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海潮-II
“我们最终成绩同分。”
短短八个字就把吴筱宇努力构筑的防线再次打到彻底崩溃。他骤然一阵眩晕，跌回座椅。
隔绝一切的玻璃屏障分崩离析，头顶的白色日光灯管比以往更加刺目地直射眼底。深秋的风顺着门缝吹来，吹彻他的心，与天地同温。
为什么？明明是同分，最后却只有她一个人？
而且这样说出来是什么意思？就算他超常发挥、倾尽所有了，还是比不上她、追不上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回去了。”吴筱宇拿起那张薄薄的物理讲义和物理选修课本背过身，却被叶羽拉住：“吴筱宇！一起走可以吗？就这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吴筱宇有些忍无可忍，借着心中饱含的怒火和悲伤作出反问，视线却撞见她泛红欲泪的双目，一时间被晃了神——
太像了。几近倾泻的泪水，不知所措的、只是一直看着他的她，室内温暖中藏着寒意的空气，明亮地衬出黯淡的灯光。
这晚秋初冬的夜，恍惚间与春暮的、夕阳涂满墙面的日落时刻重叠。两年前的那个傍晚、须河中学实验班第一批选拔结果宣布的时刻，不正与此情此景一致吗？就连结果，也是一样……
叶羽没有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说，“我不能这么让你一个人回去。而且明天我就要走了。”
高三实验班走廊上，只剩下理1的日光灯透过窗户，在地砖上投下白色的四边形痕迹。叶羽很自然地背起那个装满化学专业课本的书包。吴筱宇提起手提袋，关灯、锁门。
“小姚刚让墨子找我去办公室的时候，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时间太晚，走廊上和楼道里的灯都已经熄灭。无声蔓延的黑暗之中，两人如之前的无数次一般并肩下楼。吴筱宇看不清叶羽的表情，只有带着一点鼻音的话语和沉重的呼吸在走廊里往复回响。
叶羽继续道：“我问小姚，能不能查到你的成绩，这个结果具体是什么情况。小姚说春风接到电话的时候就问了，我们是并列第四。至于为什么……
“——或许你没听说过，江沐化竞省队选拔有一条隐性规定：每个学校每年限定一个名额。前三名所在的学校才可以出两个人，而且只能有一所，为了保证‘公平’，让学校偏弱的同学有更多机会参与进来。”
吴筱宇一惊，却只能暗暗咬紧牙关。他又一次猜错了，这一次更是……
原来、原来……是这个吗？
所以她才会对排名这么执着、在实验考试之后这么焦虑；
所以舒慧才会微妙地笑着说，“那你加油”；
这才是，“不要手下留情”真正的含义……
那她……
还有，难道须中还不够“弱”吗？哪怕上一届出现了庄翊泽这样的存在，须河中学的化学竞赛培训一直是弱势的。相比自己就有实验培训、学竞赛的人能组出一个班的附中，须中自己的培训聊胜于无，还要给高考课程让步。吴筱宇自己到处找培训、找资料，才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到了省队选拔。凭什么，这一切辛苦的结果要为了“公平”就让给其他人？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不过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为什么是我呢？那边说是‘综合考虑’。春风也去问了认识的教授，对方说是因为我的笔试成绩比较高，相对稳妥一些，还考虑了国初和一轮的成绩。你的实验分数很不错，但是笔试分数稍低一点。
“啊，如果能两个人组队就好了，我去笔试，你去做实验……”叶羽的声音更轻了，“都怪我做砸了有机实验。如果我当时没有搞砸就好了，我就应该注意到黑板上写的功率调整的……那我说不定就是前三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
下了楼梯走出教学楼，吴筱宇看到她目视前方，泪光中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刚想说点什么，她再次开口：“我也问了老师能不能换你过去，至少争取一下……”
“你居然要放弃？”吴筱宇脱口而出的话音登时提高了八度，“叶羽，你清醒一点！”
“我……我也想啊。”叶羽的声音再次开始颤抖，“小姚说决定好的事情不好改了，名单已经交上去了。可是我明明没有那么优秀，凭什么顶替掉你、代表我们去？你都没有，我……”
“你只是不够自信而已！怎么回事啊你？”吴筱宇捏紧了手提袋，袋中沉重的书本更进一步向地面坠去，“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如果我考得好一点，我们也就可以一起去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我觉得我做不到……”她垂着头。
“这本来就应该是我自己的责任，我自己没有考上，我连这个规定都不知道！是我自己实力不够、信息收集也不……”
“不是这样的！”叶羽的音量也猛然提高、打断了他，“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问题！还说我不够自信，那你自己呢？怎么到这种时候还觉得是自己的实力不够、觉得是你搞砸了啊？明明就是这个该死的规定，他们完全可以不按照这个来，还是要这样……”
灯火阑珊的校园中，二人相对无言。
又过了半晌，没有人再开口，两人重新一起向北门口走去。寒潮来临之下，聒噪的秋虫哑了声，只有他们的脚步踏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不带温度的风再次掠过身旁，吹得吴筱宇的眼睛一阵干涩。
沉默之中，他们穿过了北门外的马路。和一派冷清的须中校园内不同，街道上灯火通明：小推车上冒出蒸汽与油烟，书店和餐馆的招牌点亮了地面与天空；穿着各式校服的学生们在摊位间自在穿梭，手上各自捧着食物和饮料，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叶羽犹豫片刻，抬手拉着吴筱宇的衣袖往“踟蹰”的青蓝色店面走去。
“我不想吃东西。”踏进店门口、眼镜被水汽模糊，吴筱宇没好气地甩出一句。
“我想吃。没吃晚饭，好饿。你要什么？海带结，蟹肉棒，鱼丸？甜辣酱还是甜面酱？”叶羽固执地拿起一个一次性纸碗开始挑关东煮，“还有鱼豆腐、鹌鹑蛋和萝卜。”
吴筱宇刚想狠心忽略她直接走，就看到她平静又执拗的凝望——在那样认真的目光面前，他只得毫无办法地败下阵来。“我自己来挑吧。”一边把沉得要命的手提袋挂到手肘上，也拿起一个纸碗开始挑选。
微沸的褐色汤汁上飘荡着白色的水雾，木鱼花的香气从一个个格子中飘过来；腹中又一阵迟钝的酸痛传来，吴筱宇才发觉自己确实饿到可以把一整锅的关东煮吞下去。
叶羽坚持不让他结账、独自付了钱，说是回他暑假请的冰沙和酸奶。两人在店铺后面找了张桌子面对面坐下，吴筱宇摘下覆满白雾的眼镜，开始狼吞虎咽。叶羽仍戴着湿漉漉的眼镜，小口地咬着蟹肉棒，一边含混不清地提醒他：“刚盛出来的小心烫哦，热食是食道癌的危险因素。”
虽然吴筱宇觉得鱼丸确实很烫，但是饥饿压倒了一切疼痛信号和非条件反射，让他的思维停滞不前、不顾一切地吃下去。
没事。没关系的，真的。
大概也有一部分因为是手里的关东煮像一颗温暖的烛火，给他提供了庇护所、隔绝了外界的恶意与危险。一旦停下，就会感受到黑夜凛冽的寒风，让自己刚刚温暖起来的心再次封冻。
随着温度升高，浓稠的、沥青般的痛苦片片剥落，露出一角明亮的、光影变幻的水晶。
在办公室的重逢、科技楼教室中的距离，北淀大学时同行的雨夜、匆匆穿过的换乘走廊，晚霞中沾着水珠的小杏子、蝉鸣回响的楼梯间，青湖边平静倾诉的话语、浓绿树影中握手的约定。
细雨包围的咖啡店里画下笑脸，晌午日头下翻阅圈点线条的结构；蓝色与黑色的笔迹交叠纺织，化作有机试卷上机理题中电子流动的箭头。
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水晶固然美丽，锋锐的棱角却将他划伤；闪烁的光芒只会刺痛双眼，致人目盲。
叶羽终于吃完一根蟹肉棒，扔掉了上面的塑料纸。吴筱宇这才发现，面前堆成小山一般的关东煮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大半。口腔内传来了残存的热意和隐隐疼痛，他条件反射般说了句“哇，好烫！”就开始大口呼吸。果然还是太烫了。
叶羽单手撑着头看他。明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吴筱宇却总觉得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满含着他不敢碰触的关切。“我其实，晚饭的时候就想你大概不会去吃，你以前就是这样。所以请齐秀燕她们帮忙，在小卖部买了一袋面包带回教室。但是你状态一直很差，问了你也没有回答，一直摇头……果然这么冷的天，还是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比较好吧？”
不知是热得还是什么，吴筱宇的脸又一次微微有些发烫。他的心思就这么明显吗？还是说，是因为她？可是……
真的，求求你。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说出真心话。不值得。
虽然离放学已经过去相当一段时间了，还是间或有人从店里穿过。有人向吴筱宇打招呼，他也回了，即便并没有看清对方是谁。他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和叶羽。
也难怪：本来他就是学校里的名人，她转学来以后也非常出名，他们又总是一起行动。现在这个点，两位名人面对面坐在店里一起吃关东煮，旁边甚至还放着两个巨大的装满书的手提袋和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难免会有好奇心与探知欲旺盛的高中生们投来目光。
“我……与其自己呆在自习室，去南邺、去庐丰，去知科大学，还不如和你一起留在这里高考呢。一个人看书根本看不进去。做不到。太没意思了。”叶羽又拿起一串海带结，继续小口小口、漫不经心地咬，试图掩盖她失稳的声线。“我还是想和你一起进省队、去决赛。所以，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吗？”
“也还好吧。不就是回去做题吗，两年竞赛都学下来了，高考内容就是个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热乎乎的关东煮让吴筱宇内心坚不可摧的盔甲终于出现了松动，说出口的同时他就后悔了。明明脸上已经又出现了习以为常的笑容，大颗大颗的眼泪却无法抑制地从他的脸上滑落，掉进汤碗或是摔在桌子上。
视线被泪花模糊，他隔着变换的光线看见叶羽立刻把最上头的海带结整个吞了下去，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纸巾。“你怎么还说还好啊，都这个样子了对我就别装了吧。不要强撑啊，我又不会……”
不，正因为是你……
吴筱宇接过纸巾攥在手里，又过了好一会才平复少许。“我不甘心，肯定不甘心，这不是废话吗……好不容易都到这里了……但是就因为这种智障理由……凭什么呢？两年啊，我也付出了两年的努力啊！学校不够好，我还要加倍努力……我做的题、看的书明明一点都不比他们少……可是……”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看到叶羽双手紧握，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的眼泪无视理智的防御继续涌出。这下肯定会有更多人看到、更多人误会，可是强烈的复杂的情绪把这些多余的想法裹挟到了九霄云外。“我也想和你一起参加决赛啊，真的很想！我甚至想……如果我休学一年，明年再去……继续……”
“不行，别这样。”叶羽却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只有这一点……你肯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想自欺欺人地隔绝外面的目光，吴筱宇于是用纸巾盖住双眼，顺便擦一擦泪。
叶羽却也是一愣，“直觉？我不知道，对不起。总觉得我天天都在提到莫名其妙的直觉……为什么呢，因为明年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不确定性太大，还是因为……”她咬住嘴唇，似乎是在下决心，“因为我的个人私心呢……
“应该不是吧，我也不明白。我应该还是从你的角度来考虑的吧，希望你各种方面都能更好受一些，不要把竞赛的事变成你的执念……就像螯合剂，他降级的事情也是……啊，说起来，如果你休学留级的话，不就和赵洺一届了吗？你也不想跟他一起去培训、去考试吧？”
“什么玩意！”吴筱宇大喊出声，却破涕为笑，心里沉重的阴影突然破开了一道裂痕。又因为不想被太多人听见，他压低音量：“我只希望他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他。”说着用力擦了擦脸。“螯合剂的事……唉，他既然都下定决心了，就祝他能取得一个好点的结果吧。”
叶羽还在皱着眉思考，一边递给他又一包面巾纸一边掰手指数着：“是这样。首先今年国初卷子就很不错，没有偏题怪题。你看啊，那些模拟题，虽然有些出得很烂，但是不能保证明年国初卷子就不会变成那样。前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很奇怪的考点和题目，对吧。
“其次是，过了国初和省选还有决赛。虽然你的水平至少是银牌往上——”
吴筱宇忍不住出声打断：“不可能的吧。”
她继续说道：“——我说是银牌就有银牌。但是万一决赛考了什么你不擅长的，分数占比高了之后那也很难说，比如晶体结构，决赛的难度还挺大的，我们一起做题的时候你应该也有感觉。万一又没进队怎么办、万一是铜牌怎么办，这些真的值得你多耽误一年、多一年的时间成本吗……
“最后是场外因素，如果你要去下一届，不仅学校和家里这一关很难过去、压力会比今年更大，还基本没有熟人。你……”
“还是算了。别说了。”吴筱宇的心猛然一跳，从翻涌的悔意中脱离。一个人学竞赛、没有她陪伴，同时要硬扛来自学校和家长的压力的回忆纷至沓来。这样的日子吴筱宇已经熬了两年，可绝对不要再来一年了，不然可能撑不到暑假和省夏令营就会崩溃。“还有赵洺。气死我了。这人故意的吧？”
“这个人……感觉很偏执。你小心一点。”叶羽微微摇头，“实在不行，就……让寰宇他们保护你？大家都住一块，都是顺路的。”
吴筱宇有些好笑，放下纸巾、戴回眼镜，重新开始吃变得温乎乎的关东煮。“无所谓了，我也不怵他，来就来吧。你那边呢？怎么明天就要走啊，这么着急？”
“明天上午还要准备一些材料。明天下午离校，后天早上过去。本来春风的意思是让我今天就直接回家的，材料可以等他明天去南邺的时候一块带过去。但是……”叶羽没有再说下去。吴筱宇也隐约明白那没有出口的话是什么，没有再问。
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就……曾经仿佛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变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真的结束了吗？——真的，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