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鱼与笑翠鸟（1）
一切只要开始就必将会结束。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知道，却时常佯装不知，或是在某时某刻真心以为结束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因而总是轻易地爱上他人；或是在被人告白后觉得自己好像也喜欢上了对方，回答“我也是”。世上有的是这样成双成对的人。就像锅中煮开的水的泡沫会咕嘟咕嘟地消失一样，到处都充满了开始和结束。
一切都是如此。开始总是比想的容易，结束总是枯燥乏味。难的是继续，漫无目的地继续，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只能在变化中保持不变。
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做素描模特。
一月初的墨尔本夏日正盛，我们在雅拉河畔一家露天咖啡厅的大遮阳伞下躲着太阳，喝着柠檬汁。
游人来来往往的人行道另一侧的水面闪闪发光，虽然是河水，我却觉得它飘荡着淡淡的海潮的气息。
“我有一位很有画家潜质的朋友，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他说想画下来。”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什么能让人想把我画下来的闪光之处。
“为什么要画我？”
“他说你的头发很美。像你这样又长又直的头发，在澳大利亚大概很少见吧？他说他早就想画一位东方女性了。”
他一面将梳子插入我的长发，一面说。我从未烫染过的黑发从他的指缝间顺畅地滑下。
大家管这只手的主人叫“阿布”。他似乎很中意这个爱称，在自我介绍时通常只说一句：“I'm Boo（我是阿布）。”因为澳大利亚也有很多中国台湾人和韩国人，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日本人。认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全名。
“可我没做过模特啊。”
见我犹豫，阿布摆了摆手。
“你只要往那里一坐就行了。只要在下星期中间的几天里抽一天就行，怎么样？其实他是想拜托你多来几天的，但你没时间了嘛。”
我沉默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阿布侧过脸，用手撑着下巴。我也垂下眼帘，玩着吸管。
没时间了，因为我下个周末就要回日本了。
去年的一月下旬，我以交换留学生的身份来到墨尔本。这边的大学一般在二月开始新学期，提前来是为了做好准备。我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一年，回国的各项手续都已经办完，机票也买好了。之后我将返回日本的大学，在毕业前再修一年必修的课程。除了这些，还有求职和毕业论文等着我。
低着头的阿布像突然被按下了开关似的，露出明亮的笑容望向我。
“拜托啦，只要一天就好。他说画个草图就行了。”
“草图？”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我抬起头来。
“就是草稿的意思，在真正动笔作画之前画个速写稿。他说他之后可以看着速写稿不慌不忙地完成整幅作品。所以需要一天……半天也行。”
阿布的语气无忧无虑，十分爽朗。我总会上他这种语气的当。
“……好吧。”
见我答应下来，阿布笑了，开始给我介绍他这位“有画家潜质”的朋友。
据说他的这位朋友边同时打好几份工，边自学绘画，画的主要是水彩。他刚满二十岁，也就是比阿布和我还要小一岁。
“他叫杰克·杰克逊。这是他的本名，听起来很帅气吧？”
阿布露出洁白的牙齿得意地说，仿佛在讲自己的故事。
风从河面上吹来，吹动阿布长长的刘海，露出他平坦的额头、清楚的眉毛。双眼皮下面的眼睛浑圆且闪闪发亮，好像年节菜[1]中的黑豆。
我还能再见到这张脸几次？
作为西方人，杰克·杰克逊算是个子小的，和不到一米六的我差不多高。一头明亮的棕色头发弯弯曲曲地打着卷，一双小眼睛透着聪明却又藏着纯真，让人想起树荫下某种温驯的小动物。
阿布向他介绍了我，我也跟他打了招呼。杰克轻轻歪头，露出一个微笑。阿布之前说过，他不怎么听得懂日语，于是我们用英语简单交谈了几句。
我去拜访的是杰克的画室——说是画室，其实就是他住的公寓。外面天气晴朗，公寓里却像下雨天一样，散发着潮气。
一张小床贴着窗户一侧的墙靠边放着，屋里配的家具只能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而且都褪色严重。
房子中间摆着一个画架，上面放着图画纸。杰克坐在画架前的圆凳上。
他的对面有一把带靠背的木椅。
“你坐到那里。”
我照杰克说的坐下，不知道椅子四条腿中的哪条短了一截，导致椅面不平，歪斜着发出了小小的“嘎吱”声。
杰克望着坐在正对面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可以坐得稍微歪一点吗？然后看这个方向。”
他伸出左手，抓了抓自己旁边的空气。那里也摆着一只圆凳，大概是为阿布准备的吧。不过阿布没有坐，他一会儿看看书架上的书，一会儿看看窗外，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个孩子似的踏实不下来。
我挪了挪身子，杰克便直勾勾地望向我。我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得紧张起来，绷紧了身子。
“活动一下也没关系的，放松就好。”
站在窗边的阿布故意做鬼脸逗我笑，我装作没有看见，一本正经地抬起下巴。他坏笑着坐到床尾，拿起手边的一本画集开始翻看。
杰克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他说：“你衣服的颜色真漂亮。”
他指的是我身上这件红色的棉质罩衫，简约的圆领，半袖的袖口上打着装饰性的褶边，胸口处别了一枚蓝色的翠鸟胸针。这是我第一次做绘画模特，为该穿什么衣服烦恼了很久，最后选了这一件。
不知道阿布记不记得，那一天我穿的也是这件罩衫。
注释
[1]年节菜：日本人在庆祝新年时吃的传统菜肴，煮黑豆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意在祝福全家人在新的一年里更加健康、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