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定格的红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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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鱼与笑翠鸟(2)

认识阿布,是在去年的三月初。

那时的我在城里的免税店打工。愿意痛快地雇日本留学生工作的店,大抵就只有游客常光顾的纪念品店和日本餐厅了,因此竞争相当激烈。到墨尔本后,在找到这家店之前,我已经参加了好几场面试。

面试很少会有回音,我还曾在看到店内的海报时当即应征,对方却告诉我:“我们已经不招人了。”

每星期工作两天,这数小时的劳动虽挣不到太多的钱,但父母本就不富裕,我实在不忍心问他们要更多的生活费。大学的课程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我不想把太多的时间用在找兼职上,有地方愿意雇我,我就很感激了。

一天,我和一位名叫由里的日本前辈一起值班。由里是办了工作假期签证来墨尔本的,比我大九岁。

说实话,我不擅长和她相处。我没见过哪个女人会像她那样张着大嘴,大声地说笑。

还有,每当有事发生时,她都会夸张地大喊:“Oops!”那是当地人在惊讶或面对一些小失误时常用的拟声词,类似于“哦唷”。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她这样喊,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尽管如此,作为在职场上遇见的为数不多的日本人,由里的存在到底让我心安。再说,她主动跟我说话,我也不能装作没听见。

“明天我男朋友会请一帮朋友到公园烧烤。”

店里有一阵没客人,由里在清闲的时候对我说。

“真好呀。”

我不咸不淡地应和了一句,她却问:“你要来吗?”

我还在含糊其词地想要推托,她对我说的话已经变成了“过来玩吧”,很快又换成了“要来呀”。

来到墨尔本已经一个月,可我还没交到一个朋友。

我原本就不是愿意主动和人交流的类型,却期待着自己到海外留学后,性格会有改变。

从十几岁起,我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我喜欢英语,所以大学也选了英语专业,挑战了交换留学的选拔考试。通过考试时,我真的很开心。我想,到澳大利亚后,我可以学习地道的英语、体验多姿多彩的生活……我一定会更了解自己。

最让我兴奋的事莫过于阅读与留学相关的小册子和归国者写的报告。我抱着一丝淡淡的希望——只要能去墨尔本读大学,我就会变得积极主动,能冲破国籍的限制交到许多朋友,还会练成一口流利的英语。

然而,抵达墨尔本后,一切都很不顺利。昏暗的学生宿舍里,我跟每一个人都合不来,共享的厨房和浴室用起来也很不顺手。

既然如此,我便寄望于能在大学里遇到在学问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可身边都是一些上课打盹儿或和别人聊个不停的学生,我看到的全是他们的缺点。不过,我也没法因此就以优等生自居。因为曾让我颇为自信的英语到了这里根本无法和人交流,我一下子就成了差生,也不会找时机和班上的学生搭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孤身一人。

这和我原先想象的不同。我以为自己会度过一段乐不思蜀的留学时光,却才到墨尔本不久就想家想得不得了。

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弃权退出。既然我是通过交换留学的制度出的国,此事就关系到将我送出国门的日本大学的信誉。不出重大的差错,我根本不可能半途而废。

对我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交换的期限已经定好,只有一年。

无论如何我都要忍过这一年,必须咬牙坚持到结束。

静待时间流逝吧,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拿满学分就行了。

我还没说要去,由里已经讲起举办烧烤派对的公园位置、聚会时间和要准备的东西了。

忽然,我想起大学的课上布置了一项下星期要交的作业:准备一次以周末做的事为主题的演讲。

周末在公园参加了烧烤派对。

我本想用读书或打扫卫生等事情糊弄过去,但烧烤派对明显更适合作为演讲的主题,肯定还能给老师留下好印象,让他觉得我是个“开朗的学生”。

我内心的天平刚刚偏向“去”,由里却拧着眉凑过来说:“穿件颜色明亮些的衣服来吧,你总是穿土气的衬衫,会让别人误会你性格阴暗的。”

她的直言快语多少让我有些失落,但她的这句话或许没错。

于是,工作结束后我去了趟商场,打算挑选一件平时不会选的亮眼的衣服。不过,我手头本就不宽裕,摆在铺面里的衣服还净是大尺码的,几乎都不合我的身材。转到第三家店,我终于看中了一件十美元的半袖棉质红罩衫,第二天中午就穿着它出门了。

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

由里告诉我的那座公园绿意蓬勃又很开阔,园内架起了好几个炉灶。除了我们,还有几拨人带着食材来公园聚会,大家按自己的喜好,各自享受着烧烤的乐趣。

由里看到我便立刻挥手,向我介绍了她身旁的那位澳大利亚男人,说是她的男朋友。不过我们的交流仅此而已,在这之后,她便不再管我了。

有两三个人来和我搭话,但他们的语速很快,还有澳大利亚口音,我听不清楚,重复说了好几次“Sorry(不好意思)”“I beg your pardon(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这也让我越发抱歉。最终我沉默了,只在脸上堆出讨好的笑容。毫无疑问,渐渐地,我又成了孤身一人。

参加派对的人大概有十个,全是陌生的面孔。但似乎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周围的人陌生,大家好像都是被各自的朋友叫来的,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告诉对方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即便如此,大家仍然很快就打成了一片,除了我。

“I'm Boo.”在我要给饮料续杯的时候,阿布来和我打招呼了。他刚到公园,就简单地对好几个人说了这句话。

倒扣着的篮子上放着一盒装好的红酒,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包装。两升装的红酒纸盒上有一个塑料的拧盖,我觉得新鲜,便盯着看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种装在盒子里的,叫盒装红酒。”

我回过头,阿布站在我身后。他的日语说得慢悠悠的。

阿布的刘海长长地挡在眼前,他戴着耳环,背带裤又肥又大,一侧的肩带耷拉着。他并不邋遢,只是喜好这种风格。

他带着亲切的笑容走到我身旁,往纸杯里倒了红酒递到我面前。深红色的液体填满了白纸杯的圆底。

“谢谢。”

见我接过纸杯,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很快便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好喝!”

他的神情幼态,跟喝酒的行为很不相称。

阿布没有走开,而是站在我旁边,这让我觉得安心。仿佛有他站在这里,这里也就有了我的“位置”。

我也将纸杯放到嘴边,虽然我的酒量不好,但这盒红酒的葡萄味很浓,馥郁的香气让人觉得舒服。

“你好像金鱼啊。”

阿布看着穿褶边袖红罩衫的我说。

“这种感觉的金鱼,我小时候在绘本上见过,是圆玻璃缸里的那种。”

不知道他这是对我的夸奖还是嘲讽,我只好露出暧昧的笑容。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不禁为自己着急。

尽管如此,紧张的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缓解了——被让我安心的日语和“金鱼”这个亲切的词缓解了。

在阿布的催促下,我和他拿着纸杯去到长椅上坐下了。

我们并肩坐着慢慢喝红酒,边喝边一点点地向对方讲自己的事。

阿布好像是一岁时从日本来澳大利亚的,他的父母是画商,得到了澳大利亚的永住权。一岁后,阿布一直在墨尔本。在日本时的生活,他自然已经一点印象都没了,据说从记事起到现在,他还没有回去过。现在的他就读于设计类院校,在学习平面设计。

我和阿布同龄,他得知我是刚来留学的,便问:“你去过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了吗?”我回答还没有,他又连珠炮般问出了一串景点:博物馆、动物园、植物园……每一个我都没去过。

“不去不行,我带你去。”

这时,一位梳马尾辫的女孩路过,用日语说了句:“呀,是阿布。”她有一束头发挑染成了黄色。

“你在跟谁搭讪呢?还是这么轻浮呀。”

女孩笑着用手背拍了拍阿布的脸,阿布没动弹,戏谑地说:“别打搅我——我正跟漂亮的小姐姐喝酒呢。”

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种俏皮话,我打心底里羡慕阿布的坦率。

他应该有很多朋友吧?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能配合对方顺利地聊下去。这是一种才华,一种我丝毫不沾边的才华。

梳马尾辫的女孩这才正眼看了看我,对我说:“这个人很会玩的,你要小心哟。”

说完,她向我扬了扬唇角,但眼神中没有一点笑意。下一个瞬间,她便凑到阿布的身旁压低了声音讲话,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下星期之前,我们再去喝一杯吧。”

“嗯,你方便的时候联系我。”

阿布简短地做了回应,抬起了一只手。女孩也一样对阿布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阿布笑眯眯地说:“那姑娘是过来短期留学的,只待三个月。说是下星期签证就要过期了。”

“这样啊。”

“日本有很多年轻人到这边来呢,要么来留学,要么来打工度假。”

我喝了一口红酒,没有发表意见。

澳大利亚气候宜人,是很受日本人欢迎的出国目的地。我上的那所日本大学也因为在墨尔本有姐妹学校而颇有人气。我参加选拔考试,也是看中了澳大利亚宜居的环境。

由里正和男友一起,守着炉灶烤一根大香肠。他们手舞足蹈地聊着天,朗声大笑。

有人躺在草坪上,有人和朋友一起玩带来的飞盘。风穿过林木吹来,空气里飘着烤肉的香味。抬起头,天空是清澈的蓝。

“哇,等等,你说的是真的吗?好夸张啊。”远处传来一声高音调的日语。刚才那个梳马尾辫的女孩摇晃着一个鬈发男人的手臂,高兴地喊得很大声。

我大概是有些醉了,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派祥和的光景。

“这里是龙宫。”

阿布干哑的声音突然传进我的耳朵,我像被闹钟吵醒了似的,浑身一激灵。

“原来大家都以为这里是龙宫。”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明明刚才还笑得一派天真,脸上现在却没有任何表情,不免让人有些害怕。如果我是玻璃缸里的金鱼,他便是住在深海的寂寞的鱼。

“你说的大家,指的是谁?”

阿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平淡地继续道:“我观察过好几个人了,大家都没把这里当作现实的世界,然后就离开了。”

阿布既不愤怒,也不悲伤。

他只是放弃了一切。

不过,阿布在喝光杯中的红酒后,便又立刻活泼起来。那之后,我在他脸上见到的便只有好脾气的笑容了,以至于我忍不住心生疑窦: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分别之际,阿布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递给我,说:“方便的时候联系我。”

刚才他也是这样说的,我想。他对那个女孩说,方便的时候联系他。这就是阿布的态度,把选择权交给对方。而他一定不会拒绝对方的邀约。

我没告诉他我的联系方式,因为他没有问。

就这样,我忘了那张夹在手账中的便笺。直到不久后,学校发给大家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的打折券时,我才想起它来。

美术馆本身可以免费入场,好像只有看特设展览需要花一点钱。我对美术没有特别的研究,但当时正好听说有古董餐具的特别展览,就有了兴趣。

打折券可以买三个人的票,我打开那张从手账里取出的对折的便笺,看到写在上面的电话号码。

“这个人很会玩的,你要小心哟。”

到了这个时候,梳马尾辫的女孩的话才从我心头闪过。

那天的烧烤派对我因为落单而不安,阿布的陪伴让我松了口气。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不过,他恐怕确实曾这样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过许多女孩吧。如果我拨给他,他肯定会认为我对他有兴趣吧。

美术馆而已,一个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折起便笺,正想再次把它夹进手账,却停下了动作。

“这里是龙宫”——我突然想起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冰冷的双眼。

我再次打开便笺,凝视着流畅的笔迹,犹豫了一会儿。

朋友。

没错,我需要朋友。

英语流利,能与我在墨尔本的大街上简单地喝喝茶、开心地聊聊天的朋友。或许在新年到来之前,我和阿布能成为这样的朋友。

烧烤派对结束两星期后。

那个周末,我和阿布约在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的入口处见面。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到,可他已经到了,正坐在入口旁的喷水池边上等我。见我走过来,他“嘿嘿”一笑,说了声:“你来得好早呀!”他甚至没有起身。

我又穿了那件红色的罩衫,因为我担心他记不住我的脸。

“你喜欢红色吗?”

阿布从喷水池边站起来。我“嗯”了一声。我说了谎,其实是因为我只有这一件穿得出门的衣服。

许多人走进馆里,身高、体形、发色、肤色各不相同。设计成拱形的半圆入口如同一张巨大的嘴,将人们吞入其中。

美术馆大极了,一天根本逛不完。大约转了两个小时,阿布说着“休息”,带我去了馆里喝咖啡的地方。我们在卖场各自买了食物,端着托盘找到空桌子坐下。

“咦,搞错了。”

阿布望着托盘一角的零钱。大概是因为找零的时候空不出手,他就把零钱放在托盘上了吧。

“我去去就来。”

“少找钱了?”我叫住往卖场走的阿布,他略微偏过头,笑着说:“没有,多找了我十美分。”

十美分还不到十日元,他还是去还了。回来后,我看他将一大块煎鱼吃得精光,大份的薯条也吃得一根不剩。看来他的原则是点了东西就一定要吃完。

阿布喝完可乐,站起身来。

“我再去买一杯喝的。你要喝点什么?”

“那我要一杯苹果西打。”

阿布点点头,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嘈杂的人群里。

但他这一走,很久都没有回来。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我实在担心,便把餐盘放在桌上去找他,结果看到他正在冰激凌卖场的前头,和一个像是日本人的女孩聊得火热。

我一下子泄了力气——白担心了。我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

我闲得无聊,在包里翻了翻,除了手帕和钱包、唇膏,就只剩下手账了。早知道就带一本书来了。

桌上的一个圆筒里塞着餐巾纸,我拿出一张,先叠成三角形,裁掉多余的部分,把它变成正方形。

总之,先折只纸鹤吧。

阿布还是没回来。

我又裁了个正方形,这次折了只独角仙。

阿布还是没回来。

太没礼貌了。在这种地方让人等这么久,他果然是个轻浮的家伙。

干脆回去算了,我想。可是,我的手却不停地伸向餐巾纸,裁出一个又一个正方形,折出所有我想得出的折纸作品。

牵牛花、青蛙、狐狸、手里剑、气球。

“抱歉!”

阿布跑了过来。

他的双手举着饮料,大叫道:“哇,好厉害!”

“你好会折纸啊,好像我奶奶。”

奶奶。

继金鱼之后,我又被他说成了奶奶。

见我不说话,阿布在我旁边坐下,把饮料放到桌角上,拿起我叠的青蛙,目不转睛地端详。

“这个是怎么做的?”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我的情绪莫名其妙地被转移了。“很简单啊——”我冷淡地又拿过一张餐巾纸,从裁正方形开始教他。阿布饶有兴趣地跟着我学。

“我五岁的时候,奶奶从日本来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当时我好开心啊,她给我带了折纸、日本的绘本等好多礼物,还陪着我玩,也像这样折了很多东西给我。我就是从那之后开始看日语书的。奶奶是八月来的,日本是盛夏,这里却是寒冬。她惊讶极了,说‘好奇妙呀’。”

翻折,抽拉,堆叠。

一张摊平的纸渐渐在桌上变得立体。

“啊!”阿布指着我的罩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关于金鱼的绘本我就是在那时候读的,那是奶奶带给我的绘本。”

“这样啊。”我淡淡地应和着,手下却没停,阿布“嘿嘿”一笑,说:“红色的金鱼,很可爱呀。”

又是那副天真的表情。

恍惚之间,刚才那些复杂的情绪几乎都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生气,没有跟着他笑。

折叠,翻转,再折叠。

“做好了——哇——”

阿布高呼着举起青蛙,他叠的那只圆滚滚的,比我叠的要小许多,不知是怎么搞的。

他将他叠的那只青蛙放在我的那只旁边,开心地说:“青蛙宝宝。”

“这不对吧?青蛙的宝宝不是蝌蚪吗?”

“啊,对啊!”

阿布笑得前仰后合,我冷淡的语气似乎显得更加滑稽了。他笑了很久,我也被带得忍不住笑了。真过分,这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阿布的笑意好不容易渐渐止住了,他这时才说了句:“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刚才有个日本人说自己丢了钱包,我和她一起找来着。”

我没接话,喝了一口苹果西打。原来他不认识那个女孩。

“难以置信吧?她好像是来旅游的,竟然把钱包放在桌上占座。这人的心得多大啊?她难道以为墨尔本的治安这么好吗?”

我点头说:“并不算好吧。宿舍冰箱的‘治安’简直糟透了。”

“冰箱?”

“我的火腿、鸡蛋什么的,经常会被别人随随便便地吃掉。亏我还在上面写了名字,真是不可饶恕。”

阿布又开始大笑,我明明没说任何好笑的话。

“真好啊,真不错。”

他满面笑容地称赞,不住地深深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很会说有趣的话。也许这就是他“会玩”的表现吧。

“后来呢,钱包找到了吗?”我一本正经地发问,想掩盖自己的羞涩和喜悦。

“嗯,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是她记错放钱包的桌子了。”

“太好了。”

“是啊。”

阿布猛地吸了一口可乐,玩起“青蛙宝宝”来。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约好了下次再见,又在下一次回家的路上约好了再下一次。

因为墨尔本不得不去的景点太多了。阿布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导游,而且哪怕我的口语出了一点小错,他也会立即简洁易懂地帮我纠正。

不知不觉,和阿布一起出门,并约定下次再见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于是,见不到面的时候,我想起他的频率就提高了。

不可否认,阿布擅长和女孩相处,有他做我的护花使者,我总能感受到小小的愉悦。但他最打动我的,是相遇那天,他说“这里是龙宫”时冷漠的目光和声音。越是熟悉他的洒脱,那一幕情景反而会越清晰地在我的记忆中浮现。那情景就像一枚刺入内心的鱼钩,取不下来,毫不留情地拉扯着我。

好讨厌啊,我想。

自己正逐渐从异性的角度去看待阿布。

尽管眼下的情况像是我主动跳进了他设好的圈套,但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阿布和我搭话无非是心血来潮,他对所有的女孩一定是一视同仁的,无所谓她们是谁。而且再怎么说,我是在墨尔本待不到一年就得回国的。

“我喜欢阿玲,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当第三次见面后,阿布在送我回宿舍时这样对我说,我一时间什么话也答不出来,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句表白,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切只要开始就必将会结束。

我害怕的不是结束,而是结束前的那段心神不宁的时日。人一旦开始产生猜忌,不知道的事就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本以为会得到对方的理解,希望却会彻底落空。到那时候,一方往往会献上自己全部的炙热,另一方则会变得冷淡而败兴。

无论属于哪一方,我总是主动放手的那一个。因为我承受不起,无论是过分的炙热还是过分的冷淡。

我沉默着,找不出合适的话说,阿布的神色奇异而复杂。突然,他竖起食指,用猜出游戏谜底般的语气说:“这样吧,我们设期限交往如何?”

我怔住了,大概过了三秒,才终于问出一句:“设期限?”

“嗯,交往到阿玲回日本的那天。我不会俗不可耐地要求你回国后还要和我继续,到了分手的时候,我不会没出息地哭鼻子的。”阿布爽快地说。

设期限?

我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理解了他的用意。啊,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可以轻松地接受这些。异地恋对他来说俗不可耐,分手时哭鼻子是没出息。

反正我在龙宫玩够了就要离开,他也就干脆豁出去图个开心——大概就是这样吧。原来我在他心里的分量不过如此,我被他看轻了。刚刚听到他说喜欢我,我竟然还有些高兴,有些不知所措。我可真傻。可是,在愤慨的情绪越发高涨之前,我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我们现在就已经结束了,在一切开始之前。

我淡淡地答道:“好啊,设期限的话没问题。”

看来用不着害怕了,我不必再担心这份恋情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只到明年。我们的交往,就到那时为止,到我不再是留学生为止。

阿布的脸上闪过一瞬呼吸凝滞的神情,但他很快便灿烂地笑了:“太好了。那就说定了,我们开始交往吧!”

他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地搂入怀中。

我由他抱着,茫然地望向他肩膀后面的天空。

这是一段标记好终点的关系,就像一场知道何时会结束的电影。

既然如此,我们大概能做到维持平衡,不过分炙热,也不过分冷淡。

那时的我以为,这样的温度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