲凄。
那个爱说爱笑,脆生生咯嘣响的李翠兰,死了。
“我明天也出去打工了,去深圳。”翠兰捋捋头发,“听说那里挣钱很容易,一个月就有一两千哩!”翠兰眼里,又闪起烁烁的光芒,这让木荷看着很宽慰。
“柳建平在山岗那里等我们!”木荷这才说话有了一些的喜色,“我们聚聚吧!”
“啊,是吗?”翠兰慌忙拉了拉衣角,“我先洗个脸。你说我穿哪件衣服好看呢?”
“随便,你穿什么都好看。”木荷说的是真的。翠兰高挑,细白皮肤,鼻子小巧挺直,尤其那双眼睛,活脱脱的,会说话。大了读《红楼梦》,读到写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感觉这句话用在翠兰身上也合适。
“这样行吗?”翠兰穿戴整齐,害着羞地站在木荷面前。
在翠兰的眼睛里,木荷看到了初恋的模样。
是的,不管这种爱恋,柳建平知不知道,对翠兰来说,这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样的感觉,是能刻骨与铭心的。
柳建平双手插裤兜,玉树临风地等在山岗分叉的松树下,看上去长高了不少,人也更俊朗了。
像谁?当电视剧《康熙王朝》风靡时,木荷迷恋上了陈道明,感觉曾经的柳建平有些这个味。这个迷恋,是因为柳建平神似了陈道明,还是陈道明貌似了柳建平?这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柳建平已经不在了。
跟柳建平交往,木荷感觉既亲密又有一定的距离。这种情感,酷似妹妹对哥哥的仰慕与依赖。或是,在孩童游戏时,木荷就在心里给了他一个位置,一位哥哥的位置。
这次碰面很匆忙,建平没有说恭喜木荷的话,翠兰的事,他肯定听说过。临别时,建平一人送了一支钢笔。翠兰把钢笔紧紧攥在手里,低着头不说话。
“建平,这是我俩的相片,你留作纪念吧!”翠兰从兜里抽出一张相片,塞到建平手里。
那是木荷与翠兰唯一的一张合影,在十里堡照相馆照的。相片上的她们,穿着捉襟见肘的衣裤,有些呆滞不自在地傻乐着,背景却是柳绿花红。
第二天,夏木荷与李翠兰这对好姐妹,在十里堡街上分手。一个北上求学,一个南下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