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海潮-III
吴筱宇吃完了最后一个牛肉丸。夜色更深，门外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小吃推车分别收摊离开，店里也已经不再有其他同学的身影。老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烊。
“走吗？”
“走吧。”
他们穿过店铺后门、进入小区，互相道别、转身。
吴筱宇的脚步在即将迈出的那一刻停住。一种突如其来的暖意和安心感包裹住了他，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现实。明明隔着厚重的衣物，他却仿佛直接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心跳。她的呼吸轻轻吹在耳后，有些痒。
三年过去，不再是相差一个额头，他们的身形此刻完全重合；曾经遥不可及、不知所踪的温暖此刻就在背后，缺失了一点实感。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比较好。所以就，嗯……请你加油……我相信你。我也会加油的。
“还有，不要怀疑自己啊，你真的、真的，非常优秀，比我见过的所有其他同学都要认真、踏实，又努力。你是一位很出色的人，性格、态度和知识，各种方面都是。
“而且你也没有做错什么，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排名的事，也是想告诉你这一点。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超出了很多人的极限。如果是我的话，可能都做不到像你这么好。不要太苛责自己。”
压抑着、颤抖着，骨鲠在喉、欲言又止。声音的细节从耳边传来，带着体温。吴筱宇没有敢说话，怕自己开口会打破这一切。
这是梦吗？可是为什么这个梦这么温柔又如此残忍？
这是命运吗？可是凭什么他只能被这命运掌控人生？
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是几分钟，他有点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但是漫长的沉默总归是要结束的。“我回去了，明天见。晚安。”
“嗯，好。再见。晚安。”吴筱宇平静地回答，等叶羽放开手，两人背向而行。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小区里为数不多亮着的灯还在一盏一盏熄灭，初冬的寒夜真正降临。
她走远了。而他在家门前的楼道里站定，为了尽情流泪之后再把泪水拭去。
吴筱宇，告诉你自己。你明明答应了她、也对自己发誓，两个人都不会再孤身一人。但这几个月，你都做了些什么啊？扪心自问一下，你真的努力去追逐你们共同的目标了吗？你怎么可以悠闲到这种地步，这样一来怎么可能追得上她？
你总是逃避自己和别人的差距、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忘记了自己要如何才能弥补天资和环境的缺陷。有些时候，你甚至还觉得她全力奔跑的样子太执着、太拼命，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和她一起前进啊？
还有——因为你心血来潮的一句话，她独自承担必须进省前三的压力，这么一直过了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你始终没有成长到她能放心说出这一点的程度。她只是多提了几次实验没做好的事，你就受不了了？退一万步讲，你如果知道了能坚持多久，会不会直接崩溃、想要放弃？
你应该比她更清楚，你根本做不到全省前三名，你才是侥幸拿到了好看的名次的那一个。就在刚才，你甚至还觉得她在欺骗你、根本不在乎你们的约定。如果不在乎，她决然不会这么焦虑，你却还是要这么恶意揣测她！
你也不动动脑子思考一下：她的一切努力你都看在眼里，而你甚至不知道省队有同校限制。说要和她一起去二轮省选的是你，说想要一起进省队的也是你，你却连你们要面临什么样的情况都没搞清楚。如果你的实力更强劲一些、更值得信赖一点，她又怎么会一直隐瞒？
归根结底，你其实没有她那么喜欢化学、没有那么想学好竞赛，进不了省队、去不了决赛是你活该。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那样怀疑、那样质问她？明明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却让她那么自责，还在极尽她所能来包容你的情绪、还要反过来安慰辜负了你们的约定和承诺的你？！
模糊的场景片段再一次在眼前闪回。
那是两年前的春色飞花、初夏夕阳，又或许是前不久的金秋丹桂、北国霞光；
是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绿荫晚风和清晨考场、干净崭新的实验室内与教室桌旁；
是满心欣喜、骄傲、委屈、愤怒、失落和希望；
是一张张用完的白纸、一道道做过的习题、一份份写满的试卷、一沓沓交换的笔记、一本本厚重的书籍；
是无数遍一起走过、讨论过问题的青空、阴霾、石板巷、柏油路、倾盆大雨、云散月明；
是每一次挥手道别又再次相聚的往来寒暑、斗转星移。
是手中紧握的笔，也是紧紧相依的雀跃的心。
不甘心。不想分开。
因为我们都知道，因为我们是我们。
是最了解彼此的朋友、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浑然一体、无可分割，互相支持、并肩前行，跨越飙风烈日、踏遍雨露霜雪，才最终走到了这里，离我们的约定只差一步之遥。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挣扎与无奈，所以不得不分道扬镳的时刻才痛彻心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声控灯早已熄灭，冷冷清清的楼道里万籁俱寂。干涸的泪痕让吴筱宇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用最后一张面巾纸草草地擦了两下、再试着咧嘴露出一个笑容，他掏出钥匙、深呼吸，准备迎接门后的一切——。
……
第二天早上到校，他们首先把课桌的位置摆了回去。时隔四个月，吴筱宇和郑寰宇又重新坐回了同桌。
因为接下来一个月沈晶晶不仅要面对没有同桌的日子、还要在课桌重排的时候多拖一张课桌，叶羽满脸愧疚地向她表示感谢。
“没事的同桌，只要你能安心去比赛就好。学校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啦！”沈晶晶小声说，握紧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复习讲义我也会给你留着的。”
“你应该对你的同桌更自信点。”吴筱宇说，“人家可是金牌水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进集训队了，然后就会跟李悦一样被保送。那时候复习讲义也就没有用了。”
“真的吗？”沈晶晶受到了加倍的鼓舞。“那，同桌，加油啊！虽然李悦是神仙，打败他很难，但我们也不能认输……”
叶羽沉默了一会，温和地对沈晶晶微笑：“谢谢你的鼓励啦，但是我也不知道决赛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全国神仙那么多，只能说尽力而为吧。能拿什么奖全看天意。”
一整天叶羽都很安静，整理着自己的书本和资料，只在别人来问结果的时候勉强微笑一下。哪怕是吴筱宇掏出几大本笔记放在她的桌子上，她也依然沉默地凝视着他，纯黑色的眸子泛不起一丝波澜。
过了十秒，吴筱宇无声地收回目光坐下，她才开始逐页压平笔记上的折痕，仔细地收进书包。班里的气氛更是像要凝固了一般，细碎的闲聊几乎消失，想来有关结果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离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还有十分钟左右，关莉从讲桌前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明天叶羽同学就要去南邺参加化学竞赛的省队培训了，月底代表我们江沐去参加全国的化学决赛。”
掌声立刻响起。叶羽一脸“我就知道”的痛苦表情，趴在桌子上试图降低存在感。
关莉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放过她。“叶羽同学，去南邺之前说几句吧。作为我们理1的优秀同学，来提一提大家面对摸底考的士气。”
叶羽只好站在讲台后，努力思考着这个场合该说点什么才比较合适。“谢谢关老师。虽然在须河中学学习的时间不长，但是我已经被这里的氛围感染了。我非常感谢几位老师的教导，也非常喜欢各位同学。大家都很友好，让我很快融入了班级，对我不成熟的地方也很包容，所以我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她的目光好像是只是在班里漫无目的地飘忽不定，但吴筱宇总觉得她实际上只是在看他。
“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认真准备，不辜负大家的期待，为须中、为江沐考出一个好成绩。也祝各位同学摸底考备考顺利！”
叶羽走到讲台旁，向大家鞠躬。又是一阵极热烈的掌声。她回到自己的座位，背起和那个夏日正午时一样硕大沉重的书包。走出门、向同学们挥手道别，她消失在旁边的楼道。
吴筱宇的手放在抽屉里，触碰到那本书。颤抖得厉害的指腹抚过粗糙的封面，明确显示出他内心激烈的挣扎。
他不该破坏现在的气氛，可是她的状态没有问题吗？明明看起来已经快要破碎、泪水决堤，还在保持得体的微笑，掩盖自己真实的心情，和往常一样向大家表示感谢……
就这么让她离开，真的可以吗？
——不行。我们……我，必须要这么做。我想，在你临行前作为最特殊的那一个，给你祝福和力量。我也想，听到你对我的祝福。我很需要你的肯定，哪怕昨天已经有一次也完全不够。我希望你拼尽全力地去复习、去准备、去做，希望你像以前一样自信又坚定，而不是像今天这样……
这样的你，要怎么全力以赴？这样的我，又怎能承担重负？所以，我会——
不再犹豫，吴筱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着书冲出门口；带动的风吹开讲义，黑白交织的浪花翻涌成片。脚步声迅速消失，快到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直接跳下去了。
教室里没有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说得出话。大部分同学都低下头，继续写各自的作业。Lily提起包走下讲台，小心地关好大敞的班级前门，回身向办公室走去。
傍晚的放学时间未到，楼道里四下无人，倒也给某个人的鲁莽行动带来了方便。还好他犹豫的时间不长，叶羽刚刚下到一楼，就在楼梯口不远处。和昨天相比，厚重的阴翳中出现了一条裂隙，已沉没的夕阳藉此将云底染成明亮如火的一片橙红。
“你……”跑得太快，声音几乎被喘息声掩盖。
但是就这样，她还是听见了，回头看他：“吴筱宇？”
他一股脑把那本书向前一递。叶羽接过它，“这是……我的……？”
“你的生日礼物，本来想到时候在南邺给你的……叶羽！决赛，一定要加油啊！好好看书、好好复习，看清楚计量单位、不要忘记二级胺氮上的氢，滴定管要检漏、读数等5秒读两遍，不要用称量纸称氢氧化钠、调pH的时候放慢速度，注意加热功率、容器提前称重……
“我相信你的，要把牌子拿回来给我看啊！就算……”声音开始颤抖，只好小声一些，“就算，是为了我……。”面颊处一片滚烫，晚风拂过后只余冰冷的刺痛。
她的眼睛一瞬间明亮起来。漆黑的眸子映着晚霞，呈现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初冬凛冽的北风吹得她的发丝飘扬飞舞，虹色天光为她勾勒出一道朦胧的、柔和的边缘线。
“嗯，我会加油的！”叶羽紧紧将书抱进怀里。她微笑着伸出右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那就……？”
“啪！”依然很用力。痛得想要流泪。吴筱宇站在原地，看见她也是一样眼眶泛红，脸颊旁滑过一颗透明的流星。
她朝他挥挥手、慢慢走远，最后还是消失在灿烂的霞光与暮色里。
放学铃声响起、往来人流如织，他仍然执拗地站在楼下，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挪不动脚步。繁茂的树木随风而动，金红色的枯叶间泛起海浪的潮鸣。
他的竞赛生活、他的青春——随着她，去而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