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旋舞-VII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温热的盒饭也渐渐冷却。其他实验结束的同学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许多认识的人都向他打了招呼。吴筱宇站在大厅的一角向他们随便挥手示意，心中的疑惑和担忧逐步累积。保安大爷也时不时抬头看他，可能在想小伙子怎么还站着不走。

规定的结束时间过去，四位主监考老师和几位来帮忙的大学生一起下了楼，叶羽仍然没有出现。吴筱宇简直想冲上楼去看看情况，又怕无关人士回到考场会干扰考试、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只能伴着隐约的白噪声与冷风，加倍焦急地踱来踱去。

终于，电梯开门铃声再次响起——叶羽同时面无血色、脚步虚浮地走进大厅，甚至实验服都没换下来。“我完了。”她说，无视天上飘着的雨丝，推开实验楼大门。

吴筱宇小跑着跟上，顺便掏出雨伞。“你怎么了？”

“我的产物……干燥的时候……”叶羽勉强摆出苦笑，没保持几秒就直接蹲下来捂着脸。

“啊？”吴筱宇的脑海中飞过一万种可能，但是……会是什么？容器忘了称重、打翻了产物，还是摔坏了仪器？甚至……没做出来？不能再想了，直接撑伞吧。

“肯定……没有分了……”话语低低地传过来，带着浓厚的鼻音。

“……”他犹豫了一会，觉得还是先问一下具体情况比较好。“你有机相和水相搞反了？”

空气突然安静，只留下细密的雨声。叶羽仍然埋着脸，只是伸出左手指着吴筱宇：“我打死你。我要是能搞反这两相，那两年竞赛都白学了。”声音还有些哽咽，“但是我们组真的有一个人拿去干燥的液相是金黄色的，不知道他最后做出来了什么。同情他一秒。”

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做出来了。“又不是搞错了，那有什么。是不是干燥的时候功率太大了，产物化了？”不是搞反了就还有产物，肯定还有分数。而且实验分数只占选拔总成绩的少部分，没什么好紧张的。

叶羽拿开捂着脸的手，呆呆地仰望吴筱宇，睫毛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你怎么知道？我们一整个实验室就我一个这样的……”

“哎呀。”吴筱宇蹲到她身边。“肯定不是你的问题。别难受了。”

“你没有在骗我吧？”叶羽仍然看着他，半信半疑。

“怎么会呢？是真的啊。”吴筱宇继续，“实验设计肯定出问题了，我们实验室有一半的人都化了。还挺香的。”

“……我也觉得，有一股黄油一样的奶香味，看起来也很像融化的黄油。”叶羽抿唇，目光转向地面。“那你呢，看着好像还行？”

“我做得比较慢，准备干燥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化了一片，所以降了功率，就还好。”

“那，你的没出问题就好。”她终于重新站起身，开始解开实验服的纽扣。“好饿。现在几点了？”

吴筱宇也起身站直，抬起手腕：“14:29，还没到两点半。”

“啊！要赶紧去吃饭，然后收拾东西回去。我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叶羽的实验服从她的背后飞舞而过，像巨大的、生长出海蓝脉络的莹白蝴蝶。

“没事的。走吧？”吴筱宇接过她的实验服，稍作整理、收入书包。

“嗯。”叶羽背上包、撑开伞，拿起盒饭。“食堂有微波炉吧？”

“应该有，去看看吧。”吴筱宇也端起自己的那一份，和她并排向食堂走去。

进门之后，叶羽环视一圈就找到了微波炉。吴筱宇把自己的盒饭和她的一起放进去、关上炉门，再一次庆幸今年有她作为同伴，不至于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

微波炉勤勤恳恳地哼着歌加热盒饭。吴筱宇看到省选群里冒出新消息，提醒叶羽：“你看看群里。”

“我现在听到微波炉的声音，就又想起来产物化掉的事……好烦。”叶羽擦干净屏幕上的水珠，解锁手机。

竞赛生全国大群里，有几位江沐的同学试探性地发了一些省选实验相关的内容，被孟子素劝去省选群，可能是出于保密的需要。

孟子素发完消息的几分钟后，沙江清在省选群里提问：有没有别人的产物在干燥时融化了，冷却后又凝固为一整块硬质物体，黏在表面皿上抠不下来。

零零散散有几位同学回复他；叶羽也应了一声，加入讨论。她推测是温度升高之后，残留的溶剂在微波作用下活化，引发目标产物开环聚合。舒慧赞同她的推测，说要等回家之后查查文献。

另外有一个不认识的人说：“原来今年国初考了高分子是这么玩的吗，那金秋营说不定也会考。”

崔旭艾特那个人，问：“要学高分子化学的话，看哪一个版本的教材比较好？”

或许也是因为有机实验出的岔子，宿舍里的气氛有些沉重。沙江清一言不发地拖着行李箱离开，大寝室铁门的一声轰响让雨声安静了一瞬。

郭松涛看向吴筱宇，在得到后者“顺利结束”的信号后才出声：“水哥心态炸了。本来他产率还可以的，一干燥直接全没了。我也很奇怪，这次是不是想缩短一点实验时间才用的微波干燥，结果弄巧成拙了？毕竟前面回流时间就不短，初步纯化完、第一次干燥之后还要重结晶，再来一遍。”

“叶羽是不是也没做出来？我看她在群里回了。”舒慧已经收拾完毕、准备离开。他撑着行李箱的拉杆，“今年这有机实验方案绝对有问题。她现在怎么样？”

“她还好，大概。”吴筱宇也摸不准，“我一会跟她说一声吧。”

他模糊觉得，今天的叶羽和之前受挫的时候完全不同。之前的她无论是遇到不会做的题、没见过的知识点，还是碰上实验失败、实验事故，都能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前进。比起沙江清的反应，叶羽当然算得上平静；但和以前的她对比，刚才的她又焦躁得过于明显。

雨势加大，车窗玻璃附上细密的、流动的纹路；黄褐色的落叶、铁灰色的天空和青黑色的柏油路被滑过的水滴扭曲，光怪陆离如同抽象画。

一路坐着地铁来到客运站，放过行李、上了车，叶羽就对着手机屏幕打了一路字。吴筱宇本想看看是谁在和她聊天，都这么久了竟然还缠着她不放；但随着细密雨声的敲敲打打，莫名其妙的困意压倒了他的意志，他连那人的头像是什么颜色都没能看清。

等吴筱宇挣脱无边的黑暗，雨声已停、太阳落山。叶羽仍然在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社交软件的群聊消息。也是，现在正是10月长周末的最后几个小时，学校相关的群里活跃度高很正常。

吴筱宇没有改变倚靠着她的姿势，直接开口问：“你在看什么，班群吗？”

“嗯。感觉一到大周末群里就超级热闹。”叶羽回答，“跨届群有人问我们是不是要回学校了，我还不敢回，怕说错话。你看一眼？”比起上车前，她的声音稳定了许多，看来实验失误的影响已经消去了大半。

吴筱宇伸手接过叶羽的手机、坐直，又想起某个他不想再看见的人来，赶紧问：“赵洺上次退群之后……又加进来没？”月初言哥放赵洺进群的做法仍然让他无比介怀，所以他自己的号到现在都没有加回去。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我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他讲话了，之前他每天都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接话。你要不看看？”叶羽看着她的手机画面。离吴筱宇……稍微有点近，甚至可以让他闻到她身上微苦的清新气味。

刚刚都那样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连肢体接触都没有。吴筱宇定了定神，点进群成员列表上下滑动，没有看到那个让他条件反射想逃跑的头像和昵称。只能说不愧是赵洺，他的性格注定了他在每个地方都待不长久。

确认赵洺不在群里，吴筱宇又去看群消息。这一看可不要紧：群里根本不是像叶羽说的那样，在问他们是不是要回学校。

最开始是有学妹提到高三实验班晚上还有晚自习，有些幸灾乐祸。叶羽说她那时候到不了学校，不去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先是曹兹益问了几句“就是说你们要回来了吗？感觉怎么样？”之类，后面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对省选期间他们某方面经历的胡乱揣测。只有叶羽的做法符合她的后半句描述：不再回复消息，一直沉默到现在。

好吧，吴筱宇勉强可以理解他们的八卦之心，毕竟须河中学的学校生活对于高中生来说还是太无聊了——但这不等于他能忍受这些。他不太熟练地用她惯用的9键输入法打出：“说什么呢？我看着呢。”并在叶羽的注视下发送，还回手机。

接过手机的叶羽翻了会逐渐沉寂的年级群，又回班群给吴筱宇看下午他睡着时的精彩记录。郑寰宇、荆海波和施翱在理1班群斗图，一时间群魔乱舞：郑寰宇最爱黄柴犬表情包（这也是“寰宇狗”绰号的由来），荆海波发的以熊猫头为主，施翱则是甩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滑稽笑脸。吴筱宇看得头晕眼花，让她给自己转发了几个很有趣的表情包以备用。

等叶羽退出班群、又去看跨届群，只见一片风平浪静——吴筱宇用叶羽的号发出来那两句话之后足足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效果拔群。

可能是不想冷群，言哥问：“离假期结束还有12小时18分钟，亲爱的学弟学妹们写完可爱的假期作业了吗？”零零散散地有几个人回复了他，还有高三的抱怨马上又要回学校；再之后就没有人说话了。

叶羽瞄了一眼有些危险的手机电量，便关掉屏幕、拉开窗帘。吴筱宇向外看去：随着车辆进入须河的地界，在南邺时见到的、压抑的阴霾和雨丝已经散去，车窗上只留下了雨滴恋恋不舍干涸的痕迹。

现在，窗外不断飞过的橘黄灯光的远方，是望不见尽头的、晚秋的清爽夜空。公路两边连番冒出脚手架和略带着绿色的汞光灯，指示着近在眼前的路程终点。

不再看单调重复的窗外风景，叶羽抱着书包，低头长叹：“唉……是不是我前两天祈祷的时候应该把实验考试也包括进去啊？”

吴筱宇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文曲星、耶稣，——还有庄翊泽，保佑叶羽的有机实验分数吧。”停了一下，他继续：“还有，保佑我们进省队。”

叶羽转过头看着他，“你怎么还真的祈祷了啊！事实都这样了，只能听天命了。”

吴筱宇也不回避，和她对视：“就是因为只能听天命了，才要祈祷啊。心诚则灵。”

“嗯……那好吧。”叶羽坐正，双手合十，也阖上眼：“总之管他是什么唯心主义的神，麻烦保佑我们一下吧。要进江沐化竞省队啊。”

虽然知道叶羽一直都是这个不信鬼神的风格，吴筱宇还是觉得很有趣。“还这么没诚意？连名字都不说了，太敷衍了。”

“重复念一遍那些神的名字太没意思了……而且我是唯物主义者啊。我能勉强相信他们一下，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好不好。他们知道了也一定会理解我的。”叶羽笑言，倒在座椅靠背上。“要说诚意，你还直呼庄神的名讳呢。”

“我就直接叫他名字，他能怎么我？下周去北淀他就不请吃饭了？”吴筱宇也倒在座椅靠背上，闭着眼，满嘴跑火车。“以后就应该让你去做化学竞赛之神。让你不信。”

“你跟我说这个……那你也得来。”叶羽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脑袋旁边传来，裹挟了些许微暖的风，“一个人当神有什么意思？”这风挠得吴筱宇的心里跟着发痒，几乎也要笑出声来。

一路耽搁下来，他们下车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与她告别、回到家后，吴筱宇吃着迟来数个小时的晚饭，想起再过几个星期就会是叶羽的生日。

前两年他一直没有为她庆祝的机会，所以这次最好能在几个可行的选项中仔细斟酌，给她送一个最能让她印象深刻的礼物。等她的生日到来的时候，省队名单应该已经公布了吧。那么，到时候可以在南邺，和她两个人一起……

之前，他在给别的同学送生日礼物时一直都是想到什么送什么，风格独树一帜。比如……

郑寰宇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块肥皂，气得他一整个白天都不愿意和吴筱宇说半个字——直到听到“你说过喜欢肥皂的香味”并且是多番对比后选定的一块，才缓和了表情。

给郁范的是他喜欢的游戏的原声带，收到之后他联系实验班几位关系不错的男生让吴筱宇体验了一把被抛在空中的感觉——惊险又刺激，尤其是被散会的本年级实验班四位班主任看到之后，好在所有人提心吊胆束手束脚地等待一个星期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送荆海波的是一本记录许多奇奇怪怪问题的科普书——很快就在整个实验部的理科班转手了个遍，文科班也有人找他借。

安妤喜欢花花草草，给她送了一本多肉植物图鉴；

杜墨岩的是一个精巧的物理模型；

施翱被检查出腰椎出了问题，所以送的是坐垫……

但是这一次，吴筱宇一直以来的“随心”法则在叶羽身上被消了磁。总觉得，哪怕已经很了解她、能想到许多答案，也仍然显得草率。

化学书？一般的课本他们都有，她喜欢的结构方面的书也见过了好几本；外文原版书要好久才能拿到，来不及。

化学类的小纪念品？每周放假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返回老房子做完实验再回来。

乐谱集？根本没时间练，只能看的话又很无趣，不考虑了。

有安神功能的装饰品？她或许会很喜欢，可会不会分量不够？

音乐专辑？上网一查，她最喜欢的那位歌手已经几年没有出新专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窗外近满的月轮透过窗帘照入室内，灵光终于如愿降临。他想到了，但是他不敢。或许他其实早就想到了，直到走投无路才勉强愿意面对这一个选项。

那个故事、那本书，他从第一遍读就很喜欢。那位作家他也很喜欢，一言一辞华丽诡谲、灵气逼人。如果这样做的话，简直就是要把自己灵魂深处的某些部分剖开，让她连毫无章法的细枝末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确实是敏锐无比，或许早已知晓，说不定其实现在已经能看到那些——但是他不敢确认。

此刻的吴筱宇第一次开始理解叶羽的完美主义。

我不行，我还不够好，我尚无向你表露的资格。

在积攒出足够的勇气之前，他决定先封存这个想法，再试着从她的其他爱好和需要那里生发联想些别的什么；于是辗转反侧继续，直到天明。